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山垭上的村庄,冬天里如此宁静
坐在山冈上的长者望着绵延而去的峰谷
需要说明的是,在凉山,送魂与指路,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都是在人死的时候毕摩做法给死者灵魂指路回到祖地的经书,只是说法上有些出入罢了,当然,经书指路,有正向也有反向,正向者,从当年祖先迁徙出发地开始,沿着迁徙路线一直到毕摩做法所处之地;而反向者,如本文所引题头,自毕摩做法之地开始,沿着祖先当年迁徙之路线,回到祖先当年出发的地方。
从依杰尼起,到汝波勒节,汝波勒节起,到尼木各则,尼木各则起,到则勒古来节,则勒古来节起,到俄祖巴嘎,从俄祖巴嘎起,到呷沙各则,呷沙各则起,到洛洛则克。
——《送魂经·越西篇》
从依杰尼到洛洛则克
2010年1月17日,离开塔拉,和同事杨灵下到河边的时候走了一段弯路,从河边上到白果乡政府的时候日头将要布上头顶了,和乡政府的同志们打过招呼之后我们沿着他们的指点向汝波勒节走去,这一节都是沿着公路,路边田野已经泛起淡淡的绿色,行程倒也惬意。约摸两公里左右之后,路面上扬,公路开始像蛇一样摆出“S”型盘着山腰往上,汝波勒节到了,在凉山,根据山的高度、长度、宽度等走势从大到小亲切地一次唤为火普(相当于大山山顶、坡上,一般有大风,少大树)、勒节(含有垭口之意,或坪坝之间并不太高的梁子,山形相对独立)、各则(广义为梁子,依附于火普),而汝波勒节,则是今天白果乡和乃托镇中间最大的一个梁子,汝波,彝语,意为松树,汝波勒节,因为梁子上长有松树得名。
我们是沿着山路上到坡顶的,坡上树下有人家,问路的时候,一个年轻男人从林子里钻出,说“梁上路分两头,公路择左下坡过老顺河区区址所在,取道乃托到越西县城。山路择右经尼木各则往坡上垭口则勒古而去,沿着阿渣火莫山转到俄祖巴嘎,过呷沙各则到洛洛则克……”
站在汝波勒节呈45度角往上望去,依稀可见山腰一个村庄。阳光明朗,打在同样明朗的同事杨灵的汗渍斑驳的脸上,经过一天一夜的劳累,这脸上不见一丝颓废,反倒显露出越来越多的坚毅。我想,这个为了爱情毅然来到凉山的男孩是真的开始在接近凉山,接近凉山人千年一日上坡下坡步履如飞苦乐随风的精神内质了。山水相依,草木为伴,风火为媒,生于自然的他们一直活在自然之中。
在前往尼木各则的山路上,我们与一位从依杰尼走亲戚回来的长者相遇,后来的半天里,他一直压着脚步引领我们走过尼木各则、则勒古勒节直到太阳偏西,详细地为我们讲述了接下来的路线之后才离开而去。他说他从小就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遇见过野狼,也猎捕过獐子,他说的最多的还是野鬼,这条路上的野鬼,他说他们年轻时候是不敢独自在晚上走这条路的,怕野鬼,他没有见过,很多人见过,他这么叙述的时候,脸上散发着由衷的敬畏和释然。凉山彝人相信鬼神,这与他们对于万物有灵的信仰一脉相承。万物有灵,人死之后,灵魂归祖,不能成功归祖的灵魂便会在归祖路上成为孤魂野鬼,永世漂泊,不得安宁。
行走途中,坐在尼木各则和则勒古中间一个山坡上休息的时候,长者望着绵延而去的峰谷讲起一个典故,远古的时候,汉人的祖先,彝人的祖先,藏人的祖先是三个很好的朋友,住在坪坝上,后来随着各自子嗣的增多,相互间的矛盾摩擦越来越多,他们需要划分地盘了,他们约定谁斗智不斗勇,于是,彝人的祖先便在所到之处把齐人高的青草打个结作为占有的记号;而藏人的祖先则用打木桩的方式为他所到之处留下印记;汉人的祖先则选择了直接摆放石头作为印记的方法。就这样,在某一个夜晚,汉人的祖先想出了一个妙策,连夜放火烧了平原,第二天早上起来,彝人的祖先发现自己打的草结没有了,于是他带着族人退到了山里;藏人的祖先发现自己打的木桩没有了,于是他带着族人去了高原。
阿苏拉则的足迹
进入洛洛则克是在第二天中午了,今天的板桥乡屋舍井然,道路宽敞,人们衣着光洁把舒适平和地写在脸上。很多年前,一位旅人带着他的女儿也来到过这里,旅人名叫阿苏拉则,是凉山彝族历史上最伟大的毕摩,他继承并发扬了彝人的毕摩文化,也很好地收集整理了古彝族文字,使它得以保留到今天。他是在一次去北方(今甘洛、雅安一节)阿斯兹莫家驱鬼被追杀来到这里的。
如今的人们在讲述典故的时候,不可避免总要加入一些主观经验和情绪在里面,彝族人也不例外,阿苏拉则在阿斯兹莫家做了九天九夜的法事过后,突然一个晚上,一位年轻的下人偷偷前来,犹豫着对毕摩说:“伟大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阿苏拉则啊,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一件事情很想立刻告诉你,又担心隔墙有耳害了我自己啊”,阿苏拉则笑笑,让自己扮了男装的女儿打了一桶水回来,找来一节空心的草杆,让这位年轻人含着草杆潜入木桶里对自己说话。于是,年轻人这样告诉毕摩::“伟大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阿苏拉则啊,你也知道彝族人家从来不允许女人在自己家里做毕摩,阿斯兹莫如今知道了你身边的儿子其实是个女儿的事实,正在筹划等法事一完怎么擒拿并且杀害你们呢”。阿苏拉则笑笑,继续做了五天五夜的法事,招来一头神鹿让阿斯兹莫家围捕。乘着混乱,阿苏拉则带着他的女儿连夜赶路回家。
翻山越岭,后有追兵,历尽千辛万苦,父女两来到阿扎火木山(今越西白果乡、保安乡、板桥乡、乃托真交界处)上的时候,小女儿体力不支直喊口渴,只见阿苏拉则嘴里念念有词,抬手往路边山石一指,一股山泉流了出来……如今泉名阿苏拉则泉,泉眼被附近的人们用树枝和泥土封住了,我们经过的时候,一位姑娘正在离泉眼不远的地方梳洗,阳光下树荫婆娑,姑娘专心梳洗的样子多少有些圣洁。
阿苏拉则带着女儿来到洛洛则克的时候,遭到了“略罗”姓人群的阻击,拉则施展法术招来洪水的一半脱身,中午经过一户寡妇家里,寡妇在门前晒谷场上晒谷子,拉则父女讨要一碗稀饭的时候,寡妇说:“尊敬的客人啊,你不知道我们这里麻雀凶猛,我要是离开晒谷场一会儿,我的谷子就被吃完了”拉则笑笑说,你放心去煮饭吧,我来负责帮你看守谷子。等到寡妇起身离开,天空中落下一群麻雀,争先恐后正要啄食谷粒,不想拉则一句咒语,凭空洒出一把谷子,整个洛洛则克的麻雀在同一时间都听到了死亡的召唤,只留下一对公母麻雀……“所以,直到今天,你在洛洛则克几乎看不到麻雀,即使看到了,也只是孤零零两只”迪迪伍来说。
时尚又传统的伍来毕摩
迪迪伍来也是毕摩,37岁的他从14岁开始独立作法,如今已是洛洛则克最有名望的毕摩之一了。俊朗的外表,时尚的衣着和居住环境让你第一时间很难猜出他的身份,他甚至在很早以前就开始手抄经书然后拿到复印机里复印回来多份保存了。
据伍来说,迪迪也是毕摩世家,家谱可以上溯到阿苏拉则时代,迪迪家的毕摩史源自阿苏拉则的舅舅一支:阿卡、古火、豁子、火德、合火、阿火、歇马……迪迪、火此、火萨、约木,约木七子,伍来家属阿苏一支,阿苏、木布、也尔、毕者、尼特、阿武、海惹、毕祖、阿哲、尔惹、结几、火间、拉惹、阿德、史且、木果、伍来,到他自己身上已经17代了。伍来有四个儿子,如今只有乌达一个继承了毕摩,“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学毕摩了,他们只要一有时间都只愿意到外面去打工,比毕摩轻松,挣的钱也多”伍来感慨说。
和很多古火支系一样,迪迪伍来一家最先从美姑搬到深锅庄,深锅庄一带至今还有“斯木布约,莫木觉噶,拉惹阿德家”的说法,直到解放前,爷爷史且应国民党二十四军一个姓吴的团长的邀请来到洛洛则克住了下来。2000年,迎着新世纪的曙光,伍来花费近七万盖了一座两层瓦顶房,“前段时间都有人出三十多万要买这座房子呢”,伍来一脸平静,堂屋里各种电器一应俱全,甚至还摆放了一套看上去质地不错的音响设备。
当我们被让进卧室的时候才讶然发现,这个出门有摩托,抽烟不见兰花叶子的新一代毕摩,竟然在自己的床头摆放着两只古旧的木箱子,打开看来,箱子里除了毕摩道具就是毕摩经书,轻手捧起经书,伍来仿佛捧起了神灵,灵化身外,物隐相中,屋外有汽笛嘶鸣,他自岿然。
离开的时候,洛洛则克正有一家人在举行女儿订婚仪式,水泥铺就的大堂被传统的“吾萨姆”(订婚)泼水方式淋得斑驳,“条件好了,吾萨姆的时候也宰牛了,一姑娘身价12万……在以前都是不敢想的啊”75岁的吴琦打莫惹坐在屋檐下啜饮着啤酒感慨。听说订婚的男女双方都在外面当老师,他们通过自由恋爱走到一起,他们说他们的爱情见证是高寒地区深锅庄里一座苹果园,那里将是我要经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