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车子在林间乡道上蜿蜒行驶,朝阳冉冉,薄雾流散。我们此行的终点是易门县十街彝族乡老吾村委会一个名叫大塘子的彝族村寨。大塘子村坐落在大挓角山东部凹地边,因村东曾有一个大水塘而得名。大塘子村只有十几户人家,是一个总人口不足百人的小村,然而竟有一支自发组织的能歌善舞的文艺队,屈指一数就有二十来个拿得出手的文艺节目,我们此行要拍摄的跑山舞便是其中之一。
跑山舞
跑山的由来
跑山舞是根据村中传统围猎活动“跑山”创作而来。彝族世居高山,擅长狩猎,这项特长是在与自然的长期较量与磨合中训练出来的,也算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生存技能。
大塘子所属的落水洞片区,跑山的传统可追溯至数百年前。在建村初期,狼、虎、豹、麂等兽类遍布山林,时常入村糟蹋庄稼,伤害家畜甚至孩童。在缺少枪械的年代,村民们只得集中起来敲锅打锣进行威慑和驱逐,人类与兽类的斗智斗勇由此开始。
最初,敲敲打打确实震慑到兽类,但几次三番之后,效力大减,野兽的胆子越来越大,直至对锅锣之声置若罔闻。村中几个聪明的小伙便用牛角做成角号,吹出恢宏之音驱逐兽类。牛角号声音雄浑,传播距离远,号声齐鸣便可响彻山谷,颇有万马奔腾之势,让兽类四散奔走。然而好景不长,兽类渐渐对角号声有了“免疫”,又三五成群地返村试探着与人类抗衡。村民们就地取材,用亚麻编织出兽网,在山口、路口、谷口等要地支起,分头将野兽驱赶至兽网,围猎活动就此形成,村民们形象地称为“跑山”。
跑山捕获的猎物被抬回村寨,将尾巴或耳朵割下钉在山神树上谢神,兽皮奖励给击中野兽的猎人,兽肉则平均分配,见者有份。在那个生产力低下、物资匮乏、食不果腹的年代,一年到头难见荤腥,分配到的兽肉无疑是对村民生活的极大改善,因而跑山成了农闲时节村民们最热衷的活动。
象征性的集体仪式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人类的繁衍壮大,耕地需求剧增,山林面积逐年递减,兽类也随之锐减。跑山活动逐渐脱离了围猎的初衷,发展成为一种象征性的集体仪式,并形成一套完整的体系,大致包含请网、支网、驱赶、收网等程序,代代传承。
跑山当日,晨曦初露时,村中德高望重的族长会亲自主持请网仪式,标志着活动正式开始。请网是跑山的重头戏,以大塘子村来说,全村共有4张网,分别安放在族长和德高望重的族人家里二楼的中柱上,世代相传。请网时,村民们齐聚在院子里,安静地翘首以盼,等待族长带人上楼请网。族长沐手点香,抱着公鸡带着两名青壮年男人上楼,庄严肃穆地向挂在中柱上的兽网和牛角号进香叩头,祈祷山神护佑全村平安,保佑跑山当天能捕获丰富的猎物。祈祷完毕,取下兽网和牛角号,奉到祖宗神堂前奠酒,再行祷告祈愿,请网仪式才算结束。在整个仪式中,妇女不能参与也不能围观,避免冲撞到山神。这样的规定多多少少有封建迷信的因素,但自古已然,并无人探究和质疑,在彝家人淳朴的观念里,一切都理所当然。
请到的网由族长安排身强体壮的男人背上,随后向众人安排跑山细节:支网位置、如何分组、如何驱赶、如何守网等。与此同时,女人们熟稔地将早起烙好的麦面饼打包,带上咸菜、水和酒,一整天的口粮就备齐了。一切就绪,族长吹响牛角号,村民们从四面八方向声源聚集,浩浩荡荡进山。尾随的还有各家形形色色的猎狗和土狗,号声一响,不用招呼,狗早已先于主人到达集结地,对于它们来说,这亦是个喜庆的日子。
这一日的山林,人喧狗吠,热闹非凡。相邻的各个山头不时传来号角声和吆喝声,兽类对人类社会这样的群体活动心存敬畏,退避三舍,不敢再轻易进犯。至太阳落山薄暮冥冥,领头人吹响牛角号,跑山队伍便收网下山,抬着捕获的猎物,就着淡淡的月光兴高采烈地回村,一路上山歌回荡、笑语盈盈,既是对围猎收获的庆祝,也是对团结协作的跑山活动的颂扬。
值得一提的是,跑山也有禁忌。在大多数动物生殖繁衍的春季,彝家人不跑山、不狩猎,不盲目肆意捕杀,他们世代遵循着一种悲悯的大爱与仁慈,这种仁慈融淬在他们宽厚、谦逊的性格里,历久弥新。
一种集体娱乐活动
时至今日,跑山早已和围猎无关,只是一种纯粹的集体娱乐活动,过程既庄重又热闹,饱含着今人对彝族先祖开基立业的敬重。天时地利都不凑巧,我们无缘参与一场真正的跑山,只能欣赏地道的跑山舞。
跑山舞生动形象地提炼了跑山的精髓并重现了全过程,演员都是村里文艺队的队员,也是跑山活动的主力,轻车熟路,本色出演,是迄今为止我看过的最朴实的舞蹈。
彝家汉子们身着彝族传统对襟黑衣,外披蓑衣,头戴斗笠,脚蹬草鞋,胸前挂着牛角号,身后背着兽网,手中握着驱赶兽类用的木棍。在领头人的牛角号声和彝语召集下,用整齐而又有各自风格的动作重现驱逐、围困、按扑、捆绑等场景,尤其是捆绑猎物时因虚构的猎物垂死挣扎,与捆绑人之间的角逐拉锯表现得活灵活现,融入了实战经验和生活智慧,堪称一绝。
在这个浮躁的时代,我们还能在大塘子这样的彝族村寨,参与一场淳朴的彝家围猎狂欢,幸甚。有传承,这个民族就有根、有梦,有来处,也知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