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文学史上,文艺理论、文学批评的发端,可以远溯到先秦诸子乃至六经。不过,那时候这方面的议论大多还是只言片语,不成体系;仅《礼记·乐礼》和荀子《乐论》,可算是成篇的专著。两汉时,除《诗大序》外,司马迁、班固、杨雄、王充对于文艺,也都有所论述和品评。魏晋南北朝则要数曹丕《典论·论文》、陆机《文赋》,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为最著,至今不失光辉;沈约声律论的《四声谱》虽早佚,影响却也不小。后世论著日多,那就不胜枚举了。
然而所有这些,无非都是汉文学史上的东西。在少数民族的传统文学中是否存在着诗论文论之类的著作,过去一直不曾见到过,也不曾听到过。彝族诗论手抄本的发现,是继引人瞩目的祜巴孟力《论傣族诗歌》之后的又一重大发现。看到彝族不仅有着比较完备的民族文字老彝文,而且在大量彝文手抄本中,诗歌,特别是史诗、叙事诗,竟是这样丰富,丰富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彝族文学,特别是诗歌的发展,必然也产生了与这种发展程度相称的诗论文论之类的作品。本文就阿买妮和她的《彝语诗律论》作一简要概述。
阿买妮―――彝族古代的大毕摩、女诗人。由于她著书立说,有诗文传世,对彝族文化的发展有巨大贡献和深远影响,彝族历来把她尊为传播知识、文化的女神;因此她同时又是彝族古代著名的思想家和教育家。据不少彝文古籍记载,阿买妮属于彝族古代“实、勺”支系。著作有《人间怎样传知识》、《猿猴做斋记》、《奴主起源》、《独脚野人》、《横眼人与竖眼人》等,还有其他论经书、论诗文的文章。《彝语诗律论》就是其中一篇较有特点的精辟之作。与沈约《四声谱》可能同时代或相去不远,值得特别重视和认真加以研究。阿买妮被后世尊为“先师”。常常又被称为“恒也阿买妮”,“恒也”意为天上或上天,这是尊称她为“天神阿买妮”或“天女阿买妮”的意思。有时还把她称为“不磨”,在大小斋场中,备受人们顶礼膜拜,那就成了“圣母阿买妮”了。然而从文化史和文学史的角度来看,阿买妮首先应该是彝族古代伟大的教育家、思想家、学者和女诗人。正是在那种“女神”或“圣母”的原始宗教外衣和神话色彩的晕光下,阿买妮作为女诗人的本质反而被湮没了。关于她的生平和成书时代的问题,这与整个彝族历史有关,目前还处于探讨乃至争议的阶段,很难准确断代。原因是彝族历史的年代,向来只靠谱牒世系所记载的代数去推算,代数越多,误差越大的缘故。根据彝族的父子联名制,从“盐仓”(彝族的一个支系)家谱中,得知阿买妮是从清康熙三年(一六六四年)算起,往上推六十六代时候的人。即初步考证,约相当于南北朝至唐这段时期。尽管确切的年代不得而知,但可知是远在一千多年前或说是一千五百年左右,时间也相当早了。
阿买妮发展了与她同时代的彝族古代的一位“大君师”对诗的著名论述,在诗歌理论上,广泛地论述了诗歌创作的根本问题,从她的论诗可以看到,关于诗歌的创作方法。阿买妮诗云:诗中各有“主”,各有“骨”不同。各有各的“立”,各有各的“格”,各有各的“景”,“扣”则血肉连,“精”由笔底出,“惊”赖乎文采。诗文各有“体”首先认为诗要有“主旨”,“无旨不成诗”;其二是“必须有诗骨”。什么是“诗骨”呢?阿买妮解释说:“写诗抓主干,主干就是骨。笔力在能惊。”
阿买妮还认为,诗歌既要富于文采,又要“诗意深”,因为“诗意若浅露,情文不相生”,并且指出知识乃是诗歌的源泉,她诗云:
“写诗写书者,若要根底深。
学识是主骨,学浅知闻陋,
偏又要动笔,那么你所写,
写诗诗不通,押韵韵不准,
扣字声调乖,内容割裂开,
骨肉相支离,事象多模糊……
所以写诗者,学识是根本。
知识是书根,书体即知识。
写者若渊博,行文必畅顺……
精妙在于笔,文味笔上生。
写诗重文采,文以学为主;
渊博出好诗,才高学必富。”
阿买妮的这段诗表明,十个作家要想写出好作品,必须要有渊博的知识,应该见多识广。不仅要有渊博的知识,即“知识是书根,书体即知识”,而且还要有丰富的社会见闻。这样才能写出“行文畅顺”的好作品;而如果“学浅知闻陋,偏又要动笔”,那么所写出的作品将是“写诗诗不通,押韵韵不准,扣字声调乖,内容割裂开,骨肉相支离,事象多模糊”的“有字天书”了。她还进一步写到:“写诗重文采,文以学为主;渊博出好诗,才高学必富。”即是说,文学应以学为主,“学”即“学识”,包括书本知识和社会经验。只有知识渊博了,才能写出好诗,才能“精妙在于笔,文味笔上生。万事可入诗,万象诗中出。”
她还论述了诗歌要反映现实生活并寓褒贬于其中这一文艺创作在主、客观方面的根本要求,这是艺术创作的普遍规律。她同时强调了构成诗歌的一个重要特点和要求,就是诗要讲究韵律,必须严格遵守诗的格律,讲谐韵,讲对仗。有诗云:
“诗有多种角,诗角分短长。
韵准字相扣,声谐韵响亮,
韵协声调和,诗角更明朗……
每个写作者,当你写诗时,
上下要权衡,上韵扣下韵,
下韵扣上声,字句要分明。
一字一句扣,一句一字韵。
必须抓扣字,抓好上下扣;
处处连紧凑……
押韵又谐声,声韵句中明。”
声有声的押,韵有韵的扣,这样,才能琅琅上口,便于流传。她还讲了彝族的音韵学,说彝族诗韵是:“韵有四百七,用者四十三”。这“四百七”和“四十三”,是指彝族诗歌中所有的韵目和韵部,正如现代汉语诗韵的十八韵部六十二韵目,及古诗韵的二十八部一百零六韵(《水平韵》),或二百零六韵(《广韵》)之类。其中常用的四十三韵。即老彝文的“天地日月星,云雾雨中彩,树木花草虫,石水海里鱼,多去艳九在,春夏秋冬分,飞舞是人间,大小长亲明,见事勇”。并分别用这四十三韵各写了两句诗为例,在此仅列举最后三韵:
“见多者识广,见广者艺强。
事物要分清,事事要分明。
勇者战中见,勇怯自能辨。”
但是“四百七”究何所指?而且到底是四百七十韵还是四百零七韵,也不得而知,待考。此外,还讲了彝族诗歌的各种体裁和富有彝族特点的写作技巧问题。她认为写诗要做到各篇都有“情感的差异、色彩的区分”。总之,阿买妮全面地论述了彝族的诗学。她的这些论诗的创作方法和一些严格的要求,说明彝族的诗律论构成它自己的诗歌理论体系。特别还应强调的是她提出并回答了诗有什么用处,诗要表达什么和怎样表达这样一些根本问题。而且要求做到能以流传人世,传之千古。在蕴藏丰富而动人的彝族诗歌面前,我们不难看出阿买妮在彝族诗歌造诣上的伟大历史功绩。
阿买妮是大诗人、大思想家、大教育家,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她的《彝语诗律论》可谓诗人论诗,故不乏精辟之见。她的诗学,还凝结了彝族的经师毕摩和歌者摩师的创作经验和人民创作民歌的历史经验。她的诗学不仅曾对彝族的诗歌创作起了指导作用,而且她的诗论本身就是用诗体来表述的,这也是彝族诗文论的一个特点。大概这样做也是为了便于:
“人人都会唱,个个能牢记;
流传宽又广,根子入地深,
代代相传承,人人能记诵。”
可见彝族人民是多么习惯于用诗的语言来叙事状物了。阿买妮是南北朝时代人,约与《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诗品》作者钟嵘同时。在1500年前,彝族古代诗论的作者有阿买妮这样一位伟大的女性,真是让人肃然起敬。同时说明彝族在历史上文学艺术已相当发达。明代拟古主义作家李梦阳曾由衷地赞叹:“真诗乃在民间。”为什么真诗会出于民间,岂不是很值得探讨一番!想涉猎一下民间的诗学领域吗?阿买妮的《彝语诗律论》会给你以深刻的启迪,并提供给你可贵的彝族诗学研究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