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的宗教属原始宗教,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是其主要内容。在自然崇拜中,水是人们顶礼膜拜的对象之一。水这种自然物,无论是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还是在看不见的观念信仰里,都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人们选择住地必依水而居,"屋前有坝能栽秧,沼泽地带能放猪,"这是彝人理想中的居住地。这种住址的选择,不仅可为人们提供饮水用水的方便,而且对发展畜牧、农业均极有利。另一方面,人们对作为自然物的水,除认为生活方方面面都离不开水和水能冲涮洗涤一切的直观感受外,在看不见的观念信仰中,还认为它是一切生命之根,有它,才能创生人类,孕育出整个世界,并且在一定情况下,它还具有净化和再生的双重功能。这种种认识,在彝人丰富的民间文学和宗教仪式以及繁琐的人生仪礼中,都有所反映。
在凉山各地,无论是民间口头流传的故事,还是毕摩手抄的各种版本不同的史诗《勒俄特依》中,都讲述到雪水孕育出各种动植物乃至世界的看法。已出版的《勒俄特依》一书,在“天地演变史”一节中,就有“天地第一代,混沌演变水;天地第二代,地上雾蒙蒙;天地第三代,水色变金黄……①”的唱词。在“雪族十二支”一节中,讲述了动植物由雪水变出的观点。②雷波县语委搜集的史诗也唱道:“三场红雪,降到大地上……变成雪族十二支”,有血的六种为各类动物,无血的六种为各种植物。③相似的认识也见于岭光电先生译的著名史诗《古侯》一书,史诗说:地上先后各放四个木公木母、四个火公火母、十个铁公铁母剖天上,都不能成动植物,最后放十个水公水母到天上,天上起黄白雾,降下黄红白三场雪,兔、蝴蝶、逗节水、燕麦、麦冬、竹子是白雪儿;猴、蛇、蛙是红雪儿;老虎、野兽、草木是黄雪儿。④
从这些引文明显可见,人们认为水是天地第一代,是孕育生命的母体。彝人是很崇拜水特别是雪水的,对雪水的特别崇拜,正源于彝族先民在青藏高原的生活。彝族渊源于青藏高原的古氏羌族群,它是古氏羌人在向南迁徙的长期发展过程中,与西南土著部落不断相互影响而形成的民族。在古氏羌人生活的青藏高原上,有许多内流河,这些内流河的水源主要就是高山冰川和积雪融化的雪水,它们对畜牧业的发展、农业的灌溉、人们的饮用都相当重要,因此,可以说是冰川和雪水滋润了高原上的植物,养育了高原上各大小部落和各类动物,它是生命赖以生存的根本。生活在这高原上的先民们,每当看到春季来临,冰雪消融,百物复苏,整个大地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之际,尚未正确认识自身和大自然来源的他们,就难免要展开那想象的翅膀,进行类比推理,认为世界万物皆源于这高原雪水,甚至还明确指出是白、黄、红三种颜色的雪水孕育出的。在彝族色彩文化中,白色是雪的本色,象征纯洁;黄是金色,代表富裕和吉祥;而红色是血,生命的象征,人与猴、蛙均属有掌的同类动物。用色彩来给雪水分类,反映了彝族先民对高原雪水的深层认识。
在今彝族系谱中,有的就是由水开头的,如凉山什列氏族的系谱就这样诵道:“远古的时候,祖先居水域,水曾拜为神,祖先有福禄,子孙也兴旺;从此以后嘛,水也拜为祖,世系从水始,水谱为祖谱。”⑤既解释了祖谱的来历,又说明了人与水的休戚关系。我在凉山昭觉采访时,政协的马达仁先生和语委的卢学良先生都以肯定的语气,向我介绍了“万事万物都是水中来的”这一具有唯物思想的传统观念,反映了彝族朴素的生物进化观。
水生人类的观念,同样见于云南彝族的史诗中。如《赊■榷濮》便有“缟为人类母,圣水孕先妣,母水诞生妣,人类源于水,六祖水中来”的记载。《阿黑西尼摩》说:生长在金海边的人类始祖阿黑西尼摩,是喝了金海水才生下天地日月万物的。《六祖魂光辉》指出“凡人是水儿,生成自水中”。这都认为是水创生和孕育了人类和世界,甚至还认为人与水可互变,“我若不变水,亦难回变人。”⑥
这种人由水生出的传统观念,在今天凉山彝语中仍有明显的保存。科学认为,人的生命是由精子和卵子结合孕育而成,彝族对精液和卵子关系认识的表述颇有特色。彝族称精液为“曲依”(即银水),称卵子为“史依”(即金水),并认为它们是人体中最宝贵的东西。云南彝族史诗《赊宣榷濮》中的“人类六祖”一节,就是这样赞颂女祖先的卵子(金水)的:“妣水是金水,金水清又清,妣清人能言,妣清人智慧。妣水是金水,金水长又长,水长裔繁衍,水长育六祖……妣水是金水,妣水清又长,祖魂避妣魂,妣裔妇人传……”⑦正是女祖先清、长的卵子(金水)孕育出了人类六祖,繁衍了能言善辩聪慧的后裔,因此,这清、长的金水之魂将永远受到祖先们的保佑,以使后代兴旺。
卵子和精液与彝族方位中的南、北两方位还有着十分紧密的联系。彝语称北方为“水头”——头在前,向前流走即水注入处,代表阴;称南方为“水尾”——尾在后,源远不断流出之地即水源,代表阳。按彝族的传统观念,每个人的生死富贵之命是由自己的属相、岁宫等先天注定的,通过毕摩推算、察看经书便能知道自己的未来,可事先做好各种防备措施。而算命首要的条件就是要知道族人的岁宫,岁宫的推算方法是母亲生产之年,其年龄(虚岁)按东、东北、北、西北、西、西南、南、东南八个方位一年一个方位转,若生男孩,从南方开始以顺时针方向转,生女孩则从北方开始按逆时针方向转,终点即为该孩子的岁宫,标准的岁宫是男孩在南方,女孩在北方,但由于母亲们生产时各自年龄有别,也有不少人岁宫在其它方位的。岁宫在南方的男孩子.因他是出自自己该出的地方,所以,还要特地将他拜给某口井或某条河流,每年过彝族年时,要煮饭去祭祀该井或该河流,并在其上搭桥走过,这样就会健康成长。值得注意的是,在彝族的婚姻中,一岁宫在南方的男子若能与一位岁宫正好在北方的女子结合,则是一门相当完美、十分理想的婚事,因为南方是水源,出水处,它代表男子射出的精液,而北方为进水处,代表女性接纳精液,南北相交定会儿女双全,子孙满堂。彝族不仅以水的流向定南北方位,而且还将它与人类自身的繁衍发展相结合。
彝语称产生和储存精液的睾丸为“使剥”即装血的球体,可简称为“血球”,这种语词的运用,明确表达了彝人对人体中精液与血的密切关系的认识。凉山各地的神话中,都说射日月英雄支格阿龙就是来自“顶帕说诺”(发源鹰的大湖,指滇池)的神鹰滴下三滴血在他母亲普莫尼衣身上,使其母受孕而生下的,这一感孕神话,与简狄吞玄鸟蛋、姜■踩巨人脚印的感孕神话相比,似乎更微妙地巧合于精液与血之间的内在联系。这三滴血应特指血球(睾丸)中的血即精液,精液是创造生命的根本,血是生命赖以存在的基础,无精液,生命无从产生,没有血,生命便不存在,精液与血对生命同等重要,因此,二者有时是可以互代的。而神话中的神鹰又是来自大湖滇池,这也就是说,归根到底,英雄的生命是源于水的,正是水赋予英雄支格阿龙射日月、惩恶魔治凶兽的非凡本领。
正是由于彝族先民认为水具有创世、孕育万物的功能,致使流传至今的一些宗教仪式活动诸如凡与人的生命相关的招魂仪式、人生仪礼等,都与水结下了不解之缘。
彝族确信万物有灵,灵魂不死。魂,彝语称“依娜”,其中,“依”即倒影、影子之意,而且彝文“依”字也给恰似水中的倒影;“娜”魂魄之意,彝文“娜”字是由水和表示水波纹构成的。从文字结构上便反映了魂与水的渊源关系。彝人还认为魂能随时离开肉体而独立存在,人若丢失了魂,肉体失去魂的支撑,就会生病,而失魂的时间长了生命就很危险,因而,一旦发现有人萎靡不振、不思茶饭、小病不断就认为是失魂的症状,须立刻请毕摩为之招魂,使失落的魂尽快回到身上。由于水是生命的源泉,是生命的根,所以,为失魂者举行的招魂仪式,常在小溪边举行,或在家中用一碗水以象征湖泊,从水里将魂招出来,然后,在毕摩的指引下,披荆斩棘步步回到家中。
生儿育女乃人生之重要大事,但妇女若没有了生育魂,就不能孕或能生而难育,不管哪一种,都意味着是绝后,就会造成将无人为其养老送终,无人为其超度灵魂,所有财产也将被亲友瓜分,即所谓的吃绝业。彝族甚至还有“人兴由妇女,人衰妇女定”的谚语,妇女的职责就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一个妇女能使一个濒于灭绝的家族繁荣起来,也会使一个兴旺的家族衰亡,是兴还是衰,这就完全取决于她的生育魂,俗话说,“姑娘一样,生育魂不一样,”因此,凡婚后不孕或生而难育的妇女,夫家都要请毕摩占卜,查出她丢失生育魂的原因,千方百计为她招回这一魂。招生育魂同样要到水里招,因为经文(招生育魂)中说得很清楚,“阴水(卵子)和阳水(精液),蓄于湖泊里,湖泊里面取”。
严格地说,过去凉山彝族以及今天仍交通闭塞,与外界接触少的彝族,一生只洗两次澡,一次是生出的时候,一次是去世之时,婴儿出世后的第三天至一个月之内,家人要为其择日举行出门见天礼,即第一次将婴儿于太阳初升时抱出门,拜见天地,此仪式包括剪头礼、净身礼和命名礼。仪式中的净身礼即为孩子洗澡(这之前一直用母乳洗),所用之水十分讲究,必须由婴儿的父亲用坛子从特定的井中或是到流淌着的大河中去取,彝语称“知依”——净水,在取回途中,还忌讳净水倒洒出来,否则孩予用后,会出现呕吐等现象,这是人们相信摸拟巫术的结果。取回净水后,在婴儿的颈部、腑下、膀部等处擦洗,即表示已净身。月子里,由于产妇和婴儿秽气重,用水为婴儿净身,目的在于驱邪避灾。
水在毁灭旧有的同时,是又能孕育出新的事物的。如许多洪水神话中,洪水泛滥的原因,大都因上天或神仙不满地上的人,才发洪水淹没大地,然后再选一代新人。洪水神话中,水的这种毁灭一切,又能创生一切的双重功能,在为婴儿净身中也有所体现,它既要洗去婴儿身上的秽气,又要借助水的威力使婴儿健康成长,以促家族繁荣。
在举行出门见天礼这天,有的同时还要举行一项接纳婴儿为家庭新成员的迎接仪式,彝语称“阿依诺依若”,直译为“婴儿手沾圣水”,这种迎接仪式也有另择吉日举行的。仪式由毕摩主持,他手端一碗水,口里诵着(招魂经),在声声呼唤婴儿名字声中,婴儿由其母亲抱着,扶起小手,按男左女右的规矩,沾一下毕摩手中木碗内的清凉水即圣水,婴儿沾了仪式中的圣水后,就是该家庭的一位正式成员了,既得到社会群体的承认,又受到家庭、家族成员及祖先们的护佑,同时也有繁荣家族的义务。手沾圣水,不仅意味着期盼孩子茁壮成长,而且也表示祈盼其后代也要象水一样长流不断。
经过出世后的洗礼,终身不再洗浴,否则会生病,直到去世时,才第二次洗澡即净尸。当病人停止呼吸后,家人先要立刻将其眼、嘴擦闭,以免睁眼张嘴对后代不利。穿上在世时早已备好的寿衣后,就给死者洗脸、洗脚以净身。云南彝族在老人亡故后,要延聘毕摩主持丧事,严格地给死者净身,由毕摩诵唱《净尸篇》,篇中唱道:相传古时候,君臣毕民死后均不净身,后代濒于灭绝,为查绝后原因,人们宰猪杀鸡来占卜,方知绝后的原因竟是“亡人未净身”。自此以后,“君臣毕与民,凡有亡故者,均把尸身净。”儿女取来净水,“左手扶起尸,右手把尸洗,头上洗一瓢,透到脑中心,身上洗一瓢,透到心窝里,脚上洗一瓢.透到骨髓心。从头洗到脚,全身洗干净”,君臣毕民的后代,从此得繁衍,家业得发达。“牛马关满厩,猪羊关满圈,绸缎装满柜,粮食装满仓,男儿像太阳,女儿像月亮,孙子与重孙,多得似繁星。”⑧说明死后净尸是关系到家族兴衰的关键,通过净尸。既洗去了死者生前的种种罪戾,又借助水创生,再生的功能,在阴间保佑后代子孙兴旺发达,也表达了人们水里来水里去的观念。
彝族在父母双双去世三、五年后,儿孙们还必须为他们举行超度亡灵,在这仪礼中,毕摩要特地为祖灵诵《水源经》、《祭水经》,讲述水的来源、儿孙们用水祭祖的诚意。“祭水接断骨、祭水合创伤”⑨“净水祭祖妣,永世不再渴”⑩则说明水的作用和祭水的用意。而云南禄劝、武定一带的彝族在此仪礼中还有一项专门取净水的仪式,毕摩用鸡占卜后,指示取净水方向,并亲自手摇法铃带领族人子孙前往一大河中去取,以示后裔源远流长。取水的各户用竹筒贮水,由绵羊驮回祭场。毕摩念取水经文后,将净水分予各户,各家将水携回用以制祭品,供天地日月,保五谷丰登,子孙昌盛。净水同时还具有避邪的作用。取净水之地被喻为此家族的根源。日后,追叙系谱渊源,还要以取净水之地为证。⑾人祖水中来,水为人之祖。取水之地便是该家族的发源地,系谱当然也要由水开头。
除了诞生礼、丧葬礼外,水在婚礼中也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如男方上女方家去订婚,只要双方婚姻关系一说定,女方姑娘们便立即向前来订婚的人泼清凉水。迎亲之日,当迎亲者一到新娘家,见面礼同样是姑娘们泼来的一瓢瓢清凉水,有的被泼得甚至连裤腰带也湿透,当然,也有机警勇敢的迎亲者冲出姑娘圈,反把姑娘泼得像落汤鸡的。这是婚礼中必不可少的嬉戏活动,它既增添了婚礼的喜庆热闹气氛,又达到了驱邪避灾的功利目的。若新娘出嫁到男方途中,遇桥是不过桥的,必须涉水而过,这同样出于消除秽气,带来福气的目的。结婚是人生的一大转折点,意味着少女从此告别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童年,将去夫家履行服侍公婆、生儿育女、照顾丈夫等义务。这是一种全新的生活,因此,新人要用水泼(洗)去一切不洁,以崭新的风貌迎接新生活。
婚礼第二天,夫家还要特意为新娘举行迎魂沾圣水仪式。仪式由毕摩主持,用鸡作牺牲。首先,毕摩念诵经文举鸡在主人全家尤其是新娘的头上按顺时针方向转三周,再让新娘及夫家人逐个用手沾木碗里的圣水。新娘手触圣水,就意味着其魂己迎到夫家并纳入夫家氏族户籍。成为夫家的一位正式成员了。生为夫家人,死为夫家鬼,以后就要为夫家效力终生。这与诞生礼中“婴儿手沾圣水”仪式性质相同,是一项添人进口迎接新成员的接纳仪式。但若夫妻双方因各种原因而结束婚姻,那么离婚后的妇女在改嫁时还必须请毕摩为她举行“解除户籍仪式”,因为她的灵魂只有在解除原户籍后,才可纳入再婚夫家的户籍内。仪式中要用一只白山羊、一只白鸡,无数根树枝。届时,毕摩念经作法,当事者从毕摩插好的树枝中解除一道道障碍而过,毕摩的助手持一瓢冷水尾随其后,将水倒在烧红的石头上,使其发出浦浦的水蒸汽。仪式结束后,将所有树枝收来捆成一捆,送到西方的树林中。冷水泻在烧红的石头上产生水蒸汽,其目的是要清洁改嫁的妇女。而西方,在彝族传说的方位观中,是死亡的象征,仪式中所用树枝全部送往西方,含义更加明显。因此,这应是一场埋葬旧自我以诞生新生命的更生仪式,该妇女在通过此仪式后,就可获得新生,以又一新的面貌来迎接再次的出嫁。
水是生命存在的根本,万物靠水成长、复苏。彝族的水崇拜反映了彝族先民善于观察这一客观现象,并将得出的结论类比到人们的现实生活中,使其生活也打上了这些烙印。以上所述的民间文学和传统的仪式活动,较集中地体现了彝族先民对水的认识:水孕育和创生了世间一切,它既能毁灭净化一切,也能再次孕育和创生一切。
注 释:
①②《勒俄特依》冯元尉搜集整理(彝文版第2页、第22-30页)四川民族出版社1985年6月版。
③《克智勒俄布此》(彝文版,内部资料)第140页,雷波县语委1987年10月印。
④《古侯》岭光电译(彝汉文对照本)第16页一19页,中央民院民族研究所彝族历史文献编译组1982年印。
⑤《彝族文化》第158一159页,1987年年刊。
⑥《彝文文献译丛》第五辑,云南社科院楚雄彝族文化研究室编(内部资料)第56页。
⑦《除宣榷濮》朱瑭元等译,第6-7页,云南民族出版社1987年11月版。
⑧《查诗拉书》,云南省少数民族古籍译丛第12辑第6一10页,云南民族出版社1987年4月版。
⑨⑩《凤凰经》,美姑县语委搜集,第24、52页,1990年油印本。
⑾《彝族风俗志》,巴莫阿依等编著,第158一159页,中央民院出版社1992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