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是中国境内古老的少数民族之一,主要分布在川、滇、黔、桂四省。关于何时开始用“彝”称呼彝族这一问题,学界主要有两种观点:第一,认为用“彝”称呼彝族最早见于清嘉庆年间王谟所编《汉唐地理书钞》;[1]第二,用“彝”取代“夷”是解放后所创。[2]那么,如何认识上述两种观点?本文以清代档案为中心,拟对此问题进行考论,以求教于方家。
一、元、明及清初文献所见彝族称谓
由于学界对彝族起源的认识有所不同,[3]所以对文献中记载的彝族名称的认定也不同,但相关研究表明元代以前均无用“彝”相称的情况。[4]据方国瑜研究,尽管元代常用“蛮夷”一类模糊、笼统的字眼称呼彝族,但“罗罗”逐渐成为元代官方对彝族较正式的称谓。[5]
明初,在征服西南过程中,常以“蛮夷”泛称川、滇、黔彝族。[6]随着明统治的确立,明代继承了元代以“罗罗”称彝族的传统,“东川、芒部诸夷,种类虽异,而其始皆出于罗罗,厥后子孙蕃衍,各立疆场,乃异名曰东川、乌撒、乌蒙、芒部、禄肇、水西,无事则互起争端,有事则相为救援”。[7]如《明实录》载,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叛乱的云南越州、罗雄州,“部属俱罗罗种”。[8]正统二年(1437年)五月,四川会川卫“罗罗”反叛。[9]景泰元年(1450年),地方官员在贵州水西勒索,“以致激变罗罗,聚众十万有余”。[10]成化年间,贵州“白罗罗”起而反叛。[11]
明中后期,除“罗罗”外,官方文献多以“夷罗(猓)”称西南彝族。如《明英宗实录》记载贵州水西阿忽、阿堆、阿五、阿体、加纳、阿遣“六家所管人民俱系夷罗”。[12]成化十七年(1481年),四川官员报告说雅、黎二州以及越雋一带“番汉杂处,夷罗纵横”。[13]正德元年(1506年),云南官员称,“寻甸一府,民皆夷罗”。[14]其他称云、贵、川彝族为“夷罗(猓)”的例子相当多,恕不赘举。
清初,官方仍以“罗罗”(倮倮)称呼彝族。如顺治十六年(1659年)贵州巡抚的奏疏称:“自贵阳而西,倮倮为伙,而黑倮倮为悍,其次曰白倮倮。”[15]康熙十三年(1674年),吴三桂派彝族将领陆道清攻打长沙,江西总督奏报称“吴逆伪将军二人,率倮倮数千来犯长沙”。[16]此外,也常用“苗”相称,如康熙三年,吴三桂的奏疏称贵州水西彝族安坤等部为“逆苗”“苗人”。[17]康熙五十年,川陕总督鄂海称四川建昌至东川一带彝族聚居区“尽系深山,世居苗人”。[18]
综上可知,元代以前官方文献记载的彝族称谓较散乱,但无以“彝”相称的现象;元代及其以后,“罗罗”(罗猓、倮倮)或者其变体“夷罗(猓)”成为官方对彝族较为固定的称谓。此外,“蛮夷”“苗”等模糊的字眼也常被用来称呼彝族。尽管如此,直到清初,史料鲜有出现用“彝”来称呼彝族的情况。
二、康雍年间档案中彝族称谓用字的变化
早在康熙年间,官方档案已用“彜”来泛称西南少数民族。康熙二十一年,云贵总督蔡毓荣上疏“请禁民人及土司携藏兵器,并不许汉人将铅、硝、硫磺贷与彜人”。[19]这一说法并非针对彝族,“彜人”泛指云贵各少数民族,但这至少表明官方已开始用“彜”取代含有歧视色彩的“夷”。
雍正年间,彝族称谓用字发生巨大变化,表现在“彜”字被广泛用以称呼西南彝族。如雍正四年(1726年)三月,四川冕山营糯咀管束的部民金格等抢劫地方,川陕总督岳钟琪在奏疏中呈请惩处,否则“恐致诸彜观望”。[20]糯咀为四川乾县(今属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喜德县)土千户,下辖土百户六名(小相岭、阿得桥、五马山、意咱罗、竹路、沈喳),“均系猡猓苗裔”,[21]他们皆为彝族土司,此时已被岳钟琪称为“诸彜”。“彜”与“彝”在古代互通,指宗庙祭祀所用的礼器,[22]其意义不同于带有歧视和贬义色彩的“夷”。可见,明确用“彜”称呼彝族至少在雍正年间便已出现。
又如雍正四年十月,岳钟琪的奏疏再次提到“如上下沈喳、阿羊、阿迫等处彜人向来不驯,倘有助恶之处,即分兵进剿”。[23]此处的“上下沈喳”,据上文可知为彝族沈喳土司部落。另据档案记载,阿羊也是彝族部落,[24]他们均被官方称为“彝人”。再如雍正七年,四川建昌镇总兵赵儒在奏疏中写到,“臣思大小凉山各种黑骨头以毡为衣,以苦荞为食,秉性强悍,不事产业,不知汉语,地方之广阔约计数千里,彜众之繁多不下数十万”,[25]已明确把大小凉山之彝族称为“彜众”。
除四川彝族外,云贵彝族在雍正年间同样被官方以“彜”相称。云南昭通(清代改土归流前称“乌蒙”)介于云贵之间,是彝族聚居区。据雍正七年的档案记载,当年八月有客民被抢,而总兵刘起元滥用职权,“混将各寨头人逐日拷打追比,以致彜民衔怨,情不能甘,[26]随后发生暴乱,“二十五日,乌蒙彜众趁街期围困府城,甚是危急”。[27]档案中已明确用“彜民”“彜众”相称。雍正八年,昭通彝族头目禄鼎坤反叛,清廷在为被捕者录口供时,同样使用的是“彜”字,“禄鼎坤在河口与他儿子禄万福及头人段良伯等商量造反,及至到京,蒙皇上放了参将,赏了银子,才写家书二封,叫我交与他儿子、兄弟,叫彜人莫要反”;[28]“彜人原是抢掳劫杀惯的,听说反,好不喜欢”。[29]
雍正年间,以“彜”称川滇黔彝族的情况,不仅出现在总督、巡抚、总兵等清廷要员的奏疏当中,而且在地方衙门档案中也是如此。在此仅以清代四川冕宁县衙门档案为例加以说明。冕宁县位于今凉山彝族自治州西北部,境内有汉、彝、藏等民族。据冕宁县衙门档案记载,康熙末年,官府已用“彜”来泛称当地非汉民族。[30]至雍正年间,用“彜”称彝族已常态化。如雍正六年的一份档案记载,冕宁县家奴阿天在替主人阿泰服役的过程中,被越西租呷阿必掳去。档案称阿泰为“彜主”“彜民”,称“租呷阿必”为“越西彜人”。[31]又如雍正十二年,冕宁县威志与普雄(属越西县)三他因婚姻嫁妆发生纠纷,威志和三他在各自的在状纸中都自称“彜民”,[32]而越西厅和冕宁县的往来文书也是用“彜民”“彜妇”字样来称呼他们。[33]雍正十二年,冕宁县巴姑村哩加状告靖远营下老虎地方哟哵绑架人口,其状纸自称为“彜民”,称哟哵为“贼彜”。[34]诸如此类的情况在雍正冕宁档案中记载很多。
雍正年间不论是清廷要员的奏疏,还是地方衙门的档案,已普遍使用具有褒义色彩的“彜”来称呼彝族,反映出官方态度出现了不同于以往的微妙变化。但带有贬义色彩的“夷”字并没有明令废除,在档案材料中仍可见到它的使用。
三、乾隆至清末彝族称谓用字情况
雍正年间,“彜”与“夷”在特殊语境下皆用以称呼彝族。然而从乾隆朝开始直至清覆灭,“彜”字的使用迅速消失,几乎完全被“夷”所取代。《清代皇帝御批彝事珍档》记载乾隆至宣统年间与彝族相关档案材料近200件,所反映的彝族称谓非常复杂,常用的有“猓夷”“黑白夷”“夷猓”“凉山生番”“猓民”等。其中称“猓夷”者46件,称“黑白夷”者21件,称“凉山生番”者21件,称“夷猓”者11件,称“猓民”者6件。尽管如此,但只要以“Yi”音称之,皆写作“夷”,而不用“彜”。为显示这一变化,兹将部分《清代皇帝御批彝事珍档》中所见彝族用字情况列表:
朝代:乾隆
彝族称谓用字:黑白夷猓、猓夷、夷猓、夷人、夷民。
所属地域:云南东川;四川清溪、建昌、永宁;贵州威宁、毕节。
朝代:嘉庆
彝族称谓用字:猓夷、凉山夷人、凉山野夷、黑夷。
所属地域:云南镇远;四川马边、越西、雷波;贵州大定。
朝代:道光
彝族称谓用字:猓夷、凉山野夷、黑白夷人。
所属地域:云南邓川;四川建昌、越西、峨边、马边等。
朝代:咸丰
彝族称谓用字:猓夷、凉山野夷、黑白夷人。
所属地域:云南邓川;四川建昌、越西、峨边、马边等。
朝代:同治
彝族称谓用字:猓夷、凉山野夷、黑白夷人。
所属地域:云南邓川;四川建昌、越西、峨边、马边等。
朝代:光绪
彝族称谓用字:猓夷、黑白夷、黑夷、白夷。
所属地域:四川马边、雷波西昌、冕宁、越嶲等。
朝代:宣统
彝族称谓用字:猓夷、黑夷、黑白悍夷、黑白夷。
所属地域:四川会昌、会理、昭觉等。
由上可知,乾隆朝以来,在清廷要员呈给皇帝的奏疏中已难以见到用“彜”称呼彝族的情况,几乎清一色地用“夷”相称。
此外,地方档案的情况也是如此。仍以冕宁县衙门档案为例,从乾隆至光绪朝档案中各选取一例加以详细说明。冕宁县靖远营深入彝族腹心地区,周边彝寨众多,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的一份档案在称其管辖的彝族村落时便使用的是“夷”字,“敝府随将本营所属周围界址接壤情形,猓夷数目,相应开单移送”。[35]冕宁县彝族土司安成裔管辖有彝族寨落五处,嘉庆二十年(1815年)的一份档案对此记载,“所管猓夷寨落五处:瓦都营、坝显堡、和尚堡、凹古脚、厦拉”。[36]道光三十年(1850年)二月,冕宁县沙坝汉民刘天福家遭抢掠,其状纸声称遭到“贼匪无名猓夷”入室打劫。[37]再如,落乌(亦作“噜乌”是冕宁等地有名的黑彝家支,咸丰九年(1859年)的一份稟状称其为“猓夷”。[38]此外,同治二年(1863年),冕宁黑彝在稟状中自称“黑夷”[39]。最后,光绪四年(1878年)的一份状纸控告落乌黑彝抄抢冕宁县平安场,使用的也正是“夷”字,“昨夜,落乌一支黑夷黑卜,督率猓夷一百余人夤夜抄抢”。[40]由以上案例可知,从乾隆朝至清末,地方档案在称彝族时,皆用“夷”,而不用“彜”。
四、清代档案中彝族称谓用字变化的原因
彝族称谓用字在清代经历了两大转变。第一个转变是,以往历代皆没有用“彜”称彝族,而康雍时期却开始出现并逐渐普及。第二个转变是,从乾隆朝开始又回到原点,“夷”几乎完全取代“彜”,用以称呼包括彝族在内的西南少数民族。这两大转变与清代的国情和最高统治者的治国理念变化有关。
首先,分析第一个转变原因。满洲统治者以少数民族身份逐鹿中原,一统天下。但其统治的合法性,在清初相当长一段时期内并不为汉族知识分子所认可,其中尤以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吕留良等一批明遗民为甚。他们以“华夷之别”作为反清的重要思想,强调“裔不谋夏,夷不乱华”,否认满洲统治的合法性。直到雍正年间,汉人对满洲统治合法性的挑战依然不绝,“曾静投书”一案便是明证。雍正六年,湖南生员曾静投书川陕总督岳钟琪,策动其叛乱,第一条理由便是“华夷之分大于君臣之伦”,[41]强调华夏是文化和地理上的中心,而四夷处于文化和地理上的边缘,呈现出上下高低之别,因此汉人能统治四夷,而不可向其称臣,从而否认满洲统治中国的合法性。可以说,“夷”作为文化落后和在地理上处于边缘的异族的代名词,是汉人借以否认满洲统治中国合法性的核心字眼。因此,康雍两朝统治者对“夷”及其隐喻的边缘性、文化落后、非正统的涵义颇为忌讳。尤其是雍正帝,曾极力反驳“夷”被视为文化落后的看法,并认为满洲尊崇和学习汉文化,是汉文化的捍卫者和继承者,与汉人在文化上已无差别,以此为统治中国的合法性辩护。[42]为消除人们对“夷”固有的偏见,康雍两朝倾向于用“彜”替换含有贬义色彩的“夷”,来指称非汉民族。而“彜”是中国古代的一种祭祀礼器,讲究祭祀礼仪是文明和正统的象征,这种寓意正是满洲统治者所希望和需要的。在这一大背景下,用“彜”称彝族的情况才逐渐在康雍两朝官方档案中普及开来,乃至影响到民间的用法。
其次,分析第二个转变的原因。为何从乾隆朝开始却又用“夷”而不用“彜”呢?这主要是因为乾隆帝与康雍两朝皇帝治国理念不同。关于这点,美国“新清史”的研究有所涉及。柯娇燕(Pamela K. Crossley)曾依据雍正帝和乾隆帝对曾静案的不同态度和处理措施,分析了两位满洲最高统治者治国理念的不同。她认为,雍正帝稟持汉化之论,将满洲能统治中国的原因归于是汉化的结果。[43]换言之,雍正帝在曾静一案上力图扮演汉族文化继承者及儒家卫道士的形象,以博得汉族官僚集团及知识分子对满洲统治的认同。相反,乾隆帝对这一充满汉化和道德进化的观点不以为然,认为并非满洲受汉化影响才统治中国,而是受命于天,[44]所以乾隆帝并不以身为满洲为耻。[45]柯娇燕认为,乾隆帝的思想反映出满洲自我认同的强化,这恰恰是导致雍正帝和乾隆帝在曾静一案上态度分歧的根源。此外,罗友枝(Evelyn S. Rawski)更进一步指出,“清朝的政治模式并不是民族国家,其所要建构的也不是单一族群的认同意识,而是包容满、汉、蒙、藏等异质文化共同存在于一个松散、人格化的清朝帝国,将各族的政治精英吸纳进清朝的统治集团之中,以维持一个多元文化的世界观”。[46]可见,雍正帝与乾隆帝的统治理念区别主要在于,前者以汉化来论证自身统治的合法性,而后者强调以多元文化策略来治理国家。
柯娇燕、罗友枝的研究为理解雍乾时期彝族称谓用字的骤变提供了思想背景。雍正帝以汉化论作为满洲统治合法性的依据,并试图通过改用“彜”字来消除对人们对“夷”的固有偏见。而在乾隆帝看来,满洲统治中国的合法性受命于天,无须以强调汉化来贬低其他民族的文化。相反,要巩固中国大一统的局面,必须承认和尊重多民族的文化特质,而不是回避和强调汉化。因此,“夷”并不可耻,亦无须刻意迎合汉人而以“彜”代“夷”,来为非汉族的历史和文化遮羞。彝族称谓用字的骤变,从侧面反映出雍乾时期清朝最高统治者民族心理和统治理念的变化。
综上所述,康熙以前的文献绝少用“彜”称呼彝族。康熙年间,出现用“彜”笼统称呼西南少数民族的现象;雍正年间,配合着具体的语境,档案中已经常使用“彜”来称呼彝族。产生这一现象的原因在于,最高统治者以汉化论为满族统治的合法性辩护,欲消除人们对“夷”的固有偏见,而改用“彜”字。乾隆及其以后,随着满洲统治者自我意识的强化和多元统治理念的形成,以“彜”代“夷”已无必要,为尊崇多民族文化和实践多元治理理念,反而需要强调“夷”这一不同于汉族的文化特质,故又回归“夷”字的使用。可见,早在雍正年间,“彜”已经被明确用来称呼彝族,但这一现象持续的时间比较短暂,所以后人对这段历史知之甚少。又因1949年10月后,“彝”作为彝族法定族称用字深入人心,以致后人多误以为用“彝”称彝族是1949年10月才出现的现象。
按:作者龙圣,男,苗族,1983生,湖南省花垣县人。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明清社会史、民俗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原文载《历史档案》2017年第3期,第108—112页。图片来源,网络。原文注脚已删除,为便于读者了解原文引用史料或特别说明之处,正文中用“[1][2][3]”等字样标出。
来源:历史档案、西南边疆 作者:龙 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