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上的辩词:吉狄马加诗文集》序一 :拥抱一切的诗歌①
[俄]叶夫图申科②
吉狄马加和国内外诗人、评论家和翻译家在青海湖国际诗歌节上
人有三死,而非其命也。——孔子③
只有一位非凡的作家方能写得如此明晰和朴实。④
甚或,只有一位背靠汉语格言警句之长城的中国作家方能如此写作,这道城墙并未使汉语格言警句与人类的其他区域相隔绝,反而将中国哲学与整个世界的哲学峰峦完满地联结为一个整体。我为之作序的这些格言警句的作者,就是无所畏惧的吉狄马加。孔子在《论语》中所说的一句话完全适用于他:“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他的诗歌将世界历史的所有时代、将世界诗歌的各种语言联结为一个整体,犹如一道人类智慧的彩虹。吉卜林说过一句名言:“东方即东方,西方即西方,它们都无法挪动地方。”可是,这句话对于马加来说却是陈腐之词。俄国与中国已完全恢复兄弟般的关系,我因此对中国充满感激。中国有许多可供学习之处,其中就包括其政治克制。中国的经济比许多欧洲中等国家都更文明,更强大。美国负债于中国。一切都在相互交替,一切都在相互交结。阿拉伯国家的大量移民涌入欧洲,这使得之前的所有预言皆成虚妄,他们完全不愿心悦诚服地被欧化,反而对好客的接纳者展开恐怖活动……圣诞节期间,六百五十辆法国汽车被焚毁,一位突尼斯裔司机驾驶大卡车碾压那些给了他工作机会的法国人。是世界末日?一切归根结底都取决于我们自身的随机应变。孔子曾嘲笑那些只会因为“怎么办”而伤透脑筋的人,他认为重要的是去做。去做自己,则更好。请你们想一想美国哲学家爱默生,他有一句格言常能让我步出困境:“每一堵墙都是门。”伟大的阿尔及利亚人加缪⑤在为一部法文书籍作序时引用过这句话,当时,即便在最可怕的噩梦中也很难预见如今的局面。
出路总是有的。应当将世上的所有智慧融为一体,所有的宗教无论如何都不该相互争吵,所有的“主义”也当如此。应当淡忘所有的相互猜疑,以拯救人类。在马加看来,世界哲学的所有峰峦上均留有先人遗迹的神奇一环,那些人的确视人类为一个大家庭,他们在这个家庭中寻求共同出路,那里有他们留给我们的召唤的遗迹,以使我们大家不再无动于衷,共同加入这样的追寻。马加是一位实践的理想主义者,当下需要这类理想主义者。我与马加仅有过一个晚上的交往,但他令人难忘。他身上充盈着对人类的爱,足够与我们大家分享。这是一位中国的惠特曼。他的身材并不魁梧,他的手也不算大,可他的身与手却足以使他拥抱整个地球。他的诗歌也是这样,是拥抱一切的。马加呼应着当年还相当年轻的叶夫图申科:
我喜爱一切都相互交替,
一切都在我身上相互交结,
从西方到东方,
从嫉妒到喜悦。
边界妨碍我……我会不好意思,
如果不知布宜诺斯艾利斯和纽约……⑥
又如:
当边界尚在,我们只是史前人。
历史开始时,便再无边界。⑦
马加拥有的这种智慧和胸怀,在任何一种边界之内都会感觉逼仄,因为对他而言,这些边界只是战争在我们地球母亲身上划出的道道伤痕。真正的边界实际上不存在于国与国之间,而存在于人与人之间。
马加的诗歌是一幅由世界上许多优秀诗人的创作构成的镶嵌画,这里有匈牙利的自由歌手尤诺夫,有俄国未来派首领马雅可夫斯基,有西班牙反法西斯主义者洛尔迦,有土耳其诗人希克梅特,有智利人聂鲁达,有被苏联时期的刽子手活埋的格鲁吉亚诗人塔比泽。马加是由所有这些诗人构成的。
他甚至是由那种注定能使人不朽的死亡构成的。
《吉狄马加的诗歌与世界》
作者: (叙利亚)阿多尼斯等 著 耿占春 高兴 盛一杰 主编;出版社: 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 2017-10。
并非每个人都敢于与死亡结盟,以便谴责生活对于人所持的犯罪性的无人性态度,当生活允许人们在童年甚至婴儿时就被战争、疾病、经常性的营养不良和饥饿所杀害,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该遭受这些不幸。我记得,很多人曾感觉萨哈罗夫院士很天真,他作为氢弹的发明人曾试图征集签名,认为一切战争均属非法,因为战争的大多数牺牲者都是无辜的。他和许多核物理学家一样都成了和平主义者,因为他们最早意识到在核战争中没有赢家,尽管直到如今,他们仍无法说服世界上的当权者宣布一切战争非法,因为若停止一切武器生产和武器改进,数百万人便会失去工作。不应忘记,同样不愿看到又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许多美国人在其潜意识中既无关于美国境内战争深刻记忆,也不像欧洲人那样对外国占领者建立的集中营刻骨铭心,可他们记得,正是世界大战和军事工业的发展帮助他们走出了经济大萧条。因此,“战争”一词对于他们而言并不像对于欧洲人那样令人恐怖。于是,一种悖论便持续下来,即被送上法庭的只有被抓获的个人杀人犯,而参与大规模屠杀的战争罪犯却不承担任何责任,甚至还不时获奖受勋。在战后的美国曾涌现出一批经历战争的杰出的反法西斯作家与和平主义者,如海明威、冯内古特、斯泰伦、金斯堡、鲍勃·迪伦等,他们勇敢地谴责越战。这些作家中的许多人都成了我的生活导师,他们长眠在如今对我而言已不陌生的美国土地。谢天谢地,如今许多美国人前往越南和广岛旅游,他们会在留言簿上写道:“永不再战!”可遗憾的是,在电影课上观看我那部描述我这一代人在“二战”期间经历的影片《幼儿园》之后,一位可爱的美国农场主之女却在作业中写道:“尽管俄国在‘二战’期间曾与希特勒狼狈为奸,我仍对叶夫图申科先生充满感激,因为他向我们展示,某些俄国人也很善良可爱。”呜呼,某些美国中小学教师正是这样教授历史的,他们甚至不会提及,如果俄国人没有在斯大林格勒打败希特勒,我们的美国盟友就无法于1944年在诺曼底登陆。我感到幸运的是,中国的大学生们拥有吉狄马加这样的老师,他汲取了整个地球及其众多杰出人物的历史经验。在政治家中间,他选中了我最亲近的人之一——纳尔逊·曼德拉,这个坐牢近三十年的人只需一声召唤,便可让占南非人口大多数的黑人消灭占人口少数的白人,可他却对反向的种族主义坚定地说“不”,并向他的白人政敌德克勒克伸出手去。众人心怀感激地涌向他,全世界最好看的衬衫拥抱着他,因为他有一颗诗人的心灵。曼德拉在阅读孔子和甘地的著作之后,以他不愿为旧冤而复仇的胸襟,把一个没有人性的种族主义国家变成了人道的国度,用这位中国先哲的比喻来说就是:“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吉狄马加(左)与叶夫图申科(右)
1972年,我应美国二十七所大学邀请为大学生读诗,也在麦迪逊花园为人数甚多的听众朗诵。在此之后,美国总统尼克松邀我前往他位于白宫的椭圆形办公室,说他想了解我的看法,即他如果为修复中美关系而先去北京,俄国人是否会感到不悦。遗憾的是,当时中苏之间爆发了珍宝岛冲突,但我回答说,这对于国际局势而言将非常有益,如果之后能对中苏关系产生正面影响则更加有益。结果果然如此,我也因此而十分高兴。顺便提一句,当时我写过一首关于珍宝岛冲突的诗,“文革”结束后不久我访问了中国,我很快意识到我那首诗是错误的,置身于那些冲突,最正确的事情就是避免作出单方面的结论。在这之后,我曾在越南见到一位中国水兵,他正在船舷旁洗涤海魂衫,他知道我是俄国人,他有些担心地环顾四周,见无一人,便兄弟般地冲我挤了挤眼,我也冲他挤了挤眼。于是,我写下这样一首诗:
谢谢你,瘦小的水兵,
谢你提心吊胆的挤眼,
谢你用睫毛抛弃谎言,
即便有些担心,即便一瞬之间。
无人能消灭人民。
人民终将醒来,
只要有人依然能够
富有人情味地挤眼。
《火焰上的辩词:吉狄马加诗文集》
作者: 吉狄马加;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时间: 2021-11。
《彝人之歌》
作者: 吉狄马加;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 2021-1。
1985年,我作为威尼斯电影节的评委在威尼斯与当时担任主席的一位中国著名女影星结下友谊,她允诺完成一项友谊的使命,即把我的一首新诗转交给中国的翻译家们。⑧
该诗就是献给他们的,尽管红卫兵们曾试图禁止他们工作,禁止他们将全世界的一切文学译成中文。后来我得知,我的这首诗由中国俄语学者刘文飞译成汉语,我和译者也因此成了朋友。
我一直存有一个希望,希望我的预见能够实现,即将来在北京建造一座中国无名翻译家纪念碑,它的基座上或可刻上我诗句的译文:
伟大的译文就像是预言。
被翻译的细语也会成为喊声。
要为中国无名翻译家立一座纪念碑,
可敬的基座就用译著垒成!
这些勇敢的人在最为艰难的流放中翻译我的诗句,我也成了第一个获得中国文学奖的俄国人,我因此而充满感激,我希望我能完成在全中国的诗歌朗诵之旅。
吉狄马加教导我们:不要忘记,人类就是一个大家庭,该为全世界诗歌的共同荣光树立一座座共同的纪念碑了。
吉狄马加(右)与阿多尼斯(左)
《吉狄马加的诗》
作者: 吉狄马加;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时间: 2018-7。
《词语的盐》
作者: 吉狄马加;出版社: 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 2021-1。
《与群山一起聆听》
作者: 吉狄马加;出版社: 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 2021-1。
《诗人的圆桌:关于自然、人文、诗学的跨文化对话》
作者: 吉狄马加;出版社: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 2021-1。
《世界的裂隙穿过诗人的心脏》
耿占春 刘文飞 高兴主编;出版社: 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 2021-06。
《永不熄灭的火焰:吉狄马加诗歌评传》
作者: [波]大流士·托马斯·莱比奥达著;张振辉译;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时间: 2021-4。
文:[俄] 叶甫盖尼•亚历山大罗维奇•叶夫图申科,翻译:刘文飞。
作者简介:叶甫盖尼•亚历山大罗维奇•叶夫图申科(1933-2017):生于西伯利亚伊尔库茨克州济马镇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20世纪50年代初开始诗歌创作,后成为五六十年代“高声派”(又译“响派”或“大声疾呼派”)诗歌的突出代表,于1991年后长期定居美国。叶夫图申科著有诗集40余本,被译成70多种文字,并获多项国际权威大奖,其诗歌题材具有轰动性,几乎对苏联社会生活的每个重要阶段都有文字记载。代表作有《娘子谷》(1961)、《妈妈和中子弹》(1982)等。2015年,叶夫图申科在北京荣获“中坤国际诗歌奖”,成为首位获得本项中国民间诗歌奖的俄罗斯人。除诗歌之外,叶甫图申科著有长篇小说《浆果处处》(1981)和《不要在死期之前死去》(1993),自编自导自演的电影《幼儿园》(1982),举办摄影展等。
注释:
①此文为俄国著名诗人叶夫盖尼·叶夫图申科(Евгений Евтушенко)为吉狄马加俄文诗集《从雪豹到马雅可夫斯基》(От снежного барса к Маяковскому)所作序言,写作时间为2017年2月。
②叶夫盖尼·叶夫图申科(1933—2017)俄罗斯诗人。他是苏联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大声疾呼派”诗人的代表人物,也是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诗人之一。他的诗题材广泛,以政论性和抒情性著称,既写国内现实生活,也干预国际政治,以“大胆”触及“尖锐”的社会问题而闻名。
③孔子此语之俄译与原文有出入,俄译为“每一种死亡皆为投向生活的谴责”。
④“明晰和朴实”是俄国人对普希金诗歌风格的总结归纳。
⑤法国作家加缪生于阿尔及利亚的蒙多维,成长于阿尔及利亚贝尔库的平民区,后在阿尔及尔读中学和大学,当过阿尔及利亚竞技大学队足球队门将,曾在阿尔及尔大学攻读哲学和古典文学。
⑥这是叶夫图申科《序言》(1955)一诗中的诗句。
⑦这是叶夫图申科的长诗《禁忌》(1963—1985)中的诗句。
⑧此处作者记忆或有误,当年系汉学家李福清捎来此诗。——译者注
(本文选自吉狄马加《火焰上的辩词:吉狄马加诗文集》序一,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