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粮票》(组诗二)
《果实飞出窝》
粗野的山上的斯人
把新娘扛进家门
就像扛着一袋荞麦糠
翻越九九八十一座山
火塘燃得很旺
猪胆很圆满
口若悬河的媒人
丈量着主客之间的距离
未来的母亲
节食的旅程
一块连着舌头的羊胸骨
盘旋如一只飞翔的雄鹰
美酒没有忧伤
送亲的族人喝干了夜色
歌声没有界线
对歌的男子 把古典唱进当下
面对成长 未来的母亲
一个面对成长的孩子
心里一半是泪水
一半是甜蜜
果实飞出了窝
我们怎么能
用简短的一句话
去预言一个人的一生
2002.1.1
《红公鸡》
彝人有吹鸣折断的公鸡
翅膀以问卜凶吉的习俗。
――题记
只有一只公鸡
是叫不醒村庄
更叫不醒早晨
一只红公鸡
声嘶力竭地鸣叫
客人就这样走了
当黄昏来临 人们一次次
把红公鸡掷向门外
直到鸡头指向东山
人们终于把翅膀折断
从骨干的隧道聆听
灵魂的声音
一只红公鸡
让听天由命的人们
宽慰了几天
2005.4.22
《天堂的粮票》
彝族女人有在手上纹刻梅花状刺青的
习俗,意为死后用其在天堂换取粮食。
――题记
多少扇图案
被风雨剥蚀得斑痕累累了
甚至没有残余花瓣的轮廓
多少种文字
被历史长河浸泡得墨迹模糊了
甚至没有遗存半点的影子
而彝族女子手臂上
邮戳一样醒目的梅花纹
却如守节不渝的圣母
蓝天不蓝了
彩饰无华了
它还在坚贞
梅花纹是天堂的粮票
以食为天的女人啊
纵使生活是美满的
岁月经历怎样漫长的旅途
人间和天堂的粮票
是万万不可遗失的
必须用手紧紧地攥住
2001.12.23
《让石头压住风》
用石块压住黄板,是凉山
彝族人的一种建筑方式。
――题记
山上的风太凶了
炊烟直不起来
盖在屋顶的木材
比炊烟还轻
在凉山 密密麻麻的石头
压在每一栋黄板房的屋顶
压住风 坐在屋里
举头便能望见
天上漏下的月亮和星星
风来了 月亮伴着风
雨来了 星星和着雨
密密麻麻的石头
灵牌一样一动也不动
而一个人从黄板房
走到大厦的第一千零一层
花了多少块
慰问边疆的石头
走了多少年
风雨路
2001.11.21
《生活》
经书从未收录肮脏的辞藻
祖先的名字掷地有声
山神从未节省慷慨的爱心
大山精髓般香甜的清泉
口口都是舒心爽口的美味
仿佛母亲的乳汁
润育一代又一代茁壮的生命
土墙也不会走漏风声
只要把火塘添加得旺盛
冷冻的肉粉酱
也会把人心撩拨得暖洋洋
只要日出架鞅日落歇鞍
苦日子 过得甜
2001.12.22
《天菩萨》
彝族男人习惯在前额盘一个发髻,
俗称天菩萨,意为灵魂的住所。
――题记
用头发盖住眼睛
它会锁住无尽的忧愁
把头发盘起来吧
打开眼睛 好比打开
多姿多彩的世界
把头发盘起来吧
盘成灵魂的被窝
盘成男人的天菩萨
行走在彝人的高山上
我们就成了飞翔的神鹰
身后是响声如雷的翅膀
把头发盘起来吧
就是最不幸的男人
也一样虔诚地把它
在额前缠绕又缠绕
就是最泼辣的女人
也不敢用粗心的双手
拿它肆无忌惮地把玩
但千万不要把天菩萨
像撵山的鞭子一样四处击打
惊飞的鸟儿会把山路吹乱
迷途的羔羊会找不到北方
只要是灵魂栖身处
就会有菩萨来保佑
2001.11.25
《火塘》
只要在黎明
让红公鸡鸣啼出血
婴儿会在女人的呼唤中
哭出声
只要在黄昏
给男人抹上黑锅的柴灰
姑娘会在月亮的身边
背进门
只要在心底
牢记长过梁子的家谱
无论走到哪里
火塘都会把你
邀请到贵宾席
2001.11.20
《火种》
干干净净的天菩萨
需要一千条山涧的溪水
刻骨铭心的梅花纹
需要一万根锋利的阳光
只是千万不要浇灌火种
新房的火苗 家支的谱牒
狂欢的节日 愤怒的葬礼
火种忍辱负重
火种不可熄灭
只是千万不要戳刺火种
烙甜的荞粑粑 烘香的坨坨肉
儿子的前途 女儿的天空
火种披星戴月
火种不可玷辱
让人类站立起来的火种啊
它曾是我们山上洁净的雪莲
把我们装扮得俊俏
它曾是我们炕边煦人的太阳
照亮生生不息的家谱
2001.12.23
《儿时的方言》
那些与鹰有关的高山
是立地顶天的村庄
那些与虎有关的森林
是温暖心脏的家园
当我向你描述儿时的小路
心中掠过阵阵的荒凉
那村庄好像是撒谎的人
挂在嘴边的那个词
而我像是真理的孩子
我从高山走来
已经十年有余了
也像是走了千千万万里路
儿时的方言
不知落进哪一个脚印
醒来 已是两手空空
2005.5.21
《血和汗》
有谁知道族人花了多少代先父
才终于把他们的血液
注入到我们的心脏
有谁知道其中溅飞的汗水
曾经浇灌出何等丰满的果实
请把欲燃未尽的那部分疙瘩
尽量烧干净
血和汗一旦凝结成冰
着凉的
不仅仅是别人
2005.3.24
《阿芝远嫁的前夕》
整个八月
天 一直在哭泣
我的心也一沉一沉的
听说过几天 十五岁的阿芝
就要远嫁他乡
我们从四面八方的山上
赶来 走近同一口旺盛的火塘
我们谈天说地
为了驱散阿芝对别离的惊恐
为了萌发阿芝对生命的关注
我们鼓励阿芝想哭就哭
生活仍将站在她身边
其实也真的 当生活拉下脸
连哭的资本也被统统地收回
你想哭 怕也哭不出来了
但我始终感觉到
那种叫做残忍的东西
千百年前自己制造的游戏
游戏自己
指腹为婚这个鸟东西
我在石磨的缝隙
阿芝远嫁消息的内部
眼前总是闪烁着一句可恨的台词:
悲剧往往以闹剧的身份开幕
也常常用殉情的结局闭幕
2005.3.25.深夜
《凉山马》
高山太高 深谷太深
再怎么鲁钝
也得听懂凉山马的飞蹄声
读懂嗒嗒的语言
走亲串戚
你得手扶马儿的拐杖
万里还乡
你得搭乘马儿的臂膀
五彩缤纷的节日
需要马儿雄鹰一样飞翔的天空
没有再比凉山马
更能给人增辉生色的生灵了
几何的苦荞子
也不比马儿珍珠般滚下的汗液醇香
陡于青天的蜀道
只要让凉山马去牵线搭桥
登高 也只是如履平地
云遮雾罩的香格里拉
只要让凉山马去指点迷津
千里江陵 也能一日还
凉山马是彝人的翅膀
有多少彝山的汉子
就有多少羽织的梦想
有多少羽织的梦想
彝人就能实现多少次虔诚的礼拜
2001.12.23
(注:以上12首发表于2006年10月第5期《大家》,其中《果实飞出窝》于2007年1月被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编选、韩作荣主编、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2006年中国诗歌精选》选录。)
《大家》编后记:彝族诗人阿卓务林的诗,简朴、雅隽,感情却浓烈厚重得令人悲欣交集。我们不能够用更多空洞的言语来糟害它了。我们想说的是,《大家》为能够见证一位自己心目中的大诗人的成长足步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