阿卓务林诗选(十四)--天地间的彝人(组诗)
我的父亲——献给彝人的父亲们
我的父亲蓄着长长的发髻,
盘起来,能把冲天的英雄结,
托举得云里雾里。
我的父亲左耳戴着金黄的珠子,
右耳串枚银白的宝石,
一旦风起云涌,
一半是太阳的光芒,
一半是月亮的微笑。
我的父亲是凉山的黑彝,
他娶了善良美丽的黑彝女神――我的母亲。
我的父亲是凉山不老的猎人。
他不猎人,他不猎虎。他有一只鹰,
它听懂父亲的口哨,还会向我点点头。
我的父亲喜欢向左睡,
他说这样能够猎取很多的豺狼,
他说这样能够上天堂。
在我十六岁那年,他永远地向左睡去了。
火葬日,一只乌鸦飞来衔走一缕烟,
向来回避乌鸦的我,泪如雨下――
据说乌鸦是人类走进天堂的向导。
我的父亲懂得彝山不朽的谚语和格言,
他熟悉很多微妙和不微妙的习俗,
这成了他调解彝山内部矛盾的法典。
我爱爸爸,甚至崇拜他。他到过许多地方。
我在一首诗中说过,爸爸是部词典,
他当之无愧,在凉山还有可以作证的老人。
如果爸爸指点我引导我,我相信
我不仅成为优秀的猎人,还会是
石破天惊的人物。
我常常为此而难过。
我的父亲在天堂里是个苏易,
他坐在毕摩阿普的椅子上,
嘴里诵念着什么……
在他向左睡去的那夜,他留下几个词:
六千年前……半坡遗址……陶器……
神秘的符号刻纹……彝人……文字……
1998.3.18
(原载《凉山文学》1998年第4期)
大 妈
只见思念的泪水哗哗下来
不见孩儿的马蹄嗒嗒回乡
伫候路旁的大妈
匆忙甩开羊群的大妈
你呆滞得清脆的目光
请歇下羡慕的眼神
我的车子在城里是最烂的
一辆,犹如你的花边裙
犹如你的锣锅帽和手
犹如你锈迹斑斑的梅花纹
但我的心更烂
有如这辆车
虽然在城里它不是最烂的一辆
它还有半点的血色
每当看到泪水
它也会失去预言的信心......
伫候路旁的大妈
匆忙赶开羊群的大妈
请歇下羡慕的眼神
尽管我不是你
望眼欲穿的游子
我的心中同样布满了
太阳的拷问
1998.4.19
毕摩阿普
那年冬天
一位头戴黑皮竹笠的老人
拄着毕摩神杖敲开我家的大门
老人摘下竹笠向我爸爸行礼的瞬间
我看见他的额前有朵圆圆大大的天菩萨
他的胸前佩挂一围红旗色的英雄结
爸爸说他是凉山的活佛阿苏拉真
他是比风古老的毕摩阿普
老人的口里诵念着什么----哦?
老人的口里有千年的神话出没
老人的口里有象形文字的枝丫出墙
老人的口里密码如星星
像每一个好奇的孩子
我问了老人许多天真无邪的问题
老人说他有青松一样漫山遍野的弟子
他们离我很远又很近
老人说我们是雪之子
我们像雪一样纯净和风光
老人说我们是火的民族
如同圣火一样热情和豪迈
老人说我们是老虎的主人
比野猪勇敢,比黑熊强壮
老人说我们是杜摩若牛的后裔
曾经赤身横渡波涛汹涌的澜沧江
老人的口里诵念着什么----哦?
老人送我妹妹一支金黄的口弦
老人送我父亲一顶黑色的竹笠
老人送我一匹红旗色的金子马
老人说支格阿鲁的马是红色的神驹
老人说我的眉宇有颗支格阿鲁当年的黑痣
那年冬天
老人拄着毕摩神杖走向了东方
爸爸说只要生活着彝人的地方
老人都会千里单骑走去看一看
爸爸说老人不是讨取卡巴的苏尼
他是要给后世遗传更多的文字
毕摩阿普啊阿普,归来吧
告诉我神驹来自支格阿鲁的左手或右臂
告诉我毕摩的天书深埋于哪座可恶的雪山
毕摩阿普啊阿普,归来吧
那位曾在你的梦里引经据典的少年长成了
人们都叫他阿卓务林
97、3、18
(以上2 首原载《凉山文学》1999年第4期)
彝 人——俄尼-牧莎斯佳《凉山自画像》读后感
有那么一个人
额前结朵承载灵魂的天菩萨
头上戴顶青冈树般冲天的螺旋帽
风中飘扬的英雄结
拉直陡峭的山路
雨中飞舞的擦尔瓦
溅飞火热的瀑布
有那么一个人
倚仗领牌,显得高贵
凭借罗锅帽,很是典雅
衣裳边镶织的云霞像是灿烂的星河
手臂上刺绣的梅花纹
如同爱情的邮戳,又似恋人的日记
记录着生活的酸甜苦辣
那个野性的男人
总想扛回一路的故事
总是扛回一路的事故
如果有一天突然地变乖
反倒让他的女人
怀疑其中的变故
那个彩饰的女人
把自己的嫁衣珍藏一生
也把自己的男人伺候一生
贴心的口弦一旦弹起来
彝山之上链条一样紧紧相连的大雁
也会流下思乡的泪水
啊,把江河喂养得肥壮的那个人
也许他不是我血缘的兄弟
但只要遇见他
不禁想起先父遗存的虎皮
跑马山上,和他一起亮相
父亲一样风光
啊,把山川打扮得俊俏的那个人
也许她不是我嫡亲的姐妹
但只要遇见她
不禁想起祖先传世的玉佩
节日乐园,和她一起出场
母亲一样迷人
2001.11.19
(原载《丽江日报》2002年2月5日)
背水姑娘
在凉山,每个寨子
都有一条通往山下的小路
通往生命之泉的小路
离寨子最近的
也许不是这条小路
但最先到达寨子的
往往是这条
姑娘腰带一样褶皱的小路
这条男人们很少路过的小路
它是背水姑娘深深浅浅的脚印
编织的围巾
上面落满了姑娘们
伺候自己男人一样伺候一生的
残疾的绣花针
这条男人们很少路过的小路
走过凉山最美的女人
啊,寨子总是比溪谷遥远,遥远
汗水总是比脚步
快半拍
她们却有本事把山路背轻了
把大山背轻了
有本事把自己背成一把椅子
让生命之水坐在上面
让自己的男人和儿女们坐在上面
她们有本事把笑声
酒一样斟得满满当当
让自己的男人
醉得一塌糊涂
啊,背水姑娘
凉山最美的女人
怎样残疾的绣花针
才能够刻出
一条像样的皱纹
我满脸褶皱的母亲
该是背烂了多少只木桶
才终于走上
奶奶这个休闲的岗位
2002.8.1;2005.3.24.夜
我不是毕摩
我不是毕摩
我该怎样回答你
我的好兄弟,我沾亲带故的族人
我不是阿苏拉真
不会代写暖人心脾的家书
无法帮你与千里之外的父亲纸上谈兵
我不是毕惹候荣
不懂祖先举重若轻的礼仪
无法帮你与千年之外的母亲嘘寒问暖
我不是体毕渣姆
从未走过通往兹祖濮务的山路
无法为你绘制通天河以北的地图
我不是吉尼多孜
从未犁过飞沙走石的雪山
无法为你截断流血的江河
我不是海比史祖
听不懂秋天树叶的语言
无法让你用树叶抵御流言蜚语
我不是阿格俄木
学不会石破天惊的咒语
无法让你用歪嘴骂垮当道的大山
我甚至不是毕摩啊
我的好兄弟,我沾亲带故的族人
我不会用善意的虚构的神的意旨
让你内心的淤血得到片刻的走神
我甚至不是毕摩傻气的弟子
不会用严肃得滑稽的故事
让你千年的疲惫露出微微的笑窝
我也曾向你们递交了蹩脚的自荐书啊
你们当中没有一人举起同意的右手
――仅仅因为我的家谱里
没有一个毕摩掷地有声的姓氏
那就让我跳进你们心底的苦海吧
像吸血虫一样吸干你们的苦
像炼狱一样锤炼自己无骨的舌头
那就让我把你们不堪回首的往事
讲给你们素未谋面的子孙
每当听到父亲赎身的经历
我们都会哭得像个懂事的孩子
我不是毕摩啊,但请允许我
作你们心中的另一颗心
甚至是一只虫子
2005.4.16.深夜
我认识罗大爷盘在头顶的天菩萨
春暖花开
我背上的书包比哪次都沉重
我听到的祝福比哪次都感人
走上村庄和世界的分水岭
我回眸一瞥,不知何时
那座椅子似地承载村民的小山包
比往常多了一朵天菩萨――
我认识罗大爷盘在头顶的姓氏
炎日当空
我拐进大兴街支格阿鲁路的左脚
踩响一声尖叫
我看见罗大爷麻花疙瘩般鼓胀的双手
拽住一位奶油小生的衣领,不知怎的
街市上此起彼伏的理发店
一家比一家慌张――
我认识罗大爷摸不得的天菩萨
大雁归来,我跟在后头,远远地
我听见罗大妈脾气与碗筷打架的叮当声
但我寻不见罗大爷几近历史的影子
如果此刻,三里远的罗家后院
窜过一条模糊难辨的人影
我也辨别得出他是不是罗大爷。不知几何
寨子里的天菩萨们越来越时髦――
我认识罗大爷盘在头顶的天菩萨
2003.1.28
妈 妈
妈妈为我缝缝补补
手中的毛线
把眼睛编织得
满是血丝
妈妈为我背水砍柴
脚板下的茧子
一个比一个
结实
妈妈是一张网
总想把
有关儿子的音信
一网打尽
妈妈是一根线
儿子这只风筝
飞得再高,飞得再远
也要牢牢地牵着
想念妈妈的呓语
是别人对我笑话的把柄
是自己哄睡自己的摇蓝曲
他们不知道
那是我从小养成的坏习惯
如果能把眼睛
再往上挪动一小格
就好了
把眼睛往上挪动一小格
我就可以看见
我乡下的妈妈
1995.5.9;2005.2.4
爱 人——献给彝人的妻子们
清扫黑夜叫醒早晨的是你
洗刷寂寞生产温馨的是你
被通往泉源的山路牢牢缠绕的是你
被深入草根的牛羊紧紧尾随的是你
一个人上山砍柴不畏虎不畏狼的是你
一个人下地耕种不怕苦不怕累的是你
肩上扛着背后背着手里提着全部家务的是你
嘴角唠叨心底念叨梦中呼唤爱人名字的是你
当你拌好作料炖好坨坨肉
等我回家的时候
爱人啊,我才终于从你的脸上读出
你和你的母亲一模一样
总觉着,这是天经地义的劳作
这是女人至高无上的荣光
比公鸡早起比骏马晚睡的是你
比历史早熟比未来年轻的是你
让自己男人嚼着谚语指手划脚的是你
让自己男人举着酒杯发号施令的是你
用微笑扑灭母亲莫名其妙的怒火的是你
用歌声逗乐儿子时阴时晴的脸蛋的是你
为一个人劳苦一生却从不讨价还价的是你
听一个人牢骚一世却从不心烦意乱的是你
当你翻过风如浪涌的牦牛坪垭口
一个人走回娘家的时候
爱人啊,我才终于从你的后影觉醒
你和我的母亲一模一样
默默地,养活了我和我儿子
养活了生生不息的山梁
2003.4.18.深夜
阿芝远嫁的前夕
整个八月
天,一直在哭泣
我的心也一沉一沉的
听说过几天,十五岁的阿芝
就要远嫁他乡
我们从四面八方的山上
赶来,走近同一口旺盛的火塘
我们谈天说地,那是
为了驱散阿芝对于别离的惊恐
为了萌发阿芝对于生命的关注
我们鼓励阿芝想哭就哭
生活仍将站在她身边
其实也真的,当生活拉下脸
连哭的资本也被统统地收回
你想哭,怕也哭不出来
但我始终感觉到
那种叫做残忍的东西
千百年前自己制造的游戏
游戏自己
指腹为婚这个鸟东西
我在石磨的缝隙
阿芝远嫁消息的内部
眼前总是闪烁着一句台词:
悲剧往往以闹剧的身份开幕
也常常用殉情的结局闭幕
2005.3.25.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