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莫依各起,到瓦曲觉各,瓦曲觉各起,到拉布呷多,拉布呷多起,到解诺阿莫。
————《指路经 申果庄篇》
俄洛八呷 晨风吹
天下熙攘,皆为利来,趋利避害,人之天性。利者,安也,此心安处,是吾乡。
木出阿拉听见鸟儿歌唱的时候,清早和春天一起到了俄洛八呷,阿拉起身穿了衣裳,走出屋外,抬头看看天空,东边晴朗,不见云痕,西边晴朗,不见云痕,“这天恐怕已经没有泪水了”阿拉想想,便蹲在门口上掏出眼袋抽了起来。
活了75岁,阿拉见识不多,最远也就到过越西县城,县城在山外,要去县城,你得先沿着从申果庄到普雄坝子的公路穿过两座大山,然后又从普雄坝子沿着公路穿过一座大山到乌托坝子,乌托坝子很大,是阿拉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坝子。阿拉看见闭上眼睛,轻轻吸了一口,轻轻把烟吐出,烟很轻,擦着阿拉的眼睑轻轻飘起,“风还是没有到来啊,这布谷鸟今年倒也懒散,迟迟不见前来叫春,看来下种的时间是要往后拖拖了。”阿拉听见“卡擦”一声清响,对面的木门打开,侄子拉坡走了出来,遥遥打了一声招呼,便蹲在门口掏出烟袋也抽了起来。
晨曦中山峰一个挨着一个都醒了过来,山梁间藏着的达布觉河也醒了过来,河边过夜的鸟儿也醒了过来,鸟儿跃上枝头,凭空叫了几声,山腰上的村庄便一个一个也次第醒了过来。
“听说山那边的日布家的爷爷昨天过世了,那是一个好人啊!”拉坡轻轻磕了磕眼袋把头微微偏了偏,看向叔叔阿拉这边,“你不想过去看看么,乘着您这身子骨还硬朗,应该过去看看啊”“我昨天梦见很多长辈经过我们这里,里面有我的爷爷木出力古,他还专门停下来跟我说了说话,他说山那边有一颗松树老了,再也不能给雀鸟们搭窝,他们要赶过去打理打理,顺便把日布的爷爷接回祖地住去”说完,阿拉就陷入了沉思。
在俄洛八呷住了整整七代人,从祖爷爷莫祖到居拉,到爷爷力古到父亲书哈,到阿拉自己,都很少想过山外面是个什么样的世界,达布觉河一年四季静静地流淌着,叶子绿了,又黄了,山花开了,又谢了,阿拉如今也没有力气扛着锄头到山上去劳动,每天早上起来,就坐在门口看后生们忙忙碌碌,他们早上带着种子走出家门,然后在黄昏时候背着粮食回到屋里。阿拉其实一直很想到木子波波去看看,那是祖先们搬到这里之前居住的地方,听说在尼木莫古,很远。和儿子子哈,孙子拉布一样,年轻的时候,阿拉也问过长辈们,为什么要走这么远从木子波波搬到这里来居住?和现在的阿拉一样,长辈们摇摇头,平静地说:“把自己的家谱记好就行了,到时候到了祖地不怕没有人认识。”
阿拉能记得的家谱是从吉尔开始的,吉尔有八个儿子,吉尔阿紫、阿紫依吉、依吉阿尔、阿尔阿志、阿志果里、果里莫吉、莫吉拉比、拉比吉牛、吉牛莫祖,莫祖之前的八代住在木子波波,莫祖之后的七代住在俄洛八呷,阿拉能记住的也就这么十几代,阿拉想起远在广东打工的孙子拉布,拉布走得很远,记得的家谱却是越来越少,“下次回来的时候,应该好好教教这个孩子,不然等他老了,没有办法回到祖地了”阿拉想着,起身走回屋里,太阳从身后升起,影子打在身前,不急不缓。
达布觉河 云无痕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沙马尔诺走在路上,他背着一袋荞麦,准备到瓦曲觉公社去打磨成面粉回来食用。公社改成乡已经好多年了,和村里所有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尔诺还是习惯性的喊公社。日子在达布觉河边走得缓慢,一样的太阳每天从山头升起,不急不缓,一样的草木每年在山间长了又衰,不多一棵,也不少一棵。不知不觉间,当年在河边偎着羊群做梦的孩子头上已经起了白发。
尔诺的爸爸是个名人,在达布觉河边这块狭小的山谷里。爸爸名叫沙马苏哈,1956年参军去了成都,尔诺知道成都,听说很远,远的尔诺这辈子没有办法过去看看。尔诺还知道成都在彝族话里是出产大米的地方的意思,尔诺这辈子吃上大米还没有几年,很多时候,尔诺还是喜欢吃自家地里种出来的荞麦和洋芋,“吃了荞麦粑粑和洋芋坨坨,干起活来都有劲”这句话是爷爷的爷爷传给爷爷,爷爷再传给尔诺的。
爷爷在尔诺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尔诺了,很多时候,尔诺背着荞麦或者洋芋坐在路边休息,就会想起爷爷,听说爷爷是个很有见识的人,可惜没有把他的见识传下来,因为爸爸刚刚成年就当兵去了成都。
尔诺的爸爸其实在成都也就当了六年的兵,六年对于现在的尔诺来说,也就是眨眼间的功夫吧,达布觉河边的日子过得不是很快,而是很慢,慢得你轻易就忽略了它的流逝,恍惚间却是过了数年。一样的山,一样的水,一样的草木一样的人们,背着一样的荞麦和洋芋走在一样的路上。
1962年,尔诺的爸爸复员回到家乡当了干部,官很大,是当时瓦曲觉公社的武装部长。过了两年,娶了尔诺的妈妈,生了尔诺。尔诺小时候过得很幸福,因为有一个当官的爸爸,不用劳动,也不用一天到晚在崎岖的山路上背着荞麦和洋芋回家食用,尔诺每天穿着崭新的衣服挺着小胸脯在伙伴们面前骄傲地走过。
可惜这样的日子没等尔诺长大就结束了,爸爸因为身体和身体以外的一些有关健康原因,从武装部长的位置退了下来,在达布觉河边盖了房子住了下来,没过几年与世长辞。刚刚成年的尔诺于是开始了爷爷一样的生活,劳动,收获,吃饭,睡觉,偶尔得闲,便坐在达布觉河边看着河水想想心事。尔诺很少看山,所以很少关心山上那些爷爷的爷爷走过的蜿蜒曲折的山路,尔诺甚至记不清楚自己的家谱,生活的担子是如此沉重,尔诺没有功夫关心粮食以外的事情,年复一年背着同样沉重的负担走在同样弯曲的山路上,尔诺眨一眨眼,二十多年就过去了。
尔诺如今靠着两亩旱地,养了两头山羊,一头过年猪,和五个儿女,大儿子15岁了,在读小学六年级,尔诺打算小学毕业以后送他出去打工,村里的孩子们都出去打工了,每年挣回来的钱都有好几千。
尔诺辛辛苦苦这二十多年也没有攒下这么多钱,尔诺本身是不大关心钱多钱少的,只要有吃的有穿的,日子照样过。可如今,孩子们长大了,孩子们的心思尔诺也知道,他们想吃上白花花的大米饭,想穿上鲜艳的丝绸衣服,所以尔诺没有阻拦大儿子出去打工的计划。15岁,不小了,村子里早就有15岁的女孩出去打工了。苍茫的天地间,云自悠游,水自径流,寻常事,寻常事而已。
解诺阿莫 倦鸟归
挨近薄暮,倦鸟在返巢的路上择树而栖,太阳的脚步正从解诺阿莫山上缓缓走过,身后遗下一大片一大片的阴影,解诺阿莫,山的这边是申果庄,属于越西,山的那边是侯播乃托,属于传说中的利木美姑。
夕阳下有竹篱轻愁,犬吠声声,阿余五牛站在竹篱边眺望远方,这个姿势她已经站了三年多,三年来,她外出打工的儿子的影子并不曾出现在山坡上那条幽幽泛白的山上路。
三年前,儿子沙马伍沙跟着山下的年轻人一起走路到普雄车站,坐火车去了一个叫做广东的地方,临走那个晚上,儿子和几个年轻人在家里喝了很多酒,也说了很多话,喝醉了都喊自己妈妈,他们喊着喊着眼泪也跟着下来了,他们说苦了二十多年,不想在这么苦下去了,他们明天要去很远的地方打工挣钱,他们会挣很多很多的钱回来,他们要给妈妈盖一座很大很漂亮的房子,他们要买来很多白花花的大米天天煮给妈妈吃,他们要买来很厚很暖和的衣服让妈妈穿……
儿子沙马伍沙和他的朋友们一去就没有了音讯,阿余五牛每年拖着带病的身体下到山脚,去熟人家里打听消息。两年前,儿子托人带了两千块钱和几句话回来,说自己在外面很好,挣了很多钱,也很忙,不能回来过年了。过年那天,阿余五牛守着山上这座孤零零的房子想了很多,也流了很多眼泪。中午时候,来了几个山下的年轻人,汗流浃背背着几袋大米,说是儿子托他们从城里买来的。穿上儿子买来的新衣服,五牛给年轻的客人们煮了白花花的大米饭,吃饭的时候,孩子们不停地说他们在外过得很好,外面有高高的楼房,宽敞的水泥马路……看着一张张清瘦的脸上贴心的笑容,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五牛嚼着米饭,淡淡的咸。
挨近薄暮,夕阳下的解诺阿莫些许清冷,些许苍茫,阿余五牛站在山上,这山上如今只剩下自家一座孤零零的房子,早年的邻居们都搬到山下去了,他们的生活条件很好,虽然清风里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越来越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