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很小,但在阗无人迹的河谷里,显得格外绸密。踩着岸边半干半湿的旖泥;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到静静斜挂在水草丛中的竹筏边。竹筏好长日子没人动了。一头没在水里,一头带着些许苔藓的颜色浮在水面,仅凭一只小小的竹竿将其定在河床边。这时候,我才有机会打量昨天晚上沈义勇先生推介的七彩桥。
对 江
跟乌蒙山区的许多山水一样,七彩桥最大的特点就是与世无争的宁静。拔地而起的一堵绝壁从上下左右阻挡了其余的视线。放在另外的时地,它的确貌不惊人,但是,在仅仅有一个狭窄入口的七彩桥,它的确就有传说中夜郎王不容置疑的霸气和粗野。一只水鸟翩翩的擦着峭壁飞过,像一个放平的惊叹号,我眼巴巴也望着它消失在绿幽幽的水面。如果不是不远处有低沉的落水声,大方这片山脚下的七彩桥定然是一个可以望峰息心的地方。乌蒙山彝族悠久的历史表明,作为流经水西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对江河,它肯定经历了无数的光荣和沧桑。至于它曾经迎来多少泪水涟涟的姑娘,曾经送走多少个血气方刚的汉子?已经无从考证。
按我的本意,《水西新娘》应该是有一个婚嫁场面,应该是在一个深山中的彝家村寨,应该有几位铅华洗尽的老人和一堆满脸稚气的孩子。新娘的出嫁不过是女人们从这山到哪一山的一种写照,在我看来,女性的迁徙性和适应性是人类社会的一大财富。小时候在彝寨,每逢年长的姑娘哭嫁,我时常跑到人家背后的竹林里躲着偷听。字字揪心的哭嫁歌,一度成为我懂事后挥之不去的梦魔,无端觉得让女孩背井离乡去直面人生,是男权粗暴干预社会最为赤裸的体现。在北京一间逼仄的咖啡吧,我把其间的一句歌词改为“命运交给陌生的男人”的时候,透过卿卿我我的邻座,记忆中那低低的哭声仍扑面而来,再一次致电遥远的阿立,他说,就这样吧,命运交给陌生的男人。
但是如今的乌蒙彝区对世俗的娶娶嫁嫁,上上下下,没有人感兴趣。我只得将外景从山寨挪到水边,从喧嚣回到空寂。当安黔一手拎皮鞋,一手提百褶裙,顺着河岸,蹒跚前来。一份浅浅的感激,从心中涌起。在这个讨价还价的年代,这样的女子已经不多。我和她认识已经有一些年头了,她是唯一一个没有向我谈过如何振兴彝族文化的歌手。她成天奔走在乌蒙山大大小小的舞台,从《我爱家乡杜鹃红》到《请到威宁草海来》,她的歌声已经彝化了很多人的耳朵,酒桌上的彝文化也被她默默的分洒到那些不起眼的旮旮角角。我至少看过她不下于五次的谢幕,我惊诧于台前幕后那一张张无所谓有无的面孔。帕斯卡尔曾经神经质地发问:当盐损失了盐的味道,我们还管盐叫什么呢?每个人都只是沧海一粟,每个人对于他的时代都只是昙花一现,咏志之余,其实最现实的是保存我们每一个人之所以作为人的成份,保存我们每一个彝人之所以作为彝人的成份,让盐保持盐的味道,那就是对自己,对自己的民族,对自己的国家有意思的贡献。
我将我的意图告诉安黔,她勇敢地丢开皮鞋,腾出手给我。她跳到竹筏上,竹筏下沉了许多,她宽大的裙摆完全浸到水里,不到十秒钟,她迅速掩饰了对于水的胆怯,我弃筏上岸,她一个人握住长竹竿,从从容容地伫立在竹筏上尽情展开歌喉,当她动情地唱出“命运交给陌生的男人”这一句,历史和现实轻而易举地模糊,在没有分文报酬的情况下,一个女孩子甩开高跟鞋走一段泥浆翻过脚背的河岸,一个原本怕水的女子心甘情愿伫立在危筏之上,虽然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但相比那些逞一时之快夸夸其谈之流,委实难得。有时,我也暗暗猜测,为什么在许多具体事情上,女性往往要比男性豁达和勇于牺牲自我得多。我不否认社会的进步少不了让人高山仰止的英雄人物,但更多的真实生活都是由无数的平民所营造。而在这些具体细微的努力和贡献方面,作出牺牲的大多数,尤其是女性,包括话语权,往往被排挤在所谓的主流之外。
晚上,在和泰酒店,我将《水西新娘》的小样放给远在巴黎的朋友听,听完之后,他说,歌手有莎拉布莱曼的感觉,朋友是在巴黎任教的一个华裔。他的回答让我惊诧之余,又暗暗为自生自长的的安黔感到无边惋惜。好多人都以不同方式嘲笑过那位揠苗助长的农夫,遗憾的是,在绵延百里的乌蒙彝区,几世几年,那么多岁月白白流走了,别说“揠”,我们竟然一个发现“苗”的农夫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