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秩序(短篇小说)
一
冒着凛冽的冷风,人事科的王科长把我送到这个城市最大的一个岗亭。这个岗亭位于城市中心的十字路口。站在指挥台上,可以看得见这个城市密密麻麻的从四面八方涌来、又向东西南北涌去的车辆和人头。这是我多年的梦想,只是,谁也不知道我梦想的原因是什么,包括这位在交警大队一言九鼎的王科长。
王科长呼出的气,在空中旋成一团云,厚厚的。王科长说,你这个人,是幸运的,要分配到这样一个岗位上来工作的人,在我的手上,还没有过。
我连连点头,说了些感谢的话。
王科长说,你要和他搞好团结,他这个人,在工作上是不错的。但是……
王科长停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我连连点头说是。
在这个岗亭工作的只有一个人,一个叫老转的四十岁左右的人。老转从指挥台上走下,来到岗亭里的时候,依然是那样的精神。这一点和五年前、十年前以至于我孩子时的眼光里的模样,没有什么改变。虽然黑油油的发间有了点白霜,但白发更粗壮;虽然多了些皱纹,但面色更红润。我知道,这是老转在这个岗位上的辛苦所致。经年的岁月在老转的头上,留下的不是风霜却是经验,不是砺平头角而是更加冷静的气质。
王科长取下眼镜,朝上面哈了两口气,然后用纸巾擦了擦,边说,老转,头发都白了,是冬雪冻的吗?老转尴尬着,双手去搂那头发,像是要把那些白全搂下来似的。王科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清了清喉,机械而有序地读完,便径自走了。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就要在这个岗亭上如愿以偿地工作了。从王科长那辆白色三轮摩托的尾气上收回目光后,我再来看老转。这时的老转已走上指挥台,他的背影在那个涂有红白相间斑马条纹的指挥台上那样的高大和挺直,甚至有些宽阔,有些伟人的样子。一辆辆车在他的手势和着口哨声中行走或者停留,真的让我佩服。
对于他,我佩服了多年。
从今天开始,我将同他一道工作;或者在将来有一天,完全地接替了他的工作。
但我必须隐藏我的想法。
可是一直到下班的时候,老转也没有让我站上那个我渴想数年的漆有红白相间斑马纹的指挥台。老转站在冷硬的风中,像是一尊雕塑。坐在装有电烤炉的岗亭里,我担心这么冷的天气,会将他永远地冻结在那里。
二
下班后,我缩着头、袖着手跟在老转身后,转了三个弯,过了两条巷,走向岗亭后面这家叫梦香园小酒馆。这时候,雪开始悉悉索索往下掉。这时候的雪是硬雪,打在人的脸上,就有了疼的感觉。
小酒馆的两边,都有些暧昧的红色灯光,走近了一看,一边是洗发店,而另一边是按摩店。我们走近的时候,两边都有小姐倚门而笑,向我们招手,其中一个还说,转哥,该染发了。老转的脸水了下来,没有理会,我也没有理会。老转一进门,就吆喝:老板婆!老板婆!
老板婆连说,来了来了。一阵热浪涌了过来,我看着老板婆不是走着来的,而是滚过来的。那种胖,你看了你就会明白什么叫做幸福生活。这样的人,放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可能搁稳。
老板婆说,是转哥来了,您坐您坐。
老转说,我不是来坐的。
知道知道。老板婆回头叫道,小美小美,领转哥到阁楼!我们穿过密密的桌子间隙,那些满坐的人都谦虚地让出一条路来,都向老转递烟。我跟在老转的后面,倒是有点狐假虎威的样子。
上了阁楼,老转手指间、耳朵上到处都挂满了烟支,白白的横七竖八的让人看了就想笑。阁楼里面暖和多了,有些春天的感觉,有些回家的感觉。老板婆让那个叫做小美的乡下姑娘泡了茶,依次地上着菜,自己就赖在老转的旁边,和老转说些粘乎乎的话。说完了回过头来看我,说,您这朋友……
老转并不作声。我自报了情况。老板婆笑笑说,是接班人呀?好,好。
老转一下子生气了,接什么班!接什么班!我老了吗?我不行啦?
老板婆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开开玩笑。转哥,你不是四十岁生日都还没有过吗,这谁不知道呀!
老转说,下个月,我才满四十。
老板婆说,是的是的,生日就在我这里过了,我请客。
老转的脸色这才转了过来。
那种桌心里生了火的铁铸桌子,一下子温暖了我。我解衣扣的时候,老板婆已将老转的梆硬的大衣挂在了墙上。
菜上齐了。我们就吃菜。老板婆端起酒杯,朝着老转敬了一杯,回过头来又给我敬了一口,说,小兄弟,跟着转哥好好干,他可是我们城里的名人呢!
我连连说是。
老板婆拍拍我的肩,说我们城里的秩序,都是靠他给维持的。
我再连连说是。
老板婆朝老转闪了几下媚眼,滚动着到楼下招呼其他客人。
接着我给老转敬酒。永不停止地给老转说着客气话、感激话和尊重话。老转有些心不在焉,懒得搭理。这种样子,对于我来说,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了。但我得热情,因为今天是我请客,今天是我第一次在这样一个重要的岗位工作。为了这个岗位,我曾经请过无数次客,无数次被人搞颠,也无数次地搞颠别人。
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岗位?老转并不看我。
我就敬了老转一杯,说,因为我家在这里。
老转自顾喝了一口酒,说,球!
我又敬了老转一杯,说,因为我要工作,要吃饭。
老转再喝了一口酒,说,球!
我咬咬牙,想把心里最想说的那件事说出来。可我一举杯,那件事就随着酒被咽了下去。老转看我脸被憋得通红,笑了。
老转说,还嫩,慢慢来。
老转说,这秩序,对于一个城市来说,很重要。
我说是。
老转说,你来了好,但你要维持好,不容易。
我说是。
老转说,这秩序我维持了多年,好像是这个城市需要维持的时候,我就在这里干了。在我还比你小的时候,我就在这里干了。可是干到现在,我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是,我说,转哥你头发都白了。
老转用手拍了拍头发,不高兴地说,我这是少年白,二十刚出头,我的头发就白了。现在,我还不到四十岁,你知道,四十岁以前,应该还属于青年范畴。
老转说,就是我这白头发,当年让这个城市最美的姑娘看上我。
我说,这样的姑娘太有眼光了,这姑娘是谁?
老转高兴地说,我老婆啊!
我说,祝贺您,转哥,为了您的白头发,我敬你一杯。我就用左手托了半个头,右手举着酒杯。酒杯高过了我的头,那溢出的酒就从杯沿上滚下,三滴两滴地流进了我的袖口。
我想,这样的场景,像是在梦里有过,或者前生。
我不知道,我用自己的一生,至少是最美好的青春,来赌这样一件事,对我来说,值不值得。
我明白我今天的任务,我可不能让这次客白请。在这之前,我就调动了我在这个城市所有的关系,来了解和掌握这个叫做老转的城市秩序维护者的有关情况,之后向朋友借了五百块钱,准备把这件事情搞定。要知道,这些年,作为一个老师,两三个月领不到工资是常有的事。我的口袋早就干涩得插不进手。我知道老转的爱好和他常去的地方。他嗜酒、染头和按摩。在他的性格里,认定了的,谁也改变不了,就是领导,拿他也难以奈何。
我说,转哥,今天我太高兴,今天是我在新岗位工作的第一天。我,我敬你。说着,咕嘟一声,我又喝下了一杯。
我朝老转亮了亮手中的那个空杯。
狗日的,有种。老转说着,一口抿下杯中的酒。
我再举杯。老转也就再次举起了杯。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将三壶酒喝干。老转再要酒的时候,老板婆已经不在了。那个叫小美的小姑娘,在楼下大声地答应着,却不再将酒送来。
老转向我摆摆手说,她们,她们怕,怕我喝醉。每次,都是这,这样的。
老转向墙上去取衣的时候,已经趔趄得不成样子。我忙去搀扶他,并指着顶上因电压太低而有些闷人的灯影说,你,你看,她们都尊重你,这灯都,都是双的。老转抬着头,笑着,说,你醉,醉了。不过,你喝酒不,不错,算哥们儿。明天,你,你就和我,一起上,上岗。
我要的是后面一句。
我小心地搀着他,绕过我桌面前的那一汪酒液。
三
第二天,我起得较早。昨晚的雪已经消停,积在地上厚厚的一层,一踩上去,就会发出咕滋咕滋的声音。还会有些雪沫儿,从檐下掉进脖颈,从脚前飞起,落进鞋里。走出小巷的时候,城市的微白已将那些高高矮矮的房屋的顶嵌上了一道亮光。昨夜里的黑暗,都给白雪所融化。走上大街的时候,两边的米线店、包子铺已经开张,热气开始升腾。三三两两的人已经开始移动,有的上学,有的晨跑,还有屠户用三轮车拖着一扇血淋淋的猪肉猛蹬,猪血水淋了一地,将那些雪白的雪弄得很脏。这时的人不算多。到了上班时间,人就会多起来。那个时候,这城市就常常像是一锅粥,在每个日子不停地沸腾,将每个人搅来拌去。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个清晨,一个可爱的女孩,一个叫叶子的十七岁的大二女生,就在这样一个时候,给这个城市所吞没。她的眉,她的眼,她婀娜的身躯,她清丽的声音,她可爱的青春,都在那一瞬间,献给了这个车来车往的城市,献给这样一个皑皑白雪的日子。她的血,染红了这样一个纯洁的世界。
我清楚的记得,那个冬天,叶子从她所在的大学回到家,时时的给我打电话,说学校里按部就班的规章制度,说回到家里母亲细细的唠叨,说饮食起居的时间约束。她说,你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看书什么时候去姥姥家,妈都要约束我,都要给我安排好,甚至我外出交什么友穿什么衣,妈都要管我。叶子说,我不要规矩不要秩序,我要空气我要自由。我在这边就笑了,我在电话里向她描述我乡下学校里的教师宿舍外面的阳光、老树、小鸟以及冬天飞来飞去的黑颈鹤。我说,你来吧,我都想死你了,我每天夜里一闭上眼就会看见你的,这里有清新的空气、温暖的自由,更重要的,这里还有爱,没有规矩没有秩序的爱……
我知道我的一番话,绝对会让她的心里痒得不见到我就不会罢休的。结果她在第二天就瞒着家里,偷偷地坐上到我们城市的火车。
但是,我真的没有想到,当我从乡下的学校里赶到约定见面的广场时,却在没有约定的城市的十字路口见了她。她在老转的指挥台前,以白雪为底,以微笑点缀,以鲜血作蕊,开放出了那一幕令人心痛的花……
叶子,你最终是在这个城市的秩序下,永远地离开了这你厌烦的可恨的秩序。只是,我不知道,那爱你的母亲,会是怎样的肝肠寸断。
我作了好多的努力,为了叶子。我所作的努力,不会让她的今生重来。但是,我还是选择了这样一个职业,以期如她一样的人生不再短暂,如她一样美丽的花不再凋零。
四
当我赶到岗亭的时候,老转已经早到了。想不到,这样一个人,对他的职业会是如此热爱。老转喘了一口气,立即站上指挥台。我注意到,老转头上的头发,全都黑油油的。看来,老转昨夜回去,还去染了发的。
那些来来往往的车辆,这时候已万头攒动。上班的,读书的,做生意的,打工的,骑摩托、坐小车、拉手推车、蹬三轮车的,高高矮矮,此起彼伏,一浪紧接一浪,一浪高过一浪,拥挤在一起,交织在一起,叫的叫,骂的骂,闹的闹,扭成了一团麻,乱成了一锅粥。老转跳上指挥台的时候,猛地吹了一声口哨,大家就安静了下来,规规矩矩地听他的口哨,看他的指挥。我在忙着引导来往的车辆时,暗自里惊讶于他身体对酒液稀释分解的能力。
老转吹了一阵口哨,打了一会手势。交通慢慢地疏通了。
我从岗棚里递出头去,大声说,你下来!你下来!
老转白了我一眼,脸冷得像块冰,我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上班高潮过去。老转从指挥台上下来,我忙把岗棚里的电烤炉让给他。他并不烤,解开热腾腾的衣服透气。
我换上了他。站在指挥台上,我的个子长高了,视线宽远了。我像是高楼大厦一样,在这个城市里有了一个醒目的位置,一个让人记住的位置,一个指挥整个城市秩序的位置。这一瞬间,我感到了自己的高大。这种感觉,和在教室里面对那些莘莘学子是不一样的。在这样一个位置上,是可以指挥、维持一个城市的秩序的……这是一个多么重要的岗位!如果在四年前的此时此刻,我站的是这样一个位置,那么,那个叫做叶子的女孩子,一定是不会倒在车轮子下的。
我的思想开了小差了。老转见我站在这里半天没有动,一个劲地在岗亭里朝我打手势,为我急。我忙用我从书本里学到的那些手势,引导着车流。我自信于我的能力,叶子死去的四年时光里,我一直在研究城市秩序这样一个问题。凭我的能力,四年的努力,我绝不会成为一个人人厌恶的庸才。
应该说,刚才老转的那些手势,好多都是不规范的。
我把哨子吹得震天响,手势一招一式有板有眼,从不含糊、混乱。这些我反复训练了成百上千次的动作,应该是不会出半点差错的。我要用它来表达我的思想,我的追求,用它来从事我的工作,用它来填平我心灵里的伤痕。我想,我的英姿并不比老转差,我的手势不会比老转的不果断。同时我也要让老转看出,他的搭挡并不差,别再一来就拿话来呛我,拿脸色来给我看。
可那些车流并不领我的情,好像不知道我的手势要表达什么一样。该走的不走,不该走的却走了。一时间,整个城市中心便有了断电混乱的样子,我一时不知所措。
老转从岗亭里跳出来,说,你错了你错了。
那些停下来的车辆里,纷纷伸出各式各样的头来:
怎么换人了?
这手势好像以前并没有见过!
我们到底按谁的指挥好?
我们是越来越糊涂了!
真不习惯!
我不知道我错在什么地方,但这么多车流不听我的,我只好下来了。
老转跳了上去,用他个人的手势,轻松自如地指挥着。那些车辆启动了,井然有序地从他的手势下有序经过。
我有些不懂,这个城市到底怎么了。我忙把随身携带的交通手势图翻开,认真核对我刚才打过的手势。我并没有错呀!
我再看老转的手势,看了半天,我才知道,还是他的错了。
是他错了。他的错误的手势,引导了这个城市很多年的秩序。我知道,老转对于交通手势,不是太懂的。他不是专业的而是半路出家的。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我得跟他说说。
上班高峰过去了。老转回到岗亭里。我给累得一身热汗的老转倒了杯水,双手递了过去。老转接过杯子喝了两口。
我小心地说,转哥,刚才那手势……
你要多看看我是怎么做的,没有我,这个城市恐怕就不会动了。
我说,是乱动。
我把交通示意图递了过去,说,转哥,你看……
老转用手推开,说,让开让开,你那东西在这里吃不开。告诉你,我是结合实际,对这些东西作了修改。
我说,这可是全国通用的。
不行,要结合实际,你去照我的做,不会错的。
五
我对老转是有想法的。这样的想法像岩浆一样在地下喷涌,像烈火在胸中燃烧,我难受呀。我的脸上笑着,但肉却是冰冷的;口里说着是,内心却在咬牙切齿。我曾经在若干个日日夜夜,想要把这个叫做老转的人杀死。我磨制了锋利无比的刀具,藏在腋下,在老转家门前走来走去。老转在一个去上班的清晨,我从他的后面赶过去,用刀从他的头上劈了下去。他的血弥漫了我的眼睛……我一下子就醒了。我望着整个黑的夜发呆。
后来,我就制作了一个炸药包,在老转刚刚入睡的时候,从他微开的窗里扔了进去。火光冲天,老转和他的一切全都灰飞烟灭……
但我又一次醒了。
最终老转还是挺拔地站在那个城市的指挥台上。他的手,他的身躯,还是那样的伟岸,那样的引人瞩目。他不因我的厌恶而死亡或消失。突然有一天,一辆巨大满载货物的卡车,从城市的那一边斜斜的冲了过来,老转正在指挥着南来北往的车辆。老转见那辆大车冲过来了,有条不紊、镇定自若地打着停车的手势。但那辆车就是不停,相反还更快,更凶,更猛,笔直地朝他冲了过来。老转伸出的手来不及缩回,就被车一下子压在了下面。老转被压成了一张薄纸,老转在倒下的一瞬间,手还高高举起。一瞬间,我吓得脸部失色,心跳加快,我闭上了眼睛。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觉我是靠在岗亭的窗口上做了一个梦。我心有余悸……
我一次又一次的妄想,其实都是在做梦。
下班的时候,我和老转告了别要走。老转说,你跟我来。我摸了摸包里的钱,就跟在老转的后面走。走了几分钟,我们来到了大队办公室。我迷惑于老转今天的所为,但我不敢问。
老转费了半天力,才打开其中的一道尘封已久的门。一股冷风挟着霉味一咕脑儿朝我们扑了过来。老转咳了一下,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些展览的图片。老转走近第一幅,往上猛拍了一下,上面的灰尘掉了下来,弥漫了整个屋子。我努力睁了睁眼睛,上面的是一些文字和照片。
老转说,知道么?
知道……我说。
这是一个城市交通秩序管理、交通安全法规、交通事故处理的图片。前面有前言,后面还有后记。老转指着第一个部分的图片说,你认真看看,我对这个城市的贡献。我连忙说,是的是的,你是这个城市秩序的守卫者,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听说了的。我认真看那些图片,老转顶着城市的那块蓝天丽日,顶着淋漓的大雨,顶着飘飘的雪花,站在那里,打着各种通行或者不能通行的手势,那些车辆们整整齐齐的排在他的手下。只有他脚下的那个圆柱体的、涂有斑马纹的指挥台没有变。他像雕塑,像英雄,让人看了着实感动。我惊讶于他对这个岗位的敬业。
老转见我看得痴迷,有些满意的样子。他弹了一下子手里的烟灰,说,你再看看后面。
我接着看后面,这些都是老转在这个岗位上所得到的各种荣誉的证件和说明。老转是这个城市的政协委员,是这个城市秩序的优秀管理员,他得过政府的五一奖章,曾进入这个城市十大杰出青年的候选名单。他的奖状、证书全都挂在了这里,大约有五、六十张吧。
我说,转哥,您真的了不起……
老转说,这都是我这些年在这个岗位上的点滴工作,它来源于我对这项工作的热爱。
我说,这,我知道……
老转说,你再往后看。
我往后看,最后的一块展板上的图片,全都是一些血淋淋的交通事故图。有的小车被撞翻,有的自行车被扭成麻花,有的防护栏被冲断。更多的,是人被轧伤轧死的图片。那些人中,有老人,有孩子,有学生,有打工者,还有十七八岁如花少女。他们在血海中模糊着脸,断残了手脚,扭曲了腰肢,变形着,夸张着,惨不忍睹,让人恶心。
老转说,你看,你仔细看看。
不用他说,我已经仔细看了。我在这里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躺在一个手提箱的旁边,从沁满血的脸上,还看得出她残留的微笑。
我说,叶子……
对,她叫叶子,一个大学生……老转回过头说,你认识她?
我不置可否,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叶子,一个让我心痛的名字,一个让我不眠的名字。想不到,四年以后,我又会在这里见到她。不过,四年前,她明眸如水,会说话,会撒娇,会创造;四年来,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她鲜血淋漓,不醒人事,一张纸片呆板地留在这个黑暗的空间。以前她也嘲笑老转,想不到如今,她就只能作为老转用来教育别人的资料,摆在这里蒙头垢面。
我定了定神,说,这是怎么回事?
老转说,你知道,红灯站,绿灯走,这是一个孩子都应该知道的城市秩序规则。我打停了手势,她却要一边打电话,一边冲了过来。恰巧那时,我们城市的一辆每天在这个时候定时走过垃圾车……
听说,那车经常地耀武扬威。
它是严格按照我的手势的……
停的手势,就是你今天打的那个?
是的。
可是你打的不仅不规范,而且是错了。
我打了多年了,这城市里谁不清楚我的手势……
可是,一个在另外一个更大的城市长大的女孩子、大学生……
老转有些不耐烦。他打断我的话说,这不是你说的那种。在这个城市,就必须遵守这个城市的秩序。
老转说,不依规距,不成方圆。
老转说,你也是这个城市的交通秩序的维护者,你应该知道,这秩序如何来维护……
真的不知道,老转是把生活当成游戏还是把游戏当成生活。在我们学生的时候,我们以一种无知和青春混合的勇气,常常和老转作对。我们在课余的时候,站在讲台上。学着他,挺着肚子,昂着头,撇着手,给大家打手势。谁做得像,我们就笑,搂着肚子,蹲下去,你打我,我扯你,上课铃响了,也听不到。直到老师走进教室,用教鞭在黑板上拍了几下,我们才吐着舌头,快速冲回座位上。放学了,我们三五一群骑着自行车,到了老转的岗亭前,往往要停下来,朝他张望,噘着嘴向他吹口哨。他吹了让我们通行的口哨,我们不走;他打了让我们通行的手势,我们不走。他跳下指挥台,挺着那个大大的肚子,凶巴巴地朝我们走来时,我们才像鸟儿一样惊飞。我们不怕他,他对秩序的维护,对于孩子们来说,是不起半点作用的。
但是……
但是,那些成人们害怕他,尊敬他。就是我们的班主任,我们的校长,每天都必须从他的岗亭前经过,还得小心地按照他的指挥行走,不得过线,不得不听口哨。好像,那些大人们,没有发现老转手势的错误,没有领会到他的霸道,没有觉得他的碍眼,没有想到这样一个人的素质,根本不配来指挥一个城市的交通,不配维护一个城市的秩序。
老转一日日地将这城里的秩序维持了下来。
在指挥台上,老转我们俩交替指挥。常常是他按照他的手势指挥,本地车辆畅通无阻,而外来车辆常常闹笑话。而我指挥的时候,常常是本地车辆走不是,站不是,而外地车辆通行自由。这件事一度时期在这个城市里被广泛流传,真让人扫兴。我就主动请求,不再上指挥台指挥,只在车流中维持秩序,老转就在指挥台上完成。
老转对我的要求表示满意。
六
我和王科长坐在梦香园的小阁楼里对酌,已是夏天最热的时候了。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我和王科长已是很熟悉很友好的朋友了。王科长家住哪里,他在读小学六年级的孩子生日、妻子最喜欢去的渡假村、老岳父骨质增生最有效的中草药、他本人最喜欢喝的酒的牌子,我都再熟不过了。
我举起杯敬他。我说,科长,我干了,你随意。
科长说好,嘴唇努力地张大,将那酒杯都几乎要吞掉,其实那酒只不过下去了一点点。
我知道王科长有半斤酒的酒量,但他在常人面前,他是滴酒不沾的。我亮了一下杯说,科长,吃菜。
王科长笑了,他最喜欢的,就是这种自由宽松的饮酒方式。
老板婆滚了过来,天太热,她就穿得很薄。浑身滚圆的肉,就像熟透的荔枝,随时都有落出的可能。老板婆给王科长和我敬酒,然后絮絮叨叨地说数落这些年来老转对她开出租车的丈夫的种种苛刻。王科长有些不耐烦,朝她挥了挥手。老板婆知趣地下了楼。
我接上了话。我说,老转这个人……
王科长说,我知道,你对老转这个人有意见。可是,他是我前任的前任安排的,记得我刚当科长的那阵,一次在调整工作人员的会上,我说了他,想不到刚一散会他就打电话要请我喝酒。
我说,可是,总不能让一个素质这样低的人,一直地就在这样一个岗位上。
王科长取下眼镜,用纸巾细细地擦着镜片上的汗液。他说,其实你也是个半路出家的。你这样的人,我看得出,你是把这样一个岗位看成是领工资的地方,一个进城工作的跳板……
我说,不,不仅仅是。
他看着我说,那是啥?
我有些激动,说,我是为了一个人,一段夙愿,我细细地讲给你听……
对了。王科长用手敲着桌子,打断我的话说,你为的是个人而不是大家,为的是少数而不是多数,为的是夙愿而不是工作。你说,你能工作好吗?
我愣住了。
王科长说,作为一个城市,需要的是什么?需要的是卫生,是文明,但更重要的是安全,是秩序。在我们这个城市,每天都在发生交通事故,车与车相撞,车与人相撞,每天都有一些人,因为和秩序发生碰撞而丢掉眼耳鼻舌,丢掉手足,丢掉身家性命,鲜血淋漓,惨不忍睹。这样的现状,我们谁来改变它?
我不知所措。
王科长说,这当中,有行人的错误,有驾驶员的错误,但更多的是,我们作为一个交通秩序的指挥者,没有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制止、扼住它……
王科长说,这样的岗位,什么样的人,谁来负责更合适呢?
我想给你说个故事。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有些潮湿:关于一个女孩子的故事……
王科长说,你知道,我不喜欢听女孩子的故事。
我说,是关于这个岗亭的……
说着说着,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我低下头,假装拾掉在地上的筷子,在桌下狠狠在掉了一把眼泪,我多想痛痛快快在哭上一回!
我抬起头来,王科长透过镜片的目光像束手电筒光一样,直直地钉着我。我尴尬极了,忙举起酒杯,说,科长,喝酒。
七
过了不久,大队筹了一笔钱,协调了城建局和供电所,终于在这个城市最集中的地方,安装了第一盏红绿灯。
这是我背着老转,向大队里力陈数次的结果。当然也有王科长在当中极力协调的功劳。这样红绿灯就成了这个城市文明进步的象征,最好的秩序指挥者。为此,电台、电视台、报社多次来采访我们这个岗亭。一看到他们来。我就借口走得远远的,上上厕所或者站在街子的边缘维护秩序。我让老转露相,让老转给他们介绍情况。那一个时期,老转成了市里的新闻人物。
我们的工作也较轻松了,无非就是在上下班的时候,对那些闯红灯等不按交通秩序行走的人进行处罚,对他们的车辆进行扣押,让他们交了罚款再将车辆领走。
倒是老转对这件事,十分的有意见。尽管他有了成功的喜悦,但这样一来,他就不能常常站在指挥台上,鼓起腮帮吹口哨,摆开架子打手势。还有,他的形象少了,就不能再评为市里、省里的先进了。
我知道那个指挥台,是老转一生的荣耀。他的根系在了那里。
那个指挥台,是他的命根所系。他爱它,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八
这个城市要搞青年文明示范岗,对在这个岗亭工作的人的年龄、水平都有更新更高的要求。大队里有人给我透露,老转户口年龄本来刚四十岁,这并不大,但因为他那一头白发,常给人造成他是五十开外的人的印象,这种样子当然是和青年的形象相去甚远,所以队里还是决定让他回机关办公室工作,负责那些资料的管理与展览。至于这个岗位,他们将分配一个年轻人来,配合我的工作。
这天下了班,我邀请他一起去当年我们第一次进的那个梦香园,这也算是和他告别。那样的天气依然冰冷着,我们依然在皮球一样滚动的胖老板的热情招呼下,上了小阁楼。阁楼比以前陈旧了许多,这几年来,这些桌椅上不知坐过了多少酒客。仔细看坐在对面的老转,他前几天染过的头发还是多多少少透出些花白来。他的头尽管也还昂着,但腰却有些佝偻,坐姿也大不如前,叫酒的时候,声音里也多了些咳嗽的颤音。我知道,这都是他心理上的原因。
老板娘也如前一样,在我们之间滚来滚去。
老板娘大约也是知道了老转的不久之于秩序维护的工作,给他敬酒的时候多了些戏谑,给我敬酒的时候多了些尊重。
老板婆拍着我的肩说,好好干,不错的,你一定会不错的。
我不知道老板婆说的是我维护秩序不错还是我的什么,但她说我行,目的是反衬老转的不行。
这一天晚上我破例的喝醉。我哭,闹。往事一幕幕地走了出来,叶子也走了出来。叶子笑的时候我笑,叶子哭的时候我哭,叶子浑身血淋淋地出来的时候,我痛不欲生。我骂老转,用脚踢老转。
我说,老转,你转,你害死人了。
老转说,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我说,我知道,你实际已经五十多岁了!
老转说,别……别……
我哭,坐在大街上不走。
老转破例的安慰我,哄我回家。
九
老转离开这个岗位的通知最终还是来了,那天老转好像是有预感的,在岗亭里烦躁地走来走去。
老转对我说,你说我是不是就不行了?
我说不是,大伙儿不都听您的!
老转说,你说我是不是就老了?
我说不是,您的头发不是刚染黑吗!
老转说,在这个岗位上,我干了多年,我热爱它。那种爱是刻骨的,是入肉的……每天每天,我只要一站在这指挥台上,我的腰就直了,我的胆就壮了,我的气就粗了。为了把这工作做好,我放弃了多少次和家人的团聚,放弃了多少次外出考察的机会……
我说,你在这个岗位上的时间太长了。
二十年!自从有了这个岗位,我就一直在这里的……
我说,这里的秩序一直都是你所把持。
老转说,这个城市的秩序,没有哪一天离开过我……
我说,好像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老转说,我还想参评今年的青年突击手,市里的要求是,四十五岁以下的者可以的。
我眨了眨眼说,可我听大队里有人说,你已经五十多了。
老转蹲在了地上,像是抽了脊梁似的。
透过岗亭的玻璃窗往外看,大队人事科的王科长驾驶着他的那辆白色摩托缓缓地从那边过了来。王科长的摩托车的手柄上,挂着那个常常装有人事任免文件的公文包。老转朝王科长笑了笑,不过那笑是苦笑,是将两只嘴角往两边拉罢了。王科长照例取下眼镜,朝上哈了两口气,取出纸巾揩拭。
老转知道,他近来担心的事要发生了,他在此之前曾作过的若干努力全都泡了汤。他拍了拍头上油黑的头发,以期引起王科长的注意。他说,王科长,你看,我这头还……
王科长笑了笑,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认识他以来的第一次笑。
老转说,我还行,我还可以给这个城市做点事,我不想回机关去养老。不等王科反应过来,便以他少有的敏捷,一步跳出门外,冲上指挥台。
老转站在指挥台上,以他惯常风度,举起了他的那双大手。整个城市的车辆都停了下来,看着他的动作。老转作出停止的手势,大家都停了下来。老转作出通行的手势,但一辆车也没有走。
老转急出了汗水,猛地吹起口哨。但所有的车辆都没有动。
老转发了瘛,大声地骂了一句:妈的,怎么都不听话了!
这个城市中心还是没有一辆车动。所有车里的人都把头从车窗里探了出来。
王科长说,下来吧,别犟了,现在已不是你指挥的时候。
我哈哈大笑,眼里饱含了泪水。
【作者简介】
吕翼,1971年生,云南昭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教过书,当过市委机关秘书、办事处纪委书记、报社副总编。现供职于昭通市昭阳区文联。已在《中国作家》《民族文学》《北京文学》《大家》等多家刊物发表作品,并被《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选载。出版有小说集《灵魂游荡村庄》、《割不断的苦藤》、《别惊飞了鸟》、散文集《雨滴乌蒙》、长篇小说《土脉》,获《边疆文学》奖、云南省政府文学创作奖、云南日报文学奖、云南省优秀文学期刊编辑奖、云南省德艺双馨青年作家奖等多种奖项。2007年初受聘于云南省作协,在云南玉溪峨山县(全国第一个彝族自治县)甸中镇挂职任镇长助理,创作反映新时期农民价值倾向变化的长篇小说《土脉》(中国作协和云南省作协重点扶持作品)。2007年11月在北京参加全国青年创作研讨会,2011年3月进入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青年作家班)学习。
吕翼,1971年生,云南昭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教过书,当过市委机关秘书、办事处纪委书记、报社副总编。现供职于昭通市昭阳区文联。已在《中国作家》《民族文学》《北京文学》《大家》等多家刊物发表作品,并被《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选载。出版有小说集《灵魂游荡村庄》、《割不断的苦藤》、《别惊飞了鸟》、散文集《雨滴乌蒙》、长篇小说《土脉》,获《边疆文学》奖、云南省政府文学创作奖、云南日报文学奖、云南省优秀文学期刊编辑奖、云南省德艺双馨青年作家奖等多种奖项。2007年初受聘于云南省作协,在云南玉溪峨山县(全国第一个彝族自治县)甸中镇挂职任镇长助理,创作反映新时期农民价值倾向变化的长篇小说《土脉》(中国作协和云南省作协重点扶持作品)。2007年11月在北京参加全国青年创作研讨会,2011年3月进入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青年作家班)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