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涧彝族祭祀碑保存于该县博物馆。2023年巍山彝族祭祖节结束后，与蒙自市彝学会的同志顺道入馆考察。为提供彝学爱好者参考，现将对该馆两块碑刻彝族文字字义及所表现的文化含义介绍如下；
一、碑刻概况和字义
碑刻图一和图二藏于南涧县无量山彝族博物馆二楼进展厅右则，玻璃框柜白色节能灯调控展示。碑用石材和高、厚、宽相同，图一为祭祀主碑，图二是对祭祀礼仪作用阐释。碑刻上的彝族文字左起直书向右。图一主碑是十二兽历，中间四个大字刻录祭祀对象和祈祷求吉利，两边分列六兽；图二副碑阐述祭祀作用目的。
1. 主碑字义
图一中间四个大字，彝族文献读音Luopshai nuo nait .字译“虎蛇呢吉”。第三个字声母N与M可以互相转换，这里应当念M，实际意思是“做、行”，引伸为“祭”。字面声母读音N是连词，前后衔接，符合彝族文献诗歌体吟诵规律。读M声才是反映碑刻所要表达的意愿。四个字的意思是“虎蛇祭吉”，白话文“祭祀虎蛇吉”。
左边从上到下六个字是“虎兔龙蛇马羊（绵羊）”，彝文读音Luop hluop lu shai muo hap 。以正月虎为岁首，排列六兽。对应农历月份正、二、三、四、五、六月。
图一
右边从上到下六个字是“猴鸡狗猪鼠牛（黄牛）”，彝文读音Nup ye ke vo guo nip.农历月份为七、八、九、十、十一、十二月。中间上数第二个字和左边上数第四个为“蛇”，由于碑刻艺术处理，出现蛇的上半身弯曲度稍有差异。
2. 副碑字义
图二副碑开头三句是五言诗体。其他有四、六字句，按内容衔接安排。
图二
碑文表达的大致意思是：“吾村好亲戚，无食劳有得，无物苦勤劳。祭祀雨淋，血亲外戚帮，大者来行天道（指操持祭祀），祭礼来做。小者（指年轻人）结队，清出水源泉。吉时祭天利，献鸡吉雨淋，沟渠吉水淌，牧耕有丰收。财畜富有相跟随，羊马互追排队走。此礼不施行，妣祖不护佑。”
二、碑刻的文化信息
1. 碑刻使用场合
根据两块碑刻记载内容，石碑用于祭祀并立在祭祀神树林主场地的大树旁。由于时间久远，彝族民俗活动内容变异，碑刻体现的祭祀仪式内容应该属于如下两个方面中的一种：
一是祭祀村子旁边水源林龙神树，民俗学者用汉语称为“祭龙节”。这种民俗祭祀活动，南部方言石屏尼苏语叫“咪嘎哈”，三个读音意为“地、耕耘、贞吉”，祈求“耕地清吉丰收”。东南部撒尼语、阿哲语、阿细语叫“咪支（浊音）呗”，意为“地、繁衍、祭”，“祭祀大地繁衍”，祈祷人畜兴旺、五谷丰收。南部方言区的人，以前长期以今通海、玉溪、江川、澄江为中心，在正月第一轮鼠、牛日祭祀；东南部方言人以今曲靖、陆良、宣威、威宁等滇东为活动区域，节日多在二月进行。原来的祭祀时间也在二月第一个鼠、牛日，目前固定在二月初一至初三。时间不统一是由居住区域农耕气候决定。
有的学者把这个民俗节日称为“祭寨神”或“祭龙”。祭祀程序庄重严谨，仪式内容多。祭祀对象的主神是生命种子神、葫芦神“普（男神）”和花神、护长神“楠（女神）”，天地、日月、云星、风雨、山水、湖坝、牧耕、粮财及年神、季节神、值月神、狩猎神、护稼神、长寿神等，也属于祭祀对象。祈求所祭祀村落人畜健康兴旺，五谷财禄年年丰产。
二是祭祀村寨守护神虎。虎是彝族的图腾神、守寨神。滇南开远、弥勒等地彝族村落，在寨门口立有公母石虎守护村寨平安。母石虎大在右，公石虎小居左。以前是全村组织定期祭祀，现在这一习俗已经消失。
根据碑一中间四个大字“虎蛇祭吉”，祭祀对象是村落保护神“虎神”，兼祭“蛇神”。按彝族十二兽方位，虎居东方为绿木，蛇在南方属红火。彝族五色元素中，东方绿木处于主宰君的王位，彝语汉字近音“租赛颇”；南方红火的地位是藩王，彝语“番赛颇”。彝族创世史诗中反映出的宇宙观认为，火生宇宙天地、水生大地万物。
东方绿木虎生南方红火蛇，火生黄土，土生西方乌金（铜），乌金生北方白雪水，白雪水生东绿木。顺生周转，遵循天地大道，祈求兴旺畅达。
祭祀主要程序完成后，最后一个仪式就是送邪魔妖火到村北十字路口。作法镇克，消灾免祸。
以虎为岁首的这块碑文地区的彝民，祭祀活动应该在正月举行。
2. 碑刻内容反映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理念
东南部方言彝族文献《指路经》记载，有资格超度升天庭受审，骑上获天神赐予的神马归远祖的亡魂，越六大关、十二道卡后，最终归到前有一望无际的田园大平川，后有终年白雾缠绕的雄伟高山，右有四季流淌大龙潭水的地方。彝族献祖神的食品顺序是自屋发明种植的白米饭、察普用野葡萄酿的美酒，加上红、绿、黑三种茶，共九碗。民俗祭祀的粮食把米作为唯一首选，生活中把荞饭当作接待贵客的食物。
由于受到祖先居住地地理环境的历史记忆影响，现在彝族村落选择居住地，大都选用后有森林植被茂盛、生机盎然的靠山，前有平川或缓坡耕地，旁边有四季流淌的水源作为最佳栖息地。村落地址选定后，确定每年定期祭祀求吉祥平安的龙树林和山神土主位置。最后才建设家庭民居。多数村落的龙树林在南、土主庙居北，与魂升北天区又归祖思想观念有联系。
所以，彝族居住地理环境讲究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生产生活中，更要求族人要按自然规律行事，违反自然大道必受惩罚。碑二中说，“吉时祭天利，献鸡吉雨淋，沟渠吉水淌，牧耕有丰收。财畜富有相跟随，羊马互追排队走”。就是把人类视为自然的一份子，维护自然法则，人们才能获取所需食物，健康生活。
从祈求“牧耕有丰收”这句话来看，彝族是畜牧和农耕并重的民族。在石屏县保存的云南抚都院于乾隆五年十二月下发粘贴的“特示”中，以生产力发展水平把彝族分为“彻苏”“莱苏”，直译“稻人”“箐人”，意思是种稻谷为主的人和箐林中放牧狩猎为主的人，现在称为尼苏支系和山苏支系。彝族支系与支系之间，畜牧与耕种在多数村落是两者并举，少数支系内按照自然环境有所侧重。
3. 碑文反映了彝族图腾崇拜和以虎为岁首的历法
彝族有龙、虎、葫芦、鹰四大图腾，龙图腾是生产（含生育、人的生产）农耕崇拜，祭祀东方参龙星为主，含日月风雨山水诸神，《祭龙经》及祭龙仪式展示了中华龙崇拜的彝族特色。虎崇拜是太阳母亲崇拜基础上产生的军事联盟制时期的产物。葫芦崇拜是崇拜男祖先为主的祖先崇拜，标志着男权制的确立。老鹰是勇敢智慧的象征，是毕摩文化基础上形成的民族族徽符号。碑刻图一，虎月祭龙求雨兼祭守寨神虎的民俗活动，是龙虎崇拜在民俗生活中的反映。
以虎为岁首的历法，彝族文献和民间文化传承中有十兽纪日和十二兽纪日历法两种。
彝族历法随彝族历史的发展在不断演变和完善。最早产生年的概念是从植物周期变化规律中总结出来的，天文史学家称为物候历。用来确定物候历植物的不同产生了不同的植物崇拜。如，彝族用来祭祀的龙树是铁栗树或椎栗树，属于栗树范畴，傣族用来祭祀的龙树是蓉树类。彝族最早的物候历把一年分为两大季，后来演变为十月太阳历中的阴阳两年，既现在表现的火把节过大年和十月年。通过观察太阳运转过程，确定十月太阳历后，一年定为阴阳两年四个季度，并用十兽加以固定，形成了简单易记的十月历法。在彝文经书《祭龙经·撒种篇》中记载，十月太阳历是策耿纪年。策耿纪被封为太阳神、畜牧神，游牧时期的首领，掌握太阳历的是玉兀图。十二月月亮年是沙方年。农耕时代首领沙方被封为月亮神、农耕神，掌握月亮年的是索斋审。历法方面来讲，彝族是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混血而成。
中国的历史是各民族互相融合的历史，在中华数千年文明史中，天文历法也在不断变化。《史记·五帝本纪》载，黄帝命大挠造甲子以历数兴，开始用甲子推算年月节令，约过1500年后，商改夏正朔，甲子历算基本上变成现在的模式。而彝族是和中华远古文化最为密切的一个民族，现在使用的彝文与甲骨文同源异流，是古代徽号文字的继承和发展，彝族十月年与十天干太阳年密切相关。
三、虎蛇崇拜是古滇国文化的组成部分
1. 虎蛇和彝族时空方位结构
空间观念和时间观念，在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是一对栾生姐妹。自从人类祖先活动开始，天上有日月星云，地上有花草树木。从活动空间到目视空间，从目视思维空间到对空间的认识与确定，是经历了相当长的历史阶段。空间是具有一定方位来限定的，有了方位的设定才有空间的范围。
彝族是根据太阳和星星对方位进行确定，。大的范围来讲，彝族对上下空间的认识是模糊而无穷尽的。彝族把“天上”说成“木楷”，天上还有天，不知天有多高；“地下”说成“咪客”，地下下到多深也不明确。因此，把上边说成“上边的上边”，下边说成“下边的下边”。发展到后来，用神的等级方位来设定天地之间的范围构架。东西方位用太阳升沉来确定，用“直都”日出代替东方，“直得”日落代替西方。南北用星星代替，南方叫“斋移”，意为“南箕星王“。彝族认为，南箕星是葫芦寿星，掌握生的命薄，因此用南箕代指南方。北方叫“施纳”，意为“七玄星“，北斗星是确定南北方位的星星，北斗星尾围绕北斗转动，出现了不同节气的转换。上下、东西、南北构成了一个大的简单空间，也可以说是个模糊空间。上下、前后、左右结合，又基本上构成了一个具体空间。
彝族的前后、左右方位概念是以人为中心划分的。彝语叫“前”为“阿嘿”，“阿”读舌根颤音，是肚子读音的变易，用肚子的前边肉眼直观的视线范围代指前方。叫“后”为“阿夺”或“南夺”，意为脊背的后方。左叫“阿尾”或“列尾”，意为左手边；叫右边为“阿偌”或“列偌”，意为右手边方向。从祖先灵台的供奉和彝文书写的情况看，彝族是贵右尊母崇拜太阳的民族。一般人说，彝族是贵左，这是不符合事实的。一进彝族家门，你可能看到彝族祖先的灵台在左边，老人的卧室在左房间，这是逆向看的，顺向看是右边。彝族毕摩抄书时候，逆看是左起直书右行，顺看是右起直书左行；古汉文的抄写，逆看是右起直书左行，顺看是左起直书右行。彝汉文的书写构成了一个阴阳太极图，彝族文字是独体为文居多，汉字是合体为字居众。彝文是中国古代徽号文字的继承和发展。由于彝族是贵右，祭龙等祭祀场合驱鬼时用的尖刀草、木刀用左手搓绳和削成使用。
彝族创世史诗记载，由于天地初产后，天地不稳定，出现了地动山摇、洪水泛滥等频繁的自然灾害。后经众神共同努力下，以神柱顶天，天地初安。《爱佐与爱莎》记载，到第二次洪水以后，第一世大天神莫玉禅让给策耿纪，策耿纪为第二世大天神后，分封天地四方诸神。神职明确，天地安稳，日月周旋，四时更序。这个时候，彝族对空间的认识，从感性认识向理性认识过渡，并从人本主义角度出发，从地到天分为六层，各层东南西北都有神管理，东南西北主神各设男女两帝分管。上下安泰，四方稳固。灵魂超度归祖方面，彝文经书里，亡魂要归祖，首先要经过地上三座山、六重天关受审，最后由居住在最高天宫“妮肥”的策耿纪派神马送到远祖额氐居住地肥直氐大崖洞。这里，三加六等于九，为九重天数。因此，彝族认为空间是生命存在和万物演变的必备条件，生命起源于一定的空间和范围。没有空间就没有生命产生的范围条件。
2. 蛇猪日驱邪除凶和虎猴日招禄纳福
彝族传统民俗信仰中，猴掌握命簿，长寿需向猴神祈求；虎为保护神，牛是财富的代表。选择蛇日和猪日为驱邪除凶日子，与两方面的传统信仰有关。一是创世神话传说：天地初生时，天被黑悠悠的黑锅蒙盖，神猪用嘴拱开盖子，天地显现轮郭；人类处在独眼时代遇洪水，蛇钻地洞使洪水下泄路出大地，经过兄妹婚后又传人种。二是源于方位水火：猪居北方白雪为阴水，蛇踞南方红火属阳火。生命由水火阴阳构成，阴水气重或阳火盛，都是病的根源。选择蛇猪日驱邪除凶与彝族病理养生有关。
图三：古滇人祭祀主场地蛇柱
虎猴日招禄纳福也是跟图腾信仰和方位有关。虎为图腾神、守寨神。在滇南开远彝族村落，立有公母石虎守寨。母大公小，立于村口。选择猴日是与求财禄和求生命神有关。彝族文献《生死渊源》中讲述，天神创造地球生命时，各类动物平等生活在固定区域。因人类捉拿黄猴子装在空心大树筒中举行活葬仪式，杀羊羊肉堆成山，杀牛牛血流成河。经过复杂的审案过程，天神安排猴子居北方天区掌握人生命册，主瘟神、病神、死神。因此，猴日求财禄还包含了求生命长寿。
图四：古滇国猴、牛、虎铜鼓图
3.彝族信仰文化承袭于古滇国祭祀文化
彝族先民聚居区的古滇国，至公元前109年设益州郡，南涧县属益州郡，位处郡西，有许多民俗保持了古滇人习俗。如南涧国家级非遗项目“跳菜”与古滇人武士跳碗舞（图五）。
图五：古滇人近似于今南涧跳菜舞蹈之一
图六：毕摩法器
古滇人使用的蛇形铜叉也跟今彝族毕摩法器相同。如图六。
南涧县的这两款碑刻，信仰文化方面继承了古滇人文化习俗。其祭祀目的是求得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健康发展。值得彝学界认真研究，深入挖掘探索。
（2023年5月4日）
图片来源说明：图一、二、三、四摄于南涧博物馆和昆明晋宁区博物馆；图五、六采录于网络。
作者简介：师有福，云南省有突出贡献的哲学社会科学专家，红河书院彝族文化研究中心学科项目负责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