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凉山彝族漆器的审美价值源自于色彩和纹饰的独特性。在彝文古籍和民间文学中采集到的有关色彩的描述,为以黑色、红色、黄色为主色调的彝族色彩审美奠定了文化基础。而对彝族民间信仰和文字意向的分析,进一步拓展了对于漆器纹饰象征意义的理解。对凉山彝族漆器的色彩与纹饰展开文化溯源,有利于准确把握漆器文化的内涵,促使古老的漆器文化焕发生命力,走向创新发展。
关键词:凉山彝族;漆器;色彩;纹饰
我国漆树水平分布于北纬25°~41°46′,东经95°30′~125°20′之间, 遍及25个省区市[1]。秦巴山地、云贵高原是漆树分布最为集中的地区。在彝族居住的川滇大小凉山,森林葱郁,漆树茂盛,漆器工艺历史悠久,距今已有1 700余年的历史。彝族民间文学《妈妈的女儿》中就有“秀丽不是森林的秀丽,但森林不是真正的秀丽,静静的森林里,长在那里的基树才是真正的秀丽”之语。① ①西南民族学院语文系彝语文教研组:《妈妈的女儿》,内部资料,1979年,第2-3页,第15页。 此处的“基树”,彝语发音为“jy bbo”,汉译即为“漆树”。在生产生活实践中,彝族先民创造和使用了木、皮、角制器皿。木、皮、角制器皿具备了制作漆器的胎骨条件,② ②彝族漆器的胎料主要以木料为主,皮胎和角胎等则多用于制作餐具、酒具。 为漆器的产生打下了基础[2]。漆器是凉山彝族最具代表性的文化符号之一,于2008年被确定为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凉山彝族漆器的造型主要配合彝族日常生活中的具体用途,其特有的色彩和纹饰既与彝族传统文化元素息息相关,又兼有艺术审美价值。本文通过对彝文古籍、信仰文化、文字意向等展开深入探讨,论证凉山彝族漆器色彩和纹饰形成的文化根源。
一、问题的提出
近年来,学界以凉山彝族漆器为研究对象的不乏其人。研究视角主要围绕漆器的艺术特色、保护传承、经济价值等层面。在早期的研究中,学者们较为详细地描述了漆器生产中的原料、生产步骤以及漆具的造型、纹饰和颜色等;相比之下,较为晚近的研究成果更为侧重分析漆器艺术特色的审美价值,并凸显造型、颜色、纹样与彝人日常生活的关系、文化内涵及象征意义。其中,彝学专家朱文旭(2016)、马锦卫(2017)③ ③参见朱文旭:《彝族漆器三色说略》,《红河学院学报》,2016年第3期;马锦卫:《凉山彝族漆器髹饰技艺传承情况调查研究》,《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 》,2017年第4期。 基于对彝文典籍、民间文学和谱系等的深入研究,列举了凉山彝族漆器产生的多种传说,对本文有较大启发。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彝族漆器制作技艺,其传承与发展问题一直备受关注。于是,被誉为“彝族漆器之乡”① ①传说喜德县依洛乡的阿普如哈是彝族漆器的发源地,居住在这里的吉伍家族是主要的漆器传承世家。参见吉伍依作:《古老的彝族漆器》,《世界知识画报(艺术视界)》,2012年第5期。 的喜德县,就成为很多研究者的理想田野地。美国人类学家郝瑞(2001)曾根据在喜德县和美姑县开展的有关漆器的田野调查写过一篇随笔,他对于改革开放、经济发展带来彝族文化复兴,进而使漆器从生活用品大规模发展为商品的论断,对后来的研究者有所启迪[3]。部分研究者基于对漆器加工厂、从业人员、非遗传承人等的实地考察和个案研究,探讨了当地漆器发展的变迁、现状和问题等。② ②参见秦慧琴,焦聪聪,余莎莎,曾渝理:《从喜德县的漆器现状看彝族漆器的发展》,《学理论》,2009年第25期;徐蓉:《阿普如哈吉伍家支的漆器生產》,云南大学学位论文,2013年。 而凉山彝族漆器的传承和发展始终处于历史记忆、文化隔离和文化自觉等的不同语境中,表现出传承内涵的差异[4]。
虽然从数量上看,有关凉山彝族漆器的研究成果较为丰富,但是观其内容,既有研究对于漆器色彩和纹饰的阐释具有很大程度的相似性。
彝族漆器主要以黑色为底色,红色和黄色交织构成纹饰。把黑色、红色、黄色称为彝族的三原色,已基本成为学界共识。色彩的呈现,与原料相关。普遍认为,红色、黄色的形成系生漆分别加入银朱、石黄调制而成,另据吉伍家传承人介绍,作为底色的黑色则是由猪血、黄豆面和锅底烟灰混合制成[5]。这三种颜色的象征意义是漆器色彩研究中的重点。红色,被认为是与先民狩猎时射杀野兽流血有关,象征着勇敢,也有研究指出红色还代表太阳、火焰,象征着热情;黄色,与光明和丰收有关,象征着繁衍和兴旺;而彝族历来被认为是尚黑的民族,黑色在彝人看来象征着高贵和庄重,有研究者认为黑色是群山和土地的颜色,包罗了深、广、高、大等意义。③ ③参见马飞:《凉山彝族漆器的美学价值》,《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87年第2期;冯敏:《凉山彝族漆器的装饰艺术》,《贵州民族研究》,1990年第4期;罗明刚:《凉山彝族漆器》,《四川文物》,1992年第4期;马山:《彝族漆器——凉山彝族历史文化的传承物》,《黑龙江民族丛刊》,2009年第1期;朱文旭:《彝族漆器三色说略》,《红河学院学报》,2016年第3期。 正因为黑色象征高贵,也就被赋予了等级制的特殊意义。比如,有研究者认为,凉山历史上的等级划分,以身份高贵者为诺伙,即“黑彝”,即使贫困也不与自己等级低下的豪富阶层通婚,以保持血统的高贵和纯洁;④ ④参见马飞:《凉山彝族漆器的美学价值》,《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87年第2期;冯敏:《凉山彝族漆器的装饰艺术》,《贵州民族研究》,1990年第4期。 而平民阶层则被称为曲伙,即“白彝”。
凉山彝族漆器的纹饰特点鲜明,均由手工绘制而成,具有较强的艺术表现力。根据已有研究归纳,常见的纹饰图案大体有五类。其一,自然现象,如日月星辰、山川河流等;其二,动物图案,常见的有鹰、鸟、蛇、蛙、熊、猴,以及羊角、牛眼、鸡冠、鸡肠、马牙、鱼刺等;其三,植物图案,常见的有花朵、花瓣、蒜瓣、瓜籽、草等;其四,生产或生活用具,如纺锤、火镰、渔网、各种器具等;其五,其他,如龙纹、指甲纹、缠枝花纹等。⑤ ⑤参见宋萱,刘宇:《凉山彝族的漆器工艺——兼谈古代漆器的几个问题》,《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82年第1期;吴霞,王坤茜,徐人平:《彝族漆器视觉艺术及文化特征解析》,《贵州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9年第1期;刘洁:《大凉山彝族家具纹饰图案解读》,《家具》,2009年第6期;安莹:《彝族典型纹样研究》,昆明理工大学学位论文,2011年。 相对于色彩象征意义的丰富多元,纹饰则主要是对彝区自然风貌、彝人日常生活的抽象表达。不同的纹饰图案经过手工匠人的排列组合,进一步构成漆器的纹样。纹样的布局常常与漆器的器型相协调,表现为疏密兼顾、浓淡相宜、动静结合、繁简有序、层次分明、和谐统一⑥ ⑥参见马飞:《凉山彝族漆器的美学价值》,《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87年第2期;吕荔:《凉山彝族漆器纹样研究》,《民族学刊》,2011年第5期;朱文旭:《彝族漆器三色说略》,《红河学院学报》,2016年第3期。 等,从中体现出独具彝族特色的审美意味。
综上,已有凉山彝族漆器色彩和纹饰的研究多基于工艺美术的角度,集中在制作工艺、造型结构、图案纹样、美学价值等方面。整体看来,尚缺乏彝族古籍、信仰文化、文字学研究等的佐证。这是因为,非彝族学者在研究相关领域时,由于受到民族语言和文字掌握情况的制约,其论据多来自访谈或者汉文文献间的互引;而彝族本土学者虽然能够有效地结合彝文文献和田野调查资料,但仍需在理论提升和跨文化比较上实现突破。本文一方面汲取前人研究的精髓,一方面将研究视角扩大,通过对彝族古籍进行梳理、比对,对民间信仰文化深入剖析,对彝族文字意向加以解读,以期探讨凉山彝族漆器色彩、纹饰的元初形态,与民间信仰之间的关系,并补充彝文文字意向等在纹饰中的表达。
二、基于彝文文献的色彩考证
漆绘方法多以黑漆为底色,以红色和黄色绘制纹饰。割漆所得的漆料本是白色,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会渐渐变成黑色。古人多用矿盐基性金属化合物颜料,如银朱、丹砂、石黄、石青、石绿、铅粉、煤烟等,其中除银朱、石黄、煤炭之外,多不易乳漆[6]。凉山地区的矿石色材储量丰富,有大量的黑矿石、赤石、朱砂、石黄。在天然生漆的基础之上,加入朱砂、石黄、锅烟灰等天然色材调配漆料,经调配后涂刷形成的漆膜具有耐腐烂、耐脱漆和耐热性强的特征,令漆具经久耐用。原材料的易获得性,为红色、黄色和黑色成为漆器的主色调构成了物质基础。
从对前人研究的梳理可知,既有色彩、纹饰象征意义的研究表现为三个特点。与生活相关的符号性、与审美相关的意向性、与等级相关的社会性。彝族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字,研究表明,彝文的产生年代至少不晚于“六祖分支”时期,即春秋战国时期[7]。通过对彝文古籍文本的研究,本文认为,应该在漆器色彩的研究中,将“与创世相关的元初性”这一特点加以补充。
(一)黑色
彝人认为,“黑色”是繁育万物的大地的颜色,也是高贵和权力的象征,表示神秘、静寂、刚强、坚定、力量、庄严、高尚、权威、广博等。彝族崇尚黑色,给许多东西都给打上了黑色印迹。在西南彝区,南部方言区的人们自称“尼苏”;① ①尼,意为黑、黑色;苏,指人或族。尼苏就是崇尚黑色的人。 北部方言区的人们自称“诺苏”;东部方言区的人们自称“纳苏”,这里的尼、诺、纳等,虽方言有异,但均指黑色。在彝区,以黑命名的地名随处可见,如大黑山、黑土坝、黑沙河等。除此之外,凉山彝族的祭祀仪式大多数用黑牛、黑羊、黑猪等作为牺牲,在日常的“lur ca sur(转烧石)”祛秽仪式中,必须使用黑漆木碗或者黑色胶碗进行。而有关黑色的文化内涵,可以在彝文古籍《宇宙人文》和《西南彝志》中获得一些启示。
彝文古籍《宇宙人文》“青幽幽与红彤彤”篇记载道:“青幽幽,红彤彤,这两者啊,在喷喷清气,沉沉浊气之前,天还未产生,地尚未出现,黑空空,黑沉沉一片。当此之时,起一番变化,生喷喷清气,生沉沉浊气。清浊气交配,清气转青色,浊气显赤色。”[8]
另据《西南彝志》记载:“天未产生,地未形成时,先是黑洞洞,黑魆魆的。黑洞洞,黑魆魆,二者分阴阳。”[9]“后来有一天,鄂伍额木,莫拖费运木,在祭场放好,火焰很高,天上起了风,地上落了雨,出现白色灰,出现了木炭,是这样说的”[10]。
在上述文献中,黑色与宇宙未开时的元初状态等同,成为万物初始的象征。漆器以黑色为底色,就使生漆本身的顏色与孕育万物的大地的颜色、与宇宙未开时的混沌不谋而合,符合彝人对于审美的文化要求和视觉要求。
(二)红色
红色,与生命有着深刻的关联,也代表火焰,具有炽热、热烈、活力、温暖、喜悦等涵义,这在彝文古籍中都能找到根据。
据《宇宙人文》“青幽幽与红彤彤”记载:“青幽幽,红彤彤,这两者啊,在喷喷清气,沉沉浊气之前,天还未产生,地尚未出现,黑空空,黑沉沉一片。当此之时,起一番变化,生喷喷清气,生沉沉浊气。清浊气交配,清气转青色,浊气显赤色。青气和赤气,又一番变化,天开勃勃,地辟隆隆。呈现暗青色,呈现暗赤色,各占了一半,随之又变化,天与地共生,织天经地维,青赤气共生,两气的生成,非天所生,青气自然生;非地所生,赤气自然出。又过了很久,珠树威势高,玉花布苍穹,出现大威势,根脚伴世间。地上人繁衍,有生命出现,成千的根稳,上万的本固。是这样说的。这不仅如此,这青幽幽,红彤彤当中,青色的天,赤色的地,有这种说法,其由来出处。”[8]
据《物始纪略》“天地的起源篇”记载:“哎未出现,哺未产生时,青幽幽,红彤彤先出。青的成为哎,赤者成为哺,哎哺为根本,说时这样的。”[11]
又据《西南彝志》论“青红色篇”记载:“红哎哎之中,红哎的哎中,红片片的现,先出现红片。”[12]
从这些文献可以得知,红色是“哎哺”形成后才由浊气演变而成,其根源来自于宇宙混沌时的黑。
同时,红色也是彝族人“火崇拜”的体现。“在远古时,尘世间的人,不懂使用火,冷冰冰,冷嗖嗖的。聪明的糯师颖,他发现了火。在天庭,口把火吹,手把火取,脚还把火撩,取了三把火,来到了人间。发燃烧的火,燃烧复燃烧,燃烧后生铜,燃烧后生铁。后来变一番,形成了火石。天下凡间人,用火石相撞,碰撞出火星。火星闪一下,朽木枯草,见火就燃烧,是这样的哟。尘世间的人,有火不怕冷,有火不怕饿。从此以后,天下凡间人,学会使用火,传说这样啊!”[13]
西南山地素有“一天分四季,十里不同天”的立体气候,这使彝族与火结下了不解之缘。彝族先民在长期对所居生境的适应中,认识到火能取暖、照明、烹煮食物、烧荒堆肥、驱逐野兽,是生产生活中的必需物。而火在给人类带来益处的同时,也同时带有毁灭性的威力。
(三)黄色
黄色是黄金、太阳的象征,表示美丽、光明、漂亮、丰收、光明、繁衍等。
据《西南彝志》“论青红色篇”记载:“青的蒂开放,红的片张开,产生白色物,产生黄色物。黄形影当中,先产生黄片。”[10]据《西南彝志》“论黄白色篇”记载:“黄色九百篇,九百篇黄色,一篇黄锃锃,每篇黄锃锃。它说根有呀,说的有根由。”[12]据《物始纪略》“天地起源篇”记载:“地出现之后,无穷地变化,不断变化后,出现黄灿灿,出现黄橙橙,出现黄哎根,黄哎有眉目,有形有象。”[11]7据《宇宙生化》论“青赤七重天篇”记载:“黄者九千女,花者八万男,生缕缕雾线,凑一团黄线,积一团花线,拉天上黄线,三重黄亦牵,形成九重天。拉地上花线,三重花亦牵,形成九重地。黄与花一对,操一对日月,映明黄天,照亮花地,此重黄花天。”[14]
在上述文本中,提到了黄色的来源,即黄色被认为是大地出现后才衍生出来的。黄色代表日与月的颜色,为大地带来光明。
另据民间文学《妈妈的女儿》记载:“妈妈的女儿哟!出生的那晚上,宰了一只黄母鸡,推了一升苦荞面,来了七十七个邻居的妇女,七十倒是随便说,七个确是不得少。拿出七十七套花色木盔和木匙,七十倒是随便说,七套确是不得少。母鸡走到哪里哪里黄铮铮,荞子放在哪里哪里黄澄澄,女儿去到哪里哪里亮堂堂。……坝上栽种的人回去了,绵羊亮花花地回到屋上边来,山羊白晃晃地回到岩边来了,猪群黑压压地回到水草地边来了,鸡群黄橙橙地回到屋檐下来了。”① ①西南民族学院语文系彝语文教研组:《妈妈的女儿》,内部资料,1979年,第2-3页,第15页。 这段文字则形象地阐释了黄色与生殖繁衍之间的关系,成为旺盛繁殖力的象征。
综上,从古籍文本的考证中可见,红色与黄色是在黑色基础之上衍生而成的。彝族先民认为,在天地、人类还未产生之前,宇宙间已处于“黑洞洞、黑魆魆”的状态。之后,随着此状态地不断演化,衍生出了“清浊二气”。在“清浊二气”的交配之下,衍生了红色和黄色。在彝族漆器上,以黑色作为底色,红色和黄色交织构成图案,一方面是彝族色彩认知的外在表现,另一方面,也恰好符合了色彩理论② ②根据色彩理论研究发现,所有颜色之中红色的波长最长,黑色的波长最短,红色的纯度最高,黑色的纯度最低,黄色则居于中间,以此使得红、黄、黑三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中由颜色的强烈对比刺激视觉而形成的审美特点。
三、基于信仰和文字研究的纹饰解读
(一)纹饰与图腾崇拜
如前文指出,既有研究将凉山彝族漆器纹饰图案所反映的内容归结为自然现象、动物图案、植物图案、生产或生活用具、其他图案等五大类。虽然漆器上的纹饰图案貌似林林总总,但比较而言,纹饰中的主体形象是日月、山川、河流、鹰、羊和蕨。因此本文认为,凉山彝族漆器纹饰中所投射的形象可以归结为图腾崇拜(totemism)在器物上的表达。
作为一种初民文化,图腾和其他文化的产生一样,有其特定的思想基础与社会发展机制。彝族先民敬慕太阳、月亮的永恒不灭,每天东升西落,给世界带来光和热;他们敬仰高山大河,惊叹他们的雄伟、壮阔和永无休止地奔腾、澎湃,孕育出世间无数的生命,让世界充满勃勃生机;他们崇拜树木、森林和山岩,能长久地巍然挺立[15]。随着图腾的内容被不断丰富,其本身也就逐渐被用来作为一种符号标识,这种符号标识在初民认同的情况下,慢慢成为威信、资格和地位的象征[16]。除了对于自然界的崇拜,彝人还认为,自己的祖先源出于或得救于某种动物或植物,因而会对这些已成为本族图腾的物种加以信奉和崇拜,并给予特殊爱护、进而形成相关禁忌。现以“鹰、羊、蕨”图腾符号为例,加以论证。
鹰类属于猛禽,广泛分布于川滇大小凉山地区,具有性情凶猛、机敏、矫健的特征。鹰与彝族有着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被认为是彝族的护佑神,是凉山彝族的主要图腾物。在凉山彝族史诗《勒俄特依》一书中,讲述了英雄支格阿龙的身世来源,与鹰密切相关。据《勒俄特依》“雪子十二支”记载,鹰为第三种。“鹰类长子分出后,就是天空的神鹰,成为鸟中的皇帝,住在白云山。……鹰类次子分出后,成为普通的鹰类。它的老大分出后,成为黑色秃头鹰,住在杉林里。它的老二分出后,白色鹞,住在龙头山。它的老幺分出后,成为饿老鹰,终日漫天游。鹰类的幺子分出后,成为褐色山鹞子,住在呷洛列鄙。……天空一对鹰,来自驱鹰沟;地上一对鹰,来自直恩山;上方一对鹰,来自蕨草山;下方一对鹰,来自尼尔委;四支神龙鹰,来自大杉林。浦莫列衣啊,要去看龙鹰,要去玩龙鹰,龙鹰掉下三滴血,滴在浦莫列衣的身上。这血滴得真出奇:一滴中头上,发辫穿九层;一滴中腰间,毡衣穿九叠;一滴中尾部,裙褶穿九层……蒲莫列衣啊,早晨起白雾,午后生阿龙……支格阿龙啊,生后第一夜,不肯吃母乳,生后第二夜,不肯同母睡,生后第三夜,不肯穿母衣……名也叫阿龙”[17]。在这段传说中,鹰类分三子,长子因出类拔萃而成为飞禽中的皇帝,翱翔于蓝天。龙鹰之血滴在美女浦莫列衣的身上而孕育了彝人传说中的英雄“支格阿龙”。
在凉山彝区,由于受生境影响,畜牧业成为当地人们生存生活以及经济发展的重要物质基础。其中,羊占据着畜牧业的重要地位。可以说,羊的全身都可以被人类利用,羊肉味道鲜美、营养丰富,羊皮可以制作羊皮蓑衣等服饰以及羊皮口袋① ①羊皮口袋,又称“山羊皮口袋”,即用山羊皮制作的口袋,彝语称之为“yiehlyt”。彝族武士或猎人外出时,常用它装燕麦、苦荞等随身干粮。 等,羊毛可以纺线擀毡以抵御寒冷,羊头、羊角可以作为装饰品或者漆器的胎料。在彝族的信仰世界,羊也是重要的图腾物。在民间信仰中,彝人把羊奉为“羊神”。“羊神”代表牧神,能够给彝人带来丰衣足食、吉祥安康。正因为羊象征着吉祥,在彝区民间,常见彝人把羊头挂于门楣上用作于镇宅、辟邪之物[18]。此外,苏尼的法具羊皮鼓② ②羊皮鼓,是彝族苏尼的法具之一,彝语称之为“go zzi”。 便由羊皮制成。因此,将羊头、羊角纹等形象绘制于漆器之上是彝族羊图腾崇拜的一种表现。
蕨岌是一种古老的植物,可以生长在荒滩上、岩缝间,无论酷暑严寒,都能成片生长蔓延,有着非同一般的顽强生命力和繁殖能力。蕨岌草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和繁殖力,这对向往族群繁衍和昌盛的彝人构成了强烈的吸引力。从古至今,彝人都与蕨岌草有着深厚的感情,把它奉为部落、家族的保护神,相信它具有超自然的力量,能够降福于人,并能为人排忧解难。凉山彝族居住的山地,处处生有蕨岌。蕨岌鲜嫩的时候,可供人们采摘并加工食用;过了鲜嫩阶段,可鋪垫于猪圈、羊圈、牛圈之中并形成下田肥料;蕨岌晒干后,可用来生火。在彝族年、火把节期间,或举行仪式期间,都要用到它。由于蕨岌与生存和繁衍相关的象征意义,久而久之,其图纹样式被逐渐引入服饰、漆器的设计中。
在漆器表面,鹰、羊、蕨岌草以具象、抽象、局部线条等不同表现形式被绘制为纹饰图案,成为彝族漆器工艺的特征之一。彝族世代生活在西南云贵高原和横断山脉地区,所居生境复杂多样。来源于自然界、动物和植物等图腾物的选择,并非任意而为,与族群的生活环境、心理认知以及历史文化的积淀有着直接关系。日月、山川、鹰、羊、蕨岌草等,被彝人赋予了图腾的神圣性,将其绘制于日常所用器物之上,兼有崇拜、认同、警示、教育、传习等多重社会功能。如果仅从生态、生活和审美等角度来观察这些漆器纹饰,则不免流于肤浅。
(二)纹饰与彝文文字
文字是人类语言的载体。彝族先民创造了古老的彝族文字,简称“古彝文”,历史上曾称“古彝文”为“爨文”“倮倮文”“蝌蚪文”等。直至20世纪70年代,在古彝文的基础之上规范成形四川彝文和云南彝文。规范彝文的实践标志着现代彝文的诞生。彝文和汉字都是由象形、指事、会意、形声等造字法发展起来的同属表意体系的文字[19]。因彝文文字研究者视角各异,对彝文性质的探讨有象形文字说、表意文字说、音节文字说、音意结合说等,其中,以象形说和表意说为主。
彝文是一种象形文字。象形是指源出描摹对象的图画文字,是古人用简练的线条描摹实物形状的一种造字方法。彝文的象形字虽然来源于图画,但是已经高度符号化,具有以简单的轮廓去表现事物最显著特征的特点,并且有着固定的读音和意义,因而与图画有了本质上的区别。在传世的明清时期的彝族漆器上,会见到类似古彝文的纹饰图案。但是否就是彝文,并没有确切的说法。历史上,凉山彝族有兹、莫、毕、格、卓① ①兹,彝语,掌权者、统治者;莫,是兹下面掌管司法的官员,职责是调解纠纷,拥有审判权;毕,是专管文书和祭祀的官员;格,是参加劳动的工匠;卓,农牧人,生产者。参见胡华,阿克克:《玛牧特依——彝汉文对照本》,四川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3页。 的社会阶层划分。通常来说,彝文主要掌握在兹、莫、毕这三个社会阶层。而工匠、农牧者这些依靠劳动谋生的人,并没有学习彝文的机会。漆器制造者属于工匠阶层,不排除有部分工匠能够识读彝文,但这并不能说明古漆器上的相似纹饰就是彝文。近30年来,随着现代彝文的普及推广,彝语文已经成为凉山彝区中小学教育设置的课程。由于彝文的广泛使用,在漆器上出现彝文纹饰也就顺理成章了。以喜德县彝族漆器世家吉伍家为例,在漆器制作过程中,他们会刻意选取一些文字作为图案绘制于漆器之上。因此,本文认为,除了前人在研究中所提到的五大类纹饰图案外,当代凉山彝族漆器纹饰增加了以彝文文字构成的图案。常用的作为图案的彝文文字既有古彝文,也有现代彝文。
对比分析以上文字符号,不难发现凉山彝族漆器纹饰中的符号部分,很多都源自于彝文组合,古彝文之间进行组合,现代彝文之间进行组合。本文以“两两彝文字符结合成一图案”的方式,对部分古彝文、现代彝文进行组合。这些组合生成的图案都能在当代凉山彝族漆器作品上找到。如下图所示:
四、结语
川滇大小凉山盛产漆树和矿石,这使凉山彝族漆器的产生成为可能。凉山彝族漆器不但被大量使用于生产生活,而且具有不可多得的民族审美价值。彝族崇尚黑、红、黄三色,漆器多以黑色为底,红色和黄色交织形成对比鲜明、蕴意丰富的纹饰图案。三色的产生和象征意义可以通过对彝文古籍的梳理进行溯源。漆器纹饰丰富,常见自然、动物、植物、生产生活用具等的分类,而作为纹饰表现主体的日月、山川、鹰、羊和蕨芨草,却无不与彝族的图腾崇拜相关,体现出彝族对于大自然的敬畏、对于超强生命力和繁殖力的渴望、对于吉祥、富足的美好生活的向往。随着现代彝文的普及与推广,彝文文字也被作为图案绘制到漆器上,赋予凉山彝族漆器新的审美形象,促进了漆器纹饰的创新发展。在凉山彝族漆器生产面临转型的紧迫阶段,对于漆器色彩和纹饰的文化溯源,有利于对漆器文化内涵准确把握,进而促进当代漆器生产的创新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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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2018年3期;作者授权彝族人网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