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1951年,一支小分队来到江岭村,召开群众会议,宣布春城解放了,县上要召开各族各界人民代表大会,在江岭村推选一名代表。忠雨第一个起来发言,推荐雪峰为代表,全村群众都说雪峰最合适。来的小分队晚上分别找一些群众了解雪峰家情况,第二天在村里宣布同意雪峰作为代表参加县上的会议。
雪峰从县上开会回来,在群众中宣传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在村里开展第一次人口普查,江岭村有人口一百八十人,成立了治安保卫委员会,雪峰被推举为治保委员会主任。雪峰领着村民开始了土地改革,村民第一次领到了属于自己的土地证。
雨水刚落地,县上来了一名干部找到雪峰说,按上级安排,要求县上组织一个马帮大队,运送支援解放西藏的粮食物资。你家是这一带有名望的马帮头,县里点名要你出任大队长,带领六百多匹驮马、民工三百余人支援西藏,这条马帮路你多次走过也熟了。雪峰凭着多年的马帮经验和在马帮伙伴们的支持下,顺利完成了支援西藏的任务,获市支前指挥部授予的先进红旗一面。县里根据江岭村山高江深的情况,抽调全县彝族、保條族、苗族群众民工六百多人,帮助江岭村整修骡马驿道,县上组织了群众运输服务站,召开了马帮代表会议,组成了十个马帮运输小组,负责全县各地的长短途货物运输。雪峰被推荐为马帮服务站站长,协助农村开展“定产、定购、定销”政策的落实。
雪峰领着马帮行走在全县的各村各寨运送货物物资。正当雪峰盘算着如何管好马帮站的时候,县里又来了一名干部,动员江岭村建立农业生产合作社,雪峰家的土地、生产工具、马匹全部归农业合作社所有。雪峰等赶马帮的以一天五分工分,年底按工分去社上领粮食、钱。雪峰家的日子又紧了起来。江桥也进了办在家门口的小学。
一九五八年的一天,雪峰刚把物资送到县上回来,江岭村大队长召开了群众大会,宣讲“吃饭不开钱”,在江岭村办公共食堂,一家一户不能开伙食,实行以人定粮,计算到户,集体保管,凭票吃饭,节余归公的政策。村里成立粮食管理委员会,雪峰又被推举为粮食管理委员会主任,岩小岗被推举为管委会委员,统一管理着生产队的口粮、籽种、饲料。
雪峰每天为食堂的改革奔忙着,村里却流行起了疟疾。雪峰叫来岩小岗骑马去向县里报告,县里带医护队来村里治病,疟疾治好了却发现村里有水肿病、寄生虫病,回去后向县里建议,在全县召开了水肿病、子宫下垂、闭经、肠寄生虫病、麻风病、梅毒六种病普査,县上在江岭村开设医疗点,集中治疗各种病。雪峰动员那秋沙第一个带小孩去看病,群众看着那秋沙领江桥看病吃药后病就好了,也开始相信起医生了,生病送鬼送神的少了。那秋沙带头参加了县里举办的医生培训班,三个月后在村里当起了赤脚医生。
雪峰和食堂事务长在组织着群众挖野菜来煮野菜玉米饭,看着村里小春因锈病减产,仓库里粮食一天比一天少,前来食堂打饭的江桥脸色一天比一天黄瘦,晩上回到家,雪峰与那秋沙说起孩子的事,那秋沙说,村里现在好多孩子都这样,就你管的食堂的野菜杂粮营养不好,好多小孩都生病,你与县上的人熟,应该反映一下,长期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雪峰说,你当医生的都说严重了,我明天专门到县上找县民族科郭刚科长一趟,那次组织马帮到西藏,我看民族科郭科长还是有民族感情,听得进少数民族群众正确意见的。
雪峰到了县上找到民族科郭科长,说了村伙食堂粮食不多、挖野菜充饥、小孩表现出营养不良,作为大队长自己无能为力,很是心痛。
郭科长看着雪峰一脸愁苦的表情,说:你这人实在,敢说敢为,有的地方已经死了人,也不敢上来汇报,全县像你们这样的情况还很多,我作为分管领导也十分着急,我马上向县长汇报,不行直接向市上汇报,前次到市上开会,市民委的说,民族地方办伙食堂可因地制宜、因族制宜、实事求是,民族地方生产力落后,山高警深江河多,交通不便,生产生活物资运输困难,缺医少药。前次六病普査,民族地区问题不少。民族地区还有那么多中草药,有病却去送神、送鬼。你媳妇前次来学习,我当面交代她要带头看病吃药。上面没政策下来,集体食堂你还得办好,办法可多想一点,别让孩子们受苦。可组织人养点牛、羊、猪改善下集体伙食。有什么情况,你可直接上来找我反映。
雪峰失望地望着郭科长说,你这么说,食堂还得坚持,可实在困难,我回去想办法吧。
雪峰回到家把情况说了,那秋沙觉得去和不去结果一样的。雪峰笑着说:去了至少让上面知道我们的情况,郭科长说民族地区可因地制宜,我明天召集粮食管委会的人商量一下,能否把马帮队的老马、病马处理一下,改善下老人和小孩的伙食。那秋沙说:做事要稳一点,前次整风运动,忠宏就因出门回来说历史不清,还被批判。雪峰说:这我懂,可全村人的性命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天黄瘦下去,死去,总得拿出个主意。
雪峰一夜未眠。天亮了,他告诉那秋沙自己想到一个好主意。那秋沙问他他也没说,早早起来穿好衣服就出门去了。
晚上回来,江桥告诉那秋沙,伙食堂里老人、小孩吃上了肉,味道特鲜。看着孩子高兴的样子,那秋沙想起了出门前雪峰说的有好主意,这么快就让老人孩子吃上肉了。想问一问雪峰,可雪峰还没回来。正想去找雪峰,食堂事务长来告诉那秋沙,养马帮的人来说给雪峰,有一匹马摔在江边岩坎下快死了,请雪峰去看看能否救活。今早才摔死一匹,今天又摔死一匹,都是膘肥体壮的好马,多可惜。小孩子们有肉吃到挺高兴,可养马的人又要受批评了。请那秋沙说说雪峰,养马也难养,不要批评那养马的人了,马摔死,与人有什么干系。
那秋沙听着食堂事务长的话,想起与昨晚雪峰说的话,觉得这马摔死得有些蹊跷,难道这是雪峰想到的好主意?那秋沙对食堂事务长说,马自己摔死的,老人、小孩都有马肉吃了,有人认着就行,雪峰这人直来直去的,只要他亲自去看了,弄清了事实,他不会轻易整人的。
食堂事务长说:也请雪峰不要向上级部门报告,我有一个月没吃肉了,今天替孩子们先尝了点汤,味道真香,又鲜美。我明天留点叫雪峰带回来给你,啊不行,大人带了人人看着,我多打点给小江桥,让他带回来。我那孩子最近也闹头痛,明天有空请你去给看看,媳妇叫了几次魂都没有把病叫好。雪峰说叫我也带头信医别信鬼神。
正说话间,江桥跑过来说:叔叔说的是真的,今天的肉特别好吃,说明天还有肉吃,有的小孩还说希望马多摔死几匹,还被旁边听到的一个叔叔骂了那小孩一顿,骂着我们就跑了。他也要请爸爸别骂那养马的叔叔,马又不是养马叔叔专门让它摔死的。
那秋沙叫食堂事务长坐下喝茶,食堂事务长说:雪峰不在家就不多坐了,茶等下次来喝。说着就走出大门去了。
食堂事务长走后,安顿好孩子睡去,那秋沙等着雪峰回来。直到公鸡叫了三遍,雪峰才带着疲惫的表情回来。见到那秋沙等着没有睡,心疼地抱了那秋沙一下说,养马的摔死了两匹马,去看了又叫几个人去把它杀了搬回到食堂,又连夜把粮食管委会的人叫来,当着养马的人把情况说明了,养马的自我检讨后,会计把马的总数减去三匹,等下次开社员会说一下,好在大家也没有什么意见。雪峰说,我想好好休息一下,明早迟一点叫我,食堂的人也知道我累了。
那秋沙听了雪峰说的事,自己也没有说什么,打来洗脚水让雪峰洗脚,一起走进了睡房。
雪峰正和粮食管理委员会成员商量,如何鼓励养殖组的多养大牲畜,每繁殖养大一匹马奖励工分三十分,新的年轻的马出来,老马匹就可以做一些处理。县上带口信来通知雪峰去开会。食堂事务长走到雪峰身边小声说:不会是那马的事有人告状吧。雪峰看了在座的各位一眼,摇了一下头,没有说话。
雪峰来到县上先去民族科郭刚科长处报到,一来是看看郭科长近来有什么政策要宣传,二来是探听下这开会的内容,心里始终有结未解开。郭科长见到雪峰进来,起身和雪峰握手说:得感谢你,上次来和我说了你们大队集体伙食差怕出人命的实情,我也是个老民族,大着胆子向县长报告,县长也怕出人命,向市里汇报了,市里派人下来到各处大食堂一调查,有的地方比你那儿严重,有的队里大牲畜一年比一年少,粮食也减产,怒水那边有的又跑回到大山中过着过去的原始生活。今天开会就是通知大家要按上面的精神,停办公共食堂,开展“清理账目、清理仓库、清理财物、清理工分”为主要内容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号召农业学大寨,建设综合样板田,解决人民吃饭问题。县长说,你是敢做敢说的民族干部,你反映的问题是大家想反映的问题,大家都心存私利,怕挨整不敢向上说,你愿为大家说话,在这人人自保的时候,精神难能可贵。县长叫我当面赞扬你,正要找你,你来的正好,以后有什么情况直接找我汇报。听了郭科长的话,雪峰心里像放下了一块大大的石头,紧张的心平静了下来。回答郭科长:是上面英明,为我们民族地区着想。走出郭科长办公室,雪峰去参加县上的会议。由于知道会议的内容,他坐在会场上却想着解散集体公共食堂后,群众和家里的生活如何办。
回家的路上,每遇到一个人,雪峰都把解散公共食堂的事告诉他。等雪峰回到村上,全村都知道了这件事。
雪峰组织粮食管理委员会在大队开展了“四清”工作。张榜公布,落尾处特意写了某年某月某日摔死老马四匹,账目清清楚楚,没有一个群众有意见。各家在公共食堂的生产生活工具,各自一一领回家。食堂事务长最后一个拿出自己的工具,有一点不想离去。在食堂里走了两圈,然后把大门轻轻锁上,晚上到雪峰家把钥匙交给雪峰。雪峰倒了两碗酒,两人边说公共食堂的事边喝着酒,说着说着,食堂事务长却哭了起来,说自己是食堂事务长,答应多打一份马肉给江桥都没有做到。雪峰说:四清中没有差错就是你最大的功劳,听说有的大队四清中出了问题,食堂事务长给抓了起来。食堂事务长擦干了眼泪,端起酒碗说,都是你平时直言快语时常提醒我,还把你儿子都饿成那样,实在对不住你。雪峰说:这哪是你的不是,食堂里粮食就那么个情况,你我心里最清楚,干了酒休息吧,明天还有活要干。干完碗里的酒,送走食堂事务长,雪峰又和那秋沙商量家里小孩读书的事。
公共食堂解散,部分群众因工分少,分到的粮食少,粮食不够吃,雪峰又组织几个青壮劳力找了几块肥地种生产期短的苦养,动员有粮的人相互救济一下。雪峰说:如果实在没有吃的我到外面去借,大家选我当队长,我不能让大家受饿受罪。
苦养的花一开,无粮的群众心里就不慌了,从种到收五十天苦养就收割了。雪峰叫来会计,通知缺粮户先来借苦养给他们,等年底按工分分粮时又再扣回。
江桥看到别家的孩子闹着要吃苦养杷杷蘸蜂蜜,那秋沙说等她晚上带他去村头林小兵家看病就能吃着苦养杷杷,家里大家盯着,你爸不敢拿苦养回来。江桥问爸爸哪去了,那秋沙说你爸到县里开会,可能又要开展什么运动了。江桥说,我看爸爸一开会回来就忙,连我都顾不上了。
雪峰从县上开会回来,又在村里开了大会,开展了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的四清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上面派人来将账面又重新清了一遍。
晚上雪峰到老毕摩石英家找到老毕摩石英,将县上“关于破除迷信改造思想”的运动精神告诉老毕摩石英,说这次运动毕摩石英也成了改造的对象,请老毕摩石英到大山田房里躲躲,等运动过了又回来。老毕摩石英说,我做了一辈子的毕摩,光明磊落,前段时间说我不信药信神,今天又来改造我,以前你娃取名字都来找我,现在你又要领着人来整我,雪峰你这人变了,当了大队长就变了,忘了祖,忘了根,迟早会遭到报应,我老了倒无所谓,可你们还年轻,日子还长,我以前告诉过你,一个人做事要有智慧和权力,你们现在做事手中有权,脑中却没有智慧,哎,这是什么世道,时时都在运动中。
雪峰听着毕摩石英的话,脑里空空的没有回应。他知道毕摩石英说的是真的,过去整个族都在听毕摩石英的,人、山、水、林、鸟都按毕摩经的指示行事,生老病死都是毕摩神的安排,那时的彝族地区如一个静静的泸沽湖,四面山的一切包括水都归在湖中,湖很静,没有外来的冲击,一切都是自然。可现在不同的是,江岭村不再是江岭村,村民不再是村民,从县里来了_股无形的力量推着江岭村在走。包括这次毕摩石英在内的破除迷信改造思想的运动,运动来了如村边的江水一样,连最坚硬的江中石头也拦不住,他想在运动中让毕摩石英不要受到伤害。
雪峰说:就像你以前教导大家的,风雨来了,找个树洞能躲雨,老毕摩石英你就当这运动是一场雨,你到大山中躲一躲,在第三条大箸有我们打猎种菜的田房,我们会送粮食去给你,我派养马组的普小云找匹好马送你去,只能晚上走,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毕摩石英听着雪峰的话,一言不发,呆呆地看着雪峰。雪峰觉得毕摩石英的目光像一把尖尖的杀猪刀,要把自己杀死,要把自己说的反迷信改造思想的运动杀死。雪峰不敢直视老毕摩石英的目光。
雪峰觉得不能在坐下去了,话已说了,让老毕摩石英想想吧,时间会解开他俩之间的疙瘩,起身对老毕摩石英说,那秋沙去给人看病去了,家里无人照看小孩,说着起身走了。走出堂屋门,到院中央,岩花站在院中,冲着自己在笑,像当年未结婚时在打跳场上对自己笑一样,可爱而热烈。她含情脉脉地对雪峰说:你与我爸的事我都听到了,谢谢你对我爸的关心,他一生只相信毕摩经,又想你是个好人,他接受不了一个他看着长大的男人会带人来整他。我有一个办法可让我老爸去三道警田房避难,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雪峰看着笑着的岩花,一脸严肃地说:我说的上面的运动是真的,其他村的有的已抓去批斗,你爸对我这样好,我可不想他在我管理的大队受到批判。他是你爸,你也要为他着想。岩花冲着雪峰笑着说:我爱我爸和你两个男人,你是知道的,要不是那秋沙,你就是我们家的人。雪峰说:岩花,事到如今你还说这个,我是真的为你们家好。岩花说:你真的为我家好,那也应当为我好一次,只要你好好爱我一次我就帮你这个忙。
雪峰认真地说:这不行,现在运动这么多,上面和群众盯着你爸呢。
岩花一直盯着雪峰的脸说:你不救我爸,整个彝族都会骂你忘恩负义,我也会恨你,只要你爱我一次,没有人知道,以后我就死心了,你每次来我家找我爸我都在看着你,你心里知道。雪峰回答:我心里知道,但我喜欢那秋沙的事,全村人都知道,岩花你不能这样,我一直把你当小妹。岩花走近一步说:我要你把我当你心中的女人,哪怕只当一会也行。你不答应我就不让你走,我已把大门关上了,你走不了。
雪峰朝火塘边看了一眼说:你不让我走,我去与你老爸喝酒,等酒醉了,你不怕我把你的话告诉大毕摩,大毕摩最恨这见不得人的事。
岩花小声地说:想得到我的男人那么多,没见过你这没心肺的男人,你不爱我一次,救不了大毕摩你别怪我。说着,向雪峰迎了上来,抱着雪峰哭了起来。在雪峰耳边说,你爱我一次吧,我等这一天好久了。
雪峰为了救大毕摩石英也无奈地抱着岩花说:在见到那秋沙前,我的确喜欢过你,可那次马帮之行见到那秋沙后,我像着了魔似的,被她吸引去了,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用什么来向你解释情况呢,现在都成家了,我们都该理智一点了,那秋沙在村妇们的闲言碎语中也感觉到我与你以前有点什么,有一次她乘我酒醉后问我与你有什么关系,我说,我们这儿的风俗,年轻打跳场上牵过手而已,她半信半疑的,以后就没有再问了。
岩花抱紧雪峰说:我也是见到你和你爸来我家找我爸的那一次就被你迷住了,你就是我一生的唯一。有一次我还叫我爸用毕摩经施法把你抢回来,我爸说听从自然吧,像这江水,想怎么流就怎么流,多少大山都没能拦住,人的感情就如江水一样。大家都一样的,哪能是毕摩经能管的。从那次后我就死心了,可每次见到你我又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抱紧我吧。
雪峰把岩花紧紧抱住说:你告诉我吧,如何能救你爸。岩花说这还不够,你得和我真正来_次,让我体验一次你的爱。
这不行,我能这样抱着你还是为了救你爸,看在我俩以前的份上你放过我吧,我心中只有那秋沙,我会像对小妹一样对你的。说话间雪峰感觉岩花的嘴在他脸上摸索。雪峰紧张地说别这样,我要走了。说着将抱着岩花的手放开,推开岩花,准备离开。岩花说:你这么无情,那你再抱我一次,我告诉你。说着又倒在雪峰的怀里。雪峰抱着岩花:那你说吧。岩花说:真拿你没办法了,是我命苦,我哪里比不上那秋沙。
雪峰说:说说你爸的事吧。岩花说:我爸做毕摩法事的鹰爪最近在做占卜法事渡江时被大风吹到江里,回来后说,这段时间不顺,正想托人请你去深山中猎一只鹰爪回来。你过几天找个人来和我老爸喝一回酒,等酒半醉时就和他说鹰爪的事,他就会去大山中打猎找鹰爪了,你们男人除了酒,谁也征服不了你们。说着话把雪峰抱得更紧。
雪峰说别这样,我对你的这种爱也是真心的,感谢你提出的好办法,一起救你老爸吧,我得渡江赶回去,说着推开岩花。岩花抬头看着雪峰宜流泪,目送着雪峰开了大门走了。院子里空空的,自己心里也好像是空空的。
过了几天,雪峰向县里郭科长报告说:老毕摩石英山上采药时迷路失踪了,全大队的人正在打听,有消息了就告诉县上。通过破除迷信,改造思想,来找那秋沙看病的人逐渐多了。
郭刚科长说:有人反映你们那儿对毕摩石英的批斗不积极,说你与毕摩石英的女儿原来有交情,不敢下手,县上正成立“文化革命小组”,领导着全县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县长被拉去批斗,我自己也在写检讨。雪峰你要小心,各大队都有红卫兵运动。你前次说孩子读书的事我与一中校长说了,你抽空送上来,你们少数民族要让孩子多学点知识。前次六病普查,全县有病人口还不少,有机会让那秋沙到市城培训。上次你不让她去失去机会可惜了,女人不出门那是你们少数民族过去的事,现在不同了,男女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你老婆漂亮,怕她飞了是不是。现在开展“文化大革命”,对这方面抓的很严,邻县和我一样的副县长,就是因为乱搞男女关系,被红卫兵抓去批斗,放回去就跳江走了,多可惜。县上说了几次,要提拔你,说到你的文化程度又被放置了,人才难得,多可惜。
雪峰说:我已经知道了,就是这修通山外公路和架江桥的事,请郭科长多操心。
郭科长说:你先把农业学大寨的粮食抓好,等你们大队粮食充裕了,我和县长汇报,派全县民工来修大风丫口的公路。我几次想去你们江岭村,都因下雨路险没有去成,路修通了一定要去。
雪峰说:今年冬天下了两场雨,小春丰收了,整个大队六个生产队共五百零六户一千五百八十四人,粮食有二十五吨,交公粮三吨、交余粮两吨、集体留粮五吨,社员分粮十吨,按基本口粮十吨,工分粮五吨,人均口粮两百公斤,社员基本能过上日子,就是我家三个小孩,两人苦工分,粮食是全社最低的,社里说,宁可饿肚子也要修通大风丫口公路,粮食紧一紧就过了。
雪峰最后对郭刚科长说: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三忠于”台建在村口河边沙滩的大平台上,什么都修好了,就是画主席像的那人不敢画,怕画不像,得罪毛主席,请郭科长派一个全县画得最好的人来画。我们大家都很感谢伟大领袖毛主席。
郭科长在宣传科抽调了一名画毛主席像出名的叫杜山的人到江岭村帮助完成“三忠于”台的毛主席画像。画出的像如真的一样,有的老人看着毛主席画像哭了起来,有的老人说是毛主席托梦到了忠于台,一传十十传百,四周村社的都来参观江岭村的三忠于台,社员都说雪峰能力大,能请县上的能人来画这么好的毛主席画像。特别是江桥,天天跟杜山学画画,杜山也觉得江桥很有绘画天赋,临走时与雪峰商量同意,就把江桥带到县文艺馆。
三十四
一九七八年春天,已任县文化馆馆长的杜山来江岭村调查彝族传统绘画艺术,住在雪峰家。
杜山天亮起来,听说雪峰老婆又刚生了两个孩子,就对雪峰说:你真有福气,四十多岁的老婆又给你生了双胞胎。雪峰说按我们的风俗,生小孩时谁第一个来家里,小孩长大后就会像谁,我希望他们长大后像你一样能当个画家,多有出息,江那边的老毕摩石英又不在家,就请你给这两个孩子取个名吧。
杜山说:能给双胞胎取名是我的福分,你也给我传授下生双胞胎的经验,这取名字等我想好又说。
吃过早饭,杜山就急着要赶回县里。
雪峰一再请求说:你要尊重我们彝族人的风俗习惯,你踩了生小孩子家的门,你给两个小孩取了名又走吧,朋友一场,你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能见。杜山说:你们这风俗也怪怪的,尊重少数民族风俗是我们的工作之一,本人文化不高,取不出什么好听的名字,大的叫江玉,就是江中的玉,江中最好的材料。小的叫江云,云是天上最有活力、智慧的云。希望两个小孩以后坚强、富有、聪慧。
雪峰说:这名字好。端来两碗酒,硬叫杜山把酒喝了才给走。杜山把酒喝下,已半醉。雪峰把杜山送出了大风丫口。
岩花听到那秋沙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就缠着父亲背着刚满月的水月来看那秋沙,三个孩子在一起,听着那秋沙叫着玉江、江云,岩花也跟着喊玉江、江云,怀里的女儿却吓得哭了起来,岩花又转过来哄自己的女儿,不停地叫水月、水月。那秋沙听见岩花叫着水月,也抱着玉江过来帮哄水月。那秋沙认真地看着水月,长得十分可爱,两个小孩也好奇地看着对方,停止了哭闹。岩花抓住水月的手去摸玉江的小手说,叫哥哥,叫哥哥。两个小孩只知道笑。雪峰也抱着江云过来,把三个孩子放到了撤了供品的供桌上。看着三个孩子之间可爱的模样,三个大人也乐在其中。岩花叫来父亲说:这三个小孩很投缘,特别是玉江和水月,他俩经常手拉手的,父亲你这么大的法力,预测下他们的未来吧。毕摩石英说:孩子还小,看他们以后的造化吧,今后祖先会保佑他们,他们会顺风顺水成长的。岩花说:你看看他们当中谁和谁有缘分。那秋沙听岩花这么一说,也仔细观察着孩子的一举一动,大一点的玉江总是用手去拉可爱的水月。岩花说:他俩是可爱的一对,让他们订个娃娃亲吧,我看水月也挺喜欢玉江的。听了岩花的话,老毕摩石英看了那秋沙一眼,那秋沙暗自好笑,没有说话。那秋沙说:只要你家水月和你同意,将来嫁到我家吧。那秋沙以为岩花肯定舍不得,哪知岩花却满口答应说:只要将来玉江同意,水月就嫁你家吧。岩花冲着父亲毕摩石英说:我没有多嘴乱说,我和那秋沙是真心的。凤芝过来打圆场说:今天喜气,说的都是喜庆的话,只要那秋沙与岩花愿意,就订个娃娃亲吧,岩花和那秋沙要争气,多生几个娃娃。那秋沙和岩花也笑着说:请老毕摩祈福,我们会多生几个娃的。
老毕摩石英带着责怪女儿的口气说:在神坛前说话也不注意点,人在说,神在看,不多生几个小孩,如何向神交代。说着将手中的酒洒向四方说,无处不在,各路的神原谅小孩的无知,不要计较,答应他们的愿望吧。岩花抢着说:爸,你同意了。老毕摩石英回答说:我是在请神原谅你的任性和无知,快在神面前拜一拜吧。岩花此时像听话的小孩,抱着水月跪在地上向四方拜了一拜。笑着站起来拉着那秋沙的手说:我们是亲家了。凤芝和雪峰也附和着笑了。毕摩石英说:小孩不能在外面多留,抱回屋去休息吧。自己收捡完法器回房间休息去了。
雪峰把江边几十亩石头窝里的地改成了田,大箸沟修建了十多公里的水沟,石头窝里种出了水稻。
到了冬天,金沙江水小了,群众建议在江上建一座简易木桥,年长的岩小刚带着十多名群众去大尖山砍木料。雪峰在组织群众在金沙江边测量,大尖山就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一尺多深的雪一夜之间把砍木料的群众困在了大风丫口,失去了联系。雪峰坐在办公室里急得呆呆的想不出营救的办法,路已被雪覆盖阻断,口信又带不通,组织起来在院子里等待前去营救的民兵,又不敢下令叫他们前往。白茫茫的雪地,夜里行走又将有新的事故发生。雪峰把会议室收拾了一下烧了一个火,大伙烤着火在墙边休息,等天亮又行事。他对群众说:不能再叫你们去冒险,困在雪山的人,我想他们会自救的,那里有多年从事打猎的杨峰。最大的问题是穿得少,下雪太冷,这样冷会冻死人,休息好了明早天一亮就去营救他们。雪峰也没回家,在墙角边靠着休息。平时油嘴滑舌的杨东吹起了不知哪里听来的男女偷情的段子,说了一阵,笑了一阵,另外的人还想说。雪峰打断道,在这个时候,在办公室不比打猎林子里,野话连篇,一律休息吧,睡不着的可回家明天早早地来,话虽这么说,可想到围困在雪山上的人,没有一个愿回家。屋里静了一阵,开始传出呼噜声了。
雪峰靠在墙上闭目而卧,大脑中却想着困在雪山上的人的各种情境,幻想着他们也围在大火边相互靠着取暖,度过寒冷的夜晚,千万不能有不高兴的事发生。下雪对村民来说是常见的事,但下大雪被困在大风丫口还是第一次,脑海中像放电影一样放着每一个人过去在自己生活中的过往。有笑的,有闹的,有一起干活的,有一起喝酒的,有一起去追姑娘的,有一■起打架的,有家庭矛盾去调解的,有准备结婚的,有当爸的,有当妈的,什么情况的都有,希望他们能在火红的火边睡着。时间是自己最大的敌人,专门跟自己作对,过得非常之慢。火堆里的火将要熄灭了,又有人轻手轻脚去加柴,时间过得如此的慢。门外的月亮照在房前,月光的光线移动得非常的慢。一生中遇到的最长的一夜就是今晩,眼睛睁了又闭,闭了又睁,平时烦人的公鸡,今夜迟迟不听见叫声。有家属在大风丫口的人,也和自己一样,身子总是不停地换着姿势睡不着。火堆中不时传出毗啪的声音,有时会有一个火球炸开的响声,一团火星从火堆中冲向空中,这些现象在过去打猎中是属于好兆头。总是希望能多看到,可今晚在眼前呈现了多少次,联想到这些,雪峰心里越急。第一次体验到,不通音信,与外界隔绝独立世界的悲苦滋味。心里越想往好处想,大脑不听指挥偏要从坏处想,人的思想真怪,有时自己都管不住自己的大脑,大脑和自己是分开的两个人。想到这,他想到了在三道警的大毕摩石英,那儿也许下了大雪,好在那儿有田房,可保护大毕摩石英。雪峰开始管不住自己了,又想到酒,此时有酒多好,只要三碗酒喝下去,大脑就听话了,和自己的身体乖乖的一起睡To有酒就好,有酒就好。雪峰想象着自己喝酒酒醉后的样子,想着想着,就像醉了一样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
天一亮,雪峰就带着群众向大风丫口去营救被困的人,人越往山上走,路上的雪越厚,走在前面的王丁的双脚背已被雪冻得麻木了抬不起来。雪峰上前将他的大鞋子脱去,把他的双脚抱在自己的胸前羊皮领褂下用体温捂热,又从酒壶中倒出酒来含在口中喷在他的脚背上,用手去揉。王丁的双脚慢慢恢复了知觉,和队伍一起向前走。
困在山上的岩云岗看到自己的狗喘着气伸着舌头跑到了自己身边,知道有人来营救了。去一个个叫醒睡在窝棚里的队员,当叫到杨芹丽时怎么摇也摇不醒,睡在她身边的姐姐杨芹芬也帮着喊芹丽、芹丽,喊着喊着就哭了起来。一群人围过来,见杨芹丽还没有动静,一个老同志把杨芹丽的手腕拿起来,摸一摸脉说,脉不跳了,听到这话杨芹芬哭得更厉害了。昨晚太冷了,男同志都挤到了一起,女同志在一边,挤在外面的女同志杨芹丽就被冷死了。岩云岗说要是大家都不介意什么,男女靠近一点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这如何向她的家人交代,她是顶替生病的丈夫来的。岩云岗恨自己思想保守,在这样冷的天气,都不敢多关怀下别的女同志。想着就用手使劲的往自己的头上打,可无论如何怎样打自己,杨芹丽都救不回来了,回去如何向她的丈夫交代。杨芹芬还在抱着杨芹丽哭喊着。岩云岗叫两个男同志去砍两棵直滑点的茶杯粗的树来,自己把羊皮褂脱下,把杨芹丽抱在羊皮褂上又捆在两棵砍来的树上,准备把杨芹丽抬下山去,交给大队和她家人。
雪下停了,太阳出来了,雪白茫茫的一片,太阳照在身上有一股暖意,雪风吹在身上像针刺一样的疼痛。树上吊着一串串雪棱,除了从雪中挣脱出来的几片绿叶,全是雪的世界,洁白的一片。一层接一层的山顶像玉雕一样,近处可见山峰之险峻,远处的就只见高低起伏的像白白的画一样,但永远望不到边。
雪峰和他父亲及祖辈用脚去走过的路,现在在雪峰的眼前却是这样的苍白和冰冷。
杨芹丽的遗体抬到了大队院子里靠边的墙角放着。杨芹丽的母亲抱着女儿哭唱着:孩儿命苦,比我早去,要死就死我啊,老天,让我顶替女儿去死啊,让她活回来,她还年轻啊,她还有孩子,还有父母,让我替她死吧,老天,去时笑眯眯的,回来就喊不答应了,芹丽啊,你命苦啊,你死了,父母怎么过,女儿怎么过,早知你要死,妈替你去,以后桥架好了你却不能走,老天,你不公平啊,你让我替她去死啊,我老了,我死了也心甘情愿,你发发慈悲让芹丽活回来啊,天啊,让我怎么过,让孙子怎么过,我也不想活了,让我陪你一同去,老天求求你啊,我也不想活了……
悲痛的哭唱声,在院子里回荡,像夜晚的更钟,每声都敲打在料理追悼会人们的心上,村里的几个老大妈在劝说杨芹丽的妈妈,劝说不要哭却一起哭了起来,随着泪水的流干和声音的沙哑,心中的悲伤从口中、眼中传出在空中扩散。杨芹丽的妈妈身心是空空的,魂已随之而去,身体里没有什么感觉,木木的。芹丽的几个生前好友从家中拿来床单,在院墙角落围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喊叫着芹丽的名字,帮她换上平日最爱穿的衣服。芹丽的妈妈帮女儿梳着平时好看的头,手慢慢的,像在一根根数着女儿的头发。她感觉女儿要出远门,每一根头发都还是鲜活的、乌黑的,嘴里喊着芹丽,自己的耳朵却听不到女儿的回答。芹芬过来想帮妈给芹丽梳头,却被芹丽妈拦住了。几位大妈和芹芬看着芹丽妈细心的一根根在给女儿梳头,动作熟练,但非常的慢,每一根头发都从头皮处用两根手指梳到头发的尖部,在场的人都呆呆地看着芹丽妈的动作,没有一个人出声,只有芹芬偶尔的叹息声。开追悼会的现场已准备好T,前来叫将芹丽的遗体抬到会场的工作人员小杨,看到芹丽妈梳头的场景,也呆呆地站在一旁不敢开口。
雪峰在会场迟迟不见小杨过来,走过来想催一下,来到被床单拉隔起的空间时,自己的脚步也慢了下来,刚要喊出的话又被咽了回去,悲伤地看着芹丽妈慢慢在梳着芹丽乌黑漂亮的头发。
雪峰慢慢退出来,来到会场上,轻声对着广播说:大家等一下,芹丽的遗容正在整理当中。雪峰还想多说几句,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好重复着说大家在等一下。
院墙另一个角落里,几个妇女在小声回忆着芹丽生前的长相、生前的笑脸,以及结婚那天美丽纯真的样子。一位大妈说,当年自己最看得起芹丽这孩子,想说来做自己的儿媳妇,
自己那儿子不争气,芹丽看不上自己的儿子。一位大妈说,芹丽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姑娘,好多年轻人叫我说媒,她都不愿嫁,后来招在了家里,虽然没当成儿子媳妇,也没嫁外村,每次见到我都叫得多甜,她也是我们村的一个骄傲。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她走了,她妈妈和孩子咋办。
正在说话间,广播里传出雪峰说追悼会开始,大家自动围拢到芹丽遗体周围,在悲哀、鞠躬、赞扬、送别声中结束了芹丽的追悼会,大家自愿跟在棺木后面将芹丽送到坟山上。
一连几天,整个江岭村都听不到什么笑声,江水声好像比往常大,覆盖着村里的一切声音。
雪峰领人架桥死人的事传到乡上,乡长派人来追问了雪峰,雪峰说是意外,是因为百年未遇的大雪。乡长要对县上有个交代还是叫雪峰写了检讨。架桥被叫停了下来,以后没有人敢再想架桥的事。
雪峰因金沙江上架桥导致芹丽死的事,被免去了大队书记的职务。雪峰想起了在深山挖药的老毕摩石英,主动和新任的书记杨红兵说,愿意到江那边与老毕摩石英一起挖药,因前次流行性感冒老婆那秋沙药房的药已经很少了。杨红兵想了想说,这也很好,你到深山中帮我代问候一下老毕摩石英。杨红兵虽然当权了,但在他心中,毕摩石英是自己心灵深处敬畏的人。在解放以前老毕摩石英为这江边一带解决了无数的难题,江中的水怪也只有老毕摩石英能和他们对话。雪峰离自己和社员远一点,自己的天地就更大一些。
雪峰和老婆说了上山找老毕摩石英挖药的事,那秋沙也十分支持。
雪峰对那秋沙说,我不能帮你到城里拿药了,你到城里,顺便去学校看看读书的江桥,让他好好读书,几辈人靠身体本事吃饭都没有做成什么大事,特别是这几辈人想架江桥的事,看样子又只能落在他们身上了。我原想架桥在我们这一代能实现,看眼下这局势是实现不了了。小的两个孩子也要指导他们好好读书,大门外是社会上的事,大门里是自家的事,传闻说,县上郭科长也在文革小组中受到了批判,你也代我打听一下真实情况。
两个人说着话到深夜,多年的夫妻已没有这样说过家事了,说着说着两个紧紧搂抱在一起激情了一回。
走了一天的路,雪峰在大黄地的田房里找到了老毕摩石英。老毕摩石英看到雪峰的到来感到十分的意外,问雪峰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还背着个大行李。雪峰说:想老毕摩石英T,上山来看看。老毕摩石英说:我看得出来,怕不是专程来看我的吧,看我就不会是你一个人来。雪峰心想:这老毕摩石英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一句话就说到自己心底里了,连目光里的那一小点秘密都给看了出来。
雪峰端着老毕摩石英煮出来的盐茶说:这茶味道香甜可口,好几年没吃到这样的好茶了。老毕摩石英说:这是大山中采的一种野槐树的春茶制作的,我来这里,又重新认识了这座神秘的大山,原来我以为我是这山的儿子,最了解这座大山,住了这几年,我才感到自己的肤浅和自大。山是最富有和智慧的,从阳光白云、大树小草,到黑软的土地,以及林中的鸟都很神奇。说着到门外的树林上提来一只红嘴斑鸠。斑鸠见到雪峰就说:你好,欢迎你。
雪峰说:这鸟也会讲人话,老毕摩石英你真有本事。老毕摩石英说:这不是我有什么本事,是这大山有本事,我在这里还学到了好几种鸟语。
说话间,老毕摩石英已烤熟了苦养杷杷和小米饭,煮了水芹菜,煮熟了野味。雪峰拿出带来的酒,两人在说话中喝起了酒。
雪峰喝着酒说,自己组织建金沙江上的桥,下了场大雪冷死了杨芹丽,挨乡上的批判,杨红兵当了书记,自己就上山来T,离他们远一点。杨红兵还算有良心,在批评会后就没有做什么。
老毕摩石英听着十分气愤,这世道,今天一个样,明天一个样,当初你说上面要批斗我破除封建迷信,今天连你自己也难保,来喝酒别管它,这大山能容下我也能容得下你,从明天开始我教你这大山里的东西。
喝着酒,雪峰感觉又累又醉,说实在支持不下去了,想休息了。
老毕摩石英看着雪峰心想,当年那么坚强好像一只老虎的雪峰,今天第一次听到说累,这人就是没有大山坚强,他从未听到大山说累坏了。
老毕摩石英帮雪峰把行李在火塘的左边打开,雪峰倒下就睡着了。
大山里是一个神奇而安静的世界,白天雪峰与老毕摩石英一起采药,晚上就叫老毕摩石英讲毕摩经的故事。
老毕摩石英说:很远古的时候,地球上的人类非常的多,但老虎和野兽也非常的多,粮食稀少,病痛也常发生,人们的生活十分贫困,看着人类被野兽和病痛危害,有一个母亲想拯救人类,就叫来两兄弟,叫他俩去世界各地寻找拯救人类的方法。哥哥就顺着金沙江流来的方向向高处去寻找,他想,这救人的良方一定是在地球的最高处,他走了几年几月,都没有走到地球的最高处,他走到高黎贡山就走不上去了,遇到一位放狼的老人,他问老人,狼为什么这么听你的话,放狼老人说,我手里有一石杖,那只狼不听话,他就用石杖打他,甚至用石杖杀了他,狼只要每次见到石杖就会服从他。哥哥说这石杖这么有威力,希望放羊老人能将石杖送他,他要去统治散乱的、相互打斗的人类。老人说:我也要统治人类,我这石杖也是一位老人送的,他说等石杖在我手里磨成了剑,就有权力统治人类了,我从一位少年磨到现在也只磨成手杖,只统治得了狼群。我一天天老去,也在等待谁来接替我磨这石杖,你今天也和我当年一样年轻,问的问题也和我当年一样,你是上天派来接班的人,这石杖就交给你吧,等你将石杖磨成了剑,你就能得到统治人类的权力。哥哥跪在老人面前接过了石杖,按老人的指导赶着狼群前行。狼群走出高黎贡山,走向梅里雪山,走向西藏,狼群不见,飞来一群大鹰,哥哥手杖一挥,鹰群就飞来站在了他的前面。他感觉太神奇了,他赶着老鹰向喜马拉雅山走去,当他站在山顶,最后一次把石杖从雪里拨出时,石杖已被磨成了一把金光闪闪的白雪剑。他往东边一指,一片蓝色的大海向他涌来,他再一指海潮退去。他转身往南边一指,群山向他移来,群山都在他的宝剑之下。他往西边一指,所有的白云向他飘来,他往北边一指,草原上的马向他奔来,他往头顶一指,所有的星星都亮了起来。
哥哥感觉自己就是这天上的王,他得到了统治人类宝剑。他骑着老鹰飞了回来,告诉母亲自己得到了统治人类的办法,人们推举他为王,他用宝剑指点着世间的一切。哥哥光有权力却没有智慧,一年年过去了,有一天,哥哥发现,指来指去的宝剑却一年比一年小,他百思不得其解:宝剑为什么会变小。
弟弟去学救世的秘方,他走进了大山,肚子饿了就吃草尖树叶,迷路了就问小鸟,问野羊。当他走出大山时,他已知道百草的药效,已知道百鸟的语言,已知道动物的生老病死规律,已知道生命的轮回。他带着养、谷种子,带着救人疾病的百药,回到母亲的身边教人类种谷、种养,给人类看百病,教人类学百鸟的语言,教人类打猎。他成了人们拥护的智者。随着一天天地过去,语言、智慧越来越大。三江一带想见这位弟弟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弟弟修炼成智慧的毕摩。
有一年金沙江上发了大水,洪水淹没了沿岸的村庄,哥哥爬到玉龙雪山上用剑指着江水,江水退了。当剑收回,江水又涨了,他奋力地一直用剑指着江水,江水终于落下了,当他收回剑时,只剩剑把子了,于是他再怎么挥舞,江水也不听他的了。江两岸的人们眼睁睁地看着江水又涨了起来,这时人们又想起了智慧的毕摩——弟弟。
智慧的毕摩先念起毕摩经安抚着受惊的群众,念起龙王经叫龙王退水让出村庄,到大海中去施展自己的才华,从此江水平静下来,龙王也听从毕摩的话顺江奔向大海,在大海中掀起台风巨浪,任性地施展才华。念起五谷经,五谷杂粮又繁荣成长结果。念起百兽百鸟经,鸟兽又回到森林。从此,人与自然和谐相处。
毕摩弟弟没有行使权力的白雪剑,不能召集生活在各山各地的人们,各地的人们各自为政,互不团结,有的为山林、为龙水相互争斗,特别是哥哥的白雪剑被磨光后天下的人们更是各自尊大。
雪峰问:为什么拥有权力的哥哥不少用几回白雪剑,那剑就不会那么快就用光。
毕摩石英说:造成地球上的人互相争斗的原因就在这里,拥有权力的哥哥没有智慧,不会科学行使手中的白雪剑,白雪剑是一块宝石在历经多少代人的苦难磨成的,它也会在拥有权力的人在每多使用一回权力时在空中磨损一次,使用的权力越多,剑也越磨越小,权力也就越来越小了。
雪峰又问:那智慧的毕摩弟弟为什么不劝告哥哥,少在空中磨剑。
老毕摩石英苦笑着说:拥有威力的受人膜拜的哥哥如皇帝一样,快乐疯狂地使用着权力的白雪剑,哪听得进智慧的弟弟的劝说,他会起疑心,怀疑弟弟是在想方设法得到他的白雪剑,用白雪剑一指,将弟弟派到金沙江边。弟弟一天天老去,他想到要把学到的毕摩经永远传下去,就招收了徒弟,毕摩经就一代代传下来了。
雪峰扶着老毕摩石英说:那你为什么不用毕摩经号令天下?
老毕摩石英叹口气说:有权力没有智慧成不了大事,有智慧没有权力也成不了大事,只有权力和智慧结合才能成就一番大事。
雪峰一边向老毕摩石英学采药,一边思考着老毕摩石英讲的故事,思考着如何成为一个有权力、有智慧的人,去完成几辈人想在江上建桥的大事。
随着时间的推移,杨芹丽修路死亡的事在江岭村慢慢淡去,那秋沙的医术在金沙江一带名声远扬,雪峰也将从老毕摩石英那儿学来的一些中药秘方亲手教给那秋沙,夫妻俩一边行医,一边决定在几个儿子中培育一个有智慧有权力的人,来替自己完成父亲交代的建桥愿望。
凤岗通过各种途径打听到雪峰一家日子很艰难,就叫女儿凤玉和江路带上几个男亲戚来接凤芝回去澜沧江边住几天,在回去的路上,正遇澜沧江一带下大雨江水上涨,没有桥,坐小船渡江,风浪大,小船翻了,大姐凤兰、凤芝和江路都落水,江路把凤兰、母亲凤芝用力救上岸,自己却被一棵冲来的木头打进漩涡里,被卷走了。凤兰、凤芝被当地人救起,凤兰、凤芝在江边哭喊着江路的名字。气息奄奄,当地人又把她们送到凤家土司府。她们见到母亲,三个人抱在一起哭成个泪人,九死一生,就像到了世界末日,一家人也处在悲伤之中,多好的一个土司后代,说没有就没有了,看到凤兰、凤芝在自责,凤岗也没有发泄处,狠狠心,带着几个人到山中打猎去了,当凤芝一个月后调理恢复过来时,却发现一只眼睛什么也看不见T,母亲让她留下来,凤芝却不想留在这伤心之地,想到被江水冲走的江路,又思念起远在金沙江边的江桥等几个孙子来,和母亲说,还是要回去三江并流之地江岭村,母亲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说也许你见到你那几个可爱的孙子,心情就会好起来,眼睛可能也会看得见东西,叫来二姐三姐带几个亲戚把凤芝送回到江岭村,母亲这一次一直把她们送到澜沧江边,凤芝拉着母亲的手说,我和忠山当年答应架桥和还儿子的事,结果造化弄人,说没有就没有了,自己也不相信这魔咒似的许下的承诺会不能完成,但上天还是有眼的,自己还有三个好好的孙子,回家后再送一个回来,凤芝倒在母亲怀里说着这话是这样的坚定,像这冬天的江水一样冷静,母亲已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只顾摇头,用右手拍打着凤芝,母亲怕自己的一言半语再给女儿带来伤害,母亲多次将凤兰推开,母女俩像磁铁石一样,分开又抱在一起,随后母亲只好痛心地转身上了江边的小船,头也不回地走了,凤芝呆呆地看着母亲过了江,上了岸,直到不见母亲的影子,才独自上路,回到江岭村又伤心瘫倒在床上,像患病一样,无力起来。一天把雪峰和那秋沙叫到床边,把想了几天再送一个孙子回去的想法告诉儿子儿媳,这段时间,除了这件事,大脑中是空空的。雪峰、那秋沙看着母亲柔弱的目光,相互看了一眼说:好,事到这一步,也只能这样了,可心里还是觉得母亲的这个想法有点突然,可此时两人知道,除了答应,无法再对母亲说什么了,那秋沙眼里泪水快要流下来,不想让母亲看见,起身捂着嘴跑到院子里扶着一棵树独自哭了起来,雪峰为难地继续听着母亲说,你再次到江边紫丘村,把石英毕摩请来,这孩子的命运得由毕摩来决定,我们自己主宰不了我们的命运,雪峰说,妈,你们这一代,我们这一代都自己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我要让我的儿子这一代能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_定要把你们许下的桥和这几百人要过的江面架起来一座桥来,母亲说,这不可能,还是先选个吉日,去把石英毕摩请来,送一个孙子回去,到土司爸爸那儿,我这一生的事就算做完了,我和你父亲许下的承诺,这是最后一次麻烦你和那秋沙了,只是送一个孙子回去,架桥的事你们以后子孙都不要管了,上天要惩罚我,后果一切由我来承担,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别在这儿呆着了,你去劝劝那秋沙,她来到这个家承担的责任太大了,一直在受苦。当雪峰来到院子里,那秋沙哭倒在树根脚。江桥、玉江、江云围着那秋沙在喊妈妈、妈妈,雪峰把那秋沙背到床上,盖好被子,那秋沙在雪峰发呆的目光中渐渐醒了过来,望着三个儿子和雪峰说,我的命苦,就按妈说的办,雪峰说,什么也别说了,先把这姜糖水喝了,那秋沙说,让我静静,雪峰盯了三个儿子一眼并领着他们到客厅里。
等母亲能下床了,雪峰对那秋沙说,今天日子好,风平浪静,我去请石英毕摩来完成,妈妈说的话,我看他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这几个月都起不来,今天却精神起来,会不会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要让妈妈自己看着我们再送一个儿子回她老家,那秋沙说,听说岩花又生了一个女儿,请她们娘俩一起来,我上次说的话他误解了,就说我想她了。
那秋沙正在做饭,听到狗叫声放下手中炒着的菜,来到大门前迎接,岩花先开口说,秋沙姐又瘦了些,那秋沙帮忙岩花解下背上的孩子,岩花从那秋沙手中接过孩子,那秋沙说,水月,多可爱。这时雪峰和那秋沙领着三个孩子过来。
江桥说:我在北京学美术,是奶奶叫我一定回来,我已考取美国艺术学院,成了家,我只喜欢艺术,不想再回来了。
毕摩石英说,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听从毕摩的安排,用打卦的方法,用三个卦,一个写有远走二字,这有字的卦在三个孩子面前,就谁去凤岗家了,雪峰说好,我谁也舍不得了,但选了谁,我也心甘情愿,为了父亲母亲当年的心愿,石英毕摩拿了三个卦,用一个卦写了远走两个字,放在木盒上,雪峰端着鸡、糖、茶、烟跟在毕摩后面,一起到楼上,毕摩说请毕摩神灵来决定三个孩子的命运,祭拜后,又端着祭品来院子的神树前,凤芝也被雪峰从床上扶起来,来到树下,三个孩子围在毕摩周围,岩花也拉着水月陪同那秋沙扶着凤芝母亲。毕摩石英念着毕摩经,同时把三个卦一一甩在三个孩子脚前面,神明的毕摩神你做主吧,凤芝开始闭上眼睛,雪峰去拿三个孩子脚前面的卦,心中也跳个不停,哪一个孩子也舍不得离开,孩子们看着父亲的举动,写有“远走”的卦在玉江脚前打开,所有目光都盯着玉江,玉江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凤芝母亲说,趁我还有一口气,那秋沙和我把玉江送过去,雪峰看好家明天就动身。
看到凤芝那秋沙又送一个孩子回来,凤岗一家都十分惊喜和高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又叫其他姐妹回来一家团圆。
江桥后来去了美国学习西方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