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鹰落脚的地方
翻开焦黄的史书,便有许多故事钻出来,便有许多歌谣流出来。
手捧一把泥土打量,有先父的忠骨,有外婆的背影,也浸着猎物的血和泪。
看着看着,它像妈妈慈祥的心灵。
再细细打量,又像一张孩子可爱的脸庞。
这片土地叫大凉山,喊它一声爹,情如泉涌。
这片土地叫小凉山,喊它一声娘,泪如雨洒。
在这片土地上,伫立在一粒荞麦的魂魄里,日子长了,年月久了,石头是朋友,火塘是亲人。
这比历史更为悠久的土地,这比母亲更为慈祥的土地,人们自然会想起马匹、牛羊、白云、高山和没有名字的村庄以及粗野的情歌和恐骇的故事,想起没有修饰的苦荞、燕麦、阳光以及一个个渐渐隐没名字的山坡。人们自然会想起桃花红了李花白,布谷的啼声染红满山的杜鹃以及一段无法完成的爱情。
而这时是三月,我看见山在山中,水在水里。
我看见孩子银铃般的歌唱摇醒或淹没一夜的沉寂。
我看见嫩芽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被风一浪浪运送而至。
我看见眉梢上挂满含蓄与羞涩的妹子在悄悄耳语。
我看见三姐姐把心事抛给月亮,经历了一场泪水洗过的夜晚。
我看见含苞的花经一夜春雨后,急得发痒,闷得发慌的样子。
我看见鸟在树枝上做梦,不经意间掉了一些下来,被忧郁的少女拾起来编织成了生活的花环。
我看见一些低低矮矮的羊圈渐渐流动和一些可触的民谣飘然而来。
我看见一条清清的溪流绕着村庄,牛羊的哞哞声盛在村庄里。
我看见一个年老的人,依着土墙清点自己,细细体会岁月的味道。
我看见一个瘦弱的毕摩①与逝者对话。他说石头上有先祖的足迹,风中有含糊不清的神语。
我看见锁在水鸟眉头上忧郁的心事和山羊苦涩的泪水。
我看见风留在树叶上狂乱的脚印和复杂的心情。
我看见路边野草的坚韧和山中黄牛的厚道。
我看见土墙上集满了尘土和梦语。
我看见大表哥在山中寻山,用一壶酒灌醉一群群的山峦。
我看二表妹在古老风情的倒影里,寻找梦中遗失的故事。
我看见三表弟怀抱月琴,弹一首给蓝天,蓝天一样无边的世界,弹一首给风,风一样自由的生活。
我看见,一首歌谣让背水姑娘久久伫立。
我看见,一个故事让吆牛使犁的汉子内心翻江倒海。
我看见,一个眼神让游子在梦的另一头飘。
我看见一群人从那边走来,他们都是我的父亲或母亲。
我看见一群人从这里走远,他们都是我亲生的孩子。
我看见荣辱归尽于一个夜晚的风雨,是非归尽一个早晨的尘埃。
我看见在低矮的雾中慢慢坐起来的石头,我情不自禁地喊了它们一声,兄弟。
①天地间的使者
宰杀一只羊的过程
在这个古老的村落,主人为款待远客,牵来一只肥大的山羊。年轻的后生嘻嘻哈哈动刀宰杀,年老的长辈提高嗓门,为我们唱妙韵欲滴的歌谣。
我说这只山羊,我曾在哪里看见过,它默默地啃着干涸的草,以及落在草上的阳光。不知它是否明白,如今的牧场越来越狭小了。它的主人寂寞地坐在一角。
这只山羊,被剥了皮就宰腿,被宰了腿就宰头,然后挖出内脏。这时火塘里的火正旺,火塘边的笑正甜。
我说这只山羊,从它的生到死,一定并不漫长,它曾是否明白,隐藏在它之外所有的陷阱和阴谋。
这时候,只有放牧的老人走出吱吱的木门,绕着羊圈,走在昔日放牧的路上,吧嗒吧嗒吸着兰花烟,谁也没有看见那两颗晶莹剔透的泪。
我说这只山羊,当你遇到困难,你为什么不用这坚硬的角,向对方冲刺,哪怕就这么一下,你的伙伴们从未有过的勇气。从你开始殊死搏斗,喻示另一种出路。
猎枪
这支猎枪,在我家冷清的土墙上挂了整整两代。
那时候,爷爷总是黄昏来临的时候出猎,说要射下最后的鹿子,就圆了毕生的梦。
我和阿爸就依着木门,在秋天最后的夕阳里,总是等待一支晚归的猎枪,总是等待关于猎人的故事。
后来,在某一个不平静的清晨,弓箭射进了爷爷的胸口。爷爷成了最后一只鹿子,殷红的血浸在七十八代的家谱上。
从此,这支枪口总是瞄在我记忆的心脏。
从此只要枪声响起,我就把眼睛闭上,直到那音韵消失得很远很远。
猎枪还挂在墙上,父亲时常取下来轻轻抚摸,那双眼睛充满淡淡的忧伤。
猎枪伴父亲走遍小凉山的山山水水,那英武和刚强与猎枪同在。父亲说,只有枪口里才能跳出真正的英雄。
现在,父亲老了,猎枪也老了,狩猎的地方荞花飘香,狩猎的故事被后生们取笑。
猎枪还挂在墙上,父亲还坐在墙下,失落的魂魄在颤抖。
后生们的安慰话,父亲说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