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察尔瓦、披毡是凉山彝族的一种基本服饰。这种古老的披裹形态的衣式,在漫长的历史演变中仍得以保存其较为初始的物态形式,并成为凉山彝族的一个标识,积淀着世代相传和约定俗成的集体表象,具有符号性的指示内蕴。
关键词:凉山彝族;披衣服饰;察尔瓦;披毡;符号
一、“察尔瓦”和“披毡”──凉山彝族的代表性符号
服饰是民族识别的重要依据之一,各具特色的传统服饰早已同各自的民族形象融为一体,成为该民族重要的形象特征。在有关凉山彝族的摄影和绘画作品或是影像、文字资料中,“天菩萨”、“英雄结”、“百褶裙”、“察尔瓦”、“披毡”等以高频的出现率向受众传达出这个族群的信息,观众会迅速地把握这几个形象特征,从而将其辨识出来。从某种意义上说,服饰好比是凉山彝族的一个VI(Visual Identity,视觉识别)系统,“天菩萨”、“英雄结”和“百褶裙”分别是凉山彝族男子和女子的符号,而凉山彝族男女老幼四季皆披的“察尔瓦”和“披毡”则是更具有概括性的标识,起着“族徽”作用。
服饰能成为族群的标识,在于它的符号性功能。正如法国美学家罗兰·巴特所述:“衣着是规则和符号的系统化状态,它是处于纯粹状态中的语言。”(1987:21-22)在凉山彝族服饰系统中,披毡和察尔瓦作为最具代表性的服饰,既是一个区别其他民族的独立符号,成为一个群体标识,又是彝族符号系统的一部分,成为内部支系、地域、次方言区之间文化认同的信号。而这个图像语言的潜台词则有着丰富的指向,涉及凉山彝族的历史文化、民俗信仰、地域特征、民族与审美心理结构等各方面的内蕴。
二、凉山彝族的披衣服饰的物态形式
民族学家告诉我们,人类最早的上衣便是“披肩”,比如一块兽皮。从发生学的角度来阐释,在寒冷季节,人们面对篝火围成一圈,为了遮盖背火一边的肩和背就需要使用披肩或斗篷。形似披风的上衣直到现在还为世界很多民族所沿用,只是形式各有不同。(林耀华,1997:422-423)在我国西南民族地区广泛流行的披衣服饰,因民族和支系差别而形态各异,也被赋予了各自的文化内含。凉山彝族的披衣服饰以独特的“能指”表现形式和丰富的“所指”寓意起着民族标识的功能。
服饰符号的“能指”即服饰的物态形式,包括服饰的形制、质地、色彩、图案等。凉山彝族披衣服饰装饰有图案的并不多,也不普遍,其独特性更多是通过款式造型、质料和色彩来传达。主要样式便是羊毛制成的披毡、察尔瓦,也有其他一些特殊材料制成的蓑衣等。羊毛选料以柔软的小羔羊绒毛为上品,犹以甘洛一带所产为佳,色彩有染为蓝色的,也有依黑白羊毛原色不染的,以黑为上。披毡彝族称“杰史”,一般以3斤或5斤羊毛擀制而成。传统披毡有双层与单层之分,单层披毡用于日常劳动所穿,而双层披毡是节日盛装(见图1),用于隆重的正式场合。单层披毡是将羊毛剪下后经洗、晒、弹毛、湿水卷帘、竹棍搓揉擀毡等几道工序后,上方提褶,用一毛制绳嵌线收为领制成。披毡质量要求厚薄均匀、扎实,能如篾席般立于平地不倒。双层披毡则是在擀制成单层披毡后,再加水打湿叠成2寸宽的皱褶 (一般为30-90褶),用夹板夹起晒一日方成①。察尔瓦,彝语称“瓦拉”,是先将洗净弹松软的绵羊毛捻成单股细线,又将单股细线拧成双股粗毛线,再将粗毛线以“人”字斜纹织成幅宽7寸左右的条幅毛布,然后将11-13幅毛布拼接编制而成整幅的察尔瓦,上端也用羊毛编成的粗绳收口,下端流30厘米左右的流苏。单层披毡常穿在察尔瓦内,成为两件一套,以御严寒,也可独自分开穿(见图2)。
凉山地区披衣服饰形制大体相似,但各次方言区在造型、用色、装饰等方面风格各异,其中不乏富有特色的形态。依诺(美姑为代表)地区男子瓦拉无穗(如图3),缝制所用的毛料粗布是以平纹织成,彝称“帕波息勒”,意为无须瓦拉,以灰白色(羊毛原色)为主,下摆用两条青布条和一条约10厘米宽的青布滚贴做饰,形成横向饰带,为此地区所特有。依诺地区女子披毡也极富特色,当地彝称“史吉”(如图4),意为用针缝纳过的披毡,多为深蓝色或黑色。一般以3层泡毡重叠后,用线密绗而成,腰以下收束,等距镶嵌4至5条宽约1寸的同质毛料,再往下水平镶以3层荷叶边毛毡。从服装美学来讲,用于腰部的水平线具有收拢的效果,很能体现女性苗条的身段,而以荷叶边装饰构成的曲线,也有温柔优美流畅之感,适合表现女性温和、圆润的阴柔之美,给人以优美轻盈的韵律美感。相较之下,圣乍(喜德、越西为代表)地区的察尔瓦(如图5)则最为华丽,多染成青、蓝色,项背、下摆周边镶有红、黄牙边和青色衬布,或用彩线盘成连续花边图案,饰以方格纹、斜纹、水波纹及南瓜籽纹等纹样,下端垂饰一尺盈的绳穗。所地(布拖、普格为代表)地区察尔瓦多为蓝、黑色,在项背和下摆嵌一块青布条,嵌红、黄细牙布,朴素大方(如图6)。此地区男子的一种特色披衣彝称为“约那阿莫支”(见图7),意为羊皮大衣,由5张以上的整绵羊皮缝制而成,颜色有白、灰、黑、杂色四种,其中以全黑最贵重。布拖地区女子披衣的独特形制是一种线纳的厚实毛毡坎肩披挂,毛毡坎肩袖笼短而窄小,领口小,双手不穿袖孔,挺括厚实。整个外轮廓为单纯的方形的块面,显得朴实庄重,简洁大方。
三、凉山彝族披衣服饰的符号所指
服饰的符号所指,即服饰符号的意义要素,指被符号的能指层面加以指述、表现和传达的内涵,包括服饰所指述的历史、神话、传说,摹状的天象、人事、图腾,纪念的祖灵、神物以及祈求的愿望、宣泄的感情和传达的其他种种信息。(邓启耀,2002:274)
身着披毡、察尔瓦,佩挂英雄带(彝称“都塔”)的彝人,风神豪爽,俨然一派古代骑士的打扮。凉山彝族披衣服饰所展示的古韵遗风,首先印证的是它古老悠久的历史。披裹式服饰是一种较原始的衣式,最初直接用草、树叶、树皮或兽皮披裹在身上,起遮暑御寒的作用。古方志中多有对彝族先民披兽皮作衣的记载:寻传蛮“俗无丝棉布帛,披波罗(虎)皮”;东乌蛮“土多牛马,无布帛,男女悉披牛羊皮”。(唐《云南志》)披毡则是对兽毛的进一步加工,察尔瓦是羊毛捻线织成布后编织而成,在工艺上又进一步发展到纺织阶段。在今天的凉山地区,除保存完好的传统擀毡、织布工艺外,仍然可看到保存完好的由松草、树皮、牦牛毛(皮)、羊皮、马尾毛、棕毛、鸡毛等各种植物和动物毛皮材料制成的披衣(如图8),被称为是人类服饰的活化石,也是一部活的服饰史。而在彝族古籍中,毡子的来历自有其说法。《物始纪略·毡子》篇中说:“到洪吉时代,羊毛弹纷纷,线拉砰砰响,擀出青银毡,擀出红金毡。天上凡间人,用它挡霜雪,用它遮风雨。阿武那时代,制作弹毛弓,制作擀毡帘,九百斤羊毛,擀一领披毡。”毡子的产生,是有由来的。1963年云南昭通后海子中寨发现的东晋霍承嗣墓,西壁绘有人物四列,有两列头顶梳尖髻、身着披毡的人物,与今天凉山彝族着装几乎相同,这幅壁画已被作为彝族服饰古老形制的有力物证而被广泛引用(见图9)。
这幅有披毡人物的壁画,也透露出一些有关彝族族源的信息。据凉山彝族民间现存的古籍《招魂经》、《指路经》记载,今天凉山彝族的祖先古候、曲涅两大氏族是在70多代以前(约西汉时期)从云南昭通一带迁徙过来的,这与壁画的出土地点相吻合。至于彝族更早的族源,学界一直存有多种说法,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北来氐羌说。林耀华先生在《凉山彝家的巨变》中也曾指出,由黑彝对牧畜的重视,猜测彝人原来为牧畜的民族。(1995:61)擀毡被视为是游牧民族的传统手工技艺,现在凉山彝族服饰中仍普遍保留了采用羊毛和羊皮的传统,并以此为贵。联系其崇羊、尚黑、贵左、父子连名、送灵归祖等习俗,以此推测出彝族先民与古羌部族存有很大关联。
同许多古老的民族一样,彝族信仰万物有灵,有多种动物和植物图腾。服饰中体现的图腾信仰除隐寓于各种独特的纹饰外,往往表现为形体和色彩的异质重构。人类容易对宇宙间超自然的力量产生信仰,并惯常以类比的方式加以解释,依照现实物质的特征,如颜色、形状、质地等将其视为是有灵魂物质加以崇拜。戴平在《中国民族服饰文化研究》中说,彝族人身披瓦拉,头结英雄结(兹体),留天菩萨(俄体),蹲时的整体造型正好似葫芦的形状,认为这是彝族葫芦崇拜的折射。(1994:89)葫芦崇拜多是与生殖繁衍相联的,中国许多民族都有葫芦生人的传说,如彝、苗、布依、佤等民族都将葫芦视为祖先。(刘尧汉,2002:10)而据刘小幸女士在越西县申果庄村的田野调查,在凉山彝族“尼木出毕”(送祖灵)的仪式中,就有一个步骤是毕摩向后抛洒荞麦粉,身后的家族男丁就争相用披毡接住,接得越多则表示越兴旺。①荞麦粉象征祖灵的生殖能力,而用披毡作盛器,是否与披毡似葫芦象征母体有关,还是只是一个便捷的工具,其蕴义还有待进一步考证。这些都是学者的推测,但也不失为一种见解。也有人认为,彝族披衣展开的形状如展翅的雄鹰,在彝族舞蹈动作中,亦常有展开披毡或瓦拉模拟雄鹰的造型(如图10),这也与彝族崇拜鹰有关。彝人将鹰当成自己的图腾始祖,凉山彝族对鹰的崇拜存在于各种民间传说和宗教、民俗事象中,如彝族古代英雄支格阿尔传说就是鹰的儿子。此外,彝族披衣服饰外轮廓三角形的造型,也有大山的气魄,隐含了彝人对山的崇拜,崇尚博大与豪迈。凉山彝族的披衣服饰,同样反映出彝人尚黑、以黑为贵的传统习俗。如披毡和察尔瓦是以纯黑羊毛原色制成的为贵。再如所地方言区特别是布拖一带最为流行的羊皮大衣,最贵重的要全以纯黑色羊皮缝成,需主人选择5-7只纯黑良种羊定养、定期修剪,三年后方得皮制成,弥足珍贵。
一方面,这种披衣至今仍是凉山彝族男女老幼常用的服饰,显示了它自身很强的实用性。厚实宽大的披毡和察尔瓦,可裹全身,也可做垫、盖,晴可遮日,雨可避水,日可作衣,夜可作被,就如同一间流动的毡屋,抗拒着高寒山区的雨雪风霜。但另一方面,这种披衣着装后包裹着的严实状态和同一地区一种服饰呈现出的多种款式,也折射出自给自足的农、林、牧自然经济和地理环境导致的山地文化特征和封闭性,形成整体认同前提下的若干群落式断裂,反映出凉山彝族社会重家支血亲的习俗。相互间服饰上的差异和本家支内部对传统的坚守,以及心理上的自我封闭,皆可视为对山地文化这种自然景观的无意识认同产物。
从整体来看,民族服饰是作为一类人的装束而存在,有别于挂起来的衣服,因而带上了人的属性,烙上了群体的印记。在穿着者、衣服饰物和着装方式这三个服饰的基本因素中,任何一个因素的变化都会形成不同的着装态。因而同样是披衣,彝族的察尔瓦和纳西人的“披星戴月”、藏族人的披背风格迥异,这是装束的不同产生的差异。单独而言,凉山彝族每种款式的服饰都是一个谨严而精细的集合体,也遵循了服饰美学的法则,不同的披衣样式又与各地不同款式的彝族服饰呼应,构成协调的整体风貌。以女性服饰为例,依诺地区的镶有三层荷叶边的披毡与荷叶帽(彝称“俄尔”)(如图4)、圣乍地区饰花的察尔瓦与绣有精美挑花的头帕(彝称“俄发”)(如图5)、所地地区挺括厚实的坎肩与高顶圆盘帽(如图11)之间在形式上都是互相照应、相映成趣的。
从日常劳动穿的简洁单层披毡到各地区各种特色形制的披衣,从简单的防护用具演变到节日盛装,都反映出这个爱美的民族于服饰的实用性之外对服饰审美性的追求:粗犷博大的同时也不乏阴柔秀美。凉山彝族奴隶社会博物馆收藏有一件由不同形状并刻有不同图案的金片和银片制作而成的金银披衣(如图12),可谓是彝族服饰奢华的极至,这件金银披衣并无太多实用性,只是用于主人节日盛装出行,显示其富有和地位。常装披衣的简洁大方与盛装披衣的豪奢华美,形成极端鲜明的对比,也是彝人独特的价值观和消费观的折射。
四、彝族披衣服饰的超越性——恒久的标识
综观中国民族服饰,特别是藏彝走廓诸民族,披衣服饰在其中占有重要位置,有着跨文化的属性。披毡和察尔瓦因其简洁的形制和实用便捷,超越了时间、地理、支系,至今仍是凉山彝族的基本服饰,也因其凝聚了民族的历史文化内含,具有了符号的属性,有着多重的意义所指,并且延伸向未来。
今天的纺织和服装业几乎都已被现代的机器生产取代,凉山彝族用的察尔瓦和披毡因为加工工序复杂和需求量有限,主要还是靠传统工艺制造。同其他少数民族地区一样,凉山地区同样经历着“现代化”的变迁,在很多汉化程度较深的地区,很多年轻人平时已不穿传统彝族装而改穿汉装,只是多在外出时仍披上一件披毡或察尔瓦,一是出于实用的考虑,另外也是成为区别当地汉人的外在形象标识,这是经济发展、旅游开发、周边汉文化浸入等影响对彝族传统服饰的冲击。但是,我们也没有理由将民间传统锁定在某个静止的时间盒子中,族群间的交流与融合,使得区域文化必然经历各种各样的变迁,这是符合历史演变的。在受全球化影响和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当代中国,这种转变尤为明显。而此时,民族民间文化是任其消失还是自觉承传、更新,便是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是被动的改变,还是主动的求变,从当下的情况来看,凉山彝人选择了后者。以服饰为例,昭觉县从2004年起开始举办一年一度彝族服饰文化节,积极从理论研究和服饰设计实践探索彝族传统和现代服饰,2005年昭觉彝族服饰文化节中,一款荣获大奖的现代冬装便是以彝族披毡为设计创作原型(如图13)。在这里,披衣服饰也作为彝族服饰文化的传统基因被利用到了现代服饰的设计中,实现了传统与现代的嬗变。一种最为普通的服装样式将被继续演绎得多姿多彩,成为彝人恒久的标识。
文字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图片:来自四川地方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