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灾祸、病疫和死亡是人类面临的最大疾苦,凉山彝族丧葬习俗作为人生礼仪中最后的"通过"仪式,源于彝族日常生活独特的神灵观和祖灵崇拜,寄托着彝人独特的生命意识和信仰表达,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和价值追求。在历史迁徙和文化流变中,凉山彝族丧葬仪式仍保持古朴深厚和人性化的文化传承,调适和维系着彝区社会秩序,强化着族群自我认同,不断满足着彝人的精神需求,因承载着丰富的民族情感和深刻的社会记忆而被凉山彝人视之为极富生命力和神圣性的独特文化叙事和活态信仰传承。本文以凉山彝族丧葬习俗为研究对象,通过对凉山彝族丧葬仪式、禁忌文化、文化意蕴等进行分析阐释,解读凉山彝族丰富而深邃生命观的文化内涵和认知价值,揭示其背后蕴含的生存智慧和合理性文化逻辑。
【关键词】凉山彝族 丧葬仪式 文化内涵
【基金项目】西南民族大学西南民族研究院学位点建设项目(2016XWD-B0304)阶段性成果
社会的认同价值与族群紧密相联,许多仪式只有在所属的族群中才会产生特定的意义。 儿 反之,违背群体认可和习惯接受的规定举行仪式,仪式的庄严性就会丧失殆尽。凉山彝族社会在民俗学通常所说的人生之出生、成年、婚礼、葬礼四个重要“过渡仪式”中,尤其看重丧葬仪式。凉山彝族丧葬仪式作为一种有严格程序的社会表达形式,凉山彝族往往通过丧葬仪式的组织,特别是“夸示性葬礼”的举行和操控来履行孝义务,显示家支力量和声誉,提高家庭社会地位,传承彝族母语传统文化,强化族群文化认同,满足人们心理的隐晦需求。因此,凉山彝族人死后,首先为死者举行彝语称为“播叠”的丧葬亡灵祭祀仪式,还根据死因和死法,举行不同的行葬和祭祀仪式。然后举行彝语称为“马都叠”做灵牌暂时使灵魂供于儿孙居住家内并对亡灵祭祀的安灵仪式。最后还要做彝语称为“撮毕”的超度魂灵归列祖界的送灵仪式。一个正常人完整的葬礼就结束。为此,笔者以凉山彝族丧葬仪式为视角,透视凉山彝族丧葬仪式背后蕴含的文化逻辑和社会意义,并对彝族生命完整性的认知赋予了一定的阐释。
一、凉山彝族类别化的丧葬仪式
从微观视角来审视凉山彝族的丧葬仪式发现,选择何种处理亡者身体的方式,与死者的死亡情况密切相关,凉山彝族的葬礼大致分为如下几类:
(一)年长者自然去世仪式
凉山彝族认为有儿孙,年事已高、寿终正寝的老人自然去世如山里竹笋脱壳,地里菜叶枯黄,应以喜代丧,用一种祝福、平静的心态,在热闹、祥和、集体欢聚的气氛中送走,不宜泪眼惺忪,沉浸在悲痛之中。彝语把请亲朋好友去参加老人的丧事,称为“阿谱阿妈择搁博”,意思是在于去送别老人,而不在于去哀悼。因此,慈祥高龄的老人寿终正寝,活泼的孙子嬉戏于灵前是正常的。且特别重视老人去世丧事的隆重程度,认为办得隆重是孝敬老人的表现,要以喜代丧,竭尽全家财力来大力操办,使其热闹非凡,犹如汉语里的喜丧。尤其认为丧葬期间牛羊打杀得越多越好,在阴间死者得到的牲畜就越多,就会越富有,就越幸福。在丧葬期间往往以打了牛羊多为荣。人们路遇时,通常问“打杀了多少牛羊给某某啊?”因此,老人只要是正常死亡,丧礼必然隆重而热烈,且葬礼中始终贯穿着打杀牺牲,所用牲畜也较丰富,牛羊是葬礼中须打杀的牲畜,且还应有猪鸡等家畜。
(二)未成年夭折仪式
凉山彝族未成年人之死,主要指没有结婚、安家夭折之死的人,包括小孩到青年。未成年之死还包括夭折襁褓死去的婴儿一般不叫死,彝语叫“布”,意思即丢失。凉山彝族认为未成年人之死是人世间最悲戚之事,几乎所有亲戚朋友都前来奔丧吊唁并撕心裂肺地哭泣,为安慰死者家属,还想尽办法开导死者父母从悲痛中走出来。丧事不宜隆重,丧期一般为两天。出丧后,亲朋好友轮流在主人家陪住为生活分忧,尽力减少逝者亲属的悲痛。凉山彝族认为未婚女子死后要变成涅日鬼,未婚男子死后要变成比尔鬼,因此要延请毕摩举行诱送“涅日”和“比尔”的咒鬼仪式。 2_( 没有生齿的婴儿死亡,一般不举行丧葬和悼念仪式,一般装在撮箕里或放在木匣之中,送到人畜罕至的野果类大树旁,在树底下挖一土坑并将婴儿尸体头朝东掩埋在树木底下,彝语称这种埋法为“嘿”,意为站立的意思,埋好后把撮箕反盖在地表上放一块石板压着,大家一看便知这里曾埋过婴儿而绕道走。为象征火葬,还在其旁边火化做好的小担架。未成年死者埋葬后要请毕摩举行“确洛毕”的送“确洛”(致使小孩夭折、大人生病的缠生鬼)的咒鬼仪式,以此来消减、淡化对死亡的恐惧,释放失去亲人的悲痛情感。
(三)凶死者仪式
彝语称凶死为“比日杜斯”,意思为出凶死亡。凉山彝族地区无论男女,老人或年轻人,只要不是病死,是射杀、棒打、刀劈、服毒、上吊、剖腹、抽打、跳崖、投河、摔跌、雷劈等他杀、自杀、非疾病引起的意外死亡,属凶性死亡,凉山彝族认为凶死者都由凶煞鬼“比日”所操纵,其灵魂会变成鬼,如夭折的婴儿变成婴儿鬼,溺水而死的人变成水鬼、上吊而死的人变成吊死鬼,凶死鬼如同瘟疫,肆意流窜,迅速扩散,其凶魂常返回家中作祟于家人,还可转传给近亲,制造矛盾纠纷,发生流血伤亡事件,闹得鸡犬不灵。“凶死”违反常理有损于灵魂的高贵和纯洁,且变成孤魂野鬼游荡于人间遭人谴责和诅咒而不得安灵,为保护生命,避免导致其失范再次发生类似凶性事件的危险,彝族认为须邀请毕摩举行斩断其祸害的“尼日木”(一种专为凶死者做的仪式)断凶死鬼阻挡邪气仪式,毕摩通过这种临时性危机诅咒仪式,念驱逐、诅咒、恐吓等咒语来驱赶这些凶死厉鬼,解除凶神,割断这些家支与凶性鬼之间的一切联系,使家支从此与其绝缘,祛祸纳福,避免鬼怪降祸于人。因此,凶死的人尸体一般不放在院坝内和家里,而是放在屋下边或河边上。丧期也比较短,一般不举行隆重的活动,且一定要举行“尼日木”才能行葬,以求人畜安康。在彝人敬神畏鬼的宗教崇拜观念的约束下,为避免得罪鬼神,这种类似塔布(taboo)的禁忌仪式是彝人期望回归正常社区生活的一种策略诉求,发挥着超越现实的社会控制作用,制约着社会成员的观念和行为,使人们处处遵照神的旨意,调整自己的行为,阻止、防范和避讳某种危险后果的产生,获得生存和繁衍的希望。
(四)名望人士卒仪式
彝人认为“树大招风”,大凡有名望的人家,如毕摩、工匠、扎夸(武士)、德古和苏易等家庭,总会受到别人的评说,嫉妒、亵渎,甚至诅咒或谩骂,在彝族的宗教观念中,认为这些流言蜚语都对人不利,死后,通常要举行“则苏”(还债)咒遣返仪式,若不进行遣返就会招临灾祸,导致困败。在丧葬送灵仪式中,若死者从自己上溯九代都是毕摩世家,就要插入“祛青棚业孽”仪式。如果从自己上溯九代都是“德古”(善于辞令的智者)世家,在祭祀送灵仪式中,就要插入“祛德古业孽”去污解救仪式;彝族部落间冤家械斗等战事频繁,常常兵戎相见经年不已,如果死者系“惹夸”(勇士),生前英勇善战,杀人较多,就要做“祛原野业孽”的赎罪禳解仪式,净化自身和祛除污秽,赶走尾随而至的死者鬼魂避免其纠缠或施行祸害,以此免灾祛祟。
(五)难产和无儿女死仪式
凉山彝族妇女难产死,彝语称为“莫博污惹或怕依里木惹”意思为被胎盘卡死即难产死,凉山彝族民间认为难产死的人都会变成凶恶的一魂两鬼来作祟世人,须诅咒才能消灾。.行葬前死者家属请毕摩对其进行若干驱鬼诅咒仪式才能行葬,尸体抬到葬地时不能抬到肩上,只能放在膝下前去行葬。妇女生前无儿无女的,彝语称为“给卜”,意为绝嗣。绝后,意味着无人为其养老送终,无人为其超度亡魂,死时尸体抬到葬地不能放在肩上抬,只能放在膝下抬去,并在火葬时打烂一块磨石放在火堆里一并烧掉。现实世俗生活的个体经常面对的社会是一个不断冲突、不断化解冲突的过程,这种具有特殊社会控制性质和能力的强制性活动及消减性仪式正好充当了“润滑剂”的作用,以此获得神祗或其他神灵的通融和庇佑,规避此类行为殃及其他人。
(六)患传染病死仪式
凉山彝族把常年不出门,患有麻风病、肺结核、脑膜炎等顽疾长期卧病在家里死去的人称为“阔惹阔几惹”。此类人死去时,不举行隆重的追悼仪式,为避免病菌渗漏传染其他人,有的死时用荞面和成面团,把七窍全部封好后不哭丧,立即出丧,为祛除逝者生前遗传性疾病,并防止疾病遗祸子孙,将尸体放人木桶密封后深埋到荒郊野外。有的把尸体放进一张牛皮缝制的口袋里,深埋到人畜罕至的河边,再用两口锅封盖,旨在防止病者将疾病带往祖先居住的地方。送葬时,所有的家属和邻居都要打狗打鸡进行诅咒,还往火塘里丢些赃物和海椒来烧,以示鬼魂一去不复返,不再作祟于亲戚、邻居及他人。此外,凉山彝族认为麻风病是由于雷击蛙、蛇、树等后,使蛇蛙死后腐于水中,人们喝了蛇蛙腐水,烧了雷击的柴,才会得麻风病和风湿病,患了这种病只有请孔雀、蟒蛇、支格阿龙等三神才可治愈。其中,孔雀和蟒蛇是降蛇蛙的。麻风病人死去后,许多麻风病人家属,要请毕摩将三神图画在一幅图上,彝语称“促土促洗布”降麻风鬼的画,意为防疫麻风神图。“善行至福、谨慎除厄”。人们通过用图画符号象征性地表达其所赋予的“魔力”所产生超乎寻常的能力来控制不吉,使癞鬼再也不敢光顾主人家,禳灾除秽,使个人或群体摆脱厄运和灾难,帮助实现现实生活中人们所办不到的、无法取得的结果,释放人们心理上的焦虑和恐惧感,满足人们的情感诉求和期许。在送灵祭祀仪式中,患“麻风病”而死者,都不举行葬礼,届时必延请毕摩还要专门为患麻风病死者举行彝语称为“粗尼木”驱鬼仪式,毕摩把牺牲的油放在罐内,并加火炭烧,毕摩念经认为已把鬼魂诱进罐内后,立即封口,这时开始大声哭丧,并送油罐到葬地火葬,火葬时,有的用一床擀毡用的帘子罩在上面,以示鬼魂不再加害活着的亲友。如果死者是得痢疾而死,要插入“祛痢葬痢”仪式驱鬼。凉山彝族认识疾病的思维,融会了祖先和神灵的观念,对疾病治疗的认知并不只停留在观念上,更重要的还表现在经常充当观念和认识验证实践工具的仪式上,实现此类疾病的治疗,需要通过举行特殊的仪式与祖先和神灵沟通,以便通过相应的符号或物达到转移人类对死亡、命运、灾难等的恐惧,祛祸纳福、趋吉避凶,使人们的恐惧、害怕、焦虑的心理征兆获得释放。同时,人们通过人世间的交换原则和关系,以某种替代的方式求得一种关系上的平衡,达到人们对事物发展和变化的预设与期待。 1_( % 因为凉山彝区医疗条件的限制,无法规避的危险,凉山彝族对疾病采取古老而庄重的宗教仪式来防止恶鬼作祟,驱邪避祸,以此排解和宣泄身心负担和折磨。直到今天,无论从医疗、心理方面还是文化适应性方面来看仍充分而鲜活。
二、凉山彝族丧葬仪式 隐含的生命观
(一 )灵魂观
凉山彝区生产力水平低、生存环境闭塞,人们无法完全认识自然现象、社会现象和人类自身等神秘莫测现象,凡遇家境不顺、收获欠丰、疾病缠身、出行不利,口舌不解、冤家械斗等情况,皆认为鬼魂缠绕、冤魂作祟、神灵不佑等原因所致,即“百病百灾源于鬼祟”。_3l(¨所谓鬼魂,也是从人们的生活经验之中折射出来的现实世界(人世问)的镜像。_4I("在原始鬼魂信仰充斥社会的环境之下,彝族以生死为人的起点和端点,认为生者与死者之间存在着各种联系,无魂不会生,人生魂来附,人死魂先去,逝去的是人形,死后变三魂,一魂守焚场,一魂居家中供奉,一魂往密尼(祖地),享子孙祭奠。凉山彝族死后,要让灵魂寻踪逆行送回到格牧蒲固祖居地与已逝的亲人团聚,从格牧蒲固重新开始来世生活。据说,那是逝者的天堂。如凉山彝族送魂歌唱到:“爷爷奶奶们,到了祖居地,出现黑、黄、白三条路。黑路是鬼魂路,黄路是司尔路,白路就是祖先路。顺着白路走,父辈在等你,头帕黑压压;母辈在等你,发辫黑压压;弟兄辈在等你,成群又结对。到了祖居地,屋后有山养牛羊,屋前有坝种五谷,你父在这里,你母在这里,你兄弟在这里”。_2J(’从歌词里看出来世灵魂栖居地是人世生活的参照,区别在于一个是肉身生活的“孜目”(世间),一个是灵魂生活的“抹穆”(天上),而且凉山彝族对“孜目”和“抹穆”阴阳二界观深信不疑。认为阴阳二界相互关照,阳富阴也富,阳穷阴也穷。同时,由于受万物有灵、祖灵信仰等观念的支配,凉山彝族为避免自身可能遭致厄运的惩罚,实现社会生活的规范化和秩序化,崇拜且敬畏祖灵等超自然的神秘力量而萌生规避的心理期待,并对众人施加繁琐复杂的禁条来规范群体成员行为,让群体成员笃信不疑,严格遵守,以免触怒神灵而遭惩罚。由此形成严格的仪式规范,破坏者要受到严厉的惩罚,人们不敢轻易越雷池而形成文化自觉。在凉山彝族葬礼仪式中,当死者生前犯禁的灾祸不能破除时,为疏淡不吉的困扰,求得吉祥,对违反禁忌的补救,人们主要通过打杀牲畜请毕摩举行赎罪和解秽仪式来进行事后禳解补救,以此来解救犯忌者,或利用交感巫术的法则来转移或规避灾祸,努力使违反的禁忌不能成立并使犯忌状态回复到违禁前,使死后不同亡魂各有规所,不再滞留人间作祟,安然魂归祖界后开始新的生活,“跟祖母织布去,与祖父擀毡去”,阴阳相互庇佑,生生不息。其中打杀的牺牲有代罪之意,与犹太人“替罪羊”观念异曲同工。因此,受祖灵崇拜的影响,为维持“祈福禳灾”的神圣性,人们虔诚谨慎恪守既定的程序,有序完成葬礼仪式。
(二)死亡观
凉山彝族谚语道:“人都会死去,猪都会烧掉”。意思死如四季更替、万物荣枯等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有生必有死,是每一个族群都要面对的客观现实,都难以幸免逃离,应以乐观的心态视之。彝族谚语讲:“老人去世之时,便是青年人玩乐之时”。只是死因和死法的不同,有的年幼夭折,有的年轻死,有的终老病死,有的凶死。无论什么原因死,凉山彝族认为都应给死者更多尊重和宽宏豁达的终极人文关怀。在凉山彝族社会中,对世俗的犯错和犯罪,虽有严格的习惯法规范,而死亡后精神上灵魂的救赎,不管多严重的罪过,都可请毕摩通过念经作法事仪式来洗涤罪孽,使其灵魂归祖界,就能使世俗的精神生活轻松、积极,远不像部分社会宗教对世俗生活构成巨大的精神压力。例如凉山彝族社会对性侵未成年女性的“诱奸”一罪社会造成的后果相当严重,对被侵害者造成终身伤害,不能正常出嫁,侵害人在世俗社会中无疑会遭受巨大的经济赔偿,并受世人所唾弃。因此,凉山彝族谚语道:贪色莫奸污幼女,奸污幼女无脸见人,子孙后代无人问;贪饭莫偷食,贪肉莫偷鸡,奸污幼女的人,终身被视为污秽人身,影响整个家支的名声,被弃于社会群体之外,在所有案件中处罚极重,按照彝族的习惯法治罪要令其自杀,但死后其灵魂只要毕摩对其施行赎罪和解秽仪式净化后,就能消减其生前的罪孽,正常归列祖界了。另外,如狩猎者、杀人者都被视为夺取过他者生命的人,属于凶恶者之列,其死后灵魂只要毕摩对其念指路经,超度经,施行除晦辟邪仪式,“通过”解污获得“新生”后,便获得社会认可的“通行证”,精神得以解脱,其灵魂也能正常归列祖界。在许多宗教的教义里面,人的生命里包含着某种“罪孽”,或属于“原罪”(人生而有之),或来自信仰性、行为性的“罪过”,而洗涤、去除它的方式在不同的宗教体系中有着不同的规定,但相对一致的一点是仪式的举行类似于一种“通过仪式”,起到一种埋葬旧我,实现新我的更生,从而达到精神和肉体的“再生”。…·’凉山彝族生命信仰中,对人的束缚禁锢,相对于中国社会的一些信仰的处理模式,要宽宏得多。这一死亡观对彝人面临悲欢离合、世间百态,积极达观、宽宏大度、乐观向上的豪迈性格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三)身体观
凉山彝族“死则焚其尸”的火葬习俗是彝族先民千年沿袭下来传统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丧葬方式,火葬后不立坟茔,不挤占耕地资源或妨碍林木生长,不污染环境,给子孙后代节约土地资源进行生存发展,彰显了生态和谐发展理念,是适应社会发展的必然要求。此外,凉山彝族认为举行祖灵送归祖界的“措毕”仪式后,认为子孙应尽的任务已完成,从此阴阳两地隔离,不再往来,祖先就能过着融拾、平和的生活,并能给子孙带来永久的利益、繁荣或庇护,永远庇荫子孙后代,后人不必年复一年严格地进行祭扫活动,减少大量繁文缛节,减轻不必要的负担,显示了凉山丧葬习俗的包容性、现实利益主义、动态性等属性。如满一周岁以上小孩及没有儿女的青壮年火葬后骨灰掩埋在土里,35岁以上儿女双全的人尸体火化后骨灰锄起撒在山头竹林间和深涧中,子孙后代就能像竹笋和树苗一样蓬勃发展,儿孙满堂。尸体火化后用卵石把火化地点围上一圈,然后,毕摩用红色线和蓝色线系在一节山竹根上,将其及羊毛一同盛人小布袋内,装入用竹子编成的小篾箩,作为祖灵祭祀供奉在家中,丧葬程序便结束。服毒、吊死、跳岩、跳河等自杀和意外引起不幸死亡的,抬尸体担架齐平腰部到河边或路下边去火化,火化后骨灰撒在火化场周围。凉山彝族火葬习俗节约了土地资源、资金,保护了乡村生态环境,使人畜草木生机盎然,有利于乡村经济可持续发展,这样既尊重了传统,也从根本上保护了环境,使凉山彝族传统丧葬文化与良好自然生态和谐共生。
三、凉山彝族丧葬仪式表征的神际关系
(一)葬礼是子孙尊祖敬祖的义务性规范
葬礼仪式是人生礼仪的句号,是生者与死者的诀别,也是一种生与死的区隔,更是沟通此岸与彼岸的桥梁。l5凉山彝族的“三魂观”,支撑着生命的生死轮回,永生不灭。凉山彝族灵魂信仰观念成为彝族祖灵信仰或祖灵崇拜的基础。彝人谚语道:“父欠子债是为儿取妻,子欠父债是为父送葬安灵”。因此,不管几魂,凉山彝族丧葬仪式最终指向是把祖灵送归祖界,通过送灵仪式,回馈祖先恩德,使祖灵归宗以求永生,不致沦落为孤魂野鬼无所托付而被人驱赶,让祖灵能够在祖界与远逝先辈团聚,永远享受子孙后代供奉。因此,凉山彝族死后,要请毕摩做“马都”(灵牌)供奉于家中,待双亲逝去后,子孙们择吉日举行彝族社会最受重视、最为隆重的“尼木撮毕”超度亡灵宗教仪式活动,把还在世界上游荡徘徊的孤魂借助毕摩的力量安全送达到祖先灵魂集聚的地方,归列祖界,完成灵魂归达祖地与祖先团聚的归宿,使灵魂能到这块乐土过着美好和谐的生活,享受另一个世界的快乐,从而使子孙后代义不容辞地履行完成对祖先的尽孝义务。
(二)葬礼是先祖荫庇后代的互惠性表达
凉山彝族认为人死后,其魂灵不死,灵魂要到阴问以人间的方式继续生活,灵魂决定人们的祸福吉凶,既可保护赐福,也可降祸于人,为保护自身免受不期灾祸的危害,关心生者诚然重要,但也不能漠视死者不灭的灵魂。凉山彝族认为祖先生前养育后代,死后能保佑后代繁衍发展,改变灵魂在阴间不再受穷就是活着的人须给亡者多带一些“物魂”,即牲畜魂和五谷魂。因此,丧葬期间须多献祭品和多宰杀牲畜才能使亡者在阴间衣食无忧。基于此,为了使亡者在“俄牧蒲固”栖息地变得富有,不再把人间烦恼和贫穷带到来世,后辈子孙往往为给自然逝者治丧不惜债台高筑而大量打杀牛羊殉葬。据喜德县世袭大毕摩沙马格哈说:“丧葬前后所宰杀的牲畜称谓也跟平时不一样,平时招待客人所杀的牲叫“若”,意思为宴请打杀。出丧时分配给大家吃而杀的牺牲叫“格”,意为殉畜。殉葬的牲畜有几种特称:一种为断气羊,死者刚刚落气,立即打杀一只有角强壮、无疾患的公羊,将头蹄和皮连在一起,挂在特定的地方,以此为死者通向祖居地沿途用角斗拦路之鬼。二种为拱尸猪,将一头小猪打杀后,放在尸架之下,配放一个铧口,让人不时敲响,这样做据说是为了使亡者魂魄在阴间不走错路,以猪拱路作为标记指引其直通祖居地。三种为招魂鸡,亡者直系亲属按户拿一只鸡,在出丧途中集体地让毕摩念招魂经后,把每家每户直系亲属的魂唤附于鸡的身上,带回各自的家中。四种为伴魂马,出丧时把马牵到抬遗体的人之后,跟随到火葬场才把马放掉,死亡者家属一般不再要此马,让外人自愿牵走。凉山彝族把马作为交通工具,不吃马肉,不能打杀,但死后灵魂需要马作为交通工具,顺利带亡灵抵达祖灵生活的地方。因此,殉马虽牵到火葬地后,认为马身虽在世,但其魂随亡者,仪式后一般不牵殉马回家。五种为耕坟牛,按规矩象征性地让牛绕坟地耕一下后,将牛打杀来吃,没牛的人家可带上铧口象征性地耕一下即可。在丧葬仪式上,在彝族的认知系统里,牲畜成了横亘在生与死的命运中间“替代物”,人们选择认为逝者不仅接受而且喜欢的牲畜打杀祭送死者,饱含着与彝族祖先交流的一种宗教情感表达的“指喻”,从缅怀性的角度看,彝人认为祖先仍“活”在他们的生活中,并具有保护、惩罚能力,并借助打牲仪式进行馈赠,使祖先来世生活安定,并期待荫庇、恩泽后人,使子孙们能够获得更加互惠性的繁荣,年丰人寿、吉祥安康。祖先祭祀是为了子孙的安定繁荣,并在两界之间进行互惠性交流的重要手段。HI(因此,凉山彝族丧葬仪式也是居于山地彝族社会中人神互惠性交流“现世利益”需要的一种考量。如凉山彝族举行“尼木撮毕”最为隆重的送魂仪式时,还根据死者生前的职业、好坏、善恶、死因、死状等情况,请毕摩这种担当俗民世界与神灵世界交涉工作,具有超拔世俗权力的神职人员,通过在送灵祭祀仪式中穿插举行名目繁多的仪式来超度死者灵魂来驱邪避灾,使死者安息,生者安宁,生魂和死魂相互庇佑,福利共享。这种为了福利后生具有功利性色彩的信仰传承,表达了后代期望延续与祖先互惠性关系,使祖灵在祖界找到归宿后,不再滞留人间作祟后代,并在冥冥中保佑后代繁衍发展,使后人获得福荫而人畜兴旺,五谷丰登,家支繁衍兴旺。
四、凉山彝族丧葬仪式表征 的人际关系
(一)显示家支威望和声誉
凉山彝人由于受“子欠父债送葬安灵”彝族传统生死观的影响,把丧葬仪式视为信仰生活的核心,忽略出生,很多人仅粗略知道自己属相、出生季节,不知道具体生日,但尤其重视死亡,并认为使逝者在阴间不受穷苦,必须给亡者多带些牲畜魂、五谷魂等“物魂”厚葬,才算孝顺,很多彝族不愿背离传统文化信仰,特别看重丧葬礼仪的办理,尤其是老年人自然去世的场合,彝人都要实行丧事喜办,认为送牛羊者越多,说明子孙多,死者越有脸面,参加祭祀的人越多,人气越旺就越有面子,打杀牲畜越多,表现得越有孝心,会受到邻居和族人的褒扬,反之,会受到责难,并有不孝之嫌。为了“厚葬”,死者家支不惜重金,苦心竭力虔诚操办丧事,轰轰烈烈地鸣枪,大量地打杀牛羊和猪,煮成坨坨肉后由所有参加悼念者平均分食,使祭奠活动隆重非凡,极尽“哀荣”,逐渐形成了葬礼厚办的传统。同时,由于葬礼还提供了各路亲戚一起聚会和相互攀比的难得机会,很多家支认为葬礼操办得越好,就越能显示自己操办的能力和声势,为了显示家支势力的强大,提高在家支中的话语权和感召力,很多家支丧葬期间特别讲究排场和名声,大操大办来提高家支威望和声誉,使彝区丧葬经济互助投入较高,为应付丧葬财力和物力支出而削弱了个体财富的积累,因此,应加强凉山彝族丧事习俗的引领示范,合理把控好丧礼的尺度,消减功利性因素的渗入,使其不背离古朴文明的彝族传统文化又能完成尽孝义务。
(二)融洽族群间社会关 系
彝族谚语道:“听到枪声响,全村都跑来”。只要周围有死讯传来,全村忙于劳作的人,都要放下手中的活,牵牛羊带酒粮,主动到丧家协助料理后事,不同身份和年龄的人都积极服从丧事主管的安排和调遣,各负其责,将所有事务处理妥当。2015年笔者参加了至亲的一位葬礼,一听到村里人死炮响,周围邻居随口相传,同一个村寨或一个片区都会将办理死人后事作为每位成员理所承担的义务,纷纷赶往死者家里悼念并主动帮忙。家家户户按当地规矩,还应出一定数量的“尔普”(凑份子)和粮食援助,并在食宿方面提供帮助。由于葬礼隆重盛大,且又特别注重奔丧吊唁的程序,大家竭心尽力协助主人把诸多固定化的丧俗事务处理得井然有序。人故后,请毕摩算好丧期,要根据路途的远近即刻挑选聪明、擅长言辞的报丧人奔赴各地告知逝者在外的近亲和好友,得知噩耗的亲朋好友则按规矩准备牛、羊及钱物等前往奔丧。村中青壮年男子担当杀猪、宰牛、宰羊等工作,年轻媳妇和姑娘着盛装迎接前来奔丧的客人,中年妇女负责食宿供应。在整个吊丧过程中,不管相距多远,无论有无家支亲缘关系,也无论生前来往疏密或有无宿怨,每天都会有很多人主动通宵达旦参与守灵,悼念死者。死亡不仅仅是个体的生理现象,而是社会的公共事物,它们联结了个人与社会及社会之间的关系。l6I(∞’凉山彝族常通过族群间你来我往互助的方式来完成葬礼活动,并通过丧葬仪式的客套与协作,评价一个人的道德水准和心灵境界。如果对丧事漠然处之或无故不前往吊唁者,则被认为不懂人情世故而受到社会舆论谴责,并在人际交际和族群生活中受到排斥。丧葬仪式往往是在一种热烈的气氛中实现集体的集聚,沟通家庭、宗族、社会关系,通过人情的交流抚慰死者亲属,并在这个集聚的空间中获得亲密的人际关系。在凉山彝族丧葬文化里,人性化的群体性的无偿救济互助,减轻了丧家的经济负担,对死者家属多加抚慰,关怀备至,分担精神痛苦,使彝族群体一次次从容地面对死亡这一沉重话题,并用集体的力量来化解死亡的恐惧。同时,丧葬仪式使具有血缘、亲缘、业缘、地缘等特点的不同群体发生互动,丧葬场合成了人们聚集叙旧,联络感情、增进友谊、加强团结的绝佳场合,强化和增进彝族村落与村落、家支与家支、姻亲与姻亲之间的社会联系,增强了群体成员的归属感和凝聚力。
(三)消减 个体精 神创 伤
凉山彝族往往借酒哀思,围在死者前面不停地吟唱哭丧歌,晓喻之魂,安慰生者,共唏嘘,同祈祷,其主要功能不是娱乐群众,而是为亡者吟唱,音调悲戚苍凉,低沉舒缓,凝重悲怆。唱词通常歌颂死者生前为抚育儿女,任劳任怨操持家务、辛勤劳作、勤俭持家等一生所受的苦累,流露出对死者怨惜之情,旨在告慰死者,并让后代铭记逝者恩德,履行行孝义务。凉山彝族民间还有着“五谷苦荞大,世人阿妈大”等崇母重母风俗。因此,一位古稀母亲的去世常激发人们表达丰富情感的愿望,奔丧的亲戚朋友们通过日以继夜、通宵达旦地吟唱死者生前的经历,埋怨抛下亲人匆匆离去的不满等,表达对逝者的痛惋之情,哭唱哀婉忧伤,苍凉悲壮,使人肃然起敬,使至亲得到宽慰,化悲痛为力量,欢送老人魂归祖界。年富力强青壮年逝去撕心裂肺地唱哭丧歌,听后情绪悲哀,让人心碎。彝族大多来哀悼的人都要哭丧,甚至与死者素不相识的也会前来哭丧。有单个人哭,也有集体性齐声大哭,富有感染力,听者不禁潸然泪下。彝族丧葬文化中哭丧把所有对死者的思念和惋惜都一泻千里,毫无不保留地哭出来,不会唱哭丧歌的人听到哭丧调时也会泪流满面。当彝人遇到了死亡变故等不可意料之事,满则溢,心理、情感上的能量积压多了就会爆发,这种凝聚了亲情和友情“话语”性质的情感宣泄,释放了生者压抑的悲痛情绪,排遣人们积郁的心理诉求,抚慰了个体精神创伤,体现了彝族终极人性关怀的伦理思想。(四)承继族群优秀传统文化凉山彝族丧葬仪式是能最全面、最集中地反映家支与家支之间社会互动及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特别是老年人正常去世举行葬礼以及使逝者魂归祖界而举行“尼木措毕”仪式活动时,丧葬仪式上毕摩的仪式表演、经籍叙事、口头演述等包含了大量宗教哲学、伦理道德、文学艺术、天文历法等传统文化知识,传播和传承彝族庞博的母语文化。在葬礼仪式活动中还涉及到彝族历史、文化、生活习俗等多方面的文化事项。如为活跃气氛,在仪式当中还进行优美、朴素、豪放的“尔比尔吉”格言、“袜子嗨”歌舞、“克哲”(口头诗辩论)等丰富多彩的传统文化知识竞赛活动,在展演性主体活动中,比赛双方的演技和言语行为往往关系到家支双方的力量、荣誉,参赛双方都有一种特殊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并通过群众性的积极交流互动,追根溯源,述史言事,训世育人,集教化传承、祭祀崇拜、审美娱悦于一体,“回忆”、“重拾”、传授彝人丧祭礼俗、家世谱牒等传统文化知识,强化传统文化认同,使彝族传统文化得以传承发展。
结语
大自然的反复靡常,生活颠顿风险,世路崎岖,人生吉凶祸福,频繁涌现不确定性极其脆弱灾祸的存在,难以预期的生存焦虑及无法解读的生命困惑,彝人认为由不可捉摸的魍魉魑魅所致。凉山彝族信奉万物有灵,灵魂不死,核心为祖灵崇拜。彝族丧葬仪式旨在通过程序化的仪式最终把亡灵安然送归祖界,享受另外一个世界的快乐,以此完成应尽的义务。凉山彝族严格尊崇丧葬仪式规范,究其原因在于人的主观能动性与客观世界自然力以及社会生产力对比悬殊的客观存在,面对未知世界的不确定性,为繁衍生存,希望靠集体信仰的力量实现从生命构成到神灵与祖先的转换,使亡灵得到寄托,相互庇护,规避无序祸患的发生,实现事遂我愿。凉山彝族祖灵信仰中反映出来的“人死归祖”观念,具有维持共同体秩序的特殊功能,是彝族凝聚力的体现,是维系彝族共同体的一种精神力量。【凉山彝族丧葬仪式作为族群认同的文化标识,内涵和社会意义丰富,葬礼上体现的互惠性活动对强化集体信仰认同,维系地缘关系与村寨生活秩序,疏解人们内心焦虑等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同时,这种承载社会记忆并按照生活节律,惯例性举行的丧葬仪式是与族群的繁衍壮大,安养生息,万物的收获丰产等生存策略紧密相连,这种神圣性、经久性的生命信仰活动,隐喻了彝族尊重生命、关爱生命的人伦思想,延续传承了彝人面临悲欢离合同样豪迈的气度,并使彝族家族谱系、宗教文化、礼教秩序、伦常观念等得以承继,对形塑群体价值伦理和维持彝区和谐社会建构发挥了无可替代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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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西南民族大学西南民族研究院,四川成都610041)
(原载《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中国人文科学核心期刊要览 2016年第10期,经彝族人网编排,原媒体责任编辑:孙国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