践行生命的王者——评吉狄马加长诗《我,雪豹……》 
作者 孙晓娅   2015-02-09
原出处:彝族人网 彝诗馆
  当人类距离自身的出发地越来越远时,“我们要在精神上找到一条回家的路已变得非常困难,此时的诗歌是一位真正的引领者”(吉狄马加)。在长达30多年的创作生涯中,吉狄马加对现实始终投以诗意敏锐地关注,他的汉语境的当代诗写注入了浓郁的民族性的关怀和思考。这位将诗歌视作“我们对这个世界最深情的倾述”的彝族诗人,孜孜于生命与死亡、人类与自然、民族与历史、诗歌与当下的峡谷间,探索和拓展着诗歌的“无限”。他的诗歌无论长篇短制均富有悠远的民族记忆、深厚的诗学内涵和多元的文化指征,他是站在精神的高地,俯瞰人类,站在生命的浪尖,触碰灵魂海洋的诗人。亦如他自己所说“从历史到今天,诗歌都未曾失去过它独特的影响力,直到现在这个支柱依然牢固。今天的人类似乎离我们出发的地方越来越远,我们要在精神上找到一条回家的路已变得非常困难,尤其是当整个人类都处在这交叉十字路口时,此时的诗歌是一位真正的神圣的引领者,他就像原始民族中的一位祭司兼酋长,能在迷茫里把他的部落带到光明的地方。在世界性的环境下,我们需要大师,需要有一批重要诗人,站在精神高地,写出高质作品。”
 
   吉狄马加说:“我的诗歌对人的关注从未发生改变,它们从来都是从自己的内心出发,从不违背自己的良心。我不仅关注彝族人,也关注这世界上所有地域的每个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作为一个诗人,如果没有足够广阔的视野和胸怀来关注这个世界,他也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在长诗《我,雪豹……》中,诗人秉赋着其对现实书写的普世情怀,一如既往地承继着民族的雄浑强力与自然的野性,同时,他浩荡的悲情和现实关注已经超越了人类自身的视野,投向雪山的生灵——雪豹。在长诗中,他艺术地刻绘出一个风骨奇崛的生命践行者——雪豹。雪豹,雪山之王,雪山的守护神,孤独的王者,它不仅有着自己的天赋异禀,还能以超越空间与时间的灵魂之思来叩问人类的心灵,在雪山之巅忘情地弹奏着豹魂、诗魂与人类灵魂的三重交响。
 
  真实与虚幻:穿梭在虚无与存在之间
 
  “每个诗人都在努力用作品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特世界,吉狄马加也不例外。在他的诗歌王国里,既有对传统的追忆,也有对现实的反思,更有对生命的无限感恩。这位来自大凉山深处的鹰之子用一种古老而又自然的力量呼唤着人们关注他内向深沉的母族文化。即使这相互了解的历程充满艰辛,他也以一颗久经创痛却依然坚忍的诗心将这份担当持续。”[1]作为彝族诗人,民族记忆与情感为吉狄马加的诗歌创作提供了永不枯竭的源泉,自然山野间的英雄原型和充满原始强力的生命弹唱是其诗歌中精彩而永恒的主题。在长诗《我,雪豹……》中,诗人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这个在神秘的雪山与丛林间飞驰的大地精灵——雪豹。他结合雪豹真实的生活习性,以多维视角与想象,塑造了一个能随意往返于过去、现实、未来乃至超现实之间的雪国王者,并以雪豹的思维与情感来感知世界、反观自身,探讨雪豹与自身与族群乃至整个宇宙的关联。
 
  雪豹处在高原生态食物链的顶端,它昼伏夜出,黎明与黄昏是其活动最为频繁的时间点,它确乎是“白雪千年孕育的奇迹”,有着无可度量的王者风范。诗人以第一人称突出雪豹的主体性,以深夜作为雪豹在诗篇中首次亮相的背景环境,“流星划过的时候/我的身体,在瞬间/被光明烛照,我的皮毛/燃烧如白雪的火焰/我的影子,闪动成光的箭矢/犹如一条银色的鱼/消失在黑暗的苍穹”。这里并没有对雪豹的身形作过多繁复的赘述,而是以抽象的、充满生命力度的词汇进行了恰切的打量,诗人写它的影子、它的诞生、它的死亡,它的名字、思想、情感与欲望,都掺入了某种神秘与魔幻气氛,他甚至可以不对任何有关雪豹的具体有形事物进行描写来展现它的品性:“我忠诚诺言,不会被背叛的词语书写”。显然,借雪豹之口,诗人表达了双重角色的声音,这声音穿插往来于雪豹与诗人二者纠缠交错的精神空间,将诗人的存在之思与精神走向表达得淋漓尽致,这神予天赋般的笔力,同时将雪豹带入了与天地融合的境界中。诗人笔下的雪豹,是与自然密不可分、浑然一体的,它的迅疾使它得以拥有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异禀:“此时,我就是这片雪域/从吹过的风中,能聆听到/我骨骼发出的声响/一只鹰翻腾着,在与看不见的/对手搏击,那是我的影子”,“如果一只旱獭/拼命地奔跑,但身后/却看不见任何追击/那是我的意念/你让它感到了危险”。雪豹的影子能与凶猛的雄鹰对抗,雪豹的意念能使旱獭慌张地逃窜,即使是无形的雪豹也散发着震慑性的力量,“毫无疑问,高贵的血统/已经被祖先的谱系证明”。
 
  吉狄马加不仅赋予雪豹崇高的品格与威力,同时也赋予其情感、态度与思想,《雪豹》掷地有声地践行了诗人始终秉持的诗学观念、人生信念:“彝人相信万物平等,并存在微妙的联系,人类在发展中不能破坏这种平衡。我一直认为,作家和诗人要在世界发展中起作用,要坚持、要扬弃的都会在我的作品里得到体现。”(吉狄马加)诗中,雪豹以自身的独特视角对自然、宇宙及人类社会都作出了智者的审视和判断:“我说不出所有/动物和植物的名字/但这却是一个圆形的世界/我不知道关于生命的天平/应该是,更靠左边一点/还是更靠右边一点,我只是/一只雪豹,尤其无法回答/这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关系/但是我却相信,宇宙的秩序/并非来自于偶然和混乱/我与生俱来——/就和岩羊、赤狐、旱獭/有着千丝万缕的依存”。在雪豹的眼中,自然万物所构成的是一个“圆形的世界”,自然界中的每一个物体都“有着千丝万缕的依存”,牵一发而动全身,“宇宙的秩序/并非来自于偶然和混乱”,它肯定必然和有序,否定充满随意性的喧闹,它“无法回答/这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关系”,而这恰恰是诗人意欲通过雪豹来探讨的主题:生命的真谛本是和谐,“但是我们却惊恐和惧怕/追逐和新生再没有什么区别……”.人类以非自然的方式捕杀大地上的一切生灵,这给雪豹带来长久的不安与恐惧,在残酷的“追逐”中,本该美好的“新生”只能意味着更多的生命死于人类的罪孽。雪豹已无法凭借一己之力躲避人类的迫害与现代文明的入侵:“就是那颗子弹/我们灵敏的眼睛,短暂的失忆/虽然看见了它,象一道红色的闪电/刺穿了焚烧着的时间和距离/但已经来不及躲藏/黎明停止了喘息/就是那颗子弹/它的发射者的头颅,以及/为这个头颅供给血液的心脏/已经被罪恶的帐簿冻结”。那代表着现代进程和人类争斗欲望的手枪,无情地结束了一只雪豹的生命,人类文明走向倒置,人性布满生命之血。雪豹纵有“灵敏的眼睛”,纵有光般的迅捷,也敌不过人类对金钱、财富和私欲的追逐。在这里显现的,是人类文明与现代社会之于雪豹的过分肮脏,是雪豹难以言说的深恶痛绝。
 
  吉狄马加说:“彝人相信万物平等,并存在微妙的联系,人类在发展中不能破坏这种平衡。我一直认为,作家和诗人要在世界发展中起作用,要坚持、要扬弃的都会在我的作品里得到体现。”诚如长诗中,雪豹除了在诗中讲述对他物的理解,还在抒情与虚幻的维度里反观自身:“当我出现的刹那/你会在死去的记忆中/也许还会在——/刚要苏醒的梦境里/真切而恍惚地看见我:/是太阳的反射,光芒的银币/是岩石上的几何,风中的植物/是一朵玫瑰流淌在空气中的颜色/是一千朵玫瑰最终宣泄成的瀑布”……它现身的国度是“死去的记忆”与“刚要苏醒的梦境里”,它已表明自身能出入于现实与非现实间的超能力,自觉其灵性的雪豹,以一系列富含着惊异味道的物象,向我们展示了作为个体的生物与自然界的合一,它即是自然的神明,有最耀眼的光芒,最瑰丽的变幻,最强劲的力,最剔透的心灵,容纳万物的宽广,在“大地子宫里”复活的超能量。不仅如此,在诗的第九章中,雪豹第一次以“我们”的表述,转变了叙述的视角,由对个体生存状态的陈述转向了整个族群,由个体的书写转向族类的代言:“在这里只有我们/能选择自己的方式”,这意味着雪豹——这孤独的王者置身的族群的高贵,它们的王者气度使它们得以挑选自身运转的规则,它们有着为了荣誉而战的意志、高洁独立的品格,迸发着生命的强力:“我们注定是——/孤独的行者/两岁以后,就会离开保护/独自去证明/我也是一个将比我的父亲/更勇敢的武士/我会为捍卫我高贵血统/以及那世代相传的/永远不可被玷污的荣誉/而流尽最后一滴血”。
 
  跨过物质具象界限的雪豹迈向了超现实的领域,灵魂与宇宙融为一体:“我是雪山真正的儿子/守望孤独,穿越了所有的时空/潜伏在岩石坚硬的波浪之间”,“我的呼吸、回忆、秘密的气息/已经全部覆盖了这片荒野/但不要寻找我,面具早已消失……”王者的命运注定是孤独的,雪豹仿佛被某种精神围困,因它奔跑的空间是一片“荒野”,那无人知晓的旷远的寂寞,那对生命永恒的追寻与最深远的渴望,弥漫在广袤的荒野之上。雪豹终究是雪豹,它以自身的超能力完成了自我的超脱,它的“面具早已消失”,身形也随之隐没,褪去具体有形的表象,雪豹幻为大地的子民更是大地的精灵,它“在峭壁上舞蹈/黑暗的底片/沉落在白昼的海洋/从上到下的逻辑/跳跃虚无与存在的山涧/自由的领地”,它在精神领域中完成了自我的裂变,“平衡了生与死的界限”,实现了生命的狂欢与超越,使扎根于土壤的真实与垂在星空的虚幻重逢,诗作也因此含有了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形而上意味。不仅如此,雪豹还探问着生命的本真:“我的足迹,留在/雪地上,或许它的形状/比一串盛开的/梅花还要美丽/或许它是虚无的延伸……其实生命的奇迹/已经表明,短暂的/存在和长久的死亡/并不能告诉我们/它们之间谁更为重要?”雪豹在雪地上行过的足迹,如梅花一般,仿佛是雪豹存在的证明,但这存在又仿佛是“虚无的延伸”,你何能以一串脚印证明雪豹的存在?无意义的存在是如此虚无,当存在的足迹能被“一场意想不到的大雪”轻易抹去,“长久的死亡”将远胜过“短暂的/存在”,因那“长久的死亡”,也留下了长久的价值与意义。在长诗中,诗人再次践行了他的信诺:“彝人相信万物平等,并存在微妙的联系,人类在发展中不能破坏这种平衡。我一直认为,作家和诗人要在世界发展中起作用,要坚持、要扬弃的都会在我的作品里得到体现。”(吉狄马加)
 
  雪豹凭借其个体的独异性,傲立于其他任何物种都无法到达的具体的生存位置上,徜徉在单纯的维度所不能结构的时空里,无所顾忌地在他人未曾触及过的独特境遇中体验着人生百态,以“虚无”的血肉弥合着自身与真实间的裂缝。它希望返归一个灵动而鲜活的世界,宇宙万物都能找到自身运行的原点,在相惜中重建秩序与永恒,但雪豹博大的情怀却不能激发人类对自身严肃的省察,他们虐杀的兴味愈浓,愈置雪豹于难以翻转的两难境地之中,雪豹不再耐于等待,在持久的沉默后爆发出涌动着热力的精神执念与生命诉求:“但是我相信,那最后的审判/绝不会遥遥无期……!”此时昭然若揭的是人类两相对比下伪文明的窘态。诗歌因此而呈现出的,不仅是雪豹眼中的世界更是从雪豹所处的位置看世界,不仅有雪豹体验的人生更有从雪豹所遭际的境遇中感受到的人生。雪豹在思维着自身的艰难处境之时,并没有霸权主义式地遮蔽人类的心灵与世界,具有觉醒意识的人类必能通过雪豹的视点感知到自身的僵死与倒退,必能察觉在生命始初所有灵魂内在的相通:“昨晚梦见了妈妈/她还在那里等待,目光幽幽”,是每个生命对母亲自婴孩时期就树根般生长的依恋,是个体不管离开族群多久仍稠密的眷念,才惹人如此深情的回望。从这个维度上,雪豹所握住的是为生命而发声的权利,这样的话语呼唤着人道主义的悲悯情怀,敦促着人类实现自身的突围与重塑。
 
  复调与变奏:英雄主义的话语策略
 
  文学中的复调,是指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发现的一种“总是有许多独立的、不想混淆的声音处在同等的地位各抒己见”[2]的文学形态,它来源于音乐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即复调概念。复调音乐所强调的,是两条或两条以上各自具有独立性的旋律在一首乐曲中的协调与融合。在长诗《我,雪豹……》中,“我”与雪豹这两个和而不同的叙述主体,正如同音乐中的两条旋律,携手演绎着生命的低沉与高亢。实际上,雪豹仍然是贯穿诗歌外在形式的主要线索,但这其中无不印刻着诗人的情感记忆与生命烙印,因此代表诗人的“我”始终也在诗歌中发声,两重声部并置融汇,不同声部,含有各自的微型对话(micro-dialogue)。
 
  巴赫金认为,“我”的“自我”,必须到“自我”的外部或者“自我”与“他人”的交界线上去找。一切内在的东西,都不能自足,它要转向外部,它要参与和他者的对话。但由于“我”无法离开自我的存在,以他者的客观眼光从外部来真正地“反观”自我,于是人就无法在“我”的眼中看到完整的自我,无论是身体行为的外在形象,还是思想、感情的外化形象,以及心灵的外化形象,“我”的完整形象都只能借助他人的眼光得以呈现。因此自我意识——对自我、世界和人生的终极判断,是具有间接性的意识,它是在“我”与“他人”的对话中逐渐形成和袒露的。为了这一意识的建构与实现,“我”首先要在自己身上找到“他人”,再在“他人”身上发现自己,在主体的交互过程中完成自我意识的锻造。
 
  作为雪豹本身,它站在自己的生存立场,无法通过持续而深入的挖掘获得对自身最终的了解,它需要来自外部的眼光以确定自己完整的存在形态,以及自我意识的熔铸成形,因此以诗人或人类为主体对雪豹的生活、思想与世界作客观的判断,就成为无可非议的选择。此时,“我”与雪豹两个并行不悖的声部间的交响,充当了言语姿态互换的媒介,诗人以一个人类的视角来勘探雪豹的生活:
 
  追逐 离心力 失重 闪电 弧线
  欲望的弓 切割的宝石 分裂的空气
  重复的跳跃 气味的舌尖 接纳的坚硬
  奔跑的目标 颌骨的坡度 不相等的飞行
  迟缓的光速 分解的摇曳 缺席的负重
  撕咬 撕咬 血管的磷 齿唇的馈赠
  呼吸的波浪 急遽的升起 强烈如初
  捶打的舞蹈 临界死亡的牵引 抽空 抽空
  想象 地震的战栗 奉献 大地的凹陷
  向外渗漏 分崩离析 喷泉 喷泉 喷泉
  生命中坠落的倦意 边缘的颤抖 回忆
  雷鸣后的寂静 等待 群山的回声……
 
  诗人以一连串短促有力的名词和充满着坚实硬度的动词,表现了雪豹一次捕猎的日常经验,语词间呈现出的是雪豹的凶猛与强悍,它奔跑与跳跃的劲疾,捕捉猎物气味的敏锐直觉,吞食与撕咬的渴望,茹毛饮血的快感,原始野性的呼唤……“撕咬 撕咬 血管的磷 唇齿的馈赠/呼吸的波浪 急遽的升起 强烈如初/捶打的舞蹈 临界死亡的牵引 抽空 抽空”,这些动词与词组的紧密纠结,正如鼓点般重重地敲击着我们的心房,肆意拨动着读者每一根紧张的神经,又在每一次挑逗之后,给予情绪短暂的舒缓,随后接踵而来的又是碰撞的巨响,是火山爆发般的滔天火焰,诗人以此突显的正是雪豹内生命的强力和它根本无从抑制的生命激情。这些词语的碎片,在尽情直遂地发出原始的生命呐喊的同时,也在另一个维度里完成着诗性空间的构建,它在诗意的朦胧中展示着雪豹——这雪国之王,在荒寂而颤抖的大地上,以傲者的孤独和沸腾的热力完成着生命的独舞,仿佛一次重生的排演。在这样的语词轰炸下,诗歌源源不断地涌出了荒诞与分裂,涌出了浸润在神圣气氛中的战栗与喜悦,却又在这种分崩离析的解体之中,形成了高度合一的抽象空间:“生命中坠落的倦意 边缘的颤抖 回忆/雷鸣后的寂静 等待 群山的回声……”一切又复归于众籁俱寂的宁静,复归于对微小生活的满足与期待,复归于饱餐后酣睡的雪豹那一声小小的鼻息。
 
  怀着近乎朝圣的心情,诗人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满腔热血,这不仅仅是对雪豹捕猎的一次盛况的记录,更浓缩着诗人对所处的那片热土民族活力的记忆与倾慕。他的每一句话都具有双重的指向,既针对言语的内容而发,又针对另一个语言而发,形成诗歌的微型对话。正是这样的意识和语言在每一个成分的交锋和交错中,诗人也完成了自我生命乃至人类生命的反观与塑形,诗人的自我形象,他对彝族及世界上所有种族最深挚的爱,同样需要与他仿佛生命共同体的雪豹——这一自我的外化形象才得以真实有效地呈现,诗人在雪豹的身上找到了“自我”与“他人”的联结点,发觉在洪荒之初就结为一体的魂灵的秘语。雪豹的话语也同样有着双重指涉:“不要再追杀我,我也是这个/星球世界,与你们的骨血/连在一起的同胞兄弟/让我在黑色的翅膀笼罩之前/忘记虐杀带来的恐惧”。雪豹在心灵的歌哭中阐发无处容身的艰难处境,而雪豹的话语是经过诗人的思维得以凝聚的,诗人通过雪豹的视阈与双方言语的潜在交涉来反思人类,叩问人类自身千百年来加诸地球的罪愆,从而愈加突显了雪豹精神与品质的高贵。诗人一方面自如地运用雪豹的声音,并肯定它的发声、它的存在,一方面也在借助雪豹的声音、眼光与评判,参与并进入到雪豹所独有的世界以及时地反观自身、反思人类。这样的复调结构,既专注于对雪豹——独决的王者这一完整形象的体验,又强调了人类与豹的差异性以及二者的契合点。
 
  需要说明的是,代表诗人的“我”在诗作中的发声是极为隐秘的,诗人以一种巧妙的方式将他的咏唱编织进主体的旋律之中,二者虽不尽相同,却有着同样的生命命题,这在更大程度上,可视为一种主题的变形,一种音乐的变奏。穆木天在《谭诗——寄沫若的一封信》中说:“读一首好的诗,自己的生命随着他的持续的流流动”,[3]长诗《我,雪豹……》从启篇到终结都贯通着涌动着“持续的流”,那生命的燃烧的律动,那王者的气魄与胸怀,携卷了所有的理想与宽容,疏离的片段与言语的纠缠,流向低岸,灌注生命之海。诗人正是以复调与变奏这样的话语策略来实现其诗情的流动,实现其诗歌主题的合一,在诗歌的后半部分,诗人与雪豹渐渐达到了不可割裂的状态,作品仿佛奏起了宏伟的乐章,来呼唤着他的读者,高扬着他的理想,从而显示出一种英雄主义的情怀。同时,诗人运用了多种语言技巧来丰富他的生命乐章,那充满着张力的话语:“我不是一段经文/刚开始的那个部分/我的声音是群山/战胜时间的沉默”,那时而叙事时而描绘时而抒情的笔端,无不给读者疲劳的审美带去感知的震醒。
 
  雪豹:作为符号的情感书写
 
  在《我,雪豹……》中,可以追寻到这样的轨迹:诗人由对雪豹的外在形态进行充满律动又细致入微的描绘,并逐渐向雪豹的内心与灵魂扩张延伸,如此进一步将诗人主体融入雪豹的话语中,二者渐趋一体,共同表达着诗人的心灵诉求。雪豹渐渐在作品中成为了一个符号,成为诗人生命意志的寄予,诗人借由它来抒发自身对自然的倾心神往,对生命的感悟和玄想,以及古老神秘而原始的民族的情感记忆。他所完成的是由外向到内向的转变,由外在的粗犷转向探寻灵魂深处的细腻,而在这转换过程中呈现的,是雪豹、诗人和诗魂三重灵魂的交响,这三重灵魂共同书写了对鲜活生命的呼唤,对民族身份的认同,对现代文明的驳难,对无限猎杀的斥责,并抽象出一种悲凉的挽歌情调。
 
  透过吉狄马加的视野,雪豹作为符号首先象征的是野性的散发着光与热的生命强力。中外诗歌史上不乏以动物为题的优秀诗作,同样写豹,在诗人里尔克的笔下,豹是充满倦怠的,是昏眩而绝望的:“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4]生活范围以最大程度缩小,生命意志被最大限度磨损,豹的眼前所见只有“千条的铁栏杆”,它早已失去了能自由奔跑与跳跃的绿色原野,思想发出痛苦的嗡鸣。“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5]豹的体魄依然强健,灵魂依然高贵,但它的所有能量都被压制被郁结,它在这外在强力的压迫中“意志昏眩”,作品在这里所批判的是空间的丧失之于自然的毁灭性力量。诚然,自从里尔克这首《豹》问世以来,任何咏唱动物的诗作都当面接受着它的考验,大多数诗作都自惭形秽转身离开,而诗人牛汉却能以《华南虎》的独特视角而与之媲美。吉狄马加同样也接受着这样的考验,其诗歌中含有与里尔克相近的自然保护主义主题,但他并不局限于此,而将重心更多放置在以雪豹本身的生命热力来蔑视人类的杀戮和他们困窘的心灵处境,他笔下的雪豹极力张扬着生命的活力:“我的眼睛底部/绽放着呼吸的星光/我思想的珍珠/凝聚成黎明的水滴”,“闪电般的纵身一跃/充满强度的脚趾/已敲击着金属的空气”。一个呼吸着的鲜活的生命,一个充满着力度与速度的王者形象正带着灵魂的灼热刺进“金属的空气”,诗人在其中寄予的正是他对于生命活力的高度赞颂,对于生命意志的永久呼唤。
 
  与此同时,诗人的民族自豪感与关于民族的情感记忆也渗透在作为符号的雪豹身上:“自由地巡视,祖先的/领地,用一种方式/那是骨血遗传的密码”。耿占春在评价吉狄马加诗歌的民族性时说:“他充当了招魂与对话者,成为一个族群声音显现的媒介。”[6]因此,一个民族的宗教信仰与它在民族意识中根深蒂固的存在,自然也成为诗人重要的写作资源,这不仅是促使其创作的灵感,更是一个民族背后历史与文化记忆的显现:“我活在典籍里,是岩石中的蛇/我的命是一百匹马的命,是一千头牛的命/也是一万个人的命。因为我,隐蔽在/佛经的某一页,谁杀死我,就是/杀死另一个看不见的,成千上万的我”。雪豹“在典籍里”具有了无上的神性,它超越了生命的限度与精神的度量,在古老而原始的魂灵里与万物化为一体。一个民族对自然和谐纯美世界的向往,对原始生命宗教式的崇仰在此得到观照与彰显,而人类掐住了雪豹的喉咙也正暗示着现代社会的法则对一个古老民族活力的窒息,对民族有着深切情感的诗人必然要反抗这悲剧的命运:“当我从祖先千年的记忆中醒来/神授的语言,将把我的双唇/变成道具,那父子连名的传统/在今天,已成为反对一切强权的武器。”
 
  诗人从物化的世界里,看到了现代文明及人类良知的丧失给充满灵性之光的雪豹与人类自身带来的双重灾难。在雪豹原本的世界中,“所有生存的方式,都来自于祖先的传承/在这里古老的太阳,给了我们温暖/伸手就能触摸的,是低垂的月亮/同样是它们,用一种宽厚的仁慈/让我们学会了万物的语言,通灵的技艺”。这本是一个自足的乌托邦,“万物有灵且美”,没有冰冷,“温暖”与“仁慈”是它的名字,一切都闪烁着神性的光芒。但“这个世界亘古就有的自然法则/开始被人类一天天地改变”,“就在每一分钟的时空里/都有着动物和植物的灭绝在发生”,因此雪豹选择一种严肃的交谈方式,道出它对人类的告诫:“我们知道,时间已经不多/无论是对于人类,还是对于我们自己/或许这已经就是最后的机会/因为这个地球全部生命的延续,已经证实/任何一种动物和植物的消亡/都是我们共同的灾难和梦魇”。大地生灵涂炭成为难眠的居所,人类所带来的巨大负荷使生命迈向缓慢的终结,但“任何一种动物和植物”,都是“连在一起的同胞兄弟”,这狂妄的杀害,也摧毁着人类自身生存的家园。诗人在此借雪豹的形象发出对人类的责难,以形而上的灵魂的对话叩问还未泯灭的良心:“我能在睡梦中,进入濒临死亡的状态/那时候能看见,转世前的模样/为了减轻沉重的罪孽,我也曾经/把赎罪的钟声敲响”。雪豹与诗人,那精神合一的不畏死亡的勇者,不在乎一己生命的湮没,在灵魂的漂浮中真切地缅怀着没有杀戮没有伤害没有恐惧没有罪孽的时光,只为在人间世界“把赎罪的钟声敲响”。它所愿的,是能“从一千里之外/闻到草原花草的香甜”,那大自然毫无保留的馈赠,而真实的图景却是“若隐若现的银河/永不复返地熄灭”,二者之间的巨大落差使作品升华出一种浓郁的挽歌情调,诗人所追怀的,是一个原始、古老、万物充满生息的时代,而现实却是“钢铁的声音,以及摩天大楼的倒影/在这个地球绿色的肺叶上/留下了血淋淋的伤口。”
 
  当雪豹被猎人的子弹穿透之时,人间世界出现了末日般的惨烈景象,一切生灵都为着生命的消亡而恸哭哀号:“群山的哭泣发出伤口的声音/赤狐的悲鸣再没有停止/岩石上流淌着晶莹的泪水/蒿草吹响了死亡的笛子/冰河在不该碎裂的时候开始巨响/天空出现了地狱的颜色/恐惧的雷声滚动在黑暗的天际”。牛汉在《悼念一棵枫树》中曾借客观物象记下那噬心的主题和属于整整一个时代人的伤残的悲剧心理。基于相同命运的“物伤其类”的连带与感应关系,人与枫树之间的心灵沟通在诗中密切地融合一体,那是受难者之间悲痛感应的融通。同样,在长诗《我,雪豹……》中,一只雪豹的死,也使所有将有着相同命运的生灵为之哀痛,万物的交感在大地上久久回荡着悲悯的声响。这是诗人的悲悯,也是诗人心中的大爱,他对世界有着牧歌般的理想:“当我独自站在山巅/在目光所及之地/白雪一片清澈/所有的生命都沐浴在纯净的/祥和的光里。”“在不远的地方,牧人的炊烟/袅袅轻升,几乎看不出这是一种现实/黑色的牦牛,散落在山凹的低洼中/在那里,会有一些紫色的雾霭,漂浮/在小河白色冰层的上面”。这人间仙境般的景象是美好与纯粹的,但“几乎看不出这是一种现实”,又隐隐表达了诗人内心深处潜意识中对现实的否定与期待,这种焦虑的体验使诗人显示出对过去的长久沉湎与眷恋,显示出一种挥之不去的挽歌情怀。
 
  在长诗《我,雪豹……》中,我与雪豹的双重主体,雪豹、诗人与诗魂三者的合一,使诗歌所要激发的生命意志,所要梳理的情感记忆,所要唤醒的人类良知,都承载着某种宇宙如玄似幻的秘密,他高调地呼唤着人类:尊重生命!诗人的情怀是高蹈的:“在这样的时候,灵魂和肉体已经分离/我的思绪,开始忘我地漂浮/此时,仿佛能听到来自天宇的声音/而我的舌尖上的词语,正用另一种方式/在这苍穹巨大的门前,开始/为这一片大地上的所有生灵祈福……”纵使人类曾犯下深重的罪孽,但那诗人灵魂深处的神明,也一样要为着所有的生灵祈福!
 
 
参考文献:
 
[1]拙作:《寻找灵魂方向的神鹰——走进吉狄马加的诗歌世界》,选自《全球视野下的诗人吉狄马加学术论文集》(2011年)。
[2] 夏仲翼:《窥探心灵奥秘的艺术——陀思妥耶夫斯基艺术创作散论》,《苏联文学》1981年第1期。
[3] 选自《创造月刊》第1卷第1期,1926年3月16日。
[4] [奥地利]里尔克:《豹——在巴黎植物园》,《里尔克读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6月北京第1版,第54页。
[5] [奥地利]里尔克:《豹——在巴黎植物园》,《里尔克读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6月北京第1版,第54页。
[6] 耿占春:《一个族群的诗歌记忆——论吉狄马加的诗》,《文学评论》2008年第2期。
发布: 阿毅 编辑: 措扎慕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