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是川滇黔交界处的古老民族,数千年岁月里,他们创造了具有鲜明特色的文化,这种文化分解在生活的各个领域:语言、文字、服饰、器具、饮食......为了走进这个神秘的民族,笔者特到四川大凉山腹地的宁南县松星镇六铁乡树基村,亲历一位彝族老人的葬礼。
凉山彝族村落
在汉族的传统里,也曾重视死亡,其本质是重视生命。正如穆斯林画家虎勇在短信中所说:“死亡之意义,在于警示活人。参悟死亡便是参悟生命。”千百年来,在无数度生命循环的历史进程里,产生了许多和死亡相关的典故和诗文。庄子为亡妻鼓盆而歌,屈原投江前悲愤而发天问,王羲之作《兰亭集序》发生命匆促之慨叹,颜真卿为阵亡之侄作《祭侄稿》,苏轼以“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怀念亡妻......不知生,焉知死?对死亡的感悟和重视,才懂得活着的价值和意义。漠视死亡,就是漠视生命和存在的意义。
前来吊唁的人很多
但是,一个普遍的事实是,汉民族在这个方面似乎是大踏步衰落了,表现形式是葬礼显得功利而虚伪。很难见到生者对逝者的发自肺腑的哀悼,很难听到生者对逝者痛彻骨髓的哭泣。死亡更多和世俗的荣辱利益相关。对死亡本身的蔑视和葬礼的世俗化消解了生命的意义。
在遥远的大凉山腹地,在彝族村寨,笔者见证了另一种葬礼,这种葬礼折射出的是大凉山彝族同胞对生死的大喜和大悲。活着就要快乐,要展示自由奔放的生命激情;死了就随着一缕缕青烟飘散,魂归自然。
灵堂上的“经幡”、喇叭和彝族的图腾物——葫芦
地广人稀的大凉山看上去有些荒凉,粗线条勾勒的山峦,大块的田畴和森林,显得粗犷而写意。在一个个山山凹凹里或显或隐分布着无数个彝族村寨。历史上,彝族靠打猎和放牧为生,决定了他们选择林木葱茏、水草丰茂的地方驻足,尽管后来农业发展了,也没有彻底改变他们的生存格局。依山而居的彝族粗豪而剽悍。他们活着,率意而豪爽。死后的葬礼也显得轰轰烈烈。
死者系老年女性,安放于堂屋侧面的高台上,穿着盛装,和衣而卧,犹如安详熟睡。旁边是一群女性,围着她的遗体,为她守灵、驱赶蚊虫。另一旁是席地而坐的男人,他们在喝酒和闲聊,可惜不懂彝语,无法知晓他们谈吐的内容。吊唁的客人来了,听见鞭炮声声,一半是他们燃放的,一半是当事人家为接应而燃放的。
鞭炮声响彻云霄
还在屋后,无论男女,连路哭声,双手捶胸,一直到老人遗体前,边哭边诉,据当地汉族翻译说,意思是说死者死得很惨,他们很难受之意。哭完了出门,门两旁是老人的六位儿媳和女儿答谢吊唁的客人,她们一律盛装——大概是对逝去的母亲的敬重,男人每人送一瓶啤酒,一盒香烟;女人每人送一盒饮料,一把糖果。然后,客人被安排到附近的人家,按照人头数,每人一斤牛肉,一斤大米,啤酒、香烟若干。
死者的儿女,每家必牵一头牛,每头价不得少于4000元。
送牛的亲人
葬礼上,鞭炮是必备之物,客人前来吊唁要鸣放,送死者上山要鸣放。在这位老人的葬礼上,所鸣放的鞭炮价值数万元。
尚酒是彝族的习俗,有事喝,无事喝,男人喝,女人喝,老人和孩子也喝。原来喝白酒,现在与时俱进喝啤酒。财富是什么?财富的本质为人服务,只有在使用中才能产生价值生发意义。彝族大都不甚爱惜钱财,只要高兴,就喝酒吃肉。可以说,彝族家庭的大部分收入变成了酒肉之资。
著花衣者为迎接客人的“仪仗队”
因为这样,原本能诞生富裕的土地,却也未能显出物质上的富饶。但并不妨碍彝族同胞脸上明朗的阳光和质朴的笑容。相比汉族里那些旧富新贵们,香车宝马,豪宅别墅,美酒名烟。要么飞扬跋扈,尽显爆发后的轻狂;要么悭吝如铁公鸡,对弱势熟视无睹;要么遮遮掩掩,演绎富不露相的故态。彝族不是这样,在那位老人的葬礼上,他们喝的啤酒用卡车运,开盖的啤酒,也许刚喝一口,因为一件什么事就随手放在地上,想起来又喝,想不起来就算了,重新开一瓶就是。
陆续赶到的彝族山民
他们宰牛杀猪,光是牛就杀了十四头,听说有家办丧事杀了足足一百头牛。宰杀的牛在一群刀斧手的乱刀下变成形状不一大小不等的肉块,烹煮,放盐,堆放在盆里,任食客饱餐。曾见一莽汉抓起公斤级的骨肉相连的肉块,撕下一块大嚼,另一块随手放在树杈上。
物质上的慷慨,仅为逝去的老人送上最后一程。出殡的时候,二十多辆汽车组成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前有礼炮车鸣炮开道,后有鞭炮车鸣响尾随。十多公里山路,尘土飞扬,礼炮轰鸣,高高的大凉山显得更加苍凉、雄浑。车队爬坡转过一山又一山,终于在老人的祖居地——一个长满青松的山头前停了下来。
笔者一行被安排到一村民家用用餐,堂屋很大
老人的遗体捆放在两根木杆绑成的担架里,由四人抬着,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坟场。坟场四周,是郁郁葱葱的松树、常绿灌木。坟场中央早架起高高的干柴垛,老人的遗体安放于上,火葬师点火,烈焰腾空,青烟袅袅,一个在这个世上存在了七十余年,为一个彝族家庭带来过众多人丁和幸福的老人就要在这里辞别亲人和朋友,以另一种方式回归自然了,到场的亲朋大放悲声,痛不欲生。
正在拌盐的牛肉、猪肉
女人们人手一把树枝,试图扑灭火焰,大概是想挽回老人的生命,但造化无情,回天乏力,火势越来越大,女人们悲咽着将手中的树枝扔向烈焰,忍住泪眼,向老人遗体最后告别,然后和男人们失魂落魄跑下山去。坟场上只剩下火葬师处理老人的后事,老人的遗体被烈火和烟雾一点点吞没。土地上的喧嚣结束了,青葱的树林里一缕青烟飘摇而上,似为死者之灵搭起了通向天国的桥。据汉族说,老人的遗体烧化后不垒坟墓,仅在四周放上七个或九个石头。风吹雨淋,要不了多久,老人的骨灰将彻底融入自然,无迹可寻,但老人的生命却获得了天地般的永恒。
葬礼待客用的彝族传统坨坨肉
来于自然,归于自然,生命在这里得到了自然的尊重。一个普通的生命消失了,肯定不会有报纸、电台、电视台、网络报道,不会有隆重的追悼会或遗体告别仪式,不会有长篇累牍的悼词,但苍天之眼是见证过的,大山之心是体察到的。一个生命的逝去,在大凉山,可谓备极哀荣。活着的人任大凉山的风吹日晒雨淋,每天都是好日子,照常劳作,照常喝酒,照常大块吃肉,照常结婚生子,生命的步子不紧不慢,总有一天,每个人都要以相同的方式回归自然。大凉山人的生命就是这样本真、从容和坦然。
待客用餐是坨坨肉和彝族酸菜,简单但也很丰盛
当我们返程的车穿行完幽深、曲折的黑水河峡谷,就要走出大凉山地界,我所生活的云南境内、金沙江边的城市依稀可见。在那里,我有广阔而复杂的人际关系,有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大凉山火辣辣的阳光业已褪去,大块的牛肉也在体内化为乌有,我熟悉的精致得有些矫情的生活将慢慢取代一切。大凉山之行的感悟会随风而逝么?我在心底暗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