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莫西子诗,他正在吃一碗米线。
2019年的北京冬日,气温接近0℃。这家云南菜馆就在莫西子诗家附近的商场里,很普通,写着菜品和价格的结账单随意地摊在桌上。他戴着一顶草帽,留着胡须,标志性的黑框圆眼镜上有蒸腾的食物热气。
看我来了,打了个招呼,他又赶快把自己的注意力收回到面前的碗里,草草吃完剩下几口,像个被午休结束时间围追堵截的普通上班族。
“你吃鱼腥草吗?”莫西子诗忽然问我。紧接着,他介绍说,这是他老家的一种口味奇特的食材。伴着这段对话的是菜馆里此起彼伏“请您接单啦”的外卖提示音,让我恍惚间生出一种是在和朋友对坐聊天的错觉。
“莫西子诗”,彝语中是“太阳光芒”的意思。2014年,在《中国好歌曲》的舞台上,彝族歌手莫西子诗将俞心樵的诗作《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谱曲并演唱。词曲惊艳震撼,一度成为大热金曲,人们折服于他的动情演绎,追逐窥探他的个人生活。
但此后,他相继发行《原野》《月光白得很》两张专辑,都没有收录这首红极一时的“血腥情歌”,而是以颇有门槛的彝语、诗歌为词,以大众极为陌生的口弦声、吆喝声为旋律,专心吟唱属于彝族的声音。
与“规避大热金曲”一致的,是他不喜欢接受采访。但只要应下来了,开口时,就会分外真诚。
比如现在,他特意从桌对面起身坐到我旁边的椅子上,“这样聊天会听得清楚一点”。我放好电脑回过头,便撞进一双诚挚的眼睛。
“阿杰鲁”
阿杰鲁,彝语中是“不要怕”的意思。
那是2008年,一个寻常走在下班路上的时刻,莫西子诗忽然发现自己会写歌了。不会五线谱、不懂乐理的他,脑海中忽然蹦出一段旋律—有个声音对他吟唱,是“雨又下了,风又起了,一年又一年”的意思。紧接着,一句“阿杰鲁”被渐渐放大,占据了整个脑海。
彼时,莫西子诗已经走出家乡凉山彝族自治州多年,在北京相继做过幼儿园老师、导游、翻译、公司职员等不同职业。触角越多,在这个巨型城市中辗转的不安感愈盛。“是不是该回家了?”
他想要退缩,但这段旋律留住了他。
“千千万万人都在走音乐这条道路,怎样证明是‘你?对我来说最宝贵的就是彝语。”彝语是莫西子诗的“锚”,是被人潮淹没时确认自己来处与归途的“很真实的感觉”。
“风起了,雨下了,荞叶落了,树叶黄了……”这首由莫西子诗独立创作的第一首彝语歌曲《不要怕》,在发表5年后通过《中国好声音》的舞台被大众熟知。副歌部分反复吟唱的彝语“阿杰鲁”像是轻柔的摇篮曲,安抚着人们惊悸的灵魂。
突然涌进脑海的“阿杰鲁”其实有迹可循。
从小,“旋律”便是莫西子诗生活的组成部分—彝族祭师毕摩在仪式上的念白、民族节日中的彝语“说唱”、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民族乐器、老人农闲时拨弄的口弦……“不觉得那是音乐,就是日常”。
初中的时候,彝族原创音乐组合“山鹰组合”来莫西子诗所在的学校演出。三个人抱着吉他,弹琴唱和声。莫西子诗从没见过这种表演形式,演出结束后,他跑去问别人:“那个发声的东西是什么?”
别人告诉他是吉他。20世纪90年代的大凉山,吉他颇为罕见,全校只有一个师兄拥有唯一的一把。莫西子诗就每天追着他,跟他学习一些简单的指法。
在莫西子诗看来,这是自己真正的音乐启蒙。骨子里流淌的彝族血液和学生时代简单的吉他指法,共同构成了他最初的音乐世界。
《不要怕》之后,彝语成为莫西子诗音乐的重要标签。
最近,莫西子诗又发表了一首彝语新歌《阿依阿麽咕》。“阿依阿麽咕”是“妈妈我爱你”的意思。“彝族人从不會直接去说‘妈妈我爱你的,他只会做一些内敛的自我表达。”在莫西子诗眼中,彝族一直是很含蓄的民族。所以在这首歌里,莫西子诗用彝语这样唱:“妈妈,我要去到最高的山顶,去把最茂盛的那些树枝都砍来给你烧;我要去到那河边,去把最清澈的水都舀来给你喝。”以此来表达彝族人说“爱”的方式。
“千千万万人都在走音乐这条道路,怎样证明是‘你?对我来说最宝贵的就是彝语。”彝语是莫西子诗的“锚”,是被人潮淹没时确认自己来处与归途的“很真实的感觉”,他想了想,又再次补充,“不是感觉,是如同一个物件,它真的存在”。
一年又一年,有收获也有失去,生活总在变化,但彝语始终在那里,是“不要怕”的温柔安抚,也是不断涌现的灵感与生机。
“就像那首诗说的那样”,莫西子诗用略显生硬的普通话背诵着:“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针尖上的蜂蜜”
莫西子诗确实很喜欢诗。
“诗歌是文字语言中比较高级的一个表达方式。”在他看来,那些作为“汉语不太好的少数民族”没有办法表达出来的感受,诗歌都可以言简意赅地表达。
以诗歌作品作为歌词,也是莫西子诗音乐作品的一大特色。
彝族特色音乐作基底的“迷幻山歌”遇到寓意无穷的现代诗,往往会碰撞出更辽阔的诗意。莫西子诗的成名作《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歌词便来自诗人俞心樵的同名诗。
当年,这首歌出炉,作家桑格格在网上评论道:“莫西子诗的淳朴净化了俞心樵的疯狂,俞心樵的疯狂深刻了莫西子诗的淳朴。”
含蓄害羞的彝族人莫西子诗写不出“今生今世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的歇斯底里,但借着诗歌的羽翼,他可以在旋律里剖白自己暗流涌动的爱意。
“月亮在深夜照亮了一切的骨头”。在北方籍诗人的这句诗里,莫西子诗找到了大凉山的月光。最终,莫西子诗用高亢清亮的旋律演绎了这首冷寂的诗,他质朴苍凉的嗓音为这幅夜色披上一层悲悯的外衣。
2018年,莫西子诗发行专辑同名曲《月光白得很》,歌词来自东北诗人王小妮的同名诗。第一句是“月亮在深夜照亮了一切的骨头”。
读起这句时,莫西子诗想起了自己在凉山州螺髻山下度过的童年。那时,他每天上学总要走上五六公里才能到学校,清晨离开家时,天还黑着,只有银白色的月光浅浅地照着前路,也照亮了远处如黑色骨头的连绵山脉。
在北方籍诗人的这句诗里,莫西子诗找到了大凉山的月光。最终,莫西子诗用高亢清亮的旋律演绎了这首冷寂的诗,他质朴苍凉的嗓音为这幅夜色披上一层悲悯的外衣。
莫西子诗提到他正在筹备的下一张专辑。里面还将有一首歌,歌词来自云南诗人雷平阳的《亲人》: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它省,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因为其它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因为其它乡,我都不爱。
“这听起来太普通了对吧?”可再读几次,置换成自己的故乡,莫西子诗就轻易地找到了共情,“我只爱我寄宿的大凉山,因为其它地方我都不爱;我只爱我寄宿的村子,因为其它地方我都不爱。”
大凉山……
只要说起大凉山,“汉语不好”的莫西子诗也会变成“话唠”,略带急切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为心爱的大凉山构想很多种未来。
每次回家,看到那些与他儿时一样在山路间奔波的小孩,莫西子诗会很自然地想“给大凉山建个什么”。
于是,他发起了“荒原计划”—“荒原”同样来自诗歌,取自艾略特的《荒原》,但莫西子诗想表达的是“有待唤醒的土地”。从大山里走出来,他想给这里一些支持,让它变成一片沃土。
“要建一座图书馆,又不只是图书馆,而是一个集合的艺术空间,里面有电影、文学、绘画、摄影,甚至是舞蹈、各种各样的音乐……让村子里面的孩子也来接触艺术,把我这么多年在外面见到的东西和资源带回去,把外面音乐艺术圈的朋友也带过去,和大凉山的人们互动,给大凉山更好的发展……”
他几乎忘记了我的提问,兀自澎湃地说下去,手指在桌面上快速画着圈,是一个个脑海中的蓝图。
雷平阳在那首《亲人》里总结道:“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大凉山,是寡言的莫西子诗“针尖上”的那一口甜。
故乡像莎士比亚一样
大凉山也总会变的。
莫西子诗最近一次回家时,村子里到处都在修房子、搬迁,村民们正在摆脱相对原始的状态,住进整齐的新房,也将有更好的卫生条件。
只是不能再保留火塘了。
从前,彝族人的生活起居都是围绕火塘展开的。围坐在火塘的日夜、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烟火味,是莫西子诗难以忘怀的故乡元素。
“有点惆怅,”他说,“没有火塘之后,我总觉得好像什么东西断了一样。”所以,每次回到大凉山,他会特意和朋友们带着食材到很高的山上,用过去有火塘时的烹饪方法野炊。
为了把那“断了的东西”接起来,莫西子诗还特地去拆迁的地方捡了很多有火塘时才会用到的瓶瓶罐罐,搭了一些木台子,把搜集来的物品用线悬挂起来,制作成了一个简单的装置展。参观展览的人,既可以欣赏这些物件,了解彝族人的传统生活,也可以用发放的小木棍在这些器物上敲敲打打,听它们的“回声”。
莫西子诗就像一只鸟,他飞出了他的巢,看到了更高远的天空,想要去探索更宽广的世界,甚至说“寻找一些东西”。寻找什么?“我也不知道,就像鸟儿一样到处走啊走,最终的归宿还是这个地方。”
这个名叫“荒原留声”的展览呈现了彝族人的旧日生活,也承载了莫西子诗内心深处的眷恋。他再次用背诗来表达心情:“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如今的莫西子诗大多數时间都在北京。北京有大凉山没有的艺术氛围,有新鲜的人与事为他的音乐创作提供养分。
在北京,如果想念故乡,他会约朋友一起去吃家乡菜,用彝语聊天。当然,还有另一种更“便捷”的方式能够让音乐人莫西子诗随时回到记忆中的故乡。
他从外衣兜里拿出彝族乐器口弦,也叫响篾—小小一只,收在一个精巧的竹筒里,伸展开的薄铜片像欲飞的翅膀。他轻轻敲击了一下,音色苍凉旷远—是大山的声音。
“它是最接近土壤的一种乐器,也是和我的特质最靠近的声音。”在机场或车站等候,别人都在玩手机时,莫西子诗会拿出口弦来轻轻敲响,古老的故乡远在天边,也近在指尖。
正如他谱曲演唱的另一首诗,俞心樵的《南方像莎士比亚一样》,“回忆、颤栗、再一次流下泪水/我是南方的……南方南方/南方和莎士比亚一样都是说不尽的”。俞心樵来自“南方”,正如莫西子诗来自“大凉山”—故乡像莎士比亚一样,是说不尽的。
莫西子诗就像一只鸟,他飞出了他的巢,看到了更高远的天空,想要去探索更宽广的世界,甚至说“寻找一些东西”。
寻找什么?“我也不知道,就像鸟儿一样到处走啊走,最终的归宿还是这个地方。”
要是回不去了呢?“心里面的归宿还是这里。”
他讲起了彝族的火葬—将故去的人用四根木头架起来,抬到彝族的祭师毕摩那里,由毕摩算好良辰吉日,再到空地或森林间将肉身燃烧。
彝族的婚丧、凉山的嫁娶。即使走出这么远,莫西子诗依旧非常笃定:“我以后也会是这样的。”
采访结束,莫西子诗明显地松懈下来。他有点抱歉地向我解释不喜欢接受采访的原因。“我的音乐和生活都太平常了,也很少会去想那么多‘为什么,”他拿起椅子上的厚外套说,“这么冷的天,你那么远赶过来,我怕你会失望。”
他拿出有线耳机,从凌乱的一团线里找到头塞进耳机孔里,抖一抖理顺,把手机塞进外衣兜里,戴上耳机,扣紧帽子,再次回到了他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