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永胜松坪的一个小山村,松坪有两个彝族村子,村民在平日的生活中,一直都是用彝语方言交流的。
后来,我有机会接触了松坪以外的彝族,发现分布于永北、程海、六德、鲁地拉、仁和、东山乡东山村委会、顺州、片角、期纳、涛源、光华、大安等地的彝族,他们使用的语言和我的母语是一样的,但奇怪的是有些地方的彝族,民族称谓和我们的不一样。
看到这个现象后,我就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研究清楚造成这个现象的来龙去脉。为此,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去走访永胜境内的彝族村寨。
东山乡东山村彝族服饰
在多年交流的过程中,我发现这些地方操西部方言的彝族也迫切想了解自己民族的源流,甚至外界的很多学者都想认真研究永胜彝族的源流。既然有那么多人想了解,就应该认真做一番研究,并把研究的成果写出来和大家分享。很长一段时间,我把对研究永胜彝族当做自己的一个使命。
经过深入了解,我发现永胜彝族的分布是很广的,但各地方的民族称谓不尽相同。分布于东山牦牛坪村、羊坪乡的彝族称为诺苏,自称和他称相同;分布于松坪乡、光华乡、大安乡、仁和镇、期纳镇、涛源镇、片角镇、永北镇黎明村、程海镇金兰村、程海镇向家坪村等地的彝族,自称倮倮,他称则各不相同。
彝族诺苏人服饰(石头 摄)
我试图通过田野调查,从源流和语言着手对这些族群加以研究,进一步分辨他们的相同点和不同点。
从语言加以辨识,永胜彝族的分类是较为清晰的,分布于东山牦牛坪和羊坪乡的彝族,使用的是同一种语言。
被称为水田人、乡谈人、他留人、他谷人、崀峨人、土家人、纳咱人、支里人的彝族,使用的是同一种语言,这些族群间可以相互通话。但各地方的语言在口音、用词习惯、新名词的描述方面略有差异,有些单词则发生了音变,到目前为止,相同部分占70%以上,不同部分不足30%。从这个现象可以判断,这些族群一直以来使用的是同一种语言,由于分开居住的时间相对久远,语言上产生了一些变化。
永胜松坪彝族村寨
我再次去实地走访,想从民间对源流的了解、记载方面对比一下,看看这些族群有什么差异和相同点。遗憾的是,由于长期以来各民族间不断融合的原因,这些族群关于族源、祖先发祥地、迁徙路线等等的说法都各不相同,甚至一个小村子里,就有三四个关于族源、祖先发祥地、迁徙史等问题的不同说法。
田野调查,已不足以从根本上分辨清楚这些族群的差异和相同点,我于是开始从阅读史志书籍着手,想彻底弄清楚永胜彝族的源流。
记载彝族的历史典籍很多,我读了一些比较重要的著作,终于将涉及永胜彝族源流的几个基本问题弄清楚了。我最初读的两本书是当代出版的《彝族简史》和《中国彝族》,这两本书对彝族源流的记载都较为全面,我从里面的相关记载,对永胜彝族有了进一步的认识。我对永胜彝族的了解,上升到了学术的层面。
永胜六德彝族服饰(李林勇 摄)
让我非常开心的是,书里记载的和我的判断是一致的。读了这两本书,认识上的收获主要是:
从语言上来分,永胜境内的彝族有两个支系:分布于东山牦牛坪和羊坪乡的彝族是诺苏支系,所操的语言是彝语北部方言,与分布于大、小凉山操北部方言的彝族是同一族群。
永胜境内被称为水田人、乡谈人、崀峨人、他留人、他谷人、土家人、纳咱人、支里人的彝族属于罗罗支系,所操的语言是彝语西部方言,与分布于楚雄、大理、临沧操中、西部方言的彝族是同一族群。
由于这两本书是从整个彝族的角度去写的,无法顾及到过细的族群,所以也没有写到永胜操西部方言的彝族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名称。
永胜光华乡彝族村寨
我还想弄清楚永胜境内操西部方言的彝族,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名称?这些名称是怎么来的?
永胜出版的史书,我读了早期出版的《乾隆永北府志》和《永北直隶厅志》。这两本书并没有帮我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我仍然从中得到些有用的信息。
这两本书,对少数民族的记载篇幅并不多,但我仍然从书中获悉了一些重要的信息。书中记载,唐贞元十一年,异牟寻执政南诏国,从洱海周围移傈僳族、倮倮人、白族的先民到永胜守边,这些少数民族开始在永胜居住下来。书中直接将西部方言群的先民称为“倮倮”,这是该族群迁徙史不多的几处记载之一。
当代出版的史志书籍,我主要阅读了《永胜县志》和《永胜地名志》两本书。《永胜地名志》记载少数民族的分布情况最为详细,书中将被称为水田人、乡谈人的描述为“彝族支系倮”。这个记载与我所知道的情况较为吻合,因为我在大量的田野调查中,发现水田人和乡谈人其实是完全一样的,却被赋予了两个不同的族群名称,他们其实都是彝族中自称“倮倮”的一个支系。
后来,我读了《丽江地区民族志》,书中列了一张表格,将永胜被称为水田人、乡谈人、崀峨人、他留人、他谷人、土家人、纳咱人、支里人的彝族归并为纳若、腊鲁、腊罗三个支系,和我掌握的情况较为一致。但纳若、腊鲁、腊罗这三个名称其实是“倮倮”这个称呼的同音异写,《中国彝族》《云南民族识别研究》等书籍都持这个观点。所以说,这8个族群都属于罗罗支系。
《丽江地区民族志》中的彝族称谓表
后来我又读了《中国彝族通史》,这本书对永胜境内的彝族名称只有零星的记录,但让我从宏观上认识了彝族发展、演变的历史。
在公元前600年左右,彝族的祖先阿普笃慕,在洛尼山将彝族分为武、乍、糯、恒、布、默六个部落,让自己的六个儿子带领六部往不同的方向发展。糯、恒两部向北发展进入四川,布、默两部留在中央后进入贵州,武、乍两部往南发展分布于云南。
今天分布于云南、缅甸、越南、老挝等地的彝族,就是武、乍两部融合发展而来的。到唐朝时期,这部分彝族名称上有了新的变化,开始用“罗罗”称呼自己的族群,并把这个名称一直传承至今。
阅读了这些史志书籍后,我对永胜的彝族有了较为清晰的认识:被称为水田人、乡谈人、崀峨人、他留人、他谷人、土家人、纳咱人、支里人的彝族是彝族六祖分支后的乍、武两部融合发展起来的同一族群,他们其实都是彝族内部自称“倮倮”的族群。
我读《中国彝族通史》的时候也注意到,第三卷中记载说他留人属于纳若支系,因为居住于他留河一带,被称为他留人,这就更进一步证实了这个说法是对的。
这样梳理出来的结果,和我对永胜彝族的理解完全相符合。永胜境内彝族的这8个名称,原本是不应该存在的,或者说,同一个族群不应该被冠于这么多的名称。他们在早期有一个共同的名称,就是“倮倮”这个称呼。
彝族选美活动(石头 摄)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还要进一步阐述一下,永胜操西部方言的彝族这么多名称是怎么产生的,它们的产生有什么规律。
归结起来,永胜操西部方言的这8个称谓,由以下三种方式衍生而来:
第一,有特殊的含义。如分布于大安、顺州的彝族,被称为乡谈人,它的含义是:“讲地方方言的少数民族”,一些学术文章中,也写作“湘潭人”“香堂人”等;分布于光华、仁和、松坪、期纳、涛源等地的彝族,被称为水田人,其含义是“善于耕种水田栽种稻谷的人”。居住于片角镇的彝族,被称为“土家人”,这个名称跟大理彝族自称“土家人”是一样的,其含义也是强调自己的族群是正宗的土著人。有一支彝族因居住于老鼠塘,喜欢用鼠皮做烟袋,因此被称为支里人。
第二,由居住地的地名衍生而来。如居住于他留河一带的彝族,被称为他留人。永胜较早的史志书籍《乾隆永北府志》《永北直隶厅志》中,就有他留河的记载,他留这个词组最初出现时,是一个地名。后来居住于他留河一带的彝族,被称为他留人。
同样,居住于崀峨的彝族,被称为崀峨人,居住于纳咱的彝族,被称为纳咱人。他谷人,也能找到与之相对应的地名“他谷坪”。
地名和族群名称相互渗透的现象,在历史上也发生过。如“昆明”这个称呼,最初是彝族的族名,后来变成了地名并成了云南的省会。
这种以地名代替族名的做法几近荒唐。打个比方吧,我们平时把居住于永胜的汉族称为永胜人、把居住于华坪的汉族称为华坪人,这个没问题。但是将居住于永胜的汉族称为永胜族、将居住于华坪的汉族称为华坪族,将这些地名变成一个族群的名称,那就不可取了。但是,对永胜彝族名称的描述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这样的现象非常普遍。这样做的结果是将同一个民族,分成了很多个族群。
永胜仁和彝族村寨
第三,由“倮倮”这个名称音变而来。罗罗支系在云南分布较广,主要分布于大理、楚雄、临沧、丽江等地。由于同音异写,这个称谓在大理写作“腊鲁”,在楚雄写作罗罗,而《永胜县志》《永胜地名志》等史志资料,则将此名称写作“倮倮”,或简写成“倮”。
在其他一些书籍中,这个名称还被写作腊鲁、纳若、纳儒、罗落等等十几个不同的名称。彝族中自称罗罗(倮倮)的这个支系人口也很多,据《中国彝族》统计,以罗罗自称的彝族在云南包括中部方言区和西部方言区,分布于云南的总人口,2010年末共计180万人。
由于“倮倮”这个名称与永胜彝族的关系很大,我们需要重点说明一下。罗罗一词,最初见于《山海经•海外北经》。上面记载说,有种青兽,形状像虎,名叫罗罗。罗罗一词最初为动物名,后因这个族群崇拜龙、虎,将龙虎当做自己民族的图腾,因此罗罗才变成一个部落的称谓。
关于罗罗这个名称的含义,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罗罗即龙(彝语lǒ)和虎(彝语lǒmō)的合称,有龙虎图腾的含义。另一种说法,罗罗一词即老虎的意思,罗罗族群即虎族的意思。罗罗这一称谓在史志中出现,是在唐朝时期,说明至少是在唐朝初期或更早以前,就有了这个名称。所以说,这个名称至少伴随这个族群有1000多年了。
永胜期纳彝族服饰(杨永泉 摄)
元朝开始至解放前,罗罗一词被借用,用来统称彝族,所以罗罗一词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罗罗,就是彝族的统称,用做广义的称呼时是他称,不是自称。
狭义的罗罗,特指彝族内部自称为“罗罗”的支系。用做狭义概念时,是自称而不是他称。永胜操西部方言的彝族,属于彝族内部自称罗罗的这个部落,时至今日,除彝族诺苏人以外,永胜境内被称为水田人、乡谈人、支里人、土家人等名称的彝族,仍然自称倮倮。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云南省图书馆读到一本书,详细记录了永胜境内操彝族西部方言的彝族识别的过程,这本书就是《云南民族识别研究》。这本书,详细记载了1954年民族识别的过程,是我多年以来最想了解的知识。
书中主要有两个论点:
其一,永胜境内被称为水田人、乡谈人、崀峨人、他留人、他谷人、土家人、纳咱人、支里人的的族群,语言、习俗上都与分布于大理永平、漾濞等地的自称腊鲁(倮倮的同音异写)的族群一致,所以不能成为单独的一个民族,应该归属为彝族。
其二,他留、崀峨、纳咱、他谷这些名称,最初都是地名;水田、乡谈、土家、支里这些名称,最初是描述这些族群的某一特征的。
这两个观点,再次验证了永胜操西部方言、被称为水田人、乡谈人、崀峨人、他留人、他谷人、土家人、纳咱人、支里人的彝族,其实是彝族内部自称罗罗的一个支系。
永胜仁和镇彝族艺人
我们有必要分析一下,中、西部方言原来仅有罗罗这个名称的彝族,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的族群名称的原因。有三个原因,导致中、西部方言区的彝族出现很多的名称。
第一种情况,是自元朝开始到解放前期,中、西部方言区的彝族名称“罗罗”被借用,用来统称彝族。罗罗这个名称出现了广义和狭义两个概念。当需要描述狭义的罗罗人时,人们开始加入一些前缀或新发明一些新名称,久而久之,就出现了许多新的族群名称。《中国彝族通史》中,就有二三十个加了前缀的名称,如水田倮倮、妙倮倮、罗婺倮倮等等。
在云南的地名上,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过去,祥云县的名称叫云南驿,后来“云南”这个名称被借用,云南驿只能将自己的县名改成祥云县。
第二种情况,是由于旧社会时期封建统治阶级对少数民族带有偏见,倮倮这个名称后来变成了蔑称,有了蔑视的成分。在永胜,倮倮这个名称成了形容词,有固执、不讲道理的意思。于是,出现了史志书籍中描述的“群体性遗忘”自己族称的情况。从这个层面分析,有些群体不再使用这个族称是主动的。难怪《云南民族识别研究》中说,他留、崀峨、纳咱、他谷这些是地名,不是族群的名称,“他们忘记了原来的族称”。
第三种情况,同为倮倮人,迁徙到了不同的地方后形成了小聚居的格局,他们各自为阵、相对封闭,彼此间的交流交往很少,于是出现了语言、习俗各方面的变化。后来,当外界学者对他们进行识别时,就认为他们是不同的族群,就分别赋予他们不同的名称。
永胜期纳彝族村寨
其实,这些变化是应该被理解并接受的。我再打个比方说明一下:像过去在没有推广普通话之前,如果操闽方言的汉族遇到操湘方言的汉族,两人因方言上的差别,在没有中间翻译的情况下彼此之间根本没法进行口语交流,但毫不影响他们都是汉族。再如部分傈僳族从丽江迁徙到怒江后,形成了独特的怒江方言,目前永胜方言与怒江方言有了较大的差异,但毫不影响他们同为傈僳族。
有必要在这里补充说明一下,想要研究彝族的源流应该从自称着手,因为自称里才蕴含着真正的族源信息。
从自称来看,彝族的自称体系可简单地归结为“一统三体”。“尼”“宜”是彝族最早的统一族称,“三体”是指彝族有哩泼、倮颇、尼颇三种自称。永胜境内被称为水田人、乡谈人、崀峨人、他留人、他谷人、土家人、纳咱人、支里人的彝族,就是倮颇自称体系,即自称倮倮颇的彝族。
研究彝族,给大家的感受是彝族内部的支系太多、名称太复杂。但这种认识是片面的,复杂的是他称,自称是比较恒定不变的。
彝族传统民居木楞房
说到这里,我可以简单地总结一下,通过田野调查、查询史志书籍后,我对永胜境内彝族研究的最终成果:
永胜境内的彝族,是由两个共同体组成的,分别是分布于东山乡牦牛坪、羊坪乡的操北部方言的彝族诺苏人,与分布于大、小凉山的诺苏人为同一族群。
另一个共同体,是永胜被称为水田人、乡谈人、崀峨人、他留人、他谷人、土家人、纳咱人、支里人的彝族,他们是同一个族群,他们其实都是彝族内部自称“倮倮”的族群。与分布于大理、楚雄、临沧等地的罗罗人、腊鲁人是同一族群。
一直以来,因为族源上的混乱,给永胜县操西部方言的族群带来很多困惑,甚至不同程度影响了这些族群的民族自信,现在通过这样的一次梳理,大家对自己族群应该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
但是这些不科学、很随意的名称还会一直伴随着我们这些族群,那我们就姑且把这些称谓当做一个“绰号”来对待吧。平时大家会看到这样的现象,某些人因为有一些独特的个性,被别人取了一些绰号,时间长了,人民甚至会忘记了他原来的名字,只记住了这个人的绰号。用这样一个比喻来形容永胜彝族在名称上的混乱,那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采录口头史
当然,还有两个问题需要弄清楚:
我们说永胜的彝族由诺苏人和倮倮人组成,那么诺苏人和倮倮人之间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很多人认为倮倮人和诺苏人在语言、习俗等方面差异很大,那么把倮倮人和诺苏人同时归为彝族的依据又是什么?
还有一个问题,是同为倮倮人被称为水田人、乡谈人、崀峨人、他留人、他谷人、土家人、纳咱人、支里人的彝族,民间对它们的族源、民族迁徙史、祖先发祥地有不一样的说法,于是有人怀疑他们是不同的族群,这种现象如何解释?
由于这两个问题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于是我单独写了两篇文章,分别是《从历史演变中解读永胜彝族》和《从民族融合中解读永胜彝族》,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读读这两篇文章,从不同的角度去了解永胜的彝族。
作者简介:熊万林,1976年11月出生于永胜县松坪乡,云南省音乐家协会会员。曾先后在医疗单位、文广系统供职。喜欢音乐、写作。出版有个人歌曲MV作品集《青春留下一首歌》。曾在《民族音乐》《云南日报》《壹读》《永胜文艺》等报刊杂志发表词曲作品、文学作品近百件。
原载|边屯文化(2023-11-24);原媒体|编辑:熊万林;责任编辑:秦正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