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画:山地,牛惠兰画)
1
要说在两三年前,阿黎拉布料定自己是要在这快过活了父亲、自己和两儿女三代人的老土坯房里走完一生的,眼巴巴瞅着坎上坎下左右邻舍一年少似一年,阿黎拉布没有能力去指望什么,竟是后来因为没有些许可能的盼头,没啥追逐的内心也无所谓是甘是苦,倒是变得死心踏地的安分。在这个距离县城百十里名叫阿黎山的彝家寨子经历了大半人生光景的阿黎拉布,眼望着不知生养过多少祖祖辈辈的一片土地日渐荒凉,心里老堵着好些话,却时常也只能自顾自的嘀咕。
“世道变得太快了!”瘸腿阿黎拉布往常因无奈而老挂在嘴边的这句话,倒真真实实应在了他一家人身上。
迁入县城南郊特定的贫困户安居小区经历一年有余。这些日子老是在梦里一般的阿黎拉布,在自己午后有点闲暇的小店里又念想起老家阿黎山下挂得老长的拉箐瀑布,脑子里又掠过一串串几乎都在预想之外的这大半生好些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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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处祖国南高原,面积1980平方公里的这个国家级贫困县,阿黎拉布的老家阿黎山处在县域东北角,这个只能在乡一级地图上好找的彝家寨子是典型贫困村中的贫困村。人口暴涨,生态破坏,水土流失……没有天时,没有地利,硬生生让不缺勤劳本色的山民自个也没法割掉越来越长的穷根子。
“阿黎拉布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早些年寨子里的人都这么说过。那年代,是1985年前后,改革开放的春风离这个名归四川,却附于云贵高原边上的彝族聚居县还差着一些时候。对于一个最偏远的区下,最偏远的乡里,最偏远的寨子,寨里的人去上一趟县城的可能性远远比过我们今天出走一趟国门。在那年代里,有灯光闪烁的地方,便可能是寨里人用尽一生也追逐不上的梦想所在。却在这样的年月,阿黎拉布成了阿黎山第一个走出寨子的人,更让寨里人羡慕不已的是拉布此去不仅是遥远的县城,而是比县城遥远得很多的河北省,这地点已经是寨子里的人发动满脑子思想也没办法想得到的地方。阿黎拉布去寨里人的思想够不着的范围之外当解放军了。
在阿黎拉布还没有从个那遥远的地方回过一趟寨子的三年日子里,每逢寨里人村东口草坡上扎堆闲扯,或是哪家哪户婚丧嫁娶,阿黎拉布的事迹是必选的话头,也同寨里红白喜事自然少不得诵唱一番“阿嫫妮惹”或“克哲”之类了。
3
每次捧着最高学历小学三年级的儿子从遥远的地方寄来的十几元钱和信件,是阿黎体古最忙活也最快活的日子。汇款单和信件从遥远的地方几经转移,到阿黎体古手里至快已是一个多月之后的事。接下来虽有些年老却精神矍铄的阿黎体古先在村里开上证明,再到乡上开证明,后拿上证明去区上取钱。运气尚好,一趟来回需得花上三五天,碰上办事员不在或公章去了县城之类,一个来月事没办成也是常有的。期间,阿黎体古还少不了寻上一斤纯正的包谷白酒,找到乡小学唯一彝汉语都顺溜的民办教师海来呷呷,(彼时的乡党委政府机关基本上是一座“空庙”,除非有大的形势变化,平日里也只有一两位轮换值班的在夜间出没)一个字一句话地翻译转读远方来信。呷呷老师三番五次劝说阿黎体古大可不必带酒的,(那时日一斤白酒对于广大百姓而言也可算稀罕之物)却对阿黎体古来说一斤白酒不仅仅是一斤白酒,他最受用的是就着儿子遥远的来信与呷呷老师边翻读边闲聊边喝酒的过程,就因为那过程里有足够勾引人的滋味,阿黎体古才不惜自个年老的身子骨,像自家前年单干开始时从队里分得的那头倔强的老黑牛,穿行于几十里的崎岖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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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黎体古起个大早,糊乱用过一木碗半稀不干的炒面,对在火塘边的竹篾席上,裹着羊皮被半醒的十五六岁的哑巴养子比划交涉一番,刻意指了指低矮的茅屋门后那头在干蕨基草堆里安祥横卧着的老黑牛。
要说阿黎体古在这世上最上心的,除了独生子阿黎拉布和养子哑巴尔合之外就数老黑牛了。在阿黎体古的眼里老黑牛不仅仅是家中最贵重的财产,这头倔强的老牲口更似他的伙计战友,包产到户这两年,儿子远在千里之外,分得的几十亩山地,硬是在年近七旬的阿黎体古、养子尔合、老黑牛仨的通力合作下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收成一年好过一年,让一些劳力富余的寨里人好生佩服。老黑牛从阿黎体古与养子尔合处受到的呵护,也是寨里其余牲口没福获取的。同样是人畜混居,而老黑牛吃住的舒适寨里无牛能比,这样一来,原来寨里人都以为已经没有多少劳力的一头老公牛依旧雄风不减。
养子尔合其实是阿黎体古唯一兄弟的遗腹子,兄弟帮邻居拉马家上西山伐木丧命后不满三月尔合出生。这时,妻子难产亡故后阿黎体古与遗下的儿子阿黎拉布相依为命已有五六个年头。于情于理,寨子里的人都以为阿黎体古早晚是要和弟媳母子在一起过的。邻居男女们好心撮合,阿黎体古却始终不置可否。
5
阿黎体古一个人时也常想起弟媳离走时的那个秋天。
深秋的阿黎山天高地阔,山间地头也是没有多少可以忙碌的了。几朵悠闲的白云之下,悠闲的牧人们任凭牛羊散落在悠闲的阿黎山上的每个角落。光秃的树干上还有几片黄叶在阿黎山料峭秋风里最后招摇,一些闲不下来的婆姨,朝家里收拾一篓又一篓垫粪的满地落叶。寨子西口草坡上,三五只大小不同毛色不一的公狗尾随一只油黑的母狗,穷追不舍,时而阵阵有意无意的狂吠,这声音应和着一些似乎没有计划的鸡鸣,萦绕在袅袅炊烟里,阿黎山寂寥的秋色添了几分生命的气息。
终于闲暇的山民,又重新整理各自之前因忙碌而稍许遗忘的思绪,欢乐或是忧伤,又重新不加商量的涌入每一个男女的头脑心胸。秋月深山,半夜里又是那几只猫头鹰凄凉的长啼,阿黎体古守寡的弟媳又开始了夜夜难眠,年复一年,抚摸着不再润泽的肌肤,这个曾让寨子里好些丈夫眼馋的女人似乎也觉察自己的忍耐与坚守在慢慢耗尽。 “是时候该做点什么了!”快三十出头的她自禁不住这样的想法。
阿黎体古的弟媳又睁眼趟了一夜的第二天一大早,牵着年过三岁还不会开口说话的尔合走进了阿黎体古父子的茅草屋。
“木果,(是阿黎体古的小名,彝人习俗弟(弟媳)对兄呼小名以示尊敬)后山娘家托人传话说有要紧事,让回一趟,尔合只有和拉布结几天伴了。”弟媳半倚着低矮的木门框对在火塘边突兀起身的阿黎体古说。
依据彝族人祖辈戒律——哥哥不可与弟媳单独碰面的缘由,办完弟弟丧事后三年有余,只有一沟之隔的阿黎体古几乎没和弟媳照过正面,大小事来往只管使唤着儿子阿黎拉布。
“嗯,嗯……”突如其来的弟媳让阿黎体古浑身不自在,这个在大小场合能说会道的标致男人此刻没有了适合的言辞,转而强作正定说:“需要有人随同,我唤一下坎上的几家亲戚。”
“也没明说啥事,只让回一趟,我去去看吧……我想……”弟媳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嗯,好,好……”阿黎体古依然有意回避着脸只声应答,无人吱声,转眼一瞥早没了弟媳的身影。
一年又一年,阿黎体古回娘家的弟媳没来一点音讯,后来生生断了往来。有说再嫁人的,也有说还是一人过着的,对此,阿黎体古依旧不作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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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往常出门一样,阿黎体古取下作毕摩时常戴的那顶黑斗笠,又翻看了一遍腰前羊皮烟袋里昨晚村长托人送来的证明并儿子的来信和汇款单,躬身出了门,没走几步又折进了茅屋,催起睡眼惺忪的侄子,掀开石磨下一块石板,亮出一个羊皮包裹的物件,比划着示意侄儿记住,又将石板盖得严严实实。
阿黎体古为着儿子的来信和汇款单,又开始了“痛并快乐”的行程。他一封一封记算着,这是儿子的第十一次来信,心里清清楚楚儿子回家的日子快了。半路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却丝毫不影响按耐不住激动的这个老男人独自在坡道上哼起久违的山歌。
今天,阿黎体古不着急取钱,他只急于尽快赶到呷呷老师处获取信中儿子归来的确且时日。午后,天色好转,未等学校放学,阿黎体古早早伫立在海来呷呷紧锁的门前。
说是乡小学,实质也就三个年级三个班,总共不到四十名学生。呷呷老师包干一三两个年级的教学,另外不知换了多少回,新近才来也保不住能呆多久的又一位代课教师包干二年级。那个年代,一位教师同时给两个以上班级学生上课(复式教学)是中国老边少地区的“一道风景线”。海来呷呷每月拿着不足三十元的工资,在乡小学只身一人苦守讲台近二十年,一来是本乡本土的情结使然,二来是一盼再盼每年全县寥寥无几的民办教师转正名额。这一等,他曾手把手教过的学生好些都成人成家,快要退役的阿黎拉布便是其中之一,而自己民办教师的身份依然丝毫没有改变迹象。为此,海来呷呷暗地里也有满腹牢骚,而每一天面对娃娃们那一张张纯真的面容,每一次领受善良的乡亲们对他的尊重,呷呷老师的内心又舒坦了许多。
送走学生,眼见阿黎体古熟悉的身影,海来呷呷急步赶来。
二人还未落座,阿黎体古顺手取出之前黑披毡遮掩着的两瓶绵竹大曲。看着乡上公司(过去人们对国营销售门店的称呼)每年顶多也只售卖几瓶的好酒,海来呷呷一脸惊愕道:“阿波波,阿黎老表你这是干啥,这么大的礼,叫我怎么消受得起。”
“不就两瓶酒嘛,两老表之间,还论啥消受不消受的。”阿黎体古恭敬地说:“要真讲该不该,这些年你老表帮们父子俩的,能是一两瓶酒换得来的吗,都是老嘴老脸的,说多就见外,这不你的学生又来信了,我估计着他回来的时日也该定了,起个大早,又来劳烦你了。”
“没有从不相连的地,没有毫无干系的人。”(彝族人谚语)山民阿黎体古与民办教师海来呷呷也无另外,依着海来呷呷的二婶子是阿黎家的这层关系,莫须拐多少弯子他俩早些年便捋成了表兄弟身份。
“你竟这么说我也不客气了,进了这门就算归我,咱两老表将就干了,这样的酒我还真没受用过几次,今天开开荤。”海来呷呷边说,没等阿黎体古作反应边拧开了一瓶。
“唉呀……本是想让你存着自家喝的,看这成什么了,唉呀……早知道我该走后悄悄放着呢,这,这……我这样的能碰上土包谷酒就好到哪里去了,没想这酒,唉,真是糟蹋了……”来不及阻止开酒的阿黎体古一脸愧色,一连叹气。
一辈子本本分分的彝族山民阿黎体古,此时此刻没有半点违心的话。为答谢呷呷老师,这位1956年代,有过公社基干队员经历的阿黎山积极彝族汉子,思来想去好几日。或许也是从小那句在耳衅有意无意飘荡着的“一个人价值一匹马,一匹马价值一壶酒”(彝族人典故)老话使然,阿黎体古最终锁定了乡公司里那两瓶炫耀了大半年的绵竹大曲。
一瓶大曲还没喝过“绵竹”两个字,阿黎体古确且获悉儿子大概下个“月满”前五六天可能到家。(那时山寨里没有日历本之类,其实有也没有几个能看得明白,延用的都是不知多少辈传下来的原始历法。)
抑或是怕海来呷呷固有的大方逼迫自己再糟蹋另一瓶大曲,抑或是急于将儿子的归期在寨里宣传。阿黎体古一大口喝尽手中土碗里余下的大曲酒,整理整理黑披毡,起身说:“海来老表,不喝尽别人的酒,(彝族人谚语)你慢留,我这就往回赶了。”
海来呷呷知悉这位远房老表的脾气,也不便强留,两人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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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满口尚未消散的绵竹大曲的酱香,阿黎体古凭着今日格外轻快的步伐早早走过了半道。盛夏时节,山里头的天气就像娃儿们的脸说变就变。又遇阴雨绵绵。山林间,一年里难得一阵欢畅的蝉鸣此起彼伏;鸟儿们同样谁都不想错过这卖弄歌喉的最好时节,呼朋唤友,不同音色不同意图的鸟语声回荡幽谷;时不时,飘过不知源于何处的几声多情男女的山歌,没有人知道层层叠叠的山峦密林里弥漫着多少儿女私情。
远远能听到阿黎山牧归的牛羊声了,阿黎体古却生出了一些顾虑,他想起了一大早过来时坠牛崖(阿黎山上的一个地名)也有了滑坡的迹象。
眼看原先就只够着一个人行走的道上塞满乱石,不时滚落悬崖的石块好一会儿才传来“咣……咣”回响,阿黎体古进退两难。向上绕道吧,得多爬行二三里山路。夜色渐浓,驻足观察了一杆烟的功夫,看着土石似乎暂止了下掉,仿佛寻见一线生机,阿黎体古鬼使神差一般步向乱石。不料,没等手脚并用的他颤巍巍爬出三四个身子的距离,如茅屋般大的一块巨石突然脱落,之后是山壑里一阵久久回荡的巨响!
阿黎山上,阿黎家族中德高望重的阿黎体古伴着一声震荡山谷的巨响走了,当七八条汉子将他血肉模糊的尸首从悬崖间抬回茅屋时已是第二天傍晚。
为不损阿黎体古亡故前在寨里人心中留存的良好形象,理事的族人用好不容易从寨子里东拼西凑来的崭新白布,将不堪目睹的尸首裹得严严实实。
不会言语却脑子灵光的阿黎尔合,抱着伯父白布裹着不露一点皮肉的尸首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叫,引来好些族人和邻居围着遗体泪流满面。几个上了年纪的男女开始了从祖辈传承下来的哭丧仪式,随着家族中一些男女老少的加入,哭丧队伍越哭越庞大,竟后来整个茅屋已是水泄不通。早有习惯的寨里男女老少开始各行其事,阿黎体古的葬礼如同之前寨子里外许多彝人的葬礼,有了沉重与喧闹混杂着的气氛。
不知从哪里听道阿黎体古死讯的海来呷呷也连夜赶来,离茅屋还有二三垧地,便按彝人的习俗“呯……呯……”放起了火药枪,这边阿黎家早有准备的族人也放了几响作为回应。火药爆燃的光影和声响,彻底打破了阿黎山寂静的夜晚。
阿黎体古走了,阿黎家族的话语权自然地落在了平日家族聚会落座时,紧挨阿黎体古的阿黎子曲的身上了。(彝族人落座完全按在家族中的行辈排位)
“咳……咳……”接位似乎过于唐突的阿黎子曲清了清嗓子道:“人最好不死,天最好不阴,(彝族人谚语)上天无眼,木果老哥说走就走了,但怎么办,人死不能回生,木果活着时是体面的人,如今我们不能让他死得不光彩,免得咱阿黎家成别人的笑料……”
十几个阿黎家参事的男人用心听着新族长的话,不时相互顾盼,不住点头,以示完全认同他们新的家族头人对当下时局的判断。
眼前这片良好形势,给了首次主持家族事务的阿黎子曲莫大信心,时不我待,他趁势按部就班分排了许多葬礼相关事宜。
要让死者光彩生者体面,依着彝族人的规矩,人死办丧事,远亲近邻,为前来奔丧的人准备必要宿食,其中杀猪宰羊是主人家必须尽到的礼数。
为着宰杀什么的问题,十几个阿黎家族参事男人中的那四五位主事长者,把阿黎体古茅屋内外但凡能杀的好生梳理个遍:那头养了三年有两百来斤的过年猪,杀了不够量;那两只前年包产到户从队里分到的母羊合着近一两年生的几只小羊羔,全部干掉也抵不上头那猪的量多;二十来只公鸡母鸡更不必说……
几经取舍,阿黎家族的四五位主事长者的思想,最终无奈而坚定地集中在了那头雄风尚存的老黑牛身上。“就这大黑牛了!”大伙儿这么想也都这么说:“只有大黑牛才能确保木果死得光彩,才能确保阿黎山上几十户阿黎家的男女老少不被人小看。”
决意已定,阿黎子曲借着茅屋内昏暗的油灯,拉着目前死去的阿黎体古唯一的至亲哑巴尔合挤出人群。茅屋外小土坝上的一堆篝火燃得很旺, 阿黎子曲对着哑巴尔合比划的手势在熊熊火焰的照映下格外突出。灵光的哑巴尔合也及时用自己的交流方式回应着阿黎子曲,蓦地想到了什么,重又挤进茅屋。不多功夫拿来一个羊皮裹着的物什,几个主事的层层剥开,最后亮出一些信件和不少的钱币,壹分、贰分、伍分、壹角、贰角、伍角、壹元、贰元、伍元、拾元。
“阿呗呗……总共玖佰捌拾柒元陆角玖分。”从未一次性点数过这么多钱的阿黎子曲反复数了好阵子,摇摇头对着七八双族人们早已瞪大的眼睛说。
对着还不曾走出惊诧的族人,哑巴尔合却着急比划着:一会指着钱,一会指茅屋里,一会用手掌做出抹自己脖子动作……隔三差五时常到阿黎体古家串门的邻居拉马拉老人,早明白了哑巴尔合的意图:不能杀老黑牛,花再多的钱都宁可去买另一头来杀。
族人们完全否决了哑巴尔合的意思,倒不因为那是一个尚未完全成人的哑巴后生的意思。现实,阿黎体古是凶死的,毕摩处占卜显示必须得次日火葬。别说一晚上,就是几个晚上阿黎山无牛可买。
那个年代的阿黎山上,真还有许多钱不一定好使的人事。就拿买牛来说,过世的阿黎体古自家茅屋里有牛不杀,一旦多给钱买了谁家的牛,卖家便自然沾上不讲情义、见钱眼开之类的名声。都是打算作一辈子好邻居的人,好名声是要一代一代下传的,钱多钱少可以算着过,一旦名声坏了,日子就真正难过了。那年月,或许因为人与人之间特别的依赖性,尤其那些离现代文明越加遥远的所在,人们往往有更多物质以外的操守。
不会说人话的哑巴尔合头顶着不会说人话的老黑牛的头,不会人话的人和不会人话的牲口,用泪水倾诉彼此的依恋难舍。他俩还没来得及走出失去至亲阿黎体古的苦楚,又即将痛失彼此。“可怜的伯父,可怜的老黑牛,或许阿黎山就不是他们该久留的地方,或许他们是相约去了更好的去处,只是他们没有告诉任何人,用各自的方式接连走了……”这么想着,不会说话的阿黎尔合内心涌过一点莫名的慰藉。
这一夜,在主人阿黎体古的葬礼上,充满了老黑牛的味道。这久违的味道,让许多人都感受到德高望重的阿黎体古的葬礼同样德高望重。这味道自然也就增添了阿黎山上阿黎家族的不少光彩,更显示了新任族长阿黎子曲的闪亮出场。老黑牛是光荣的,光荣地活着,光荣地死去,在阿黎山上无牛能比。
终于从远遥的地方回到阿黎山上的阿黎拉布,在十几天前火葬过父亲的坟地上痛哭不矣,弟弟尔合也紧紧拥抱跪在地上的堂哥泪流不止。陪同的二三位族人静静地围坐旁边,任凭兄弟俩对他们唯一的至亲作最后的道别。阿黎拉布和弟弟一封一封,慢慢点燃了父亲三年来细心保存着的信件,他们相信在另一头的父亲更需要这些虽然看不懂却让他珍惜的纸和文字。当点燃最后一封满是父亲血迹的信件和汇款单,阿黎拉布心里又一阵刀绞般的疼痛,又一阵泣不成声。
8
工作组几进几出,最终确定:阿黎拉布一家为建档立卡贫困户,两三年后要移居县城安置点。工作组的评定结果宣布,相对妻儿们的异常欢喜,阿黎拉布却未表露太多的兴奋。他又孤身一人,一瘸一拐来到寨子外十来里的密林间已垮塌近二十年的石英矿窑处。在阿黎拉布三十出头时,满以为这儿便是自己梦开始的地方,他倾其所有,四处筹备,还争取寨里人入伙。阿黎拉布开始了挖采石英矿的事业。
倒是有那么三四年光景,一篓篓人背马驮出了阿黎山的,亮晶晶的石英石,让寨里人鼓了钱袋,日子有了些许盼头。也就是那几年,乡干部全员出动收税、收款的时节,阿黎拉布他们的寨子总能筹齐充足的款项,避免了以往寨里鸡飞狗跳,妻儿哭喊的情形。
当阿黎拉布业已觉着触手可及的美好明天时,意外却早先到来了。
那天,阿黎拉布与乡领导谈妥开采抽成的事,回矿窑的半道上得知出了事故。记忆里已完全空白是怎么样连滚带爬赶到现场的。洞口趟着的五六位满身灰土与血迹的村民已是奄奄一息,几位尚无大碍的也是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里面……里面塌了,还……还有人没出来!”见到阿黎拉布,有人慌乱叫喊。
“木呷,木呷,你快清点一下人……”阿黎拉布冲着他平日的得力助手大叫,自己却不顾一切躬身钻进了矿洞。
离洞口不到二十米处,支木全部断裂,垮塌的土石已把通道堵得严严实实。
“拉布……大哥,你……你弟弟尔合,还有拉马子且……他俩没出来……”尾随而来的木呷气喘吁吁地说。
“快,赶快救人……”阿黎拉布边大声叫喊,边搬石块。
外面几个惊魂未定的村民也相互跟着进了矿洞。狭窄的矿洞只能容纳单个徒手救援,阿黎拉布和几位汉子双手早已血迹斑斑,而移出的石块还不到二三步的距离。
“又塌了,快跑!”大伙还在忘我朝外传递石块,队伍中的木呷大叫,然而为时已晚,排在最前面的阿黎拉布整个身子已埋在了石块里。
当大伙不畏生死,奋力刨开石块时,阿黎拉布已是伤痕累累不醒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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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矿难事故,阿黎拉布背负了近两万元的债务,那是1996年代,这是一笔可以压垮许多健全人的沉重负担,何况已是瘸腿的阿黎拉布。
死亡的念头无数次在阿黎拉布的头脑里闪现,尤其在一个个夜深人静的漫漫长夜,他胜至有过精心的设计。然而每一次用心良苦的生死计划,在看到不满三岁的儿了和不到周岁的女儿,那天真灿烂的面容完全抵挡了他的万般不幸。还有他端庄质朴的妻子,出事这半年忙里忙里外,毫无埋怨,强作欢颜。还有好心的寨里人,都各尽所能伸以援手。
因为一缕缕人与人活着的温暧,苦苦挣扎了二三个月的阿黎拉布终于下定决心好好活着了。
打算好好活下来的阿黎拉布,又重拾起以往免强着从父亲手中接过来的做马勺的活计。看着阿黎拉布把尘封了七八年的工具擦拭得干干净净,妻子微笑着说:“这才是我原来的娃儿他爸,你可算把自己找回来了!”
“该回来了,早该回来了,不然我怎么对得起你们仨!”阿黎拉布说出了半年来第一句最坦然的话,也涌起一股莫名的暖流,似乎有什么东西触摸到了心里最柔软的部位。
心无旁骛的阿黎拉布,专注于做马勺的技艺,不到二三年便成了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手艺人,马勺往往供不应求,为求好名声,阿黎拉布却从不盲目追求数量。竟后来要得他的马勺需提前几个月预定。
一年又一年,阿黎拉布凭借一身手艺,在不断偿还债务的同时还坚难地供养两个孩子最后上了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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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住了三代人的土坯老屋被推倒的那天,阿黎拉布即将大学毕的儿子因为建档立卡贫困户子女照顾政策,提前安置在了县城工作。学医的小女儿过一年也将大学毕业。
阿黎拉布最后一次站在生于斯长于斯的阿黎山上,这位年轻时让许多彝家少女暗恋过的高腔歌者,多想再来一首发自肺腑的高腔,喉头却似有什么梗塞着,想想过往这大半生,却又觉着一切的幸福才是个开头。
阿黎拉布在回望最后一眼阿黎山时,心中回荡着莫名的念想:
别了,我的阿达!
别了,我的尔合兄弟!
别了,我的苦难岁月!
别了,阿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