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幸福如同水中之月
鹰孤独地飞到一座山顶,选择一块悬崖的磐石。它先用喙拼命地击打着岩石,让又长又弯的喙完全脱落。之后,静静地等待新的喙长出来。随后,它又会把老化的指甲一根一根地在石头上磨掉。当新的指甲长出来后,再把自己本来又浓又厚的羽毛全部连根拔掉。此时,它全身血淋淋的,蹲在岩石上,双眼直视着太阳,一动不动等待着宝贵的重生降临。
1、暴风雨来临
在剑桥住了五年,我的回忆总是停留在一个夏天温暖的下午,带着一本书,懒洋洋地躺在河边的草地上,看着我的小狗金花在岸边追着鸭子玩。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心境被阳光照耀,留下的印记都是温暖的。
但我们终究离开了剑桥。
伦敦,“Regent’s park”,成为我们搬出剑桥的一大原因。因为生产Soma,我就在离“Regent’s park”不远的医院里。有一次检查完身体以后,凯文陪我出来,我也不想到饭馆吃饭,就拖着他买了点三明治之类的来到公园里坐着,漂亮的公园里头就是当时打着出售广告的“Cambridge Gate”,我兴奋得说:“凯文,我们去看看!” 于是我们打了电话过去,对方也说我们可以去看房。可凯文却不太同意:“Why?That must be crazy expensive!”(为什么?这里肯定不是一般的贵)
可我说:“I want to see it。”(我就是想看)为什么不看呢?看了也没有什么损失。
人家看到我们的这样的气势,顿时会觉得我们的社会地位不低——150万英镑起价的房子,多少人能真正去看呢?
这一次看房确实我不是有意为之,只是偶然在公园的休息中看到了这样的房子,那时候也没有想到会搬到伦敦。不过当我看到房子的时候,就不能挪步了,那古典的外形,现代化的内装修,让我喜欢得不行了。当时我一看就对凯文说:“If I move to Landon, It’s this place I want to stay. Nowhere can interest me .”(如果我要搬到伦敦,这就是我要住的房子。没有任何其他的地方能吸引我)
当时我在剑桥的生活已经如鱼得水,那里的饭馆、球场、咖啡屋都是我熟悉的处所,那里的人都已经是我的老朋友,而且对我这种好面子的人,还有什么能比剑桥更能增添自己的自豪呢?我毕竟还是不喜欢大城市,这样比较的“偏”却又充满内涵的小地方反而更适合我,剑桥满足了我的一切。
不过,凯文已经在剑桥与伦敦的火车上度过了五年,他每天那么辛苦的上班回家,再加上周末的旅行、出差,能够在家里吃上一顿正常的晚餐都已经是一种奢望,他也想看看女儿,可是女儿睡下后他才回来,女儿还没有睡醒他就已经出发了。凯文每次都唠叨着说自己“疲劳”以及“想在伦敦安家”的愿望。
也许这段时间我跟凯文的婚姻显示出平稳与和谐,或许这就得益于聚少离多吧——都没有人跟你吵架,婚姻当然算是顺利了。如果我早预料到了伦敦后婚姻会有这样的危机,我也就不会搬家了。
1998年下半年,我终于买下了位于伦敦一区丽晶花园内的“Cambridge Gate”的一套公寓。这是一栋五层建筑,由剑桥公爵在1884年修建,在英国乃至世界建筑史上都有相当的地位No.1 house的主人是一位沙特阿拉伯王子。那套价值5000万英镑的一至五层House,至今还保留着油画圣经故事的天花板,内部设计富丽堂皇,又很舒适实用,比如把马桶的水箱设计成鱼缸,色彩斑斓的热带鱼给房间增添了不少生机;还有带升降的室内游泳池,儿童来玩时把底部升高,这样水位相应降低,可以保证孩子的安全。
我买的是NO.9 House的四五层,后来把这套公寓租给了一位当时在伦敦阿森纳队踢球的法国足球明星罗伯特•皮雷,他在1998年随法国队获得的世界杯纪念奖杯就放在的晚餐室里。有意思的是,本来公寓的墙上挂了很多价值不菲的油画,被这位球星要求通通打包放进仓库里。反而是我自己从阿拉伯国度旅游回来后,深受感动创作的一幅阿拉伯风光的油画,被他好好保留在浴室的墙上。
能住进这里的人一般都是“First class”,比如沙特王子、前菲律宾总统马科斯的夫人和美国新贵。一次,凯文穿着一条旧牛仔裤坐出租车回家,司机问了他好几遍:“你真得要去Cambridge Gate吗?你是去会朋友吧?”
虽然住在这里的都是位于Top class的人,让人很容易有“Successful”(成功)的感觉。可是真的幸福与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我的楼下住着一位从美国来的太太。她没有小孩,养了一只猫做伴。她每次出门都是一身昂贵的行头。有一次我刚好碰到她一副盛装打扮,还以为她要去参加宴会,结果她说自己去公园里喂鸭子。她看上去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实际上非常脆弱。一次下午茶的聚会,仅仅因为一位英国贵族妇人没和她说话,她回家就向丈夫哭诉,对她来说,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伤害。一年后,他们离婚了。
我想,如果她需要一份工作养活自己,也许会快乐得多。这也许也是一种“病”吧。
说实话,在某一段时间,我也曾经莫名其妙地感染上这种病。到了伦敦以后,我们虽然居住了一起,可我却没有自己的花园,自己的朋友,甚至自己的乐趣。在剑桥,当凯文走了,我带着孩子这儿学习,那儿玩耍,日子很忙,就是盼着花园的花草开花结果也让生活很充实。不过在伦敦,我的眼睛更多的就只能放在凯文身上了,对我来说,家里给了两个保姆,孩子给了幼儿园,房地产生意交给经纪人就可以了,我其余的精力还能放在什么地方呢?我能干什么?
在伦敦,或许物质上的俗气又爬上了我的心头,使得我失去了在剑桥享受的精神快乐。
凯文越来越忙,我这个当妻子的都弄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走。经常大清早已有一辆车等在门外,把他直接拉到机场,像空中飞人一样,今天飞巴黎,明天去美国,后天又到了德国。辛勤工作也得到了回报,在跳过几次槽后,凯文当上美国一家银行的英国分行总裁。他加入了一家“百万富翁”俱乐部,更是常常很晚才回家。
我们搬到伦敦以后,有一天,从美国来了一个投资商人,他找到凯文想与凯文的银行合作。找人帮忙自然离不开晚宴,我就陪着凯文一起去了。
美国人大约三十岁上下,身旁还有个英国女人,长得并不算漂亮,但却显出一种风骚。吃饭的时候,也许是女人特有的敏感,我就觉得她跟凯文有点眉来眼去
吃完饭,美国商人还邀请我们去了“China White”俱乐部,这里是伦敦各类名流的聚集之地。里面营造的都是中国气氛——四周挂的有毛主席像,还有中国古代的春宫图,奢侈、荒淫,华贵中含有一种糜烂。
在这样的场所,美国商人陪着我喝着酒聊着天,“凯文去了哪里?”我却没有见到凯文,作为他的妻子,我要把他找到。居然,在舞池里我看见凯文跟那个英国女人在跳着贴面舞,摸来摸去……
我冲过去,凯文他们居然没有松手,我扯住凯文的西装,拉着他说:“凯文,回家!”那个女人居然不放手,“啪”,我往那女人脸上吐了一口水。
他居然不干,从我的手挣脱了出来,我们于是在舞池就抓扯起来。打着打着,凯文一下子奔到男人洗手间,我追到门口,没有进去。
我回转身到存衣间,拿起大衣,对正坐着的美国商人,竖起了一根中指,骂完:“Fuck you!”我开着宝马就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4点,凯文才慢悠悠回来,我追问他晚归的原因,他居然安慰我:“跳跳舞又算什么?很简单,我就在那里玩嘛,什么大不了的,几个朋友一起喝好酒,挑跳舞,放松一下而已。”
从这以后,凯文更加神秘起来,出去工作、玩耍都不带着我了,而我也越来越怀疑他究竟走出家门是干什么去了。
我并没有意识到,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我们难得的一次在外面用午餐,凯文突然对我说了一句:“知道吗,有多少女人嫉妒你?”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他:“嫉妒我什么?”他说“当然是有我这样的丈夫,看看我,多英俊,又富有。”我笑着回击他:“你忘了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了,没有我,你会是今天吗?”我单纯地以为这只是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男人的玩笑话,但当女人需要通过过去的辛劳,甚至牺牲来提醒男人时,就意味着婚姻已经处于危机之中了。
2001年,又一个平淡无奇的早晨,凯文提着包,说要到德国的一个城市开会。我追问他去哪个城市,他说去慕尼黑。我特意又问了一句:“是吗?”他毫无表情地说:“对,过两天就回来。”“好吧,一路平安。”我们像往常一样告别。
晚上十点多,我洗完澡躺在床上准备睡觉,心怎么也静不下来,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告诉我:凯文就在伦敦。
我马上穿上衣服,出门的时候,保姆问:“太太,这么晚了,你去哪里?”我边戴帽子,边找车钥匙说:“你把孩子看好,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开着车直奔凯文常去的俱乐部,穿过层层房间,我居然真在俱乐部酒吧一个昏暗的角落里看到了凯文,他的身边坐着一位黑人模特,那是个在伦敦时尚杂志上常见的封面女郎,穿着十分高雅,一双高脚鸡一样的长腿让人记忆深刻。而凯文则显得十分殷勤,看到我一声不响地出现,凯文当然十分惊讶。
“嗨,凯文,你不向她介绍一下我是谁吗?”
凯文的脸一下惨败,黑美女也很尴尬。那时候最尴尬的是我,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他们的桌上放着冰桶,桶里是裹着餐布的上好香槟,我的第一印象是想抓起香槟瓶子砸向凯文的头,但奇怪的是我居然没动,可能是周围的人太多,在那样的文明中,彝族的本能或许被消磨了不少。
我居然就这么走了,一瞬间我想起了皮尔,老天是公平的!
那天晚上,我开着车在伦敦南北两岸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夜。回家的时候,天快亮了,凯文也一夜未归。
第二天,我等了整整一天,凯文还是没有回来。
第三天,我开始收拾行李。连续两宿不归的凯文捧着满怀的玫瑰敲响了房门,就跟没事人一样向保姆们打着招呼,实际上大家都在等待他不归的解释,保姆们当然是不知道细节的。
我就想等着凯文回来给出一个解释,可是他没有解释,也不道歉,脱下西服随手一放,然后直接上楼准备马上出门要穿的衣服,看着他的西装,我就好奇地翻了翻,他的明细账单都在衣服之中,上面显示他在那个俱乐部住了两个晚上,每天房费500镑,另外早餐、午餐包括喝的酒都是双份。
我的心冷了。
凯文下楼来,我摇了摇手中的账单。“你搜我的包!”他叫起来。这场景让我想起小时候,妈妈也是这样检查爸爸的口袋。他上来抢,我的怒火也喷发了,于是两人扭作一团,房间里那支棒球棍也派上了用场,要不是保姆劝阻,战况还是很惨烈的。
出了这样的事情,头脑无法正常思维,我无法忍受再看见凯文。收拾好东西,我直奔伦敦的西斯路机场,电脑屏幕上显示最快离开伦敦的航班是飞往香港的,我毫不犹豫地买了张机票。就这样,我逃难似的来到香港。
我在香格里拉饭店住了十几天,朋友刘蓉蓉和作家周蜜蜜陪伴着我。香港给我留下了美好而难忘的印象:香港的山水平复了我的恼怒,朋友的关心让我感觉很温馨。特别是刘蓉蓉每天开车来接我,陪我走遍了香港周边的风景宜人之地,有时我们去浅水湾漫步,有时去半山的一家可以俯瞰全香港的西餐厅,两个女人,一瓶葡萄酒,几支香烟,坐在树下,吹着微风,吃一顿简单的西餐,世俗的香港向我展示了她温柔体贴的一面,语言在此时有些多余,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样过了十天,我非常想念孩子,就打了一个电话回家。凯文要和我说话,被我断然拒绝了。我问保姆孩子好不好,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心里才安稳了一些。
就在这十几天里,“911事件”发生了,美国经济受到巨大影响,凯文所在银行投资的高科技股份全面下跌。因为凯文有5%的股份,算下来一夜之间,凯文损失了五百万美元。这就是我和他不同之处,如果我要投资,首先会选择我看得到的,这就是我人简单的好处。对于股票这样的项目,我不太有兴趣,而且也不认为靠此投资赚钱保险。就好像我当时想让凯文把手头的股票卖出去然后投资我看好的几处房产,但这个MBA当然不太看得起我这个“house wife”,我也没有坚持,只是市场恰恰给凯文开了一个玩笑,所谓的高科技也有走低的时候,500万,这个常人看来的天文数字顷刻之间就有了一次转移,受害者当然是我的那个傲慢无比、目中无人MBA+CEO。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到纽约曼哈顿参观世贸大楼,我站在街上仰头看着这两天摩天大楼。我对凯文说:“我永远不会住在这里,真危险。”几年后,凯文在美国的所罗门兄弟银行工作,上司征求他的意见,是否愿意到纽约本部工作,银行的办公室就在“双子座”里。由于我的反对,凯文放弃了那次机会。“911”当天,我通过Regent酒店客房的CNN频道,正好看到世贸大楼被撞后轰然倒下的画面。我立刻拨通了凯文的手机,问他:“你看到了吗?你还记得我那一次在世贸大厦下跟你说的话吗?”凯文说:“太可怕了,你是我的Luck woman。”
然而,在香港的十多天里,凯文没有任何道歉的表示,即使我从香港回来,他也始终否认自己在道德上的越轨行为。而且他非常得意,认为那些女人就是喜欢他而已,喜欢,仅此而已。我就认为凯文选择了欺骗到底,对于过去我在剑桥,他在伦敦;我生小孩,他在国外……或许不知道他已经欺骗了我多少次,只不过这一次是我亲眼看见了,“China White”里的酒瓶没有砸到他,却砸碎了我的婚姻。
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是凯文对我说去哪里开会,不像以前我还亲自检查保姆为他烫的衣服、准备行李,为了家庭在外奔波,确实辛苦了他,但是现在他再说什么开会出差,就和欺骗一样了。
2、熟悉的陌生人
我是个单纯的人,对人对事我喜欢全身心地投入,过去我把凯文的事业当成自己的事业。包括房地产事业,如果没有他的工资保证,我不能完成初期资金的积累,所以当他说在房屋买卖上自己也应该占一半份额时候,我也觉得理所当然,哪怕你再有创意、点子,也不能缺少经济担保。
当凯文“叛变”以后,当我看到灰暗的灯光下一个妖娆女人依偎在他的身边,那一瞬间我以为只会在电影上表演的场景不仅粉碎了我的婚姻,而且也粉碎了我的依靠。
当我面临着将要和相伴多年的丈夫分开的时候,就好像两个连体婴儿要被血淋淋地被切割开来,接下来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财产,我们结盟近15年的婚姻……我不敢想后面的事情,也想不下去。凯文就像得了癌症的患者,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一定的程度,继续和他在一起,我将会被感染,有时,砍断手脚,就会保全生命。
孩子是我们婚姻最重要的部分,结婚五年我才慎重的决定要小孩,然而,当生命中有了小孩,那就如千斤一般的沉重,我从没有想到有了小孩的我,还会在凯文之外找别的男人,他就是我一辈子的丈夫!所以,在“China White”的那一瞬间,我在心里已经离婚,灵魂已经破碎,法庭不过是形式而已。
没有痛,哪里来的坚强;没有苦,哪里来的伟大;没有这些苦难,哪里来的故事呢?我常这样安慰自己。
发现凯文的背叛后,我天天不能安心入睡,妈妈始终出现在我的梦中,当我打电话回去的时候,她总是说:“挺好的,只是感冒。”我的妈妈就是这样,而且他一直没有见过Soma,我放心不下,于是带着女儿们回到了西昌。
回家看到妈妈表面上的健康以后,我就把注意力又放到了房地产——在西昌买了两套房子,我推着婴儿车带着两个女儿跑建材、跑家具,整个人又成了“装修狂”。本来是回家休息一下,我却主要是劝我妈妈把房子卖掉,换一处环境更好的房子。我看中了一所前后都有草坪,并且种着桂花树的的房子,紧接着就是设计、装修,不仅忘记了凯文,而且几乎把对我妈妈身体的担忧都忘了。
我不知道妈妈已经有了很重的病,我把她带到窗帘市场,让她自己挑选,虽然她选的我都觉得很土,但还是了结了她的心愿。实际上,这所新房子,我的妈妈只住了一个月。
女儿们在身边,给我带来了很多安慰,我试着把她们交给西昌幼儿园一个礼拜:她们在那里吃了午饭,回家又吐又拉,幼儿园的饭菜都有辣椒,真是四川特色;一到中午,小朋友们都要睡觉,可Cece和Soma不到晚上7点绝对不睡;她们的语言也是个难题,好在我的亲戚也不懂汉语,他们就教孩子们彝语。
最好玩的是孩子总是喜欢在大街上招呼了三轮车:“三轮儿——三轮儿——”两个小老外,操着西昌口音,真是让人乐得不行。周围的人都把她们当成宝贝,她们去邛海边玩耍的时候,那些出租马儿给人骑的商贩都高兴地招呼道:“把这两个洋娃娃带到我这边来,不要钱、不要钱的,你明天还要来噢!”
很快,我妈妈被查出已是癌症晚期,凯文来到中国几天,把小孩子带回伦敦,而我则要全心地照顾重病中的妈妈。来的时候,他也忙,我也无心,他也就“哇”的一声——发觉我在西昌又多了一幢房子,在伦敦、美国、比利时,他已经习惯了走到一处,就有我精心打造的家了,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来西昌也好,我回伦敦也罢,实际上婚姻都已经破裂,过去的感觉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的妈妈已经走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而爸爸那个时候的婚外情,让妈妈在精神上患上了更大的病痛。我把妈妈带到到了成都,在“川医”金卡医院不到两个星期,病危通知书下来了。妈妈马上要求回到凉山,因为如果再晚,她连飞机都不能坐了。当妈妈拖着病体坐在飞机上时,非常的平静,我觉得在那个时候他就在跟世界告别。她坐在窗边,看着四川盆地的风景,我知道她在跟天空、白云、大山告别,或许在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她已经在体会去世以后在天上怎样看着我们的心情。
回到西昌的第二天,跟妈妈最亲近的她的嫂嫂赶来看望,妈妈居然提出来要洗澡、洗头、吃饭,而且要把自己准备了多年的彝族盛装衣服穿上——我们彝族的女人总会在为自己的婚礼和葬礼准备一套一生之中的最美衣服:一般都有三条裙子,最里面的最鲜艳,在外面的颜色素净点,死之后都一一穿上;衣服都要是显出自己手工的水平,还有最精致的头饰。这哪里是死亡?简直是要走进一个崭新的世界。她穿上漂亮的裙子,佩戴上精美的首饰,那个时候她的话语、笑声、进食让我觉得仿佛看到了健康的奇迹,我妈妈好了?但事实证明这确实是回光返照,我们把妈妈送到医院,两天后,妈妈离开了我们……
在西昌的山上洒下妈妈骨灰的时候,我暗暗对自己说:“妈妈,我永远不会像你这样,把离婚当作丢脸的事情却让自己这么痛苦。”妈妈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变得那么没有自尊,以致我都有点看不起她,如果男人这么背叛我,我绝对让他走着瞧。
不过当被凯文欺骗的时候,我没有想离婚与否的问题,当时只能想离婚以后小孩怎么办?太复杂了,我没有办法想下去,也懒得想了。
在我离开西昌的前一天,我爸爸为了那个女人来吵架,我气得不行,也不能说什么。他闹完以后,我带着女朋友卢星梅散步到邛海边的一家“农家乐”附近,我就在一棵树下躺着。妈妈头一天刚走,爸爸就这样胡闹,再加上凯文……从此以后我的家就破灭了,我的心情不是一般的沮丧。
我爸爸怎么说也是拥有四个孩子,并且和妈妈共同生活几十年的男人,可是……我真看到了人心的黑暗以及家庭的不可靠,更不要说我的丈夫了。爸爸的表现让我真的很失望,怎么就这么绝情?我为妈妈难过,再想起凯文,或许对凯文还存有的些许希望全都破碎了。
3、大男人阿木
送走妈妈,第二天我就打着行李到了成都,那个时候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我在西昌机场买了一篮子漂亮的樱桃——正是这樱桃连带补着两个补丁的牛仔裤给一个男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推着行李走出机场,听到一声“阿莎”。一抬头,一个男人,看上去英俊、健壮、干净,戴着墨镜,穿着夹克,长得很像谢霆锋——这也是为什么我采访谢霆锋的动机,一头介于阿拉伯人与意大利、西班牙人之间的卷发,灿烂的笑脸露出一口整齐白牙。
那一瞬间成都亮了,机场上阳光灿烂,因为大雾飞机盘旋十五分钟才着落而引起的头晕也烟消云散。
他叫阿木——和我妈妈属于同一个家乡,在那个地区,所有家庭的大哥都叫这个名字。他和我属于彝族中108代的亲戚关系,他的爸爸是凉山有名的富豪,开矿、电厂是赚钱的主业。他的妹妹在英国读书的时候,经常会找我帮忙,所以这一次他来接我也算是还一个人情,当然在他小时候就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他也算是来看看少年时候的“英雄”嘛。
我本来只是想去成都锦江宾馆取一些行李,即刻回头奔机场飞往北京,因为第二天我就要回伦敦。不过,阿木劝我:“不用这么急吧,你的气色不太好。”
我说:“大概是因为昨天刚把妈妈送到山上去吧。”
“你就不要走啦,反正你到了北京也要住宾馆啊。”
我想想也是,那个时候我在北京还没有买房,而且我一看到一团火般的他,也不太想走了。他已经帮我登记了房间,接着问我想吃点什么,我说就想吃点酸辣粉。他说:“当然有,锦江宾馆后面有一个花园,我们可以喝茶休息一下。”
于是我们在露天花园坐了下来,他让服务员出去卖了点酸辣粉、凉粉、鸭脚板什么的回来。其实素不相识的我们也没有什么可聊的,我话都不想说,就是坐在那儿,我觉得自己好累,一点都不想动。
接下来,我也不知道眼前这样一个陌生人怎么会有这么多话,我都不知他的名字,在他的热情下,我也不知不觉地吐露自己的心声,把包括凯文的背叛、妈妈的去世以及爸爸的胡闹都吐了出来,他静静地听着我讲自己,末了,他说要请我吃火锅,我说还是先回到房间换一下衣服。
不想,我在房间换衣服的时候,阿木却去买了瓶红酒,还专门去宾馆餐厅要了两个高脚酒杯,特别的男人的心细在这里显现出来。酒过三巡,我的醉意也上来了,在妈妈去世的整个阶段,我一直都很坚强,可现在我开始流泪。一个活生生的人永远地离开,再加上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做出的事情,我一辈子最脆弱的时候来临了。我从来没有这么软弱到跟陌生人谈论自己的苦衷——也许也正是他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在凉山,面对爸爸的胡闹、亲人的冷眼,我总是一个指挥官模样,而在这个刚刚24岁、从沈阳刑警学院毕业的家伙面前,我却成了泪人儿。
阿木是个男人魅力十足的人,一句话都没有说把我拥入了怀中……
然而,到了晚上,我还是要求他离开,他虽然想留下来,但我说:“不行,你必须走!不然我睡不着。”他走了以后,我更睡不着,不过这下我觉得自己跟凯文算是扯平了。在那一瞬间,我想告诉凯文我原谅你的过去,我打电话给凯文,想重新得到他对新生活的某种承诺。然而,电话那端的他居然冷淡地对我说:“你不需要这么早回来啊。”
“什么?”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困在一棵大树中,一条蛇把唯一的树洞堵上,我根本无法逃出。我被惊醒了,醒来以后,以前都已经消失的“长漂”引起的封闭恐惧又袭上心头。我一下子推开玻璃门,站在阳台上,整个宾馆都好像要倒塌,天已快亮了,可我还这么恐惧?那个时候我很想打电话叫服务员,我需要见到一个活人,任何人都行。可我毕竟还没有失去理智,我打了个电话给伦敦的好友罗瑟琳:“请你为我祷告,我产生了很大的恐惧感。”
她在电话中为我祷告:“阿莎,你不要怕,上帝啊,求您帮她……”
这样,半个小时后,当我放下电话,我的心情平静了下来,倒回床上一会儿,一阵敲门声把我唤醒,一看表,才六点钟,门外是阿木的声音——他是来送我去机场的。
“哪有这么早的?你等一会儿,我还没有收拾。”我起来洗浴一番,泡了一杯咖啡才把门打开,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他一晚上都没有离开。没有多说什么,我让他送我去机场。
后来他告诉我的,当我机场检票回头向他挥手的时候,他难过地“含着眼泪”,而我那时就像一个不小心犯罪,却急于想逃离作案现场的犯罪分子。
当我在飞机上的时候,我开始后怕,也有一种以牙还牙的报复性的快感。但我还是觉得自己简直在发疯,居然和这个人走到一起,而且那天晚上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逾越了一条界线——在我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中,我第一次做出了违背婚姻承诺的事情。虽然我跟凯文吵架斗嘴,凯文也先做出了不少的荒唐事,可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他,所以我才这么理直气壮,对于“这件事”,我不想承认:那只不过因为我喝了酒,他是谁啊!
从北京到伦敦,我全部依靠于酒精和睡觉让自己忘却这种愧疚。到伦敦,当看到孩子们欢乐的脸庞,躺在自己的熟悉的床上,第二天家里的保姆在餐桌上摆上一束美丽的鲜花,凯文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冲咖啡,我发觉一切好像都没有改变…… “铃铃铃”,电话响了,凯文接的,他拿起听筒自言自语:“没人说话呢?有了,是中国话,是你的,是个男的。”
“谁?”我接过来,是阿木。
从那次以后,阿木的电话无处不在,就好像在你周围爆炸的炸弹,让你透不过气,从“天气”到“狗叫”,你生活的一切他什么都要知道,而他生活的细节也全部要让你知道,多少次,我可怜的手机都被打得发烫。在公园、咖啡吧,随时都可能接到“你在那儿”、“在干啥子”的随意性问候,有时候你对他发火,他也不急不躁。你也佩服他的脾气,偶尔有一天,没有打过来的时候,你却不适应了,怎么今天他不打过来了呢?后来我才知道,他光是打着越洋电话都花了好几万,甚至一段时间他还挪用他爸爸的钱来支付话费,或许也正是他这样的豪爽,让我忘记了他的年龄,感到了他值得信赖的男人味。
这样的情况也让我的生活变得很敏感,我的孩子总是抱怨我整天都有电话,而凯文也总是用他那狐疑的眼光盯着在电话边神侃的我。
阿木是个富家公子,没有正经读过书,也没有遇到人生的挫折,所以他的性格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这也许是他一天到晚给我电话的原因。那时候我正好发现凯文瞒着我把房子卖掉,而这边阿木每天都在催命似的向你招手。
2001年,趁着我为大连电视台策划《彝人回家》,我也想躲避一段时间,于是立刻回到了国内。和凤凰卫视、大连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以及我的两个临时“剧务朋友”,我们马上拍摄了火把节的工作。可以说,这次拍摄也有阿木的功劳,他在成都迎接我们整个剧组,这个男人气十足像个大款。
剧组所有的人进出的全部高级餐馆、休闲场所都是阿木买单,现在我还很欣赏的一些首饰也是他赠送的。虽然皮尔也送过很多浪漫的东西,但阿木那种源自彝族男人的豪爽真正能征服每一个女子。他1米74,却充满了力量,我第一次对一个男人这么服气,我喜欢大方的男人,那种豪放,那种气势,只有在这样的男人面前,我才找得回属于女人的温柔。他的每一句话,我都非常在意:他说喜欢看我穿牛仔裤,我就扔掉了裙子;他开玩笑说我有点胖,我就拼命地减肥;他不喜欢抽烟,我就不抽;他只说了一句:“喝啥子酒呢?”本来并不贪杯的我更加“淑女”了。
阿木也是个爱干净、注重细节的彝族男人,脸、头发、身体、服装自然不用说,永远是干干净净的。虽然是个拥有宽厚肩膀的男人,可阿木却很“臭美”,他喜欢照着镜子看自己,用手摸着自己刚剪的头发,甩甩头,撅着嘴,皱着眉头欣赏自己:“嗨,这双眼睛多像老虎豹子!”他还有一个特别打动我的细节: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如果去洗手间,一定会刻意地打开水龙头,让你只听到流水音。小小的细节,多么的像我,让我对他爱不释手。
阿木不可能认为年纪是问题,他的心中,既然你是他的女人,就得服气。凭什么?他的文化?他的钱?我从来没有尝试过的那种纯粹男人的阳刚,现在在阿木身上都得到了补偿。最让我感动的是,他让他妈妈亲手缝制出两条百褶裙,一针一线,用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一条淡雅,一条彩色,是我一生中见过最美的裙子,这本来是为结婚的新娘准备的,不过在我的有生之年是不可能用上了。他还带着我回老家见他的奶奶——带着一个有着两个女儿的已婚女子,向亲朋好友宣告爱情的信息,这是怎样的男人!
在成都,他开着他爸爸的丰田;而在他老家的时候,他开着吉普车,他对我说:“这是我自己的车!你别嫌弃。”彝族男人的四大爱好他全部具备:美女、车、枪和制服。我和他的朋友们坐上车,在山区陡峭的盘山路上,肆无忌惮的飙车,在路上还把彝族人家养的鸡碾死了,在农民的大喊声下,在朋友们恐惧喊“停”的呼号中,在我的欢畅的笑声中,阿木把车停在崖边,打开车门、绕过车头,到我的这边打开门,如无人一般,一把紧紧抱住我疯狂亲吻,完全不顾在场的朋友和我的推搡——这在彝族人的习惯中是最不能接受的表现,平时在人前连和我拉拉手都不好意思的阿木,此刻完全处于“癫狂”了,那一瞬间我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两个孩子的妈咪,凯文的老婆。那两个朋友当即下车不敢再坐上去,换乘了另一辆。对追上来的农民,阿木甩出几百块钱,扔下了一串笑声。
在悬崖、在陡坡,那样速度让其他的朋友不得不下来,而我照样跟他在一起寻求刺激,这时候,我也要飙一把,而且比他还要疯狂。到了海棠山的顶上,躺在繁星般的野花丛中,我发觉自己都可以和他融化在蓝天之中,我脸上的泪水被他吻去,“乖乖,是咸的。”是的。后来我跟女友卢星梅讲:“当我在海棠山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才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欢乐。”
“欢乐”!!而不是快乐!男女之间爱情的欢乐,阿木给我的,是最独特的一次吧。
因为我是有家之人,想必我跟他的关系还是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他家人朋友应该有过很多的批评。有时候他会要我和他一起私奔,一会儿是珠海,一会儿是新疆,这时候我就大笑:“阿木,你逃到那儿干什么呢?”
“开个饭馆啊。”
“在凉山你确实厉害,可离开了这儿,一口‘川普’的你在北京连方向都找不到。”
我一次从西昌去成都和他约会,在喜来登大堂听到二楼上阿木的声音:“阿莎,上来!”他打着手势向我挥舞。我坐在大堂的沙发,比划着手势:“下来!”
“上来!”
我只有上去了——谁敢这么命令我阿莎!等我走上去,他背着一只手,等我走近,那只手突然伸出来,一束美丽的玫瑰花就举在眼前。
这就是阿木,像大多数凉山彝族男子一样,最爱你的时候,会说出别人以为最野蛮的话:“老子把你打死,手脚都打断!”也会在你没有想到的时候,送上最美的花朵。(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