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愈发好过后,他和堂哥就没有哪天是不醉的。
醉后,两人相互搀扶着,趔趔趄趄,在寨中新修的水泥公路上游来荡去。就像城里人早上或晚饭后,在附近的公园里悠闲的散步。
所不同的是,城里人忽视了脚下坦荡如砥的五彩路面,欣赏的是四周一处处的人为景观。而他哥俩,忽略了周围迷人的天然景色,却陶醉在眼前弯来拐去的水泥公路上。他和堂哥不止一次地深深感叹:如此平坦又干净的路面,是完全可以用来搓揉荞麦粑粑了。
所以,醉后的哥俩,总爱在寨里这条史无前例的水泥公路上游来荡去,荡去游来,没完没了,有始无终……
倘若迎面碰上或远远看见寨里的猪鸡牛羊马们也在水泥公路上走着,他就怒火中烧了:“该宰来喂狗的畜生,这路是国家修来让你们走的吗?”说着,丢开了正搀扶着的堂哥,踉跄着弯下腰来捡起石头或坭块往前方掷打,或站稳后脸红脖子粗地使劲朝远处高声喝斥,“滚开——该让狼吃掉的畜生……”
被突然丢开的堂哥,差点一头栽在面前的水泥路面上。但摇晃几下,踉跄几步后,终究还是站住了;只是忽东忽西、忽前忽后地摇摆起来,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危房。堂哥一面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摸索向他那方,寻求他的继续搀扶,一面微微抬起了低垂的头颅,绵帽下布满血丝的眼睛,透出迷离的眼神望向他,笑劝:“弟啊,这些畜生不走这路,你让它们走哪里呀?”
他却并不回头看堂哥一眼,依然捡石头坭块接着往前面掷打,或继续举目梗脖朝远处高声吆喝,一面含糊不清地委婉批评起了哥来:“哥咿,人路是人路,畜路是畜路。国家给我们人民修了这么好的路,哪能让这些畜生们糟蹋?畜生们应该去找自己的路,而不是来抢我俩的路……”
堂哥被他这番话说得无话反驳了,似乎还被感动得五体投地,忙蹒跚着走过去,亲热地搂住了他的脖颈,并亲了一口他的那个蓬头,然后强撑着无力的眼皮,露出满嘴黑黄色的牙齿,笑着恭维道:“我弟说的也是呢……”
得到堂哥的这番赞赏后,他就更加来劲了。对那些不识趣地在水泥公路上行走的畜生们,近处的,弯腰捡起石头坭块掷打;远方的,就高声吆喝。久而久之,寨里的畜生们见了他哥儿俩,确切说是见了他那个像根电杆似的瘦高个儿、或听见他那女人般的尖利嗓声时,畜生们都落荒而逃了。纵然是在离水泥公路很远的坡上觅食或歇息的,也都急忙“咩咩……”或“哞哞……”地呼子唤伴,打着响鼻惶恐走远了。这一刻,他和堂哥都觉得他俩是寨里这条水泥公路上的交警,尤其他就更是交警中的交警了。
这天的黄昏,他和堂哥都喝得酩酊大醉后,偏偏倒倒,相互搀扶着又来到了寨里的水泥公路上。
夕阳洒下的余晖,让水泥公路成了一条波光粼粼的金色河流。哥儿俩在河里追波逐浪。时而被波浪推前几步,时而让波浪阻后几步;有时随波游向左边,有时随浪漂向右边……见者都难免替他哥俩捏着一把汗,担心会被波浪吞没。但让担心者惊讶的是,哥儿俩却始终平安无事地漂浮在浪花上。
哥儿俩毫无目的地走着。从山麓盘旋上来的这条水泥公路,入寨后就到了头。山寨很小,散落着几户本族人家。哥儿俩仅用一枝烟的功夫,就能把山寨走个遍。但很多时候,哥儿俩一直在原地踏步,几顿饭的功夫了,也未前进小半步。也有时,两人不慌不忙地走着,一路上搂肩搭背。还不时停下来俯身说个没完,或继续走着仰头欢笑不止。好像都有说不够的话和笑不完的事。凌乱的脚步和摇晃的身躯,比城里的广场舞反而撩人。那芳香的山风,更给了哥儿俩一种激情和涌动。
哥儿俩如此开心地游荡着。灿烂的晚霞又助了他俩一臂之力。晚霞把他俩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影子,投射在身前或身后的水泥公路上。有时拉长有时缩短,不断变化着,显得特别梦幻。凉风刮在身上的那一刻,哥俩好像清醒了,大笑他俩这种前进三步后又倒退五步的醉状。但让哥俩更为开心的是,寨里这条光滑平坦的水泥公路,好像已经为他俩所独有了。看看那些牧归的牲畜,让牧人们吆喝着避开水泥公路、避开他俩而行……想想还有什么比独占这么一条水泥公路更让人开心的呢?
正开心中的他,突然立住一直摇晃的身子,朝前面怒吼起来:“滚开,死狗。这水泥公路是国家修来让你这条死狗躺的吗?”
堂哥也站稳了游移不定的脚步,扭头仰着望他,眯眼问道:“弟呀,哪有什么狗哦?”
“哥,您的眼睛是不是没长在前方而是长在屁股上了。您看前面躺着的那个灰色的东西不是一条狗是什么?”他俯视着堂哥,撇嘴摇了摇头。
“弟,你是不是醉了?”堂哥凝眸细视了一眼前方水泥公路边那个灰色的东西后,回头笑道,“前面那个灰色的东西,不是什么狗,是一块石头呀!”
“哥,您才醉了呢。”他却噘起了嘴,对堂哥似乎有些不屑一顾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前面那块灰色的东西,不容置疑地说道,“您睁开眼睛好好看一下,那不是狗是什么?即使是石头,也是由狗妖变来的一块石头。它躺在那里是不想让我俩走过去呢。”
堂哥果然鼓起了一贯躲藏在深洞似的眼眶里的那对浑浊的老眼珠,抬起眉门上那排像横长的树林般的浓黑眉毛,再仔细地瞧了一阵前面那块灰色东西后,点头承认了他的说法:“看来是我才酒醉了。那个灰色的东西确实是一条狗,或者……或者至少是由一条狗妖变来的一块石头……”
得到堂哥的如此肯定后,他的自信更是满满的了。勇气倍增,也怒从心起。他又甩掉相互搀扶着的堂哥,雄赳赳气昂昂地迈着八字大步,愤然走向了前面那块灰色的东西,说:“你这条癞狗,还敢躺在国家给我哥俩修的水泥公路上,拦着我哥俩不让过去,看我不把你一脚踢到天上去。”
可奋力踢去的一脚,却没让那块灰色的东西动一动,新穿的皮鞋倒是豁开了一个大口子。皮鞋里面发出了“咔”的一声脆响,不知是骨折了还是关节错位了。但他早已喝得浑身全麻了,所以感觉不到一丁点儿的痛。只是让纹丝不动的那坨灰色东西重重地绊倒在了水泥公路上。
身后的堂哥,刚被他甩开时,也差点仰倒在那里了。但剧烈摇晃一阵,走了几个醉步后,最终顽强地站住了。这时见他一头栽在前面,堂哥蹒跚着摇过去,连声惊问:“跌惨了吧?跌惨了吧?”
他面部朝下,一动不动,像根倒地的风力电杆,静静地躺着,好像已经暂时昏厥过去了。堂哥扶他不起,反而也倒在了他身边。堂哥伸手摸了摸旁边让他绊倒的那个灰色东西,抱怨道:“我说,这不是什么狗,是一块石头,可你就是不信……”
“哥,你是喝醉了,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呢。”他终于完成了昏厥任务。醒来后,并不用堂哥搀扶,自个儿就坐了起来。他倒下时着地的面部,右颊上被蹭去了一小块皮,渗出的淡淡血丝,在山风和夕阳下,瞬间风干了,成了红红的一块疤。他的浑身全麻尚未消褪,所以依然感觉不到一点儿的痛,醒后一开口便毫不客气地抨击起了堂哥来,“它怎么是一块石头?明明是一条狗呀。至少是一条由石头变来的恶狗,或是由恶狗妖变成的一块石头。”他发现自己被踢破了口的皮鞋,抬起来伸到堂哥眼前“你看看,这狗还咬破了我一双新皮鞋。”
看见他脸颊上的伤疤,堂哥不想再分辨是狗还是石头这个令人头痛的问题了,望着他关切地询问起来:“蹭去那么大块皮后,痛吗?”并伸出手想去抚慰一下那个伤疤。
他却抬手挡开了堂哥伸来的手:“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蹭掉点皮又算得了什么?你弟我可是从枪林弹雨中走出来的人呀。”
“我弟就是了不起哩。”堂哥轻拍着他的肩膀,笑着称赞道。
但堂哥的抚慰和称赞,也并未消除他心里的怒火。他怒视着面前让他摔了一大跤的那个灰色东西,咬牙切齿起来:“躺在国家给我哥俩修的水泥公路上,不让我俩过去不说,还咬破了我新皮鞋,咬伤了我的脸,看我不把你活活捏死,我就不是人了。”
说着,他嚯地站起来。破了鞋的那只脚,用脚后跟立好地后,他伸开两臂张开十指,扑向面前那坨硬邦邦冷冰冰的灰色东西,一面不停地骂道:“你还咬我!你还咬我!”一面死死地捏着不放,仿佛是捏住了某个活物的脖颈……
堂哥的脖颈也像被什么紧紧捏住而失去了力气,再也支撑不起脑袋了,就让头吊着坐在一旁。偶尔,扭头望一眼身边一直不松手的他。望着他折腾了很久,堂哥才埋头说了一句:“它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可能让你给捏死了吧!”
听到这话,他才放开了手。直起身来,双手叉腰,不停地喘起了粗气来。薄薄的胸脯在剧烈地起伏。歇了一会儿后,他说:“捏死它后,我还要把它丢进一个无底洞里。”
说完,弯腰抱起了那坨灰色东西来。踉踉跄跄地抱着丢进了几步外的水泥公路坎下。在丢下坎时,他差点被那坨灰色东西带下坎去,是跟着他起身而尾随在后面想继续与他相互搀扶的堂哥,刚搂住他的肩膀时,一个趔趄便倒在了水泥公路上,就顺势把他也拉倒在了自己身上,这才避免了他让那块灰色的东西带下坎去。
哥儿俩在水泥公路坎上仰躺着没头没脑地哈哈大笑一阵后,才爬起来想看一下被丢下坎的那坨灰色的东西去了哪里?
这时候的小山寨开始昏暗起来了。晚霞变成了羞涩的小姑娘,逃往东山头上回眸一顾后,准备毫不留恋地丢下还在醉酒中的哥俩走了。被晚霞遗弃的水泥公路,也成了一条灰色的细长腰带,无奈地系在小山寨的粗腰上。水泥公路两边更加暗淡了,越来越模糊一片。他和堂哥费了很大的劲,才看清被丢下坎去的那坨灰色东西,滚落到了下边不远处的侄儿家屋旁。这让他有些解气了。
灰蒙的眼神捕捉到侄儿家房屋后,他提议:“哥,我俩这时去惹一下下面那家人。”
堂哥却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嘻笑着劝道:“哈哈……我们这家侄儿不调皮不捣蛋,一门心思在发家致富,有什么可惹的呀。”
“不经常去惹一下这些侄儿侄女,他们会不知天高地厚的。”他也哈哈自笑一阵后,随即,歪着头,瞪眼望着哥,绷紧嘴唇说。
“哈哈……弟你说的也是,也是。”堂哥更加开心更加欢快地拍着他的肩膀说,“不过,你看今天太阳都已经落山了,我俩也该回家了,改天再去惹他家吧!”
“哥,你这是怕老婆才这么早就想回家的。”他盯着堂哥,噘嘴摇头起来。
“弟,德布族人怕阿伙,德圣族人怕阿伙,阿伙却怕老婆。有时候,老婆也是不能不怕的呀。”堂哥依旧笑着说道。天空中残留的最后那抹霞光,在堂哥的黑脸上忽闪了一下。
“一个老婆有什么可怕的嘛?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他却不屑地撇了撇嘴。
“‘母马啃厩的麻烦;老婆吵夫的恼火’。”
“老婆不过是一只鞋子,想穿就穿,想丢就丢。如果实在惹我不高兴的话,把她丢了另外找一个新的就是了嘛。”
他对自己的漂亮老婆一直是爱得死去活来的。可自从老婆上了五十多岁后,也不知是老婆身上的哪点和他们夫妻间的哪件事让他越来越不满意,不管老婆对他是如何的好,他都开始对老婆吹毛求疵起来,酒后就更是拳打脚踢了。且动辄就说他要另外找个新老婆……如此来相威胁。
“‘承得住自己的是老婆;容得下自己的是儿子’。我的弟呀,老婆还是哐着处好才对呢。”堂哥好像有点清醒了,继续僵硬地笑着在做他的思想工作,“为了不让自己老婆生气,我弟兄俩还是各自回家了吧!”
“你那么怕老婆,那你就回去吧。”他有点生气了,“我自己一个人去惹下面那家人。”说着,一瘸一拐朝下面侄儿家走去了。
堂哥无奈地摇了摇头后,也只好转身耷拉着脑袋,顺着水泥公路回家了。
他抄小道,连滚带爬来到侄儿家门口后,用那只跛脚站稳了身子,才抬起那只好脚,“哗”地踹开了侄儿家的门。
屋内正张罗着吃晚饭的侄儿一家,被这一踹吓得从火塘边上惊跳而起,以为是什么野兽撞进来了。见是他,才松了一口长气。却发现他脸上挂着彩,迈进来的一只脚也是跛的,又都惊讶了,忙迎上去关切地问道:“怎么啦?”
他没有回答侄儿一家人焦急的追问,开口便没头没脑地骂了起来:“人都像你家这样活的吗?”
侄儿把他扶坐在火塘的另一边篾席上,一面痛心地责备道:“怎么天天都喝成这样啊!”
但他依然充耳不闻,瞪眼怒视着侄儿一家,质问道:“我喝酒了吗?如果是喝酒了,那还能像现在这样安全地走到你家来吗?”说着,他用劲朝面前的火塘,狠狠地吐了重重的一泡痰,“呸!人都像你家这样活的吗?”
火塘里冲天而起的一股淡白色灰烬,一部分自觉巴附在火塘上那口铁锅的黑屁股上,另一部分却在火塘四周张牙舞爪起来,纷纷扑向火塘周围所有人的脸,更是扑满了他那张褐色瘦脸。
“舅舅,不像我家这样活,还怎么活呀?”口齿伶俐的侄儿媳妇,面带笑容,并无邪意地反问道。一面分出饭菜,热气腾腾地端放在他下面的篾席上。“舅舅,快趁热吃吧!”
“拿远点。这年头哪个没见过饭菜?快给我拿酒来。”他吼道。
“你看,都已经喝得脚也跛了,脸也蹭脱了一块皮,还要再喝什么酒啊。”侄儿阴沉着脸在关心地责备。
“我跛什么脚?看看我的脚不是好好的吗?”他用那只好脚在侄儿家的一个支锅石头上踹了几下,然后又用手在自己的左脸上摸了摸,“我的脸更是好好的嘛,蹭脱什么皮了?”
“您看舅舅,您右脸上被蹭脱了不小一块皮。”侄儿媳妇端回饭菜后,拉亮了屋内的电灯,找来一个镜子,让他自己照着看。
在明亮的灯光下,他对着镜子认真地看了起来。从镜子里,他看到了久违的自己。他这才模糊记得好像已有二三十年没见过自己了。所以他对镜子里的自己感到很陌生,甚至认为这人根本不是自己。可他又隐约觉得镜子里的人应该是自己。于是,难免有了点失落甚至是悲伤的感觉。但一看到右脸颊上的那块伤疤时,他立即兴奋起来了:“侄儿媳妇,你以为舅舅脸颊上红的这块是伤疤吗?这是印上去的红旗呢。你没从电视上见过城里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总爱在脸颊上印红旗的事吗?”
“见过,见过。”侄儿媳妇依旧不失得体地微笑着,为了不拂他兴致,侄儿媳妇只好顺水推舟了,“对的,对的,舅舅脸颊上是红旗,不是伤疤。”
可他话头一转,又说出了恋恋不忘的事:“快给我拿酒来。”
“舅舅,不能再喝了。再喝的话,您的脸上、头上、身上,都要红旗飘飘了。”
“侄儿媳妇,红旗飘飘的人才是了不起的。”
“不能再喝了,还是赶快回家吧!”侄儿一面吃着饭,一面劝说,“喝醉了回去的话,婶娘要骂你的。”
“我是像你和你堂伯父那种怕老婆的人吗?”他挺直细长的脖颈,微微地偏着头,盯住侄儿问。
“哎哟,舅舅,如果你侄儿是个怕老婆的人,我就高兴死了。”也准备吃饭的侄儿媳妇,有几分羞怯地说笑起来。
“我老婆是怕我怕得我喊她三天不要屙屎,她也只好憋着不敢屙的。”细长的脖颈缩回了嶙峋的双肩中。他沉下脸来很认真地对侄儿媳妇说道。
侄儿媳妇却不敢接话了,红脸扭头“哧哧”偷笑起来。
“不吃饭的话,那就回家了吧。”侄儿还在劝说,“等到天黑尽了就看不清路了。”
“不给我喝一碗酒就怎么叫我回家了?”他血红的眼球凸了出来。
“昨晚上就让您们喝光了,这屋里还找得出什么酒来嘛。”侄儿的话里多少有了点怨气。
“家里没有了难道就不能去邻居家里借吗?”
“邻居哪家有嘛?”
“我不管……”他顺手拿起了火塘边石块上的火钳,“我数到五后,你们还不把酒给我找来的话,我就把你家这口火塘上的铁锅给砸了。”
侄儿继续在劝,侄儿媳妇继续在哐。可他已经充耳不闻了。他张开左手的五指举着,右手高高抡起了火钳,开始数起了数来:“一、二、三……”每数一个数,左手的手指就往下曲回一根。当曲了四根手指,就要数到“五”时,对面的侄儿夫妇终于坚持不住,异口同声地答应了:“好好,马上去给您找酒,给您找酒……”
没一会儿,侄儿从邻居家给他找来了一瓶高度白酒。他开始在侄儿家客位火塘边篾席上,自斟自饮起来了。
他一边大口大口地饮着,一边喋喋不休地说道:“你们知不知道,国家为什么对我们这个山寨这么好,给我们接通了电灯,安好了水管,还修起了水泥公路,这都是全看在我的面上……”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
“对,对,是看在我舅舅的面上呢。”侄儿媳妇开心地笑着迎合道。
侄儿倒是并不怎么理睬,任他天花乱坠的瞎吹。直到半夜,他把酒喝完了,侄儿才强行连拖带背,把哄上了回家的路。
一路上,他步伐凌乱,身子剧烈摇晃,无法独自行走,甚至已经无法站立了。可他一直不停地嚷着:“我没有醉,不要送我,我自己能回家……”
侄儿把他扶至他家门口,想着已经安全后,才对他向屋里努了努嘴,便返身回去了。侄儿不敢扶他进屋,是怕婶娘埋怨给他喝了酒。他不忘对离去的侄儿说了几句感激的话,然后又像先前去侄儿家时样,用那只跛脚站稳后,抬起那只好脚,“哗”地踹开了门。在踹开门的瞬间,他本能地抓住了门框,没让自己倒下。
孩子们成家的成家,在外打工的打工,这屋里就剩下他老两口了。屋里亮着灯。火塘里烧着微微的火。老婆等候在火塘边上。看见他终于踹开门出现在门口上,老婆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不禁长长地睨了他一眼后,再扭回头来嘲讽:“我以为找酒醉酒在外面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呢。”
“国家把那么好的水泥公路都修到了我家门口,我怎么会找不到回家的路?”他放开了抓住门框的手,跌跌撞撞地朝火塘边上方自己的位子走来。
“你都还认得了水泥公路?”老婆不再看他了,盯着火塘里的微火,拿起火钳翻烧着微火上的几个小柴块。
“你不要这样看不起我。你这样不知趣,惹我生气了的话,我会把你丢了另外找个新老婆的。”他停步摇摇晃晃站在火塘边下方,咬牙对老婆下了通牒。
“新老婆我给你找好了,还用得着你去找吗。”
“真的?”
“很久以来,你不是口口声声要找个新老婆吗?”
“那你找的新老婆在哪里?”
“在外面等着你哩。”
他皱着眉在喉管里自言自语起来:这癞子老婆是真是假啊?酒好像醒了大半,人也精神了许多。他将信将疑地转身朝外走去:“你来指给我看,在外面哪里呀?”
“在堡坎下边。”老婆起身在后面指引。
这下,他的劲头更足了。凉爽的夜风又刮走了他身上不少的醉意,又让他更加地清醒了。他摸索着拉开了去堡坎下的路灯,扶着台阶边的土墙下去了。
来到堡坎下,仔细搜寻了一阵,却不见一位新老婆的影子,倒是圈里那头已经到配种时期的母猪,扬起长嘴,翕动着鼻孔,不停地嗅着来迎接他。他这才明白,原来是老婆在恶意调戏他。他勃然大怒了,抄起旁边一根劈柴,摇摇摆摆冲向屋内:“看我今晚上不把你打死怪呢。”
他搜遍了屋内屋外,却也不见老婆的半个影子。他四肢困乏,终于坚持不住了,一头倒在火塘边的地铺上,呼呼睡去。
直到翌日,天亮后,夜里躲睡到侄儿家的老婆,回来烧燃火,喂了猪鸡,弄好了饭后,他才醒来。
醒后,怯怯望了一眼老婆后说道:“昨晚上这觉睡得太香了。”语气里明显地含着一种讨好的味道。
但老婆并不搭讪,继续专心分舀自己的饭菜。他略感尴尬,甚至有几分不寒而栗。这时刻,从敞开的门口,刮进来一股带有冷气的晨风。他不由打了个寒颤,胯间更是感觉一阵冰凉。低头一看,裤裆上竟是湿漉漉一片。
“怎么,昨天夜里下雨了?”他问老婆。
“你这是朔月夜里的狗在乱叫呢。已是冬季了,还有什么雨?”老婆冷漠着一张威严的脸,爱理不理地说道。
“不是下雨也肯定是下雪了。下雪后化成水漏下来才打湿了我的裤裆。”
“你是睁着眼睛在说瞎话。就说下雨,就说下雪后化成了水,可国家给我们修的这种房子还会漏水吗?又不是以前我们自己修的那种木板房。”
“那我裤裆湿了这么一大片这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水龙头生锈后漏水了,才打湿了你裤裆的吧。”
“可我家新安的水龙头都是塑料的,怎么会生锈呢?”
“这种不会生锈的塑料水龙头,可能是让老鼠给咬坏了。”
“老鼠?”他不由茫然四顾起来。
火塘里熊熊的塘火,让他浑身开始燥热起来了。一束强烈的晨曦,从敞开的门口上照射进来,直直地落在了他潮湿的裤裆上。在金灿灿的阳光中,裤裆上升腾起一股淡淡的水蒸汽。那蒸汽里,既有刺鼻的尿味,更有熏人的酒味。这混合的气味,竟让他迷糊起来。他是喜欢自己一直迷糊,只有迷糊了,他在老婆面前才有勇气。
“吃不吃哦?”老婆把饭菜端放在他面前。烟熏腊肉、荞麦粑粑、圆根萝卜酸菜汤,算是这个寨里最上等的佳肴了。从汤上飘来的香气,令人垂涎欲滴。
他却对此不屑一顾。仅象征性地用木勺舀了一小口汤喝后,不吃了。他没有一点胃口,总感觉口干舌燥。坐在火塘边美美地抽起了叶子烟来。边抽边叹息:“唉,好久没有喝过酒了,今天出去找口酒喝一喝。”
说着,还没等老婆反应过来便跛着脚走出门,眨眼间的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