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研究永胜彝族、进行田野调查时,有个问题很让人困惑:永胜境内操彝语西部方言的彝族,当去调研他们的族源、祖先发祥地、迁徙史等等问题的时候,他们会有五六个不同的说法。甚至因为这个原因,很多人认为他们不是同一族群,而应该是单一的民族。
西部方言的彝族,在永胜被称为水田人、乡谈人、他留人、崀峨人、他谷人、土家人、纳咱人、支里人等名称,据《丽江地区民族志》第三章记载,水田人、乡谈人、他留人、崀峨人、他谷人、土家人、纳咱人、支里人等可归并为纳若、腊鲁、腊罗等3个支系,但纳若、腊鲁、腊罗这三个名称,其实是同一名称的同音异写,是彝族内部自称罗罗(倮倮)的一个支系的名称,《中国彝族》第一章较为全面地阐述了这个观点。
要研究清楚操西部方言的彝族罗罗支系的源流,需要排除很多干扰因素,找到这些族群的主源。所以,这篇文章想从民族融合的视角,谈谈这些操西部方言的罗罗支系的主源。
我在着手研究这些族群时,和其他学者一样,是从田野调查开始着手的。我分别到这些族群分布的每个村庄走访,去寻访一些可能了解这些族群族源信息的老人,希望他们提供给我一些有用的信息。
另外,每个村子里都会有几个特别关注本民族历史文化、族群源流的人,他们会有第一手研究资料。我们到他们村子里采风,他们都会无私地把他们的研究成果和我们分享。
六德彝族妇女
田野调查的结果,是永胜境内操西部方言的彝族罗罗支系,关于他们的源流民间有五六个不同的说法。主要的说法有:源自湖南、源自江西、源自南京、源自湖北等等,甚至有些族谱记载说,祖先随诸葛亮南征而来。这些说法谁也说服不了谁,学说之间往往互相排斥、相互争执。
很多的学者对永胜彝族的研究,都会止步于这个阶段,因为再怎么研究,也没法得到一个统一的结果。
这些说法,不仅仅是空穴来风,他们有足够的证据支撑。多数情况下,这些说法的背后,有族谱、墓碑等实证加以佐证。有些墓碑、族谱规模很大、历史很久,能上溯到明清时期。
此时,我只能暂时停下田野调查,把精力收回到阅读史志书籍上。我在阅读相关史志书籍时,注意到永胜发生的一些历史事件,和这些族源信息相关。特别是明朝时期朱元璋实行“寓兵于农、屯民实边”后,大量汉族从中原迁入永胜,他们的祖籍地大都是湖南、江西、南京、湖北等地。
据《永胜县志》卷二十六记载,这些中原汉族以军队、移民等方式进入永胜后,多数没有带来家属,入驻永胜后就娶本地的少数民族为妻,彻底融入了永胜的大家庭中。比较典型的,是毛主席上溯二十代的先祖毛太华,就娶了本地姓王的一位少数民族女子为妻。
《永胜县志》封面
婚嫁的方式是灵活多变的,有娶少数民族为妻的,也有入赘到少数民族村寨中,融合到少数民族当中的。特别是以经商、避乱等原因零碎流入永胜的中原汉族,多数以入赘的方式融入到了少数民族中。这时,部分少数民族村寨里的姓氏、族谱记载,就会发生变化。
我们在做田野调查的时候,走访不多的村寨,就碰到五六家汉族入赘少数民族家庭的现象,他们因爷爷辈入赘到少数民族地区而改变了家族姓氏、家谱,但他们的后代却延续着少数民族的族别,这种情况在少数民族绝非少数。
少数民族与汉族记载族谱的方式是不一样的。少数民族大都有自己的文字,但普及程度不高,多数情况下熟悉文字的都是些神职人员,主要是借助本民族的文字,记载、传诵一些五言古歌。这些古歌用来记载一个族群的迁徙、祖先发祥过程、族群大事记、族谱等等。普通人无法使用本民族文字,理解这些古歌只能靠口耳相传。
在族谱记载上,汉族的优势较为明显。有书籍、家谱、墓碑等多种形式。后代很容易从这些记载中,了解家族的发展史。
以入赘的形式融入本地少数民族的汉族,不可能仅仅来自一个地方,不会齐整地只有一个姓氏,他们会以族谱、墓碑等方式把自己的家谱延续下去。所以,一个小小的村子,会出现不同的姓氏,随之出现不同的祖籍发祥地的记载,久而久之,这些记载取代了仅靠口耳相传的族谱记忆,成了当地的较公认的族源学说。
如果,一个村子仅仅出现一个族源学说,那么这个族源学说应该是该族群真实的族源,说服力可能会强些,但我在做田野调查的时候,一个小小的村子至少有三四个不同的族源学说的版本,并且各个版本之间相互排斥、争执不断。认真分析后发现,这些记载都是真实存在的,并没有谁真谁假的区别。
《永北直隶厅志》封面
1989年版的《永胜县志》卷二十六中,较为详细地记载了迁入永胜的汉族和少数民族融合的这个过程,与我所描述的情况是一样的。书中说道:洪武调卫后少数民族和汉族之间出现了较大的融合,少数民族中有汉族,汉族中有少数民族,很贴切地用民间的说法是“夷娘汉老子”。
历史上,各个民族之间是不断在相互融合的,庄蹻入滇开始、到诸葛亮南征、再到明清时期大量以军屯、民屯、商屯等方式进入云南的中原汉族,每一次大规模的中原汉族迁入,都会产生汉族和少数民族的融合。
边屯文化理论形成初期,永胜所有学者从历史资料研究中得出结论,永胜独特的文化特色是“夷娘汉老子”。甚至曾经想把永胜的主体文化定义为“夷娘汉老子”,因这个过程具有典型的军屯、民屯、商屯现象,历经长期论证,最终将永胜的主体文化定义为“边屯文化”。
此时,如果我们翻看一下永胜更早的历史书籍,就可以很容易看出民族融合的痕迹,就更能佐证我的这个说法了。《永北直隶厅志》卷七《彝俗附》中记载,永胜的彝族有杨、熊、罗、子等几个姓氏,除此以外别无他姓。当然,这个已经是明清时期对少数民族姓氏的描述,根据以彝语西部方言流传在永胜的《续谱指路古歌》的描述,最初永胜彝族仅有三姓,即杨姓、熊姓,还有一个姓氏,现在已经无法辨识。其他的姓氏,都是民族融合后产生的。
松坪彝族妇女
融入永胜彝族的汉族,从人数上远远少于本地的彝族,所以,这些融入部分不能成为永胜彝族的主源。
据《永胜县志》卷二十六记载,洪武调卫时,迁入永胜的汉族,军籍和随军家属9000多人,加上后期迁入的屯民实边的人员,迁入的中原汉族人数有了几万人。尽管后期有不同规模的汉族迁入,但融入到少数民族中的毕竟只是少数人群。
为了方便说明,我想打个比方。我们平时泡茶时,把一定数量的茶叶泡入水中,成了茶水,此时杯中的主要成分依然是水;在做鸡蛋炒饭时,把一定数量的鸡蛋拌入饭中炒,此时,碗里的鸡蛋炒饭,其主要成分依然是米饭。同理,一定数量的汉族融入永胜彝族中,其民族成分的主源仍然没有变。
非常遗憾的是,研究永胜彝族的学者都表现出那么点固执劲,见到茶水,就大呼:这是茶;见到鸡蛋炒饭,就说:这是鸡蛋。照这个推理,他们得出很多不一样的结论:永胜彝族源自江西、南京、湖南、湖北等。以这样的视觉看待问题得出这些结论,就不足为怪了。
那么,永胜彝族的主源又是什么呢?
据《彝族简史》第一章记载,彝族的主源是古羌人南下与本地的土著融合后发展而来的。唐朝以前,彝族是以一个共同体的形式存在的,这个共同体还包括了彝语支的傈僳族、纳西族、拉祜族等7个彝语支的民族。
据《中国彝族通史》第一卷记载,公元前7世纪,彝族史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彝族始祖阿普笃慕进行六祖分支,他的六个儿子分别带着自己的子民,向不同方向迁徙发展。其中乍、武两部,向昆明南部、西部发展。后来经过不断发展,逐渐进入楚雄、大理、红河、临沧、丽江,部分则迁往缅甸、越南、老挝、泰国等地。
昭通六祖文化广场
到唐朝时期,这个部落的名称又有了新的变化。在一些史志书籍中,相继出现了一个部落的名称,记做“卢鹿”部落。后来的史志书籍中,因同音异写,出现了不同的写法。楚雄州写作“罗罗”,大理州写作“腊鲁”,永胜的史志书籍中,则写作“倮倮”。这些名称后面,往往加有“濮”、“拔”、“颇”等等后缀词,这些后缀,可翻译成“族”。用汉语音译时,这个名称出现了很多不同的写法,云南境内至少出现了十几种写法。
《永胜县志》“大事记”章节中记载,唐贞元十一年(公元794年),异牟寻执政南诏国,从洱海周围移傈僳族、彝族倮倮人、白族等民族的先祖入驻永胜,以此达到扩展领土、驻守边疆等目的。早期的史志书籍《永北直隶厅志》也在卷二《建置志》中记载了这个历史事件,而且使用了“倮倮”这个名称,是很好辨识的。因当时习惯将这些民族统称施顺部落,便将永胜更名为施州、顺州两个部分,施部落居住的地方,称为施州,顺部落居住的地方称为顺州。顺州这个名称,一直沿用至今。永胜的彝族,从六祖分支后迁居大理,再从大理迁入永胜的这个过程是较为清晰的。
东山乡东山村委会彝族
说到这里,我已经把民族融合对永胜彝族族源的影响做了简单的描述,现在来简单总结一下这个观点:
永胜境内操西部方言被称为永胜被称为水田人、乡谈人、他留人、崀峨人、他谷人、土家人、纳咱人、支里人等族群的主源,是彝族六祖分支中的乍部和武部融合发展而来的,属于彝族中、西部方言区自称倮倮人的支系。而民间出现源自湖南、源自江西、源自南京、源自湖北等等多个族源的记载,是因为中原汉族融入这个民族导致的。
作者简介:熊万林,1976年11月出生于永胜县松坪乡,云南省音乐家协会会员。曾先后在医疗单位、文广系统供职。喜欢音乐、写作。出版有个人歌曲MV作品集《青春留下一首歌》。曾在《民族音乐》《云南日报》《壹读》《永胜文艺》等报刊杂志发表词曲作品、文学作品近百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