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莫曲布嫫与鲁娟,是当代大凉山彝族诗人群中两个具有代表性的女诗人,两人的创作有相同点,也有不同之处。巴莫曲布嫫的诗更多的是在彝族古老文化的深厚积淀中,寻求现代彝人的根性表达;鲁娟的诗则是依附于大凉山原生态的地理环境,以浓郁的彝族风情为底色,重构轻松自然的诗美想象。以下是我对两位著名彝族女诗人诗歌的解读,肯定有不当之处,但的确是我读书所得。
巴莫曲布嫫的诗歌
巴莫曲布嫫,女,彝族,1964生于大凉山越西县,毕业于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并留院民族研究所工作,主要从事少数民族文学、彝族古典诗学以及人类学的研究。除研究社科论著外,著有诗集《图案的原始》《彝女》《巴莫曲布嫫诗选》等,致力于彝族文化的传播与保护工作,被认为是学者型的彝族现代诗人,有诗入选《当代大凉山彝族现代诗选》《中国少数民族女诗人诗选》等。
巴莫曲布嫫的诗歌总量相对于大凉山彝族其他诗人来说不算多,但她诗歌创作的价值与意义却不能忽视,因为她是当代彝族女性学者与著名诗人。新时期诗歌思潮受集体、民族叙事的影响,早期的彝族诗歌仍是一种集体性书写,但应该看到,诗人的女性意识与民族文化身份是无法分离的,与其他彝族诗人一样,对民族传统文化进行诗意书写的同时,巴莫曲布嫫的诗歌无可避免的浸染着彝族女性的感受与体验。在发星编辑整理的《当代大凉山彝族诗歌》所列出的17位诗人和凉山州文联与作家协会编的《凉山当代文学作品选·诗歌卷》所列的14位诗人中,巴莫曲布嫫作为唯一的彝族女性诗人与其他男性诗人的诗歌写作存在着明显的区别。虽然诗人并未强调性别身份,但如今回头看,巴莫曲布嫫在此意义上来说是独特的。她以诗集《图案的原始》给了我们无限的暇想,使我们不得不重新擦亮眼角的尘埃直视“蛮国”的女性诗人们,她们聪慧而远见,以独特的思想走进了诗歌的艺术世界,使屹立千年的“蛮国”有了更多绚丽的色彩。
在大凉山当代彝族诗人群中,彝族文化资源作为一种写作的灵魂,成为这个群体的共同追求。在他们的笔下,彝族特殊的文化如“十月太阳历”“火把节”“毕摩”,甚至于巫术和民风民俗,也成为他们诗意的言说和艺术形式的优美表达内容。如巴莫曲布嫫的组诗《图案的原始》,以学者与诗人的双层身份在民族文化资源的浸润下,以女性的细腻、敏感的心灵,感悟古老民族文化的魅力,并对彝族神圣而扑朔迷离的古老文化顶礼膜拜,如毕摩绘画中的日纹、水纹、鸡冠纹,都成为诗人抒发情感,寄寓深层意义的意象载体,创造出一幅诗意的精神世界与审美画卷。
在组诗《图案的原始》中,诗人通过对日纹、鸡冠纹、蕨子纹、水纹、羽纹的意义进行重新阐释,试图恢复期其原初的意义及价值内涵。我们从其诗歌创作中似乎看到了“诗人力图以诗歌的方式,从彝族古老的文化记忆中发掘出独特的‘意义’假想,在繁复而尖锐的现实生存冲突之间,全面创构生命全新的意义空间。” 而在组诗《彝女》中,巴莫曲布嫫更是以大凉山彝族女性作为审美客体,运用“水”的意象去描绘群山怀抱中的彝女倩影,将彝族女性的丰富情感和生命经历展示在人们面前。“在这里。贫瘠山地那摇篮的断层/在黑水河还有黑水河流经的地方/她甜甜而痛楚的呢喃。” 在讨论当代大凉山彝族诗人群时,我曾经说过:“这个群体都不约而同地用诗歌的视野来重构丰富多彩的彝族历史文化,古老而多姿多彩的民族文化资源成为他们诗歌的意象结构,一种来自彝族文化深层的阳刚之美,融化在他们诗意昂扬的优美旋律之中,构成了一个民族精神完美的和谐之音。” 巴莫曲布嫫实际上是用现代汉语诗歌复活古老的民族记忆,对这些纹饰、图腾进行重新命名与阐释,以照亮彝人未来之路。如诗人赋予日纹以“太阳及其光荣”的含义,赋予蕨子纹以“生殖繁盛的象征”含义,赋予武土上的鸡冠纹以“最灵验的卜物”含义。在这整个审美创作过程中,巴莫曲布嫫对原始图案意义的重新阐释并非单一、封闭的,而是以一种全新的语言表达方式使原始纹饰与图案的意义得到了延宕。
一个民族的神话、传说与史诗是该民族文化与文学的原始文本,它记录着这个民族的“根”,具有延续民族精神,唤醒民族意识的重要作用。彝族有着丰富的彝族神话传说与史诗,如《俄勒特依》《梅葛》《查姆》《阿细的先基》等,这些文本与文化符号早已先天地潜藏于彝人的内心,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在走上诗歌创作道路时,这些元素自然而然地进入其诗艺的思考中。正如哈罗德·布鲁姆在《影响的焦虑》中的说法,后代作家的写作一直处于一种由于前代经典作家形成的压力的焦虑中,他们的写作无法避免地受到前代作家的影响,文本中含有前代作家已经书写过的东西,也就是含有前代作家的文本。阅读巴莫曲布嫫的诗集《图案的原始》,可以看到其诗歌文本背后与传统文本的互文和延异。如“你可记得支格阿鲁/七天喊日,昼夜混沌”、“黑虎肢解化为天地万物/左眼作太阳/右眼作月亮……” “先祖阿卜笃慕,率族人/几路分进/向寒冷/向苍茫/向贫瘠的安全带/跋涉,迁徙”“我们共举作斋大典/分为六支” 等诗歌的文本间性中有着彝族神话史诗《支格阿鲁》《梅葛》等彝族创世诗文本的影子。因此,巴莫曲布嫫的诗歌,是对民族神话史诗原型与传统的重新体认,只有将其诗歌置于多种文本的前后交涉中进行关照与探究,才能尽可能全面地解读其诗歌文本的意义。
学者、诗人阿库乌雾曾说:“以汉语当代诗美标准、诗意技法去关照本民族历史文化遗风,追念远古民族精神,缅怀本民族优秀的文化人物、文化传统和历史事迹,从中实现着观古人而返自身,怀旧情中获得新的情感依托,这已成为当代各少数民族汉语诗人群体最为重要的美学行为和精神模式。” 巴莫曲布嫫将神话、宗教仪式和实质的文化与自然特色联系起来,以现代意识与现代诗歌形式对其进行深层关照,复活彝族前文化的生命体悟与生存体验的现代启示。那些绣花、绘画和雕刻,在巴莫曲布嫫的诗歌中已经变为具有持久彝族文化精髓的象征符号,在这些符号的背后,散发着古老文化复兴的价值内涵,而彝族文化的现代更新,则更需要这些精神符号的极力彰显。
巴莫曲布嫫通过选取彝族生活中常见的意象符号,并运用诸如想象、暗喻、拟人等艺术技巧,构建诗人的诗艺世界与审美世界。如在《水纹》这首诗中,水与生殖之间神秘的联系成为诗歌更深层次的隐喻。正如诗人所说:“我感到有一只深深的翅膀,触抚着我/从古昔,从久远,从殷红的日子里。”1诗人的背后始终有着民族传统文化的触抚,其诗行中浸染着母文化的神性与关怀,或许这正是诗人兼学者身份的巴莫曲布嫫在彝族文化的传承中执着的使命意识与力量的源泉吧!
鲁娟的诗歌创作
鲁娟,又名阿堵阿喜,1982年5月生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雷波县,17岁开始诗歌创作。先后在《诗刊》《星星》《诗歌与人》《诗选刊》《上海文学》《诗歌月刊》《中西诗歌》《独立·零点》《凉山文学》《存在诗刊》等刊物发表诗作,有作品入选《中国当代少数民族女诗人诗选》。出版诗集有《五月的蓝》《好时光》、诗歌纪念册《礼物》。她是新时期以来大凉山彝族诗人群新生代诗人中一位优秀的女性诗人。
鲁娟以大凉山这片黑色土地为其诗歌创作的大背景,大凉山的一切构成了诗歌巨大的自然语境,在这块母性的腹地上产生了诗人神性的诗意灵感。诗人的写作资源,是存在于这片土地上的风土人情与传统文化,诗中散发着浓郁的彝族文化气息。纵观鲁娟的诗歌,强烈的女性独立意识、浓郁的彝族风情、洒脱豁达的民族精神是其诗歌的基本底色,而在这种底蕴之中充盈着诗歌的审美构建。
鲁娟从写诗之初就有着自觉而强烈的女性意识。她以女性特有的视角来关照彝族历史的发展过程,以女性独有的细腻的内心书写着现代彝族女性爱情的精灵,对世界、对母族、对人生、对她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外部事物都给予了独到而深刻的体察。鲁娟将千百年来彝族女性的内心感受与感悟,用现代汉语诗歌的形式得以有力的展示。诗人在长诗《哑奴》题记中写道:“守住神的秘密,一言不发。”1然后诗人以“重返阿妈的子宫”试图重新确立对彝族女性身份的认同,这就预示着诗人独立女性意识的觉醒。觉醒后的诗人不愿再继续做“守口如瓶的女人”,不愿再将民族的历史和女性的历史隐藏在口弦叙事之中,而是用汉语诗歌来记录一个彝族女性的生存状态与情感体验。在这部代表性的诗歌中,鲁娟将一部史诗转化为一部描写女性精神的心灵史,并且化静观为主观直接进入。
在彝族文学史的发展史上,彝族女性可以说处于失语的状态,母语的叙述中女性的历史没有得到太多的重视。而鲁娟正是站在时代的多元文化语境中,通过“述古”,更多的讲述女人和她们的爱情。“如何开启一张中咒而失语的嘴/智者不语,敲响十面古旧的羊皮鼓……/当十面古旧的羊皮鼓被依次敲响/火光中一张模糊的脸逐渐清晰起来。”2诗中这个逐渐清晰的脸,就是一位彝族现代独立女性的脸。诗人要做的就是重启彝族女性长期以来因中咒而失语的嘴,重新书写一位大写的人、大写的女人。如果说这首诗里鲁娟的女性意识在试图重建女性话语权的话,那么在《独语》中诗人写道:“我顺水而来/乘着一只古旧的木船/停靠在不为人知的岸/搭建一个温暖的巢/这是我久而久之的愿望/即便水草早已腐败/伤口早已褪却颜色/无人理会辉煌的理想/我已无力挥霍激越的爱/把青春岁月的幻想以及/所有疯狂的热爱和疼痛/都留给诗歌/一路驱逐混乱。” 在作品里,诗人将女性视角深入到现实世界与心灵世界的深层内涵,进行诗意的审美探究。因此,诗人接着说:“‘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我所受的苦难’/而如今我以一个女人的身影站立/美丽不可言及/若你以陌生人的方式/误解并攻击我时/我将沉默如水/坚强如石。” 诗歌中强烈而自觉的女性意识,通过一种具体的形象思维感受,被表述得淋漓尽致。
在鲁娟的诗歌创作中,一个民族的起始是一个女人。无论在诗集《五月的蓝》还是组诗《美人》和长诗《七月泅渡》中,都充盈着对女性精神世界的展示与内心感受的挖掘,从女性的角度对宿命、爱情等难以自述的疼痛感和微妙感受进行揭示。鲁娟独立思考与深刻剖析自我内心与彝族女同胞的同时,将诗歌、母族、女性视角巧妙的结合在一起。如在《一个人的战争》《瓮》《小指甲》《阿玛》《在车上》等作品中,诗人为我们描绘了几个精彩的画面,将女性视角全面而深入地触及到对自我的体察、对周围生活乃至现实世界的探求。自小便受到汉语良好的学习与积累,而骨子里始终流淌着彝族血脉的鲁娟,常常在那个叫“瓦岗”——盛产美人、草莽英雄的山中看见族人的原始与古朴精神,同时也看见极度的贫穷与韧性的生活。生活不知不觉在潜移默化中变化,并影响着诗人对外在物象的判断,一颗善良纯洁的幼小心灵,用诗意的汉语寻求、思考、追问现实生活的答案,这也就是她的诗歌始终萦绕在大凉山这片自然与文化的巨大磁场中的重原因。鲁娟曾说“我写诗是种天定,是诗歌选择了我而不是我选择了诗歌,” 她又说写作的出发点是“从一切之根开始而歌。” 鲁娟的创作是对生养于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经验的诗意书写,并通过自身独特的思想、感情与意象而彰显出来。其诗歌中出现的无论是经卷、毕摩、火塘、索玛花,还是酒鬼勒者达哥、阿呷嫫、鹰、女巫、阿普、俄普、马帮,都有着浓郁的民族传统文化特色。而所谓的“根”即是民族文化,诗人试图用现代汉语诗歌的形式在多元文化语境下续写母语生命,从不同侧面表达着自己对母语世界的深刻体味、眷恋与反思。在由诗歌语言回到“部落的方言”中获得一种诗歌精神与艺术生命的灵性。如在组诗《彝人速画像》《赶集日》《礼物》等,都是对母语思维与情感的汉语化书写。当然,诗人也曾为不能用母语来诉说而困惑而忧伤,正如诗中所言,“左边是信手拈来的句式/右边是俗套的语法/在这条抵制的路上/我骨瘦如柴/精血耗尽/我坦荡无比/灵气当歌/母语的巢注视着我/不可背叛/‘运用所掌握的单词写作’/‘运用你所运用的方式’/以抵制书写抵制/直到羽翼衰退老态龙钟。”
鲁娟的诗歌既有独立和明确的女性身份认同,又有着对彝族文化深刻的眷恋、反思与超越,在此基础上又尝试着诗歌精神与美学的构建。在现代汉语诗歌观念与母语思维的探索追求中,虽看似矛盾冲突,却又被诗人恰当的融合在一起,使得鲁娟成为大凉山彝族诗人群中比较特殊的一位。鲁娟的诗没有大喜大悲,无论对时光岁月的叙述还是对生活、旅途与爱情的描绘,犹如一块温润的碧玉,带给诗坛一片清新自然之美。
(文稿编审:阿索拉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