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指路经》作为彝族毕摩指引和教育亡灵回归祖界的经书,历经一代又一代毕摩的加工、补充、完善,指引和教导着一代又一代的彝族人。通过长期的历史积淀和不断更新完善,充分体现着彝族关于人的一系列相关问题的认识和理解,沉积了十分丰富的人学思想内容。本文试图从人学的视角,对《指路经》中所蕴含的丰富的关于人的思想做一些梳理和认识。认为《指路经》以灵魂不死和送灵归祖的灵魂观为核心和理论基础,探讨了一系列关于人的问题并形成了独特的认识和理解,包括有生必有死的生死观、生死两安的人生企盼、祭母尽孝心的伦理道德观等丰富而独具特色的内容。
关键词:指引 教育 灵魂不死 送灵归祖 生死两安
彝族先民在很早以前就创造了彝文字,掌握着彝族文字的宗教祭司毕摩,利用古老的彝文创作了大量的用于宗教仪式的彝文经典。在浩如烟海的彝文经典中,《指路经》可以说是在彝族社会中流传最广、影响最深而且数量繁多的彝文经典。虽然不同地区流传的《指路经》篇幅长短不一、具体内容各具特色,但其主旨却是一致的,它们都是由毕摩念诵,指引和教育亡灵沿着祖先迁徙的路线回归最早的祖先居住地----祖界,使亡灵得到安顿并保佑后世子孙。因此,《指路经》反映着彝族的灵魂观和信仰世界。而我们透过其灵魂观和信仰世界,又能看到彝族关于人的思想,包括彝族如何认识和对待人生、死亡、生者和死者的关系、如何为人处世等等内容。本文试图从人学的视角,对《指路经》中所蕴含的丰富的关于人的思想做一些梳理和认识。
一、灵魂不死与送灵归祖的灵魂观
贯穿《指路经》的主导思想是灵魂不死和送灵归祖的灵魂观念。英国文化人类学家泰勒把相信人并且也相信所有存在物都有灵魂的信仰,称为“万物有灵论”。从《指路经》中我们可以看到,彝族也持“万物有灵论”,他们不仅相信人有灵魂,而且也相信世间所有事物都有灵魂,山有山魂、水有水魂、树有树魂、动物有动物魂、人有人魂等等,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各自的灵魂;并进而认为有了灵魂才会有生命才会有万事万物,所有事物的存在都与灵魂不可分割。所以当毕摩送走亡灵后,就要招活魂,以免亡灵把它们带走:“活魂转回来,魂归各自身,活魂都转回。牛魂转回来,羊魂转回来¼¼”。(云南罗平《指路经》)那么,灵魂是怎么产生的?彝族也有自己的认识和理解:“万物影子生,影子成灵魂。”“影子从天来,太阳影子祖,日月生在前,发光照大地,灵魂才始有。”(同上)在彝族的认识中,“魂”是从“影”产生的,彝语“魂”也叫“影”,把“影”视同“魂”,所以彝族人认为,践踏人的影子就会导致人体虚弱或死亡,民间有忌讳践踏人影子的习俗。弗雷泽曾对这种现象进行过描述和分析:“未开化的人们常常把自己的影子或映象当作自己的灵魂,或者不管怎样也是自己生命的重要部分,因而它也必然是对自己产生危险的一个根源,如果踩着了它,打着了它,或刺伤了它,就会像是真的发生在他身上一样使他感到受了伤害,如果它完全脱离了他的身体(他相信这是可能的),他的生命就得死亡。”<1>在彝族人的观念中,人不仅有灵魂,灵魂还不止一个,有头魂、心魂、脚魂;人死后头魂回归祖界,心魂留在坟地,脚魂在家中灵位上。<1>人还有不同功能的灵魂,如有子孙魂、家支魂、姻亲魂、生育魂、福禄魂、运气魂等等。
从《指路经》中我们可以看到,彝族不仅相信万物有灵,而且相信灵魂不死。在彝族人的观念中,当肉体和灵魂统一,或者说当灵魂还附着在肉体上时,人的生命就存在,人就健康、强壮;而当灵魂暂时离开了肉体,人则会生病或衰弱;如果灵魂永久离开了肉体,则意味着肉体生命的结束,也即死亡:“日无魂不亮,月无魂不明,人无魂难活”,“庄稼没有灵魂,颗粒无收成”。虽然灵魂可以暂时或永久离开肉体,但是灵魂却不会死。当人的灵魂暂时离开人的肉体时,它会在山林、湖泊、河流、大海等地方游荡,或附着在其它事物上,通过招魂可以把魂招回。如果人的肉体死亡了,灵魂却不会死,它将继续存在:“虽然身亡故,人魂却长存”。但是,灵魂将到何处、以何种方式存在呢?
灵魂不死的观念也就必然带来人死后灵魂的安顿问题,也即必须解决魂归何处的问题。彝族认为,人的肉体死后,灵魂将被送回到祖界----传说中彝族祖先发祥分支的地方,与先逝的祖先的灵魂一起生活:“亡魂归先祖,归到先祖地”(云南罗平《指路经》);“生命树枯时,即归祖灵日”,“去世的人啊,您的田产在翁靡<2>,您的土地在翁靡,您的祖父在翁靡,您的父亲在翁靡,您就必须去翁靡。我做毕摩的,指您去翁靡,撵您归翁靡。”(《乌蒙彝族指路书》乌蒙卷)人死后,其灵魂要通过送灵仪式和毕摩指路回归祖界。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亡灵都能顺利回归祖界,在彝族的传统观念中,只有生前有儿子的人,死后才能回归祖界成为后代子孙的祖灵、祖先。生前没有儿子的人,就不能回归祖界,只能成为孤魂野鬼,作崇于人。正因此,归祖是彝族人生前最大的心愿和最高的目标,为父母送灵是活着的子女对父母必须尽的最重要的人生义务,凉山彝族有“父欠子债是娶媳,子欠父债行超度”的谚语。
归祖之所以是彝族人生前最大的心愿和最高的目标,不仅在于人死后灵魂必须回归祖界而有归宿,也在于祖界是理想的生活之境。在《指路经》中有着非常丰富和细致的关于祖界美好生活的描写。“莫木吉尔呢,是个好地方。屋前的草秆,也能结稻谷,稻谷金灿灿。屋后海克草,也能结荞子,荞粒金灿灿。此地又有水,水中鱼儿跃。此地又有山,山中兽成群。山上又有崖,崖上挂蜂蜜。莫木克吉呢,坝上好种稻,坡上好撒荞,坪上好放牧,山上好打猎,崖上好采蜜。”(普格《指路经》)祖界俨然被描绘成了人们向往和期待的仙境。同时,在祖界祖灵的生活中,君臣上下、亲戚邻里、家族亲人都是友好和睦而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君着缎彩衣,靠乐向西坐。臣穿绢帛服,靠西向东坐。师执大铜鼓,朝北靠南坐。亡魂的亲朋,个个在那里。岳父坐中央,女婿在下面。家族人丁众,坐如春笋立。外戚团团围,个个互行礼。祖和贤孙坐,父与孝子坐,母与淑女坐,父与惠妻坐。”(弥勒《指路经》)“阴间这地方,幸福万年长。”(罗平《指路经》)这样一幅其乐融融、和睦安宁的生活场境,谁不期待和向往呢?因此,祖界同时也是彝族人所向往和追求的在死后可能实现的理想生活。
灵魂不死和送灵归祖是彝族灵魂观念和祖灵信仰的核心思想,它既反映着彝族先民对人的生命现象、人的生命本质等问题的认识和解释,又是彝族人指导其人生实践活动的思想基石。一方面,从彝族先民的灵魂观念中,我们可以看到彝族先民面对人的生老病死、成败荣辱、富贵贫贱等多种多样的复杂生命现象时,力图去认识它们为什么产生、为什么如此的原因,力图去给予有说服力的或者说在他们看来是合理的解释和说明。也即他们试图认识、解释和说明生命以及各种生命现象产生的一般根源,在他们的灵魂崇拜、祖灵崇拜的后面,显示的是他们对生命现象和生命本源的好奇、探索和认识的努力。从这个意义上看,万物有灵、灵魂不死和送亡灵归祖的观念,是彝族人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对人自身的认识和说明。另一方面,在彝族人形成万物有灵、灵魂不死和送灵归祖的观念后,这些观念又决定着他们对人生的态度、看法、人生价值取向等问题的认识并深深地影响着他们的人生抉择和生活实践。如支撑着他们对生命与死亡、祖界与人间、祖灵与子嗣、生孝与死孝等问题的认识和态度,就是灵魂不死和送灵归祖的观念。
二、有生必有死的生死观
“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荀子》《礼论篇》)生与死是个体生命的起点和终点,是每个人都必须面对也必然要经历的生命的两端。因此,生与死的问题,是较早地引起人们思考并试图解答的关于人的问题之一。《指路经》作为在彝族人的丧葬仪式上念诵的经书,其直接面对和指向的就是人的死亡这一事件,也必然要对人为什么会死、人死意味着什么等有关死亡问题进行思索和解答,而这种思索和解答又是面对生者、指向生者的,所以,在《指路经》中有着非常丰富的关于生与死的思想。
如前所述,彝族人认为人的生命意味着肉体与灵魂的统一。当灵魂还附着在人的肉体上时,人的生命就存在,人就属于“生”这一状态;当灵魂永久离开肉体则意味着死亡,或者说死亡就是灵魂永久地离开了肉体:“德审阿波山,徐阿尔嫫亡,阿嫫离人间,灵魂不附身”(云南罗平《指路经》)。那么,灵魂为什么会离开人的肉体而使人死亡呢?灵魂是否可以永远不离开人的肉体而使人永生呢?即死亡是否能避免呢?《指路经》对这些问题都有自己明确而独特的认识和理解:第一,有生必有死,死亡是必然的,任何人甚至任何有生命的事物都无法回避。“世上人千万,逝者不止你;有昼必有夜,有生必有死,世人终有亡。”(云南武定《指路经》)“远古的时候,人死是必然,不仅人会死,有翅会飞的,有脚会走的,身上有血的,有嘴会吃的,爬行有尾的,肝上有胆的,样样都会死,个个都会亡。白头发会死,黑发也会死,婴儿也会死,大人也会亡,没有不死的。”(云南峨山《指路经》)通过《指路经》的叙述可以看到,彝族在很早的时候就已认识到死亡具有必然性、不可避免性,是任何人都无法抗拒、无法回避的:“凡人无永生,没有人不死,人人魂要归,这是天命定。”“不论君或臣,是男或是女,必走阴间径,人人要长眠,寿终人正寝”(云南罗平《指路经》)。不论贵与贱、贫与富、男与女,都无法抗拒和回避死亡,都要面对死亡。“君王在人间,寿数也要尽,寿终要归祖,天地不留情。”(同上)第二,人寿天来定。人的寿命有长有短、有寿有夭,这都是由天来定的,人自己不能决定也无法知道自己是长寿还是短寿。“寿命长和短,人生并不知,只有策耿纪<1>,清楚又明白。人到尘世后,寿命长或短,各是命中有。”而当人的寿命已尽,则由阴间死神“徐力”把人的灵魂招走:“徐力这死神,深知阴魂情,今日告知你,徐力把你招,要你离阳间,回归阴世间。”(同上)第三,既悲痛又能坦然乐观地面对死亡。由于彝族认为人死只是意味着肉体的死亡,灵魂则将回到祖界与先逝的祖先灵魂汇合,得到后世子孙的祭典并荫庇后世子孙,而且肉体的死亡也是无法抗拒的“天命”,所以虽然心中悲痛但还是能坦然面对死亡。《指路经》中充满着这种对死亡的既悲痛又坦然乐观的态度。一方面,《指路经》借毕摩之口表达了生者与死者之间的依依惜别和悲伤悲痛之情:“人群熙攘攘,人人心悲伤,四面八方来,为了来吊丧。亲朋和好友,一起来安慰,阳世很短暂,阴世路漫长,那里是归途,相劝莫悲伤。泪多眼模糊,不见日月光,孝布戴头上,来把死者葬,阴魂也就安。”(同上)不仅生者对死者的离去伤心悲痛,死者也对生者充满了留恋和思念:“回头望一眼,侧耳再细听,听到儿女哭,听到亲戚哭,哭声凄惨惨,揪心又揪肝。思念儿女情,还有众亲友,越想越伤心,分离永分离,泪珠湿衣襟。”(云南双柏《指路经》)。另一方面,则是对生者和死者要坦然面对死亡的劝导,从中体现出对死亡乐观豁达的态度。“铜鼓阵阵响,亲友来祭你,把你来送行,送你到阴间,高高兴兴走,不走也不行,自从今日起,阴阳两相离。”“亲朋与好友,一起来安慰:阳世很短暂,阴世路漫长,那里是归途,相劝莫悲伤。……再哭也枉然,死者不会转,大家来帮忙,来把丧事办。”“欢欢喜喜去,愉愉快快行。”(云南罗平《指路经》)这种因为认识到有生必有死,且死亡意味着回到祖界与祖先团聚而带来的对死亡的坦然面对的态度自始至终贯穿《指路经》中。“彝族的人们超越感情时空,相信死者之灵永远不灭。彝族的人们从小就一直受其熏染,因而对老年人的去世,就像送走一个远方的贵客一样自然而隆重,也不那么过分悲痛,而象节日一样热闹。”<1>第四,灵魂不死和送灵归祖的死亡意识已暗含由有限的人生、生命向无限的祖界、祖灵超越的思想。在现实生活实践中,人们已看到人的生命是短暂的、有限的,也因此即对生命的有限和短暂充满了无奈,又企求超越这种短暂和有限而力图走向永恒和无限。如儒家用立言、立功、立德而试图使人的生命达到不朽,而道教则企求通过修炼而实现长生不死,佛教则通过否定现世生命的价值而超越生命的有限。《指路经》则体现出与儒道佛不同的超越追求,它是通过生命-死亡、肉体-灵魂、阳间-祖界(阴间)、子孙-祖灵之间既对立又统一的关系,由肉体生命、人间生活的短暂和有限指向灵魂不死、送灵归祖的无限和不朽的。“阳世很短暂,阴间路漫长”、“虽然身亡故,人魂却长存”(罗平《指路经》)已清楚地表达了这种思想。
表面看来,《指路经》是指向死亡、亡灵、祖界、祖灵的,但实质上,它探讨死亡、亡灵、祖界、祖灵,为亡灵指路,正是通过死亡这一否定的向度来肯定生命,关注后代子孙的现世生活,从而肯定现实人生和生命的价值,追求现世生活的幸福。因为祭祀神灵,为亡灵指路,其最终目的是为了使亡灵得到安顿成为善灵,祈求他们赐福后代,保佑家支的繁衍昌盛,因此,《指路经》中的死亡观也就是生命观,是对现实生命的认识和肯定。从这个意义上看,《指路经》体现出类似儒家、道家安命、乐生、重生的思想。但与儒道不同的是,《指路经》既不象孔子所提倡的“未知生、焉知死”的有意回避死亡的态度,又不象道教那样追求长生不死的理想,而是体现出深刻的“向死而生”的意味:既接受死亡之不可避免的必然性,坦然面对,又重视生命本身,并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由有限走向无限和不朽的超越现世生命和现实生活的理想。
三、生死两安的人生企盼
如上所述,《指路经》既面向死亡,又重视生命;既看到了生者与死者的区别,也充分肯定了二者的联系。实质上,《指路经》的主旨既在于指引亡灵回归祖界而得到安顿,使亡灵得到安息和安宁;同时《指路经》也是为了亡灵成为善灵、祖灵而能庇护后代子孙,从而使生者得到平安和幸福。因此,《指路经》自始至终都充满着生死两安的人生祈盼。应该说,生死两安正是《指路经》所追求的最终目标,其实际功用也正在于表达和体现了彝族的这种人生追求和企盼。
首先,生者与死者、人间(阳间)与祖界(阴间)是有区别的。“生者在阳间,亡者地下埋”(双柏《指路经》);“念经已完毕,再把活魂念,活灵转回来,阴阳来分清,阴阳魂分离,各走各的道,从此两分离”(罗平《指路经》);这种生者与死者、人间与祖界、生与死相区别是各地《指路经》的一个主要思想观念。毕摩的主要职责之一就是要在祭典、送灵过程中,把死者顺利送到祖界,同时又要把生者的灵魂招回人世,不能让亡灵把活魂带走,也不能让活魂自己跟着亡灵走。这种区别也就意味着生者的生活不同于死者的“生活”,阳间是不同于阴间的,生者只能过阳间的现世的生活,而亡灵也不能留恋阳间的生活,必须要回归祖界面对阴间“生活”。实质上,既不能否定生者阳间的生活价值而单纯肯定祖界亡灵的价值,又不能否定祖界亡灵的价值而单纯肯定生者现世的生活价值是《指路经》一再传递和表达的信念。
其次,生者与死者、人间与祖界又是相互联系、相互影响的。一方面,死者的亡灵能否顺利回归祖界,取决于生者是否为他(她)举行送灵仪式,毕摩是否为亡灵正确指路。祖界是亡灵理想中的归宿,但回归祖界的道路充满了坎坷和艰辛,亡灵自己是无法完成回归祖界的艰难历程的,必须要由毕摩为他指路才能顺利回归祖界。“从此归阴路,走上阴间路,毕摩来指路,生者教死者,我来教你行。今日天已亮,行程已到期,时逢你亡故,我来告诉你。”(双柏《指路经》)“人在幼儿时,父亲来教诲,死后归阴宿,要毕摩来教。毕摩若不教,亡魂难归阴,变鬼来作崇。毕摩教你时,认真听清楚,听后心有数。”(宣威《指路经》)。不仅亡灵回归祖界要依赖毕摩指路,而且亡灵死后的所需所用都必须由其子孙后代通过祭典来供给。“家里的牲畜,全部献给你,纸钱有白色,用来当银钱,祭酒送你去,献饭送你行……阳间不穿衣,阴间无布影。阳间不送物,阴魂难度日。”(罗平《指路经》)在彝族人看来,人死后到阴间过着类型阳间的生活,但阴间的吃穿用度都得活着的子孙后代通过祭典来提供,因此亡灵在祖界的生活好坏就取决于生者对他的祭典是否丰厚。这就充分表现出死者-亡灵对于生者的依赖,而这种依赖也就变成了生者对死者的义务或责任。另一方面,生者的生活是否成功、富贵、平安、幸福,又取决于是否得到亡灵的庇护。“开始作献祭,毕摩作献祭,把死者祭典。献所有祭礼,神座与牛羊,都为祭奠你。献祭祈富贵,祭奠求富贵,请求别挑剔。”(乌蒙《指路经》)生者的成败、荣辱、贫富等等,取决于死者是保佑于他还是作崇于他,这样,生者又必须依赖和取悦于死者。祭典、安灵、送灵等丧葬仪式就这样奇妙地把生者与死者、人间与祖界联系了起来。
因此,生死两安是彝族人的人生企盼。生与死、人间与祖界、生者与死者的既分离又纠缠不清的关系,致使彝族人认识到生者的平安和幸福,不仅仅取决于生者自己的奋斗和努力,还取决于他们对死者的安顿是否使死者得到了安息和安宁,取决于他们对待死者、亡灵的态度和方式。生者-活魂的阳世生活就这样奇妙地与死者-亡灵的阴间生活联系在了一起。在彝族人的意识中就深深渗透着生死两安的企盼和追求:生者希望成功、富贵、平安和幸福,就要把死者安顿好,使他顺利回归祖界成为祖灵而不是孤魂野鬼,亡灵因得到了安息而能够庇佑生者,生者因祖灵的保佑和庇护而能够获得平安与幸福。
四、祭母尽孝心的伦理道德观
在彝族人的丧葬仪式上,通过毕摩具有“灵性和魔力”的念诵,既向亡灵传递着灵魂不灭、送灵归祖、有生必有死、生死两安等思想信念,又传递着彝族人千百年来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原则,承担着教育的功能:“教育亡魂要懂得各种道理、不要忘记祖先传下的道德规范,在阴世也做一个好人。”<1>这种教育表面上是向亡灵进行的,但实质上是指向生者的,它正是通过丧葬仪式这一媒介向生者进行着关于人的思想信念和为人处世的道德原则和行为规范的教育。因此,《指路经》中包含着丰富的伦理道德内容,其中最为典型和突出的是有关后代子孙通过祭典亡灵和送灵归祖而尽孝的孝敬观、扬善弃恶的善恶观和丧葬祭祀的礼仪。
祭母尽孝心是《指路经》中一再强调的生者对死者的孝敬观。“孝道的内容非常广博,但不外乎两种表达方式:生孝与死孝。”<2>彝族人注重父母在世时的孝(生孝),并且重视和强调在父母死后尽孝(死孝):为其举行隆重的丧葬仪式,送其灵魂回归祖界。在彝族的传统中,能否为祖先举行相关的丧葬仪式是后代子孙应尽的义务和责任,也是衡量一个人孝还是不孝的标准。既使在死者死时因为没有能力举行仪式,过去若干年后,如果有了能力还要补做相关的仪式。“母亡儿不祭,亡后埋山间,此举不能行,为人要孝敬。能乍自格地<3>,有位能乍莫,也象突施乍,老母亡故时,儿孙未祭典,死后十五年,尸骨抬回家,请了毕摩来,连续三夜晚,恭敬来祭典,祭后送上山,重新来安葬,祭母尽孝心。当时母亡故,未曾举丧礼,停放在山间,为何如此行,只因无能力,过了若干年,祭典力从心,牛羊关满厩,为了尽孝心,丧礼重举行。”(罗平《指路经》)正是通过彝族人多次参加的丧葬仪式,这种“祭母尽孝心”的孝敬观深入彝族人的灵魂深处,成为了他们的道德信念和行为原则。
在毕摩念诵《指路经》指引和教育亡灵的过程中,实际上也传递着彝族人如何为人处世的有关道德规范和行为原则的信息,向人们传递着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和如何做人的思想观念和行为规范。第一,要勤劳耕作才能过上好日子。《指路经》中有许多地方是对死者生前生活状况的描述,通过这种描述,实质上向生者传递着要勤劳耕作才能过上好日子的生活信条。“盘田庄稼汉,勤劳又辛苦,春日忙耕种,秋日忙收割。滴滴汗珠流,才有好收成。粮食收进仓,认真来储存,人人有吃穿,个个心欢畅。”“寻祖途中行,别人休息时,莫把脚步停,双脚得勤快,快快往前行。”(罗平《指路经》)第二,要坚强勇敢地面对困难、战胜困难。《指路经》在指引亡灵时是沿着彝族远古的祖先发祥、分支和迁徙的路线一站站、一程程地克服许多艰难险阻后回归祖界,与先祖们团聚并过上安定的生活。这种回归的路线,其价值不仅仅在于它记载了许多山川地名,更在于它对于生者的教育引导的功能。透过彝族祖先充满了艰辛和苦难的创业史和迁徙史以及亡灵的同样充满了艰辛和曲折的回归祖界的历程,实质上向人们传递着一种生活信念:现实生活中充满了困难、曲折甚至是苦难,但要向祖先们一样坚强勇敢地面对困难、战胜困难,从而过上安定和幸福的生活。“……刺楸树讨厌,生长在道上;讨厌的野狗,挡在道路上;无数的毒虫,布满在道上。……剥下畜皮垫荆棘,刺楸可通过;野狗得骨头,纷纷让出道;毒虫得肌肉,纷纷把道让。……遇战事莫怕,各自有盔甲;遇婚配莫怕,各自有牛羊;遇丧事莫怕,各自有归途。”这种敢于面对困难、战胜困难的信念,对于生者而言,是最好的教育和引导。第三,教育人们要扬善弃恶,努力做善事、行善举,以人为善。在彝族人的灵魂观念中,认为人死后灵魂将过着类似人世间的生活,不仅需要进行吃饭穿衣、耕田放牧等活动,而且还需要好名声、好声望;而阴间的名声、声望又是生前的名声、声望的延续。因此,《指路经》沿着这种思想认识,就告诫人们在生前要扬善弃恶,以人为善,只有生前做好人、做好事,有好名声,死后到阴间也才能成为好人、拥有好名声。“人活阳世间,要有好名声,世间无好名,阴间度日艰。”“亡者在世时,社会声望高,回归阴世间,声望仍不变。”“去到那里后,好事要多做,行好得好报。”(罗平《指路经》)第四,告诫人们要团结、和睦。团结和睦既是彝族人对现世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人生在世时,有悲也有乐,父母和兄弟,同屋共相处,共同坐一桌。亲朋和好友,时常相聚会,有酒大家喝,杀牛同分享,宰猪共同吃,羊肉各有份。”“在你小时候,父母把你养,家内有粮吃,饿时填饱肚,到了老年时,儿媳来孝敬。百发归祖时,儿女来祭送,虽死不会说,心中全明白。”(罗平《指路经》)而且也是死后祖界生活的需求:“到勒波依特,祖先的地盘,送你送到此。勒波依特呢,是个好地方,姐妹和睦处,亲亲又热热,难舍又难分。兄弟和朋友,都来围着你。智者来帮你,识者来帮你,识者来教你,快乐无忧虑。”(美姑《指路经》)通过《指路经》,不仅教育亡灵而且也是教育生者要尊敬老人,与家族亲人和睦相处,与邻里团结和睦。
彝族的丧葬仪式既要求隆重又要求严格按相关礼仪举行。一般说来,彝族的丧葬仪式包括奠灵、安灵、送灵三大环节,每一个大环节又衍生出若干小环节,如罗平《指路经》中就记载有二十三个相关的丧葬仪式:祭亡灵、开丧礼场、击鼓送亡灵、指路魂、超度、挖药撵獐子、人寿天来定、洗魂篇、亡魂归审自、为阴魂开路、婚嫁、击鼓招亡魂、解扣子、搭丧棚、畜粮祭给你、魂归、指路、毕摩招己魂、送魂入阴世、砍丧棚、晚诵、早吟、祛邪篇。在这些仪式中,包含有许多相关的礼仪、禁忌等内容,这些直接来源于彝族人的现世生活的礼仪、禁忌,反过来又成为指导着彝族人的现世生活的日常习俗和行为原则。因此,在彝族人参加丧葬仪式时,也就是学习和接受日常生活习俗和行为规范的教导的过程。
总之,《指路经》历经一代又一代毕摩的加工、补充、完善,通过长期的历史积淀和不断更新完善,充分体现着彝族关于人的一系列相关问题的认识和理解,沉积了十分丰富的人学思想内容,值得我们深入探讨和研究。
附:本论文引用的《指路经》有:(1)云南省少数民族古籍译丛第24辑《指路经》,云南民族出版社1989年版。(2)文成瑞主编,《乌蒙彝族指路书》,云南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3)果吉.宁哈、岭福祥主编,《彝文〈指路经〉译集》,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3年版。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哲学系博士生)
<1> (英)詹.乔.弗雷泽,《金枝》,大众文艺出版社,1998年1月第一版,第288页。
<1>参见《云南省少数民族古籍译从》第17辑《叙祖白》,云南民族出版社,1987年11月,第5页。
<2>翁靡,指彝族祖先发祥分支的地方,即亡灵回归的祖界。
<1> 策耿纪,彝语音译,也有译为策格兹、策举祖、成格兹、恩梯古兹等,传说是彝族父系第三世首领,后人把他神化,说他是天上最高的神。
<1>(日)樊秀丽等,“中国彝族经典《指路经》的社会教育功能”,《国外学者彝族研究文集》,云南教育出版社,2000年8月,第218页。
<1>伍雄武、普同金著,《彝族哲学思想史》,民族出版社,1998年7月,第134页。
<2>陈华文,《在生存与再生之间》,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4期。
<3> 地名,何地待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