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安履贞生平
安履贞,字月仙,一字廉娘,诰封恭人,彝族,女,生于1824年8月10日,卒于1880年3月6日,贵州省威宁州遵化里红稗坝人,即今赫章县六曲河镇拉乐村,勺钟(奢渣)土目安天爵之孙。年十九与四川叙永水潦彝族诗人、直隶州知府后补知府余昭结为伉俪。其生平在《通雍余氏宗谱》里有详细的记载:“妣,乌撒盐仓土府裔阿克安公中立女,讳履贞,字月仙,诰封恭人。道光甲申年七月十六日辰时,在威宁州遵化里奢渣诞生,光绪庚辰年正月二十六日戌时,在水脑(潦)寿终,享年57岁。与公合葬于陇冈,公母旌表节孝安太恭人墓侧,丙山壬向兼己亥,遵公与妣遗训也。妣性端庄慈惠,律己以敬,相夫教子,永垂模范。课家务井井有条,上下咸沐雕肃之泽。能诗文,不欲示人。殁后公与奁箧中检获诗稿十余页,女戒十则,刊《圆灵阁诗稿》传世,中多念母吊兄之作,字字从血性中出。在妣自写胸臆,初不望传,然今滇黔诗礼之家,几户置一编矣。”
安履贞为乌撒盐仓土府后裔,德布氏毕百哪洛支系,其祖父安天爵为清雍正元年(1723)癸卯科武举,俄索以机部勺钟(奢渣)烘(土目),乌撒二十四土目之一,文武兼备,曾于雍正五年至八年随清军征讨乌蒙,因功受禄,家产殷富,良田千顷;重视研读汉文化,延师开设家庭私塾,教授其族属子弟和村童攻读诗书。因重视教育,其子中豫、中咸、中立皆有文才,喜读诗书,与村中十诗迷结为诗友,号称“十穷村”,闲暇相邀,品茶赋诗。其孙履泰,履贞(女)均有深厚的汉文功底,才华出众,诗文颇有造诣,均有遗诗传世。安天爵一家祖孙三代,重视研习汉语文且成果斐然,成为乌蒙山区彝族中的书香门第,且开地方办学之先河,为贵州彝村汉学的倡导者之一。
相传当年清朝大将军福康安由乌撒入滇,安天爵以肉桂数十觔熏豚招待,场面十分壮观。但传至其子时,常常食客千人,最终债台高筑,家道败落。加上其孙安履泰恃才傲物,文笔犀利,结怨豪强,在新婚之夜演《北地王刘谌》,被吴姓仇家诬陷,官府以“不羁之才”罗织罪名,冤死狱中。之后安氏男丁相继离世,最终后继无人,绝嗣。
安履贞幼年丧父,由其母抚养成人,自幼天资聪颖,言行慎笃,性情温柔。其兄安履泰,字阶平,博学多才,履贞早年受他影响,得到他“骨肉曾兼师”的教诲,博览千卷,工诗能文,“读书十行,下笔文思若夙构”。婚后与丈夫余昭情趣相投,琴瑟甚笃,互相砥砺,时相唱和,“昕夕不释卷,儿女两书痴”,“才人清福经消受,赢得人呼女相如”,终成为千古佳话。但作为传统的彝族女性,履贞终持着相夫教子为己任的观念,她坚持不多作诗,即使作诗也多为自慰,且不轻易示人。因此,一生只留下60首诗歌和《女戒》10则。
二、安履贞诗歌的内容与分类
安履贞去世后,她的诗歌由丈夫余昭在她的奁箧中检获,编辑成《圆灵阁遗草》,共收入诗歌60首。《圆灵阁遗草》原名《圆灵阁诗稿》,应该是她生前所定的诗集名称,因为早在咸丰元年(1851)豫章八十老人饶雁鸣老先生于乌撒阿克山阳书院为其作序,说“其诗教多于阶平,而成于令偶大山先生。然亦不多作,作亦不肯示人。盖深自韬晦,而不欲以才显。仆所获见而录存者,多思亲吊弟之作。阶平以家难,流离倾覆,讫于沦亡。姑于母家,有沧桑之感,发乎情之所不得已也。”又说“且黔疆文教初开,问才于男子尚不可多得,况妇人乎?有开必先,异日数此邦才女必先屈指廉姑,即论德媛,亦当首及。”老人为安氏三世秘书,言之凿凿,他不但对她的诗歌做了中肯的评价,同时对她的人品也做了肯定。
安履贞的诗歌内容题材涉及闲适情趣、歌颂女性,思亲念母,吊兄悼亡,咏物唱和。数量最多的是思亲悼亡诗,占总数的一半,其次是闲适诗,有近20首,歌颂女性和咏物唱和的数量较少,但也能从中窥见其思想性格一二。安履贞诗歌风格看似起伏不大,但细读依然可见其前后变化,大致以遭家难为界,分为前后两种不同的风格,这种风格主要体现在闲适情趣类诗歌之中。
第一,闲适情趣类。安履贞祖上为彝族德布氏乌撒盐仓土府后裔,二十四土目之一,辖地辽阔,家境殷实。遭家难之前,履贞贵为土目千金,有母亲的疼爱,兄长的关心,生活无忧无虑,欢悦闲适,故诗歌多表现生活的闲适情趣。如《闲适咏》:
静坐兰闺无绪思,春来小院日迟迟。
梨云绕屋堆香梦,柳絮扑帘凑好诗。
呼婢频添金鸭篆,背娘潜下木鸡棋。
个中情趣谁能识,我自清闲我自知。
闲着无事,下棋作诗,个中情趣,令人艳羡,无疑是一个大家闺秀的幸福生活。再如《赏月》:“碧天如海夜无尘,涌出冰轮照影亲。不是寻常同玩赏,儿家名字证前身。”诗歌虽然没有包含多少社会内容,但文笔清新,欢悦闲适,别有一番风味,让人彷佛看到了一个月宫仙子般的少女形象。
同样是闲适诗,但家遭难后的安履贞不再有之前那般单纯快乐的情感,而是饱含着身世之悲,如《春宵独坐》:
花上杜鹃啼不住,一轮明月寒光素。鸟啼花落春将暮,仰望云天月移树。倚窗无语添香炷,徘徊更向花前步。
此时此刻,家事之痛萦绕于心,让她无法再像从前一样自抒个人的情感了,杜鹃、寒月、暮春、啼鸟、香炷、落花等一系列意象,把其内心的苦闷忧伤和悲愤惆怅表现得淋漓尽致,隐含着深深的无奈之情。这首诗也体现出她诗歌风格的前后变化,由抒写闲适情趣转到抒发悲家痛事之情,看似闲适,实则内心充满凄凉。
第二,歌颂女性类。安履贞作为女诗人,自然对女性有深度的认同感。她对女性的歌颂,不是称颂那些叱咤风云的女中豪杰,而是褒扬艰辛刚强的平凡女子,她虽然在诗才上是当世的佼佼者,满腹才情,但在思想上却偏于保守。因此,她较赏识那些从一而终的女性,如《读袁家三妹合稿偶题二律并序》其一:
袁家三妹尽超群,命蹇才清数素文。
如此夫妻坚一约,何须兄弟拟参军。
高能不作终风恨,洁可常孤瘗玉坟。
追悼爱他情至语,怨嗟多少愧钗裙。
她写诗悼念嫂嫂安淑人:“罗甸金闺风范好,庞公德配治家勤”,“一种伤心颜色泪,桃花如雨落香坟。”情真意切,赞扬之情溢于言表。她曾经听客人对其兄说,某女善文词,涌其诗名,亦写诗称道:“扫眉底事有仙才,名字无传颇费猜。知否有人相忆远,愿随明月觅妆台。”本是自己仰慕别人,却说别人是否知道有人忆她,惺惺相惜之情充满字里行间。安履贞对这些平凡女子的歌颂,其实正是她对人生价值的认识和思想的倾向,试想,如果没有后来的家难,估计她在这方面还会有更多的诗作。
第三,思亲念母类。安履贞生于世袭土目之家,但却一生遭遇坎坷曲折,这些人生经历对她刺激很大。余昭在其《再题圆灵阁诗后》中说她“十七樱家难,兄弟遭奇冤。十八家被毁,兄逃母受羁。时复愤欲绝,谋欲诉丹墀。”由于家遭横祸,诗人决心殉身申诉,后因屈从母命未能成行,但其“激烈胜男儿”的刚烈性格是可想而知的。徐昭燮在《奇女行》诗中赞誉她“盼断头刀环,怒蘸生花笔,一字一泪一点血。”便是真实的写照。家庭突遭变故,给了诗人多大的打击,我们可以想象,但又怎能体会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呢?《于归后思亲》写到“未登尘处眉先愁,一路思亲泪暗流。说是儿家儿未惯,梦魂尤念旧妆楼。”彝族自古女子出嫁有哭亲的习俗,而此时此刻,诗人不仅仅是礼仪性的哭亲,出嫁时的依依不舍实则是为家庭的变故而痛哭,而这种锥心之痛又怎能哭尽呢!出嫁之后,对母亲的思念更加强烈,时刻担心着老母无所依靠。但那时舟车不便,音信难通,只能将思亲念母之情寄托在诗歌之中,如《闻蝉念母》:
离娘儿女思故乡,远嫁难归只自伤。年年春去人空老,北堂萱草可平康?夏日迟迟长太苦,深院鸣蝉若解语。联联绵绵断复续,心事与侬相对数。寂寞黄昏独踟蹰,蝉声亦自有时无。思亲念比江河水,何日昏昼不欷歔。
这悠悠的蝉声,无不牵动着诗人内心对母亲的思念之弦,激起那掩藏在心灵深处的忧伤。而中秋之月同样让诗人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如《中秋夜作》:
“怅望中秋月,苍茫感慨多。乡心惊节序,归梦渺山河。定省无人问,音书不我过。慈亲今夜里,相忆更如何。”中秋佳节,本是团圆之际,但诗人随丈夫远在他乡,对母亲的思念十分强烈,但却巧妙地把自己的思念之情转化为千里之外的慈亲在想念自己,曲折有致,细腻深刻,蕴情颇深。
家庭遭难后,兄离弟散,母亲老无所依,诗人对母亲的思念更是强烈,《闻家难思亲》云:
久未侍庭闱,秋鸿几度飞。
诸兄闻远散,老母竟何依。
多难亲朋少,无家仆婢稀。
欲将音信寄,心乱不能挥。
此时此刻,诗人念母心切,欲将寄书信询问,却心乱如麻,无法挥笔,个中情感,不言已明。
第四,吊兄悼亡类。安履贞一家,自其兄安履泰遭仇家诬陷入狱后,兄弟相继早逝,最终家破人亡。连志得意满的余昭也不得不在《安会亭无嗣以二十韵》长声感叹道:“最惨遭奇祸,难堪独会亭,四宗悬绝续,八口继凋零。”几年间,安氏一家男丁安履泰、安会亭、安履萃、安履晋先后死于非命,安履贞悲痛万分,写下了数首悼亡诗,尤以吊兄长安履泰的诗为最。
前岁来乡土,多难家遭苦。兄弟各天涯,愁心如结缕。正月悲侄亡,五月忽兄死。八月始闻讣,哀哉兄无子。兄兮母尚存,谁可慰晨昏。兄兮仇未复,何以慰精魂。母虽有弟事,仇多弟难恃。空怀秦女休,有愧聂政姊。连宵梦见兄,倜傥如平生。惺忪魂黯黯,哭诉难为情,昔兄教妹诗,骨肉曾兼诗(师)。今将诗当哭,一字一泪丝。《吊先兄履泰》
寻兄梦里话衷肠,梦订来生结雁行。手足无缘今已折,空云来世令人伤。——《梦先兄阶平》
对于安履贞而言,履泰是“骨肉曾兼师”的诗歌启蒙老师,虽是兄妹,实为师友,感情之深自不待言。履泰冤死狱中,对于安履贞来说是很大的打击,更何况死讯传来时,已经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了,要像聂政姊那样替兄收尸都不可能,这是多么大的不幸。因此,安履贞在这里以诗当哭,一字一泪,感人肺腑!
安履贞是不幸的,娘家遭难已让她痛不堪言,命运之神却没有给她一丝怜悯,时时夺走她身边的亲人,她的悲痛之情找谁诉说呢?苍天无眼,只能寄托在诗歌之中了,如《伤心词》(哭二女瑞仪、庄仪也):
年才三岁嫩如脂,终似花开一霎时
乳畔唐诗流水涌,至今人怕读唐诗
诗人聪明俊慧之女,还在吃奶,就匆匆辞别人世,边吃奶边诵唐诗之情之景,历历在目。至此,女诗人一读唐诗,母女死别之情,涌上心来,诚挚之情,力透纸背。
除了这些之外,安履贞的悼亡诗中,《墓上悼五弟履晋》、《悼姒氏安淑人》等,皆“字字从血性中出”感人至深。
第五、咏物唱和类。除了以上几类题材外,安履贞还作有部分咏物诗和唱和诗。咏物诗如《白菊》:
亭亭玉质晚风前,雪艳冰姿独取怜。皎洁清香侬爱好,携镫相伴侭无眠。
通过以物喻人的写法,看似在咏物,实是在写自己,导出了诗人保持高尚节
操的情怀。唱和诗如《子懋夫子寄诗次韵和之》:
东风归去草如茵,后院飞花白似银。
杜宇惊回千里梦,兰闺送却一年春。
残灯留伴敲诗影,短榻能移忆远身。
窗外溶溶今夜月,不知何处照离人。
诗人与丈夫相隔千里,却因琴瑟唱和,以诗传情,将思念之情寄托在诗歌当中,令人艳羡不已。另外,“无心诗易好,不慧语偏投。淡泊安吾素,相对到白头。”皆别有一番情趣。
安履贞作为乌蒙山区第一个写汉诗的彝族女诗人,尽管在诗才上出类拔萃,但在性格上却偏于保守,因此,诗作不多,且不肯示人,因此,留存也不多。究其原因,主要受两方面的影响。
1.彝族传统思想文化的影响。安履贞生活的年代,彝族在政治上相对衰落,但彝族传统思想文化依然根深蒂固,深深地影响着当时人们的行为。彝族女子自古重视操守和名节,恋爱婚姻都讲求血统阶级,不能随便混乱。因此,尽管安履贞接受汉文化,能写诗作文,但思想上依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彝族传统女性,守身如玉、从一而终的观念依然深藏于她的内心之中,这可从她留下的《女戒》十则中可见一斑。如《女戒·处己》云:“自贵其身,如玉如今,矜持保重,淄磷莫侵,自洁其心,如日如星,纤芥不蔽,明则生灵。”在这方面,安履贞可谓是身体力行,即便是重病时,也为了保持身体的清洁而不让医生执手把脉,最终导致了她不到花甲便离开人世,余昭在《悼亡室安恭人即题其遗稿》中自注:“弥留时,召媳曰:‘我此身孩提时惟父得抱,嫁后夫子而外,虽多病,不曾用医把脉,清白自知,启手启足,余知免也。”为了遵循彝族传统的操守名节,保持身体的清白,即使多病也不用医把脉,这似乎有些因噎废食了,如当时能及时医治,其实是不至于匆匆而逝的。一代彝族才女,因自己的固执而陨落,红消香断,令人哀伤。另外,从一而终的思想也影响着她的行为。《女戒·事夫》云“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恐遭谴黜,既属一人,终身从壹,生死不渝,勤劬严栗。”这些思想纵然对她的诗才没有构成直接的影响,但间接地束缚了她的行为,便难以有李清照沉醉不知归路误入藕花深处的自由洒脱作风,因而,诗作也只能算是闺中作品,大气之处难以伸展。
2.汉族“女子无才便是德”思想的束缚。《通雍余氏宗谱》说安履贞“能诗文,不欲示人”,饶雁鸣先生在《圆灵阁诗稿》序中也说“亦不多作,作亦不肯示人,盖深自韬晦,而不欲以才显”。这些都说明安履贞确实是很有诗才的,但为何却只留下60余首诗作呢?究其原因,汉族“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立身行事标准深深的束缚了她的思想,她在《女戒·守分》中说:“妇无公事,以顺为则,义当劝行,利当辨惑,莫炫己长,无才为德,莫逞诡随,事人以色。”是最好的明证。因此,其创作的欲望和激情受到了极大的克制,尽管才华横溢,也只有到了情不能自已时,才提笔写诗以作自慰,但都投入奁箧之中,不欲示人。因此,终其一生,只留下诗稿十余页60余首。纵然她“性端庄慈惠,律己以敬,相夫教子,永垂模范。课家务井井有条,上下咸沐雕肃之泽”,值得敬佩,但作为才华满腹的彝族女诗人,思想上太拘泥于传统,过于保守,诗才难免受到抑制,固然成就也就不会太多,想来想去,敬佩之外,难免痛惜。
安履贞死后,毕节举人杨慎斋、进士杨铜似兄弟共同撰写挽联曰:“清洁世难寻,纵罹沉珂,未许医家轻执手;倡随人共羡,重翻遗稿,争教夫婿不伤心。”对其立身行事作了赞扬,但字里行间也透出淡淡的惋惜之情。
安履贞诗歌所反映的时代背景
如前所述,安履贞诗歌大部分为思亲悼亡之作,看似抒发作者自己的情感,但结合其家世与她个人生平,我们依然从中可以擦觉出一些当时的时代背景,尤其对兄长安履泰的悼念诗歌,更能反映出了改土归流后彝族上层的生存状况与社会地位。
明末清初,经过“吴王剿水西”和“改土归流”两大事件,彝族方国政权覆灭,势力大衰,虽然地方土目依然良田千顷,家产殷实,但改土归流后中原汉族大规模移民乌蒙山区,并且人口不断增多,实力不断增强,在资源、利益等分配中欲望膨胀,从而对当地土目产生了觊觎之心,渴望获得资源利益的主导权。而在当时,唯一的路径便是采取一些不正当的手段,安氏家难便是这种利益争夺衍生出来的结果。
安履贞的哥哥安履泰无非就是恃才傲物,性格峭历,文笔犀利,而为何会遭到别人的诬陷呢?吴姓仇家找的借口是安履泰在新婚之夜演《北地王刘谌》,有反叛之嫌,官府以“不羁之才”罗织罪名,冤死狱中。表面看来,这不过是安履泰的道德修养不够,为人处事方式不当。就算是新婚之夜演的戏目,也无非是刘谌劝谏后主不降,这样一出戏就让他背上牢狱之灾。今天看来,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然而,细想来,这却反映出了当时的尖锐民族矛盾和复杂的社会背景。当时,彝族势力逐渐衰落,且各地方土目地主间打冤家不断,崛起的汉族士绅与地方流官为了各自的目的,结成同盟与彝族上层争益,渴望从中获利和加强自身的统治。因此,多重的社会现实,促使吴姓仇家一定要置安履泰于死地。这些复杂的时代背景,大大充实了安履贞的思亲悼亡诗的内容,增加了历史厚重感,也让她的这类诗歌在其诗作中较为突出,可读性较高。
五、安履贞诗歌的艺术特征
安履贞作为彝族女诗人,具有她特殊的气质。她的诗歌一方面表现出对汉族女性文学的认同。另一方面又表现出对本民族民间文学传统的继承,受民间文学幽怨诉说风格的影响。所以,她的诗虽是闺中之作,风格偏向于婉约、细腻,但又不乏本民族女中豪杰精神的影响而充满豪情,柔中带刚,无脂粉之气。安尚育先生把它称为“自我情感表现型”,是有一定的见地的。安履贞诗歌的艺术特征可以归纳为以下几方面。
第一,语言浅近,不假雕琢。安履贞的诗歌绝大多数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写出来的,但不假雕琢,读起来都明白晓畅,朗朗上口,具有极强的艺术性。如《伤心词》其四:
并命鸳鸯舅与甥,韵芬于我有同情。
每逢节序情尤苦,儿一声来弟一声。
看上去不过几句平常之言,但细读却能感受诗人亲人亡故后的深悲巨痛,感人肺腑。又如《归思》:“一片归思无处诉,开窗恰见归来路。今日言归不得归,明日言归复如故。惟有多情天上月,夜夜乡关自来去。”自古及今,思乡之作数不胜数,安履贞这首诗虽是自抒胸臆,明白如话,而恰因不假雕琢而更显得一往情深。熊作华先生评价此诗前四句说“在一个归字上着眼,连用五个归字而不觉其冗”,反而更为强烈地表现出其思心如炽,归心似箭。
第二,直抒胸臆,情感浓烈。安履贞一生遭遇了家破人亡,子女早夭等人生重大变故,因而诗作多抒发个人情感。她主张“莫炫己才,无才为德”,因此“能诗文”,但“不欲示人”,“盖深自韬晦,而不欲以才显”。因此,她不是以诗为业的诗人,而是随着人生的经历和情感的变化随性而为,用诗歌的方式来倾诉内心的悲痛。所以,她的诗歌多为直抒胸臆,情感浓烈,“字字从血性中处”,催人泪下。如《墓上悼五弟履晋》:
茂林有土垒,问是弟新茔。悲思触恸肠,下车酹酒浆。阴阳殊隔绝,问弟可平康、问弟弟不语,回思同胞乳。姊去弟犹存,今归一抔土。弟从父宜乐,抛母太凄苦。况弟生也后,爱怜尤独厚。母今日夜悲,憔悴弟知否?
彼时交通不便,音信难通,弟死也不得知,等回来时早已阴阳两隔,诗人用面对面询问的形式表达弟死母孤的极度悲伤,极富感染力,不是在写诗,而似在哭丧。另外,她的《伤心词》(七首)基本上都是直抒胸臆之作。总体而论,她的思亲念母类和吊兄悼亡类的诗作都属于情感比较浓烈的。
第三,婉约细腻,幽怨哀切。饶雁鸣先生在《圆灵阁诗稿》序中写到:“姑性淡静,明窗洁几,萧然无尘。非忠孝节烈之书不读,尤嗜《离骚》,论古具只眼。”说明了安履贞喜欢淡静的生活,这就让她的诗歌难免带有女性婉约细腻的诗歌风格,加上她喜欢读离骚,因而她的诗歌也充满了幽怨情绪,如《闻乌》:
兀坐帘栊昼掩门,夜阑月下泪添痕。
慈乌哑哑啼将曙,声声未尽反哺恩。
婉转悲鸣悲欲绝,万种凄凉在喉舌。
对此无语伤侬心,一般心事两难说。
此时,诗人独坐窗前,月色朦胧,旧事历历在目,心绪凄凉,又闻乌鸦夜啼,家园身世之悲一齐涌上心头,哀痛难当,惟有寄托诗歌聊以自慰,情感细腻,幽怨哀切。其思亲悼亡诗普遍都带有这样的风格。
第四,主客移位,用典贴切。安履贞的诗歌运用多种修辞手法,但具有特色的是主客移位和用典贴切。如《中秋夜作》:
怅望中秋月,苍茫感慨多。
乡心惊节序,归梦渺山河。
定省无人问,音书不我过。
慈亲今夜里,相忆更如何。
中秋佳节,诗人随丈夫远在他乡,对母亲的思念十分强烈,但却采用主客移位的写法,巧妙地把自己的思念之情转化为千里之外的母亲在想念自己,曲折有致,蕴情颇深,从而把自己的思念之情表达出来。又如《伤心词》其六:“遥忆归宁到故乡,欣携二女拜高堂。掌珠今已空双手,听我悲愁母定伤。”二女早夭,自己悲伤不已,诗人却把它转换成自己携女拜亲时母亲听闻自己的悲愁而伤心,字里行间透出自己内心的悲痛之情。
另外,安履贞的有些诗歌用典贴切,如《吊阶平兄履泰》:“空怀秦女休,有愧聂政姊。”《梦先兄阶平》:“寻兄梦里话衷肠,梦订来生结雁行。”《题子懋夫子<大山诗草>》:“文澜壮阔有谁如,一首逍遥悟太初,跋浪自惊沧海裂,前身应是北冥鱼。”“秦女休”、“聂政姊”、“雁行”、“北冥鱼”等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典故,诗人信手拈来,运用自如,贴切恰当,从中也可以看出诗人内心的诸多无奈。
安履贞作为乌蒙山区第一个写汉诗的彝族女诗人,从人生遭遇来说,她是不幸的,家破人亡,儿女早夭。但从婚姻和诗歌上来说,她也是辛运的。她才情满腹,遇到了志趣相投的丈夫余昭,琴瑟甚笃,互相砥砺,时相唱和,诗文益增其美。“昕夕不释卷,儿女两书痴”是最好的写照。纵然她作诗“自写胸臆,初不望传”,也最终在其去世后诗稿被丈夫余昭发现并刊刻于世,后来“滇黔诗礼之家,几户置一编矣。”安履贞与余家驹、余昭、余珍、余若瑔等组成了清代余氏诗人群体,在近代贵州诗坛颇负声誉。无论在诗才上,还是人品,安履贞都不愧于“乌撒奇女”的美称。
参考文献:
【1】余家驹等.通雍余氏宗谱.日本学习院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1999
【2】余昭、安履贞原著,余宏模等注释.大山诗草.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
【3】安履贞.圆灵阁遗草.光绪辛巳刻本
【4】余昭.大山诗草.光绪戊戌刻本
【5】王应忠主编.赫章县志.贵州人民出版社.2001
【6】李力主编.彝族文学史.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
【7】余宏模编著.赤水河畔扯勒彝.香港天马图书有限公司.2003
【8】龙正清、龙宪良,陈朝俊主编.赫章彝族辞典.贵州民族出版社.2002
【9】安尚育.清代黔西北彝族诗人的文化品格.贵州民族研究.1999年第3期
【10】一泓.彝族余氏一门五诗人.文史天地.1995年第2期
【11】曾美海.论彝族女诗人安履贞及其《圆灵阁遗草》毕节学院学报.2014年第6期
(原载:乌蒙彝学网,赫章彝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