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民族传统节日的文化意义,来源于绚丽多彩节日背后浓郁的人文精神,及其深层凝聚和高度浓缩的文化价值。民族传统节日,既是民族文化的重要载体,也是民族审美的核心,富含深层价值观,蕴涵重要的文化意义。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川、滇、黔、桂各地彝族都要隆重欢度传统火把节。在火把节期间,各家各户不仅要祭祀地神、谷神,还要祭祀祖灵,举行摔跤、赛马、斗牛羊、打跳、选美等各种民间游艺活动。彝族传统火把节,是川、滇、黔、桂四省区彝族共同的节日,在彝族血缘认同难以为续的现实语境下,火把节是进行民族文化认同的重要符号(identity marker),也是彝族传统文化活性传承的重要机制。彝族传统火把节,具有祈求农作丰产,进行礼德教育,实施民间文艺传承以及整合彝区的文化意义。
一.祈求农作丰产
火把节,对于每一个彝人来说,是一个集祈丰、祭祖以及娱乐为一体的传统节日。其中,农业祈丰是其最为重要的核心内涵。它主观上采用敬天祭祖、转田、照岁、送火把等仪式,在客观上起到促进农业生产的作用。首先,火把节通过以一年为周期生产时序象征,来强化人们的农业生产和生活时间观念。云南元谋彝族,在火把节期间必须唱《掌火歌》,开头即是:“十二月一轮火把节,火把节一年过一回,今年火把节已过去,来年再来过火把节”,[1]他们以动物作年号,十二月中由动物轮流来掌火,其中鸟类六种,兽类六种[1]。火把节期间,每村每寨都要竖立高二、三丈的大火把,按平年扎十二台,润年扎十三台,象征一年的周期,这是一年时间的聚合符号,而且用火燃烧的象征手法表现出来,火将十二台燃尽表示一年十二月的结束,和太阳行使一个周期的时间秩序一致。漾濞彝族自治县鸡街乡过路巴村过火把节,“燃火把即以村寨为单位或是三、五户人家相约,在村前村后的路口上竖起火把。火把高大一、二丈,扎成台数,平年扎十二台,闰年扎十三台,在火把尖端插上纸做的升斗和彩旗,升斗四面写上‘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年丰人寿’、‘四季发财’等字样,火把上挂满了包有硬币的小包子和各种水果……除扎大火把外,各家各户还扎小火把,人少的扎一把,人多的扎数把,有的家庭一人扎一把。扎小火把分丫数,同样是遇平年扎十二丫,遇闰年扎十三丫……念到:‘烧一烧,烧死蚊虫跳蚤;烧一烧,烧去灾星秽气;烧一烧,百病俱除;烧一烧,五谷丰登’”[2]。包谷、谷子扬花时节,苦荞也即将收成,雨水丰沛,草木疯长,鸟虫繁殖,火把节耍火把、唱《掌火歌》,客观上烧虫逐疫实为农作丰产服务,但主观上延伸寓意去灾除秽。
其次,举行火把节各种祭祀仪式,在心理上采取进行自我提示和丰产祈祷。宁蒗沙力坪村彝族,火把节祭五谷神、祭祖以及转头仪式上,念诵的祭祀辞中均有“哦----今天,万物成熟时,日归星回时”的内容,旨在说明火把节是万物成熟,日归星回的重要时刻,这个时刻是一年耕种即将收成的关键时节,一定不能轻易耽误最后的农作侍弄工作,更不能忘了灭虫害、准备收割,最后及时收割等具体环节,否则将会歉收甚至颗粒无收,直接影响人们的生存和生活维系。在祭五谷神仪式上念诵:
万物成熟时,日归星回时,吉祥月美时,祈愿果实累累,荞杆粗如棒,荞叶大如笠,荞粒大如拳。割时收时磨时都能成倍增。害虫能防除,风调后雨顺。吉年祥月迎新年,人丁安康,六畜兴旺,五谷丰登。
最后,人们以到田间地头耍火把、舞火把,以及最后一天的送火把仪式,象征在田间积极烧灭害虫的具体实践,通过送走、埋掉火神(旱魃)的劳作行为,以保证农作物获得丰收。清《东川府志》:“诸蛮年遵大统,在雍正年间犹以建子月为岁首。六月二十四日为星回节。一作心,一作腥脍。至夕,燃炬照田禾,烧屋宇果树上刺毛虫,互相称贺,视火色浓淡辨年岁丰啬。六月二十四日为星回节,燃炬于街衢醵饮,村落照田占岁。”沙力坪村彝族在送火仪式上念诵到:“烧掉害虫,烧掉害蛾,烧掉贫穷,烧掉饥寒,烧掉饥荒”。该祭祀仪式及祭祀辞寓意着烧掉了害虫害蛾,就可以烧掉贫穷和饥寒,就会获得农业丰收。火把节祭火、唱《掌火歌》、耍火把、跳火把舞、送火等民俗活动,对于烧虫逐疫不仅具有实用功能,同时也具有农耕时序、预祝丰收等象征意义。
二.施行礼德教育
露丝·本尼迪克特在其《文化模式》中指出:“个体生活历史首先是适应由他的社区代代相传下来的生活模式和标准。从他出生之时起,他生于其中的风俗就在塑造着他的经验与行为,到他能说话时,他就成了自己文化的小小创造物,而当他长大成人并能参与这种文化的活动时,其文化的习惯就是他的习惯,其文化的信仰就是他的信仰,其文化的不可能就是他的不可能。”[3]彝族是一个非常注重礼德的民族。从某种意义上说,彝族社会是由传统的“礼”规范和管理的。峨山彝谚说:“列玛咋,哆玛罢,木觅查玛特”,其意为“不懂规,不遵礼,天地不饶人”。在某种程度上,彝族民间社会的构成与运作,在很大程度上依礼而行。
民间节日的教育活动,是通过节日宗教活动进行的,其教育功能往往和民族审美意识联系在一起。许多节日宗教活动,都贯穿着继承民族优秀文化,发扬传统美德,维护民族安定团结这一主题。民间节日,大都有一个流传于民间的节日传说,这些传说故事具有强烈的思想性,节日期间,长辈向小辈讲述节日传说,寓教于乐,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使人们从小受到传统文化的熏陶,遵循传统礼德。火把节是彝族最隆重的传统节日,彝族传统礼德教育内涵,自然地嵌入在火把节的节俗文化中。表面上,火把节的传说多种多样,各种异文的文本或优美或平时,但深层次地,都贯穿着同一个主题,即为群体的利益敢于与恶势力斗争,敢于赴汤蹈火。年复一年的火把节,一次又一次地叙说着这些故事,培养着人们高尚的道德和精神气质,增强对生活的勇气和热爱,提升民族自信心和凝聚力。火把节上许多外显的民俗活动都有一个良好的导向:即要敢于付出,勇于斗争,才能获得成功和胜利。宁蒗彝族火把节的“冲门”活动,人们手拉着手,冲破土司家的四道门,是团结一致争取胜利的象征;禄丰高峰彝族火把节送火仪式上的大刀舞,培养人们勇于拼搏,勇于进取的精神;许多地方的火把节都由德高望重的长者主持,点火把要请有威望的人来点,向人们传递尊敬贤劳的良好美德。
火把节的民俗特质之一,是搭棚敬天祭祖。《云南通志·临安》说:“敬天祭祖,长幼皆严肃,无敢哗者。” 《续云南通志》引《临安府志》:“爨蛮俗或以六月二十四日为节,十二月二十四日为年,至期,搭棚以敬天祭祖。”《云南通志·易门》说:“祀祖于门首,拜坟祭祖。”《赵州志》:“祭祖设尸,或凭古树,事必决于火头。”民国《元江志稿》说:“祭天地祖先。”火把节与彝族年,作为彝族最重要的年节,是彝族祭祀天地、祖先最为集中的时候。它是一种自然崇拜与祖灵崇拜的外显表征。天地崇拜源于彝族原始的宇宙哲学理念,是彝族关于创世和人祖来源的简单思考和朴素解释。火把节的搭棚敬天,“是对神秘自然力崇拜的象征。这源于火把节口头传说中天神怒而派降天虫、蝗虫于人间毁坏庄稼,人们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人摔死、打死了天神的爱将,隐喻着人与自然的冲突和不和谐,于是人要获得农作丰收,安居乐业,必须敬祀天神,向大自然表示敬意,与大自然和谐相处。它作为一个文化象征符号,以固定节期的节奏和惯例,周而复始地向人自身强调,人要与天地和谐相处,不应过多奢求自然,不应过度索求自然,才达到一种天人合一、融洽和美的关系。”[4]火把节祭祀祖先,则源自彝族“远古逐水草而居”迁徙游牧生活方式。因为这是一种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活,作为一个注重追根溯源讲究历史、族源的民族来说,每逢大型年节和祭祀必祀祖,意味着对迁徙历史记忆的唤醒,并在此基础上重视族源历史与民族根骨。传统彝族社会,是一个敬老爱老、老人权威型社会。敬老爱老,也成为彝族传统礼俗及其礼德教育最为重要的内容。
三.传承民间文艺
传统节日,是各民族生产、生活节奏的调节伐和调整节点,是他们全年生产、生活中颇富规律的时空结合体。各地各民族在传统年节期间,历来有民间文艺的参与,其源头在于敬天、祭祖仪式上的敬灵娱神,后来逐渐演变为娱人、娱民的文体艺术活动。在彝族传统火把节上,历来少不了耍火把、摔跤、跳月、弹琴、赛歌、斗牛羊、选美等各种各样民间文艺的呈现。火把节不仅是彝族传统歌舞艺术的传承载体,更是彝族民间文艺代代相传的吸引力和激活机制所在。
民国《西昌县志》夷族志:
至过节日烹其牛,合村聚宴,吹箫管,弹月琴,唱歌跳舞为乐,谓之跳锅庄。日夕每家出大火把一,植门外燃之,另执较小者,行绕所耕种之田地间,且行且舞,以祈丰年。
火把节民间文艺活动,不论是斗牛赛马、跳锅庄弹弦子,还是跳花鼓、对山歌,追本溯源均与民族历史记忆、祖灵崇拜有着密切的关系。随着社会的发展,精彩纷呈民间文艺的文化内涵逐步消隐入深层,表层的文艺性、游艺性则越来越突出和彰显,强有力地吸引着男女老少的广泛参与和积极传承。
凉山彝族的“都荷舞”,是火把节期间女子的集体舞,也是民间保持古老的一种原始舞蹈。彝语“都”即火,“荷”意为唱,“都荷”即“唱火、唱火把节”。也有说“都格”,“格”即玩,即“玩火、玩火把”。一般在火把节第二天、第三天斗牛、赛马前进行。姑娘们围成一个个圆圈,手拉着手或互相牵着三角包,右手举着黄油伞,踩着细碎的舞步,先逆时针后顺时针,在领舞者的带领下,缓慢而悠闲地循环而舞。领舞唱一句,众人应一句,如此反复不已。滇中南彝族,火把节喜跳“咋啦卓”。“咋啦卓”也是围圈而舞的集体舞,中间烧一堆篝火,男女均可入圈围火而舞,在弹月琴的男性领舞者带领下,众人跟着逆时针方向不停地围圈边歌边舞。“咋啦卓”,开始是缓慢的节奏,跳到高潮时节奏变快,众人抚掌加快,加上左右对脚、转身、下蹲、起立等动作复杂多变,歌、舞节奏欢快,令人眼花缭乱。彝人,可在火把节围篝火忘情地通宵达旦歌舞不止,乐此不疲。路南石林地区的彝族撒尼人,火把节期间必跳“大三弦”,节奏欢快,情绪高昂。弥勒彝族的“阿细跳月”,则早已蜚声中外。
在传统火把节期间,青年人是最生气、最活跃的群体,他们普遍地希望通过这些集会,能够结交朋友,找到知心的伴侣。青年男女尽情地用火来表达感情,用火来寻找爱情,他们唱歌跳舞,尽情狂欢之后,泉边、树下、岩旁、花丛中,到处是双双对对的恋人,他们悠扬地弹着月琴或吹着口弦,直到翌日清晨,人们还能听到那不绝如缕的歌声。火把节不仅以其自古神圣的祭祀歌舞,义务性地将彝族民间文艺传承下来,这源自先祖的歌舞。同时,它以倚歌择偶的形式和游艺的方式,吸引着代代青年男女加入到传承群体中来,形成一条生生不息的传承链,熔铸着彝族知命乐天、能歌善舞的民族个性。
四.促进社会整合
社会整合(social integration),指社会将无数单个的个体人组织起来,形成一股强制性合力,以此调整种种社会矛盾、冲突与对立,并将其控制在一定可控的范围之内,维护社会整体的统一局面。民间节日是各民族内部以及各民族之间互相往来的载体,是各民族精神气质、审美价值以及生活方式的集中展现。民间节日是民众聚集心理所产生的结果,它客观上显示了民族的整体精神与群体力量,人们自觉地把自已纳入社会整体之中,本着主动维护社会整体团结的良好愿望参与,因此,民间节日本身营造的也是一个和睦相处,安定团结的氛围。
彝谚说:“星星是天上的灯,火把是彝家的灯”、“风把白石吹拢,弓把羊毛弹拢,火把使亲人聚拢”。彝族人将火把节为“过小年”,这同彝族人的历法相关。彝族人生活中已发展出一整套“火把节”礼仪,这直接影响着人与人、个体家庭间和姻亲间的关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火把节仍然是个礼仪的节日。一般情况下,火把节第二天,人们就会把自家的肉送给寨子里年纪较大的老人,特别是孤寡户。人们以此来表达对老人的尊重和敬爱,同时,这也成为评价某个个人,某个家庭的道德标准。出嫁的女儿,无论年纪多大,只要父母还健在,她们必须在火把节的第二天回到父母身边小住,给他们带上用来祭祀的肉,表达自己的孝心和思念。同时,刚结婚但是没有圆房的小媳妇,在火把节期间,丈夫就会将她接回去参加最为重要的“转头”仪式,从仪式中将他们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希望并祝福他们永远相亲相爱。这样,个人与个人之间、夫妻之间、家庭与家庭之间、姻亲与姻亲之间在节日的礼节性交往中与节日融为一体,人们将对节日的理解深入到道德层面,从而强化了节日在礼教中的功能和作用。使所有的人、家庭紧紧联系在一起,强化了节日的内聚力和人们对道德的持有和实践,这自然也就成了火把节赋予彝人的超越宗教和娱乐的象征和行为实践。
事实上,彝族是一个非常讲究社会等级的民族,在一些具体的庆祝环节上,火把节具有明确划分和标明不同社会等级的作用。火把节整合彝族社会强大功能的获得,建立于火把节同时具有分裂社会倾向的破坏力上。没有划分、消解和分裂社群的破坏力,就不可能存在整合社会的强大张力和凝聚力,二者相对而立。如凉山彝区的“火把节之歌”如是唱到:
祭啊祭
兹莫用大骟牛来过,
富人用大骟羊来过,
穷人用鸡来过,
光棍用蛋来过,
寡妇用荞粑辣子汤来过。
这首“火把节之歌”不仅清楚地唱出,过去社会不同等级欢度火把节的不同情形,但不论最高统治者“兹莫”,还是富人穷人光棍寡妇都要过火把节,火把节的向心力如此之强,将不同等级阶层的人们统统汇合、凝聚在节日本身当中。而且,火把节群体性耍火把、跳锅庄、唱调子、男女相会等全民狂欢活动,将社会高低不同的等级差别一抹而平,即时获得有一种反结构的颠覆、消解和消除力,使社会趋于一种短时的平等和无差别状态,以此高度整合、团结彝族社群。
思考
随着民族文化交流的日益深入,火把节从彝族节日成为多民族共享的地域性节日,不论彝、汉还是其它民族,不论贫穷富有,不论高贵低贱,都加入到了火把节各项节庆活动中,共同尽情享受火把节带来的欢乐和幸福。火把节不仅是民族的,更是地区的。火把节不仅是彝族文化认同的符号,更成为地域认同的符号。长期以来,作为维护彝族文化边界的传统符号,它通过自身开放而激昂的节日展现方式和强有力的吸纳力,在当代文化多元和谐发展的语境下,消弭着狭隘的单一民族认同。火把节,悄然地将不同民族容纳进来,有利于和谐地域文化的养成,最终促进和谐社会的构建。
传统节日的文化意义,是节日生成的逻辑渊源和历史记忆的结果,饱含民族独特的历史、哲学、经济、审美以及娱乐等综合因素,是节日不断年复一年代代相传的推力,同时是传统节日文化传承的精髓所在。一旦民族传统节日的文化意义消失殆尽,那就意味着该节日的急剧变迁和最终消亡。节日文化意义,深层地融入节日的传统祭祀仪式,表层地依托于节日诸如服饰、游艺、歌舞、饮食等载体。节日文化意义,不仅是民族精神得以熔铸的来源地和栖居所,同时就是熔铸民族精神的丰富养料和新鲜血液。所以,活态传承民族传统节日,不是喧嚣的新闻造势和肤浅的感官享受,不应舍本逐末地聚焦于表面浅显的载体,更应自觉传承其内在的传统文化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