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婴幼儿时期总是粗糙的历史、精致的传说。
——题记
一、若善诞生
若善生下来,便注定是中国八九亿农村人口的一分子。
尽管他后来“农转非”跳出了“农门”,但我坚信他是中国广大基层农民群众的一分子,不全是,都有一半是,因为他的血统,因为他根骨里的思想情怀和他的朴实善良的言行举止,更因为他的成长历程和始终所处的周围环境。
太阳懒洋洋的,中午还很毒,现在到了接近傍晚时分,它却又“没劲”了。也许万物都逃离不了一个“度”,即便强大辉煌如太阳之辈,也是如此。
若善就在这样的时刻降临人间。在一个安静中有鸡猪的叫饿,平淡里有故事发生的村落,在这个临近傍晚的时分,若善诞生了。他没有哭喊,也没怎么动弹,好似一切都不过是顺其自然。他强健的母亲这时已被淋湿透了,特别是头部和下身。她扭过头来看从自己的身体里掉下来的“那一块肉”,虽然她已经筋疲力尽,但她很有神采的对身边的男人说:
“他咋不哭不闹呢?”
她是个健壮而单纯的彝家妇女,因而,她很善良,也无心计可言。她的皮肤白得耀眼(后来的若善想不明白母亲一生没沾一滴水的肌肤是如此的白),肌肉丰满,五官端正。正因为如此,她的男人当初对她一定神魂颠倒吧。
若善的父亲娶她时,她已三十来岁,是个二婚者;若善的父亲更是三四婚的人,四十多岁,大她十五六岁。
“他们[1]说打一下脚板心就好。我打一下试试!”若善的父亲说。
若善的父亲也是个心直口快思想单顺的彝族男子,尽管他的一生坎坎坷坷。他有七八个弟兄,父母们母猪下崽般生下这许多孩子后,剩下的就是孩子自生自灭般的生长,并且就看命是否“硬”了:命不硬,就面临夭折的危险。
在那人多且穷的岁月里, 若善的父亲娶过三四房,自然也就睡过不少女人,但都没给他成功的留下一男半女。若善母亲后来与他发生口角时,还骂他娶过狐臭的,睡过羊癫疯的。爱情是自私的,虽然他们并没有真正意义的爱情,他们只是为了生存和养育后代而结合在了一起,是无意识地走着“先结婚后谈恋爱”的路子的人,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都会为对方曾有过“历史”而莫名的吃醋,甚至动用拳脚。
若善父母结婚的时候那才叫简单,那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时候,随便弄顿好饭菜,比如杀一只鸡,煮上白花花的米饭(当地以洋芋、苞谷饭为主食,难得吃一顿米饭),请上相关的几个人,就过了场了。
“哇!”虽然不响亮,孩子毕竟放出声来了,若善母亲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把娃儿裹好抱给我。”她说。男人找了几件破烂不堪而脏兮兮的旧衣服,包裹好孩子,送到女人怀里。然后男人跑到三锅桩边用木板挑一些炭灰撒在湿漉漉的地面,再用竹扫把[2]打扫掉。匆匆做完这一切,就跑去宰那只前几天才弄来的、瘦得胸骨刺人的红公鸡。
二、若善的祖父
若善的父亲出生在奴隶社会。他的出生在主子看来,不过是多了一个“会说话的工具”。不过,奴隶主还是向若善祖父表示祝贺,并且破例给了若善祖父一块两尺宽的布。若善祖父感激涕零。在他一生之中,总共也就有过两次不劳而获的经历。一次是这次得了一块布,一次是年轻时遇到一批走南闯北的盐商,在山路上捡到他们落下的一块巴掌大的黑盐。这盐在当时比金子还稀罕。
若善的祖父是个孤儿,他把盐藏在林子里,每天邀约同辈的小舅一块用那块盐。这块盐他们享用了几年,补得他俩脸蛋红扑扑的,很好地度过了青春期。
若善祖父虽是个孤儿,却养下九个儿女:八个儿子一个女儿。还不算夭折的。他娶过两房。第一房先也嫁了人,男的死了,留下一男一女。她兄弟姊妹眼看她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同意让她带着一男一女跟了身强力壮的若善祖父。当然,这也首先取得主子的首肯。
祖父吃到天上掉下的馅饼,日子慢慢活泛起来。他早出晚归,开荒垦地,进山捕猎。种出的洋芋比人头还大,狩猎到的野物一个接一个。后来,第一房老婆给他养下一子。
几年后,祖父还做了几件颇让主子和周围的人畏惧的事出来。
祖父做的让人侧目的第一件事,是他凭过人的力气,活活整死了一只平时常为害村寨而与自己狭路相逢的大灰熊。
那时,太阳刚从山尖上滑落下去,好似累了要休息,又好似有点惧怕或者厌倦这个世界而一溜儿躲到了山背后,第二天才又按捺不住好奇心窥头窥脑一点一点爬上来。此时的山林也刹时阴暗下来。世界一片死静。偶尔有一阵微风拂过,树叶竹叶呼啦啦晃动,或有林路边诸如兔子逃窜的响声和远处归鸟悠长的呼唤。更增添一种静谧的、恐怖的气氛。若善起早贪黑的祖父时常就在这样的时段急急往家赶。
这天很不巧,他遇上了熊。
起初,他听到响动看到竹叶摇动还以为里面是一个迷路人,后来听到老熊呼、呼的粗气和咚、咚的脚步,才知道遇上这该死的憨厚杂毛了!老熊显然已把肚子填得贼饱了,走路一滑一倒的,只咚咚的响呼呼的出气。祖父却已饿得肚皮贴后背,又猝然被老熊一惊吓,觉得全身都软了。正待猫手猫脚全身而退,那畜生像顽皮的孩童一下子从祖父上方栽了下来,竹林被它又抓又压呼啦啦倒了一片。这杂毛的是玩高兴过了头摔下来了。也是该它命绝,它粗笨的身子“砰”一声正落在祖父的脚尖儿上。祖父心想这下完了,慌乱中急忙抓住熊的头皮,使劲儿摁在地上。熊叫得山响,四肢乱蹬,枯枝败叶及尘土扑打在祖父的脸上和身上。蛇打七寸,熊打鼻尖,熊的“罩门”在鼻尖上。祖父死死抓住老熊的头皮,猛烈往地上砸它的鼻尖。熊叫得更恐怖,周围的深林传来野鸡野猪惊恐的逃散声……
那一战真是惊心动魄。半天,祖父瘫倒在肥嘟嘟的死熊身上。它已埋了半个身子到自己挖掘的墓坑里了。
在那近乎原始的生存环境里,动物们活得比人还自在。所以多年后的若善从他们那儿听了这些掌故,事物的盛衰转化和历史的相应变迁非常使他感慨唏嘘。想到自己虽生在同一地方却一生只见到几只鸟和几只东躲西藏的野兔,就连一只狼也没遇见过,而落到只能在图片、影视上去认识这些野物的境遇时,他同样无比感慨唏嘘。由此他领悟到:盛极一时的事物要毁灭要消失,在时间长河中可能也就是俄顷间的事。恐龙不也是曾称霸地球、盛极一时吗,如今一只恐龙谁见了?
丢开这一层感慨,回过来看大时代里家乡翻天覆地的变化,又有谁会相信这片土地在刚刚过去的岁月里还处于这样的蛮荒蒙昧时代?就是自己,如果不是从父亲一辈(祖父在他出生时去世,他没见过祖父)那里亲耳所闻,又怎会相信呢?
也许是“冤家路窄”,也许是老天又给了他一次“扬名立万”的机会,或许是他“艺”高人胆大的必然,若善的祖父又一次遭遇灰熊……不过这次不是狭路相逢,而是有所准备和大伙儿一起去“收拾”那只山洞里的大灰熊。时间已是在解放初期的时候了。那是在一个大白天,太阳明晃晃在天上行走。尽管他们带着猎枪,但当大伙儿点着火把鱼贯而入黑漆漆的洞内,惊醒了睡梦中的熊,使熊狂吼着向他们走来时,跟着若善祖父的人都丢了火把你推我紧逃到了洞外,站在阳光下,他们自觉安全多了。“打熊英雄”来不及逃,他也不准备逃,很爱发脾气的熊立着身子一步步向他走近,它不知道它的同类曾在他的赤手空拳之下死于非命。熊离人已经很近,他都能明显地感觉到对方呼出的粗气,它自以为自己马上就可以解气了:把他狠狠地大卸八块!咦,还有一根玩艺儿杵在自己胸口上来了,把它劈断……这时,“砰”地一声枪响,熊砰然倒地。然后,若善祖父用脚滚了滚熊的身子,确信熊已经死了,走了出来,叫大伙儿去抬死熊。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都不信。
三、父母的结合
若善的父亲可谓晚年得子。像他这般四十多岁的年纪,在那个年代抱上曾孙也不算希罕。本来他先前生养过一些娃崽,有一个还都长十几岁了,可后来出麻疹夭折了。女的也死了。他又娶了几次,但也都没顺承下来。在他父亲出没过的、与灰熊搏斗过的、也就是他的出生地大山里过了几年单身日子。后来连同几家兄弟搬进在二半山的合作社。那时他的三弟都已成家多年,都养两个娃崽了。有一年(若善推算大概是上世纪的七一、七二年),三弟的老丈母给他说媒来了,说她最小一个妹妹(其时已近三十岁)婚配了几次,最末一次嫁给表兄,现又告散了,问是不是愿意婚娶?并相约在三弟家见面。
婚事就这么成了。
但过程并不很顺利。白白胖胖的若善妈一致逃,几次三番往半天脚程外的姐家跑,往有三四天脚程的娘家跑(娘家其时也只有一个父亲了)。跑婚、哭嫁的彝族风俗在那时候最盛行,但这也让若善父亲伤透了脑筋。多年后若善父亲向若善妈提起这些,若善妈就说:“我就这么白白给你?这就是你没给彩礼钱的代价!我阿爸白养我还没地方说哩!”
若善父亲说:“彩礼没给吗?……”
“给了吗?几块钱算是彩礼吗?不害臊!”若善妈真气了,委屈又不服气。
“可我就这点能力呀!……”
“那你还有什么说的!”
“……”
有一次,大概是简单举行了结婚仪式后几个月,若善妈又跑婚了,她可能一方面想家,想自己的孤苦伶仃的父亲;一方面由于生活上的不习惯,男方家一天三顿顿顿吃的是粗糙硬邦的苞谷饭(吃得后来她经常犯胃病,吐胆汁一样苦的胃水,也没钱看)。而她们老家,这是不至于的,那里主产荞麦、洋芋、燕麦之类,因而不吃难以吞食的苞谷饭;况且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生生地要和一个称之为是自己的男人的陌生人生活在一起,而他想的只是等晚上杵人!总之,她又逃了,一个人翻山越岭回到老家,回到老父身边。
若善父亲叫了老三去“请”她。
若善父亲路上不停向老三打听岳父的长相,为人怎么样等等。若善父亲的岳父,也是老三岳父的岳父,老三见过他一面,不过那时由于害怕扣工分,忙忙慌慌地也不是很了解。
他们于太阳之前起床赶路,拽着太阳的尾巴前行,翻山越岭,穿林趟河,风餐露宿。旧的草鞋穿破了,坐在大青石上顺手一甩,破鞋便隐没在茂密的草丛,不见了踪影(那个年代的草丛啊,自由的疯长,齐着人腰随时把路隐没了)。然后从腰间取出别着的新草鞋继续上路。
在第三天,他们迷路了。看见山林有一户人家,便赶了上去问路。
那男主人还认得若善外祖父家的所在,指明途径,说天也快黑了,挽留他们住一宿。“哎呀,走得够辛苦的。不跑不成妻,不怕不怕(没关系)!家穷,没啥招待,随便弄一顿荞粑吃了睡一宿明儿再赶路吧!”又宽慰这走得满头大汗的哥俩说:“不远了,不必心慌的。”若善父亲忙高兴地说些感谢的话,老三却不同意歇脚,说连夜赶路走吧,反正也不远了,再说,时间久了扣工分太多,耽搁不起。私下里自己也认生,不怎么愿意在陌生人家里过夜,只是不便明说。若善父亲却不以为然,说累了,住一晚再走吧。说完扭头进了主人家,天南海北地同主人聊些地方风土、物产人情起来了。直到三弟睡熟,他还同主人烧着旺旺的青㭎柴火,侃得投入。屋外山风肆虐,吹得屋子周围的树叶竹叶唰唰响,偶尔似乎还有狼群的呼唤声在隐隐传来,也不知是饿得叫唤还是找到食物在呼朋引伴。其间也偶尔有圈里的马和羊的响声清晰传来,不知是受到一定惊吓有了响动还是感觉到自己的安全带给自己幸福感而发出的声音;屋内旺旺的火塘里火星偶尔地飞溅,发出劈啪的响声,在暗夜里划出一道道彩虹似的、转瞬即逝的弧线。
其间,那主人吱呀打开木门抱拆添了几次火,每当他一打开门,一股无孔不入的带着山的味道的风就会趁虚而入,火塘里的火就会东倒西歪起来。那主人也趁这出去之时在马圈羊圈边绕一圈回来,说夜里的狼特别凶狠,经常从圈里叼走牲口。
第二天鸡叫头遍,两兄弟掀开盖在身上的两三张羊皮,同主人家烧了一火塘的洋芋,吃了上路了。那时候的人骨头硬,走路快,健步如飞,一会儿就走出去几十里了。当太阳笑眯眯从树丛中升上来照在哥俩身上时,哥俩的膝盖以下的库管都被露水淋湿透了。
走到半山腰一个岔路口,他俩各用一树枝击打自己湿了的裤脚,然后用手捏了捏又展了展。歇了口气准备走时兄弟俩争执起来,一个说朝这边,一个说朝那头;老三说自己以前来过一趟该听他的,哥哥说他听昨晚那人指得明白。老三是犟脾气,但当哥的也寸步不让,哥俩就起了一番争执。后来小的说不过大的,于是气呼呼跟了去,他对昨晚不继续赶目的地还有点气呢。幸好路是选对了,不然,还不晓得发生怎样的“战争”。
那次若善父亲带了一双步鞋给老丈人做见面礼,但鞋小了,老丈笑笑送给了女儿,也就是若善父亲的媳妇若善的妈。若善父亲哭笑不得,也不知是该害臊还是欢喜。
四、若善的童年
若善诞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旧历牛年腊月,新年前几天。
在若善出生后的几年里,建立不久的新中国历史上发生了许多事情,包括毛泽东、周恩来等新中国的缔造者和领导人的去世,包括唐山大地震的发生、文化大革命的结束等等,不过这些若善都还没有记忆或不曾记得。若善记得的是后来父亲讲到的全民深切悼念这批改变了他们命运的国家领导人的情形,和追悼会上他们全体失声恸哭的情景。虽然没有当时的记忆,作为“一步跨千年”从奴隶社会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苦难彝族的一个后代,同样因此而摆脱了“奴隶娃子”命运的若善,也是听得心酸流泪而永生难忘。
若善只有几岁的时候,还是合作社时期。大人们出工,他们一帮光屁股小孩就在旁边玩,秋收时节,有时还和玩伴争抢着大人们掰来的大玉米棒子和挖来的大洋芋玩。秋收了,大人们特别是那些社长组长保管员之类管事的人也不怎么在话语上讨伐他们了,换了青黄不接饿得人头晕走路摇摆的时节,如果他们绊手绊脚或者踩了庄稼苗苗,影响了他们,是被无情谩骂的。若善记忆中最快乐的,是看到那些洋芋和苞谷获得大丰收,小山一样的堆在地里,他们就在一边[3]兴奋的玩,即使玩得灰头土脸的,让原本就不怎么卫生的身子变得一塌糊涂不堪入目。还有就是在晒着荞麦和谷子的晒谷场上玩,学着大人翻晒粮食。也钻大人不注意的空子在上面翻跟斗或者光着脚丫子跑动,背上和脚板心就会在生命的食粮的抚摩下感觉到一种痒痒的快感;但是也有闯祸的时候:把粮食颗粒弄飞到边上去了,于是大人们又在追打和骂骂咧咧中把一颗颗的粮食扫回“群体”让其“归队”了。
也有很让人扫兴的时候,就是大家伙一起玩打战或捉迷藏之类玩得正高兴的时候,大人叫吃饭了,是在当会计的小叔家里。若善正准备厚着脸皮蹭一顿饭[4],那一起玩又一般大的厌恶的小叔家的拉且[5]就来撵他走了,若善有时也听到了自己的阿爸唤他去吃饭的声音,但很自尊的他含着泪回来了,即使在那个年代,吃一顿肉是不知哪个猴年马月才遇到的事。回到家,他母亲关切的问他:“你咋不吃了饭来?你阿爸特意带你去吃肉的啊。”若善就伤心的焖在被窝哭了。而如果运气好的话,疼爱自己儿子的父亲会厚着脸在掌心里脏兮兮地给他带回一坨肉[6] 的。
五、若善外祖父一家
若善的外祖父也是同若善祖父一样很让若善觉得了不起的能人,就像他们的那些子女们每每谈到他们时内心充满敬佩和自豪一样。若善的外祖父起码娶过两房老婆,第一房就是若善的外祖母。她生了一男四女,若善妈是最小的一个。若善外祖母在若善妈三岁那年,因为得痢疾脱水离开了阳世。外祖父觉得生活起居不便,娶了第二房。
他和第二任老婆生了两个儿子,不过这第二房老婆也未能与外祖父白头偕老,她在生小儿子时大出血撒手西归了[7]。
若善母亲就有了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她比小胞弟大十来岁,也就是说,若善的外祖父在鳏居七八年后娶了第二任老婆,过了三四年又成了鳏夫,并且刚把三岁就成孤儿的若善妈拉扯成十来岁,又得一人抚养两个嗷嗷待哺的儿子了。
若善未见过自己的大舅,因为他在生养两男一女后也去世了(他有个女儿与若善同辈,也在二十来岁上因为墙倒下来被打死了)。
若善本来有个天生丽质的小姨娘,但在若善大舅过世前几年过世了。所以若善也没见过她。她生得是无比俊俏,“和我们完全不像一个妈生的!”若善妈每次讲到都这样说。更加上她颇有巾帼不让须眉的风姿,一时成了远近闻名的大美人。“这我不是自家夸自家人,我们村的金阿岳叔叔就见过她一次,不信你们可以去问问他!”憨厚的若善妈这样对幼小的若善他们三弟兄说。(那时超生的四妹还小,听不懂。)可惜若善这从未谋面的姨母后来无嗣而终,未等婚嫁就因病“夭折”了。“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啊!”若善母亲从自豪中跌落到无限的怀念和伤感。
若善外祖母在若善母亲三岁时撒手人寰,这让他们父女俩相依为命。父亲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而使得她健康成长,这也使她和父亲的感情超过一般人的父女之情。以至于她二三十岁还离不开舍不下孤苦伶仃的父亲,而一次次推掉和干扰自己的婚姻。她总是忘不掉既当爹又当妈的父亲细致如微的关怀。嫁给若善父亲跑婚时,许多人骂她近三十岁的老女人了还装这一套假!毛躁而庸俗的世人啊何曾理解到一个弱女子的如此情怀!还是只有自己的亲生父亲理解自己,他一次次地耐心教育自己,劝慰和告戒自己……但人就这么矛盾,等自己如父亲所愿安心的组建了家庭后,贫苦的日子,却让自己与养育自己一辈子的父亲山水两隔无缘再见一面再去聆听哪怕只言片语的教诲!
让她一生都无可宽恕自己的是,由于刚生下老大一两个月,顾忌孩子,自己没参加成父亲的葬礼……直到一九九六年,都念师范校二年级了的老大带五十多岁的她,回了一趟阔别二十五六年的老家。回到生她养她,让她生活了近三十年而今物是人非的故土,她忍不住老泪纵横……历经沧桑的人啊,把自己半世的辛酸人生都淋漓尽致地向亲亲故土倾洒……
六、若善的另一些心酸事
若善自打六七岁后,就清楚地记得了从此后的自己的生活和人生。若善最初的人生记忆照样是这样两个字:贫穷。若善记得合作社时期的时候,他家里还牵了一个圆圆的很漂亮的喇叭,每天叫出工,或有什么通知,都从这里传出来。
从早上开始,大人们都出工去了。大人们在地头边敦促穿着破烂赤着脚的若善他们来哄和背弟妹们。背得实在不行了,或者是孩子哭得实在不行了,若善他们就缠在母亲身边,顾不得挥动着的锄头镰刀之类对自己安全构成的威胁,也顾不了父母或管工的大人的斥责。——等爸妈终于解下自己背上的弟妹来时,原本穿着就单薄的肩膀早红得不成样子了。
等弟妹大点了,有时候还不准他们跟了去,随便丢了点晌午饭给他们,叫他看家带孩子。大人们收工晚,天要黑了,肚子也饿得不行,等得他们伤心,大的小的一起哇哇大哭。
若善还干劈柴、挑水、放猪找猪草一系列活路[8]。但人天生有个好品质:苦中作乐,若善觉得自己那时乐趣也挺多的,比如割猪草就捉蛐蛐儿玩,放猪就骑猪玩,打柴玩柴,挑水耍水,等等。
后来若善就念书了。
不过还是“半农半读”,农家孩子嘛,他们这一代几乎都这样。
到了九岁的年头,若善已经放了四五年的猪了,他就上学了。上了两年,他莫名其妙又缀学了一年,大概是家里的羊没有人放的缘故。若善带着几岁的弟弟放着那几只“到死不活”[9]的羊子时,百无聊赖中居然发现那公羊两后腿间垂着的大大的睾丸竟是如此的美观而性感。举眼望着时间在亘古的大地和石头上流动着的时候,一个十几岁小孩的内心,竟也为着“生命终将会消失”而产生出一丝糅合着恐惧、悲凉、遗憾和感慨惆怅等五味杂陈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来。这大概是在荒凉的童年时光形成的贾宝玉式多愁善感的性格所使然了,所不同的,若善是在一种生活的困顿和磨难中产生的这种品行,而贾宝玉是因为他原本便具有“通灵”性。多年后,若善一致没有搞明白,自己一遇到挫折就愤愤不平、情绪低落、表现消极是因为这个世界原本就太过残酷,还是因为自己本身就不够像祖辈一样坚强?
后来,放了一年的羊后,他终于又得以回来上学了。真是老天护佑、苍天有眼啊,多年后若善成了一个作家时,若善真是非常非常地感激命运,感激父母!在那思想落后、物质匮乏、重视劳动力的年代,他能坚持把书读下来真是感谢命运之神的垂青!
不过道路是曲折的。过程是艰辛的。
在若善看来,童年生活的记忆是荒凉的,那时候,太阳亮晃晃的悬在人们的头顶,地上也是一片亮晃晃的,亮得人眼睛变得模糊,变得游离。寰宇一片亮晃晃中,有金星在冒,闪闪的,天地间到处都是,也不知是饿得眼里冒出来的,还是太阳太亮的光线遇到太荒凉的大地碰迸出来的。由于若善是走读,离学校近,中午大休息跑回来准备找点东西吃,结果没找到,于是舀了以大瓢水来咕咚咕咚灌下去。此时要好的家里同样一贫如洗的伙伴来了,拉着他到他家去,冷苞谷饭泡冷水吃,若善猛吃着,又担心撞见主人家回来不好意思,幸好看家的是个咿咿啊啊只会看着这些“将来的栋梁”(现在却只是些小饿鬼)的孩子傻笑的人,她叫“格格布且”。
当时,太阳正当顶,它劲爆地炙烤大地,似乎是在考验着地球上一切生物的忍耐力。
有一年,要交考卷费,三元。同伴们都交了,若善交不上,到了最后期限,班主任老师冒火了:“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人家别的班都上缴了,我们班就被你拖延着,平时那么听话的,你是怎么回事!”若善呆呆的,低着头,眼里噙着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家人想了一切办法没找出三元钱,没办法,若善硬着头皮平生第一次去求人——他看到隔壁邻居的堂哥在“花柴”[10]磨磨蹭蹭逼自己走过去说:“阿卡⑾,您借我三元钱行吗?我有了马上还!”那堂哥说:“我哪来的钱啊。”若善悻悻离开了。半路上想啊想啊,最后他又想到了可以试的人:一个堂弟的老丈人不是在路边开商店吗,去试试吧!他趴在商店窗口半天,嗫嚅着说:“借我三元行吗,我不久就还!”那个大人说:“没有啊,我的生意这久[11]很差。”
直到今天,若善没记住那三元的考卷费最后怎么解决了,他只清楚的记得了这难堪的借钱的经历。
七、若善祖父的又一些传奇
若善的祖父长得并不高大,但很粗实,他力大无穷,手臂上的肌肉扭曲而缠绕着,方方的,“像树墩子。”若善父亲这样形容。“一眼就看到的是惊人的力量。”若善祖父的力大无穷当然地有着几个传奇式的掌故,其中最为流传的有两个:其一,有一次当地年轻人“煮酒论英雄”——比谁力气大,大家都来试举半人高的捣米石。其他人都要么抬不动,要么刚抬起一点就咚地一声放掉了。只有若善的祖父很轻松地把它抬了起来,并且不急不忙绕地三圈,又放回原地。所有人惊得目瞪口呆,见识了祖父的神力。从此,包括他的主子都对他刮目相看。其二,有次若善的祖父和邻居的一个小孩驮着一匹马在太阳底下正走在山路时,那马失蹄栽到路下边去了,这时若善祖父也并不卸马,只听他一声吼,连货带马一起被他抬到路中央来。骇得一边的小孩大气没出一口。后来,这成为他一生最值得向别人炫耀的见闻。
“阿普[12]真有那么大的神力吗?”若善每次听到父亲讲起这些,就这样问他父亲。“怎么不是?平时我们见他驮马,把这边的口袋驮好了,一条腿站着,曲着另一条腿撑着这只口袋,从马背上伸过手去,把那面的另一只口袋抓上来同样用绳拴好,马就驮好了。”
“怎么他们有那么大力气,现在的人却没有呢?”若善曾经天真的这样问。
“我想原因很多吧。比如生活环境罗,锻炼方面罗,但主要的一点是因为现在的人吃盐巴太多了,软骨头!——那时侯想吃盐巴也吃不上。”孩子不仅听,还要问,他们的许多希奇古怪的疑问是大人们自己也从未想过的,所以总被问得灰头土脸收不了场,直后悔告诉他们这些事。但微弱的松明点亮不了周围的黑暗,提前入睡缩短不了茫茫长夜,他们也蒙胧地觉得有些火种有必要传承,况且他们有时也确实需要一点回忆与倾诉。
“阿普有那么大力气,肚子[13]也不小吧!”
“当然罗!”若善父亲说,“大得就像传说中的惹狄硕夫[14]。”
“就举大伙儿都在传的一次来说吧。姨娘[15]给太阳刚放一点亮就去割荞麦的阿达[16]送荞粑[17],阿达由于割荞麦忙,叫姨娘把圆荞粑分散丢在荞麦地里,自己边割边吃。吃完吃饱了,问女人他吃了多少,姨娘告诉他是九个[18],都占了姨娘他们的份儿吃了时,自己也感到惊奇。”“哦,还有一次,”若善父亲突然想起的说,“这次是阿嫫[19]送的苞谷饭,是晌午饭,——那时姨娘已不在了。也很饿,他正大口大口用木勺子不断地往嘴里送饭,忽然牙齿里咯噔响,吐出来一看,原来竟是一只小死耗子!”
若善听得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这阿普!
若善后来知道,祖父一辈类似的故事是很多很多的,他们前半生中的半部历史对今天的人来说都是不可思议的“惊人之举”。 若善后来还听说祖父他们有一次去偷抢仇家[20],祖父从十几里远的地方一次“带”来一百斤大米、一口大锅、一头小猪(可都是稀罕之物),你猜他怎么带来的?锅是头上顶的,米是背上背的,猪儿是怀里抱的,这祖父!赛过一匹马!
祖父做过许多让人佩服也让主子刮目相看的事,其中最为让人敬畏和称道的是祖父摆平了一桩主子同仇家的争斗。
那时侯,民族和民族之间,奴隶主和奴隶主之间经常发生磨擦、抢夺和械斗。在一次抢夺中,若善祖父的主子意外抓住了不经他同意偷情私奔到他仇家的一对男女奴隶“娃子”[21]。仇家当时就知会了若善祖父的主子,并假惺惺“献”来两张狼皮“赎金”。主子虽然气得暴跳如雷,但也领会这是仇家向他传达的免战牌,只得忍气吞声。如今有此意外收获,抓住了这一对“狗男女”,真把他乐坏了。不狠狠整一下这两个奴隶叛贼,自己的气如何消除?自己的威望何在?又如何去服众?他想杀一儆百了。与此同时,仇家也因为在顾及着自家的面子(这两个奴隶娃子是赎过身的人,是自己家的“财产”,你怎能任意处治?),于是,要人来了。
那时候看奴隶主的势力,不仅比领地的大小、枪支的多寡、金银财宝的雄厚程度,还有一个重要标志就是看手下有多少奴隶。这两家奴隶主的势力恰好处于伯仲之间,一直就在比拼、磨擦、抗衡,但谁也没敢放了手干。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嘛,谁都怕因此削弱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的势力,并且害怕致使自己一蹶不振。不过他们又都迫切想吃掉对方。所以经常是不敢明争却在暗斗。现在为了多情的两个“杂种”,再一次处于剑拔弩张了。
仇家见这边没还人的意思,觉得“很没面子”,不讨个说法不是就示弱了?以后还怎么驱使手里的奴仆?以后不就再没人敢从对方手里“叛变”而投靠到自己的麾下?仇家决定这次不能袖手旁观,或者撑只眼闭只眼,而要争个鱼死网破。
仇家开了几十人的“自卫队”过来,守在大岩口喊话。那大岩口很高,太阳都被他们顶在了背上,从那儿直射下来斜斜的耀眼的光。
“厮娃子真骑到老子头上拉屎来了!干!管家,把所有人马召集起来!”祖父的主子对管家和各要人说。这时,祖父站起来劝住主子,说了一番两败俱伤的坏处和不值得如此的话,就带了一把抢只身一人向大岩口走去。
仇家见这边只派了一个人来,故意啪啪放了几枪,两枪打在祖父脚尖前,两枪嗖嗖从脑壳(脑袋)两侧飞去了。然后是一阵嘻嘻哈哈的淫笑,他们以此取乐子。
“诺普诺博日!”[22]祖父毫无惧色,他头戴裹得状如圆筛子的乌黑头帕,上身只穿一件用小布块缝制的精致小马褂,下穿里白外青的双层宽管裤子,脚蹬半新草鞋。他五短身材,古铜色的阔脸,熊掌一样又宽又厚的大手,岩羊弯角似的手臂赤裸着方方的肌肉,单手举着长枪,胸脯和背部厚壮得看起来就似一头小牯牛,白布帕做的宽库带里撇着一把短刀。神气十足又威风凌凌。
这可能是为人奴仆的祖父一生中最为光辉灿烂的时刻。
祖父正对着从大岩口上方往上挪的太阳,迎着晨光,走近了。
“不想再挨老婆睡觉的话,脑壳摆这儿来!”祖父说。
“跑腿的厮娃子!我不挨你说话!叫你主子来放人!”对方说。
“你是不是不想回去见婆娘娃儿罗?来!有种的到这地坎儿上来!”祖父对仇家说。
对方听了这满是挑衅意味的话,怎好不出来同他见个高下?那时的人都轻捷如猿猴,骨硬如青㭎(柴),力大如象,气粗如牛,也好斗,顾名声,易激怒似西班牙的斗牛。只听上面有人说:“拉且,你去会会他!”便走出个满脸横肉的、霸气十足的人,他走过来把枪放在地坎儿上,咚咚咚向祖父扑来。走拢了,两手搭上祖父的肩胛,立定左边的腿脚,右腿上前一步插在祖父腿脚的背后,同时上身和双手使劲一推,来了一招彝族摔交中最常用也最经典的路数。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祖父也用了同一个招数,只不过他快祖父更快,起到后发制人的效果。由于对方在插脚前推的瞬间下盘失去稳定,反而被祖父狠狠地摔了个仰八叉。在他们一来二回的勾脚中扬起的尘土,弄得倒地的他灰头土脸的,十分狼狈。
对方尝到祖父的厉害,在地上瞟了祖父一眼,起身抓住祖父的腰带,举右腿插入祖父胯下,躬身低头,“嗨!”的吼一声,使劲一提,想用另一经典摔交动作把祖父放倒。祖父被抱起来了,悬在半空失去着力点,那人往死里狠狠地把他向地上甩……
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就在对方往下甩的当儿祖父双腿奇迹般的先着地,猴儿似的立在了地上。那人傻眼了……祖父稍一蓄势,反把对方摔下了坎儿。那人气恼得发疯,抓起地上的枪要打,祖父也捡起枪。只听吧吧两声枪响在山谷里回响,在观者和远处听见了枪声的人们“干了!干了!”的叫喊声里,那人被祖父撂倒了,对方那枪只打在祖父的左肩上。祖父脱下马褂,扯一些可以用药的花草放进嘴里随便嚼了嚼,胡乱敷在伤口上止血。脸上豪无惧色。
这时候,太阳正当顶,乾坤一片明朗。也许这一切没有谁比太阳看得更清楚,因为它站得最高看得最全。只是世间许多事它也只能是看而无力阻止它的发生。
仇家见此情景,叫人抬了那具死尸,缩在垭口嘀咕了半天,商量了半天,吧嗒吧嗒抽了半天的烂花烟,直到太阳下山才好象听了落日的劝,埋头走了。
这一切的一切也许太阳看得最仔细了,当然,也有可能太阳把它认为是人间里发生在此处的一出闹剧而根本没有上心。
仇家从此再没找过事儿。
祖父的主子又佩服又惧怕他,用他又提防他,以后走南闯北、调解各种矛盾纠纷(如奴隶主之间,奴隶主同奴隶之间等),都把若善祖父带在身边,成为木绰[23]和德古[24]。有次还把抢来的一匹马连同那乌光溜黑的漂亮马鞍和一个聋哑奴隶娃子送给了若善祖父。那马鞍若善见过,是在大伯家里。
八、内忧外患
彝族是一个高山上的民族,那个“高山任你座,跑马任你骑”的传说就为彝族为什么住在山上作了生动的阐述。据说,当初彝族的先祖做了许多让汉族统领很欣赏的事,于是许诺他说:“高官任你作,跑马任你骑”,就是答应他高官厚禄的,结果因为语言沟通原因,他听成是“高山任你座(即住),跑马任你骑”了,所以他就带他的子民占据山头而成了住在高山上的民族了。当然,这只是一种传说,彝民族之所以都住在山上,那是图简便。他是半农业半游牧的民族,逐柴草而居。在解放前夕,高山上的彝族也逐渐向平坝地区扩张起来了,他们在奴隶主的组织和撺掇下,通过烧杀抢夺等方式向平原地区的原住民特别是汉民族百姓进行骚扰和霸占。其中在若善祖先地区最为惨烈的一次,是在解放前夕的一年。当时,奴隶主们一方面风传大凉山那个叫丁家阿呷的彝族军阀头领要打下来了,一方面拚命自我扩充势力,互不相让,拚命抢夺,各自为阵,不仅相互随时因为利益冲突搞摩擦,还随时与汉族建立的地方政权武装力量进行恶斗,弄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人人自危。后来,彝族奴隶主们抢占到了这地区唯一的一口盐井,不到四个月,又被地方政权力量夺了回去。
这次抢夺战,真是这个地方有史以来的一场大战。当时,所有彝族奴隶主形成了同盟,誓死保卫这口盐井,因为那时他们已看出来那汩汩流出来的盐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银财宝了。若善祖父也理所当然不可推卸在其中了。大战三天三夜后,奴隶主们渐渐落了下风——装备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当最后政权军冲进那口盐井所在地时,地上到处尸横遍野,惨不忍睹。为示惩戒,胜利一方又在那地方杀了许多人,地上到处是血的泥浆,成片的无头尸身,连一只脚也插不下去!
幸运的是,若善的祖父没有牺牲,也没有受太大伤。
许多被抓的人砍萝卜般被砍下了头,鲜血四处飞溅,那些刽子手们头脸身上满是血,眼睛都几乎睁不开了,一个长官模样的对士兵们说:“要给你们加一等功,多领赏钱!”他们便当仁不让,用手抹一把脸上的血迹,带着血红血红的头脸和身子继续砍人的头。
若善的祖父当时看着这惨烈而不忍目睹的一幕幕,想我的一辈子就是这样在这里完蛋了,心中默念:“解波哦[25]!阿嫫阿依[26]!俺喇哦哦[27]!阿普阿博波[28]!”
苍天佑人!那个长官的一声“留下这个人”,把若善的祖父从鬼门关硬生生给拉了回来。
回来若善祖父总结说可能是他的临危不惧的神色让那个长官放弃杀他的念头,而想用他作为标本向他的上司邀功求赏:你看啦,敌人中是不凡这般英勇强悍的人的!“我阿爸说,在这紧要关头,其实还是他自己救了自己。所以他教育我们,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学会自立自强,自己拯救自己!所以孩子们,你们也要做这样的英雄啊!”若善的父亲这样教育着若善他们。
政权军把被砍了的带着长长天菩萨[29]的人头,像彝族人收圆根时随手扔一处一样扔到一处堆成了山!一个姓吉克的若善祖父的远房亲戚在一处房屋内被揪了出来,推到那堆无头尸身边时,因为地上血浆太厚,草鞋都拔不出来了,吓得他呆若木鸡。他差一点让一个士兵砍下他的项上人头时,才被一个当地的汉族朋友劝住了:“不要杀他!不要杀他!他是一个百姓,好人!”他们就把他和其他不杀的俘虏(比如抓来的平民)一起用绳索捆了手连成一排,原地待命。
“一共432个!”一个执行官命一些士兵数完像堆在一处的圆根的首级后,向他的上司回报。“不错,干得不错!太漂亮了!一个不留带回去领赏!”那上司满意的说。
吉克阿普[30]和若善祖父,还有其他四五十号俘虏一起被捆绑连成一队,然后士兵们七手八脚把那些人头用天菩萨两两拴在一起挂在俘虏们的颈项上。那些胆小的原本就惊吓过度魂不附体的俘虏们更吓得魂飞魄散又无可奈何,有的双腿筛糠一样抖个不停,有的胯下湿了一大片。那些首级或鼓着血红的眼睛,或面目全非的无奈而不可阻止的任由这一切的发生。那些挂在活人身上的人头,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由血红变成了暗红,最后变成乌黑乌黑的,煞是骇人。
若善和吉克阿普他们来到一处有一圈破败的围墙的所在时,已经夕阳西沉了。走得累了的部队停下来休整,他们把俘虏们邀[31]进破墙内,让两三个士兵在出口把手。让吉克阿普感动的是,正当他绝望的时候,他前面那个人把一把烂镰刀递给了他,还听到若善祖父用母语轻声吩咐大家道:“大家注意不要露破绽,用了后往后传,大家一起走!这样才容易成功!”。于是大家都照做了,慌忙地反拿那把镰刀割断了绳索,一一传了下去。不一会儿功夫,所有人都解脱了,就同时“哦哦”发一声吼[32],拚了老命往密林里四散逃走了。
这时太阳刚好合上眼睡睡过去了,夜幕的降临正好成为保护他们的一道屏障……
九、外祖父两父女的其他一些故事
在那艰苦的岁月里同样受到无数的惊吓和磨难的胆小的若善妈,有一个场景让她一生难以忘怀,以至只要想到过去,她就必定会讲到它,并且每次都永远那样声气并茂,那样带了惊恐、感激等极其复杂的情绪。若善妈和她父亲感情太深了,他们一直相依为命。到解放前,经过她父亲的苦心经营,若善妈和她一家人先从奴隶主手头赎了身,还有了一点积蓄,家里也有了一两个可以使唤(类似现代社会里的保姆)的人。因为如此,到了民主改革那阵子,他差点被划为奴隶主挨批斗……
那是斗奴隶主运动刚开始不久,人们“翻身农奴把歌唱”,狠狠地解气地批斗曾那样无情的剥削和压榨他们的奴隶主。
太阳从东方睡醒了,似乎还在打着呵欠,晨曦中斜斜地向大地撒来温暖而红色的光芒,这是一个在充满希望和朝气的早晨。不过,对于那些曾经骑在奴隶娃子们头上随意拉屎拉尿的又的奴隶主就不是这一番感受了。他们一个个陆陆续续被群众揪了上来。夹在这旋涡里,若善妈的父亲也被带到其中。他沉默着,静待灾难的降临。后来他忍不住转头小声宽慰依在身旁啜泣的若善妈(那时未嫁,二十岁左右)。她可吓坏了。这时,若善妈听到了一个天使的声音般动听和使人宽怀的福音:“硕国克惹[33]!你是不是很想当奴隶主?!”(若善妈在讲到这句模仿的语言时,总是拖足了声音,夹带着自己无比感激和由此松了一口气的情绪。)把他划为了“中农”成分,而当时的政策,中农是团结的对象,不挨批斗的。
这个场面,成为这个可怜的胆小的女子一生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若善的外祖父大概也是在祖父去世前后离开的人世,至于这个同样是苦难中的顽强灵魂的最后魂飞魄散的场面和细节,则是不为我们所知晓的了。因此无从详细交代。不过,那场面除了悲凉,我想并无他事可陈。
听过那么多祖先的故事,知道了那么多他们的生存图景,多年后若善便在对照之下,感觉到祖先们隐在粗犷粗糙的生活行径之下的,是一种近乎半原始半野人似的生活真相。这使他有一种悲哀,又有一种历史的厚重感,使他感到一种幸运,和感激,又感到一种责任。
由此他又想到,传承是一种多么重要的东西啊!什么是不孝子孙?不去关注自己民族的历史(不管是血泪史,还是光辉史);不去聆听长辈的倾诉(不管是苦难,还是欢笑),而从中汲取养分,继往开来,这样的子孙就是不孝子孙!
十、恶战
那一年,又起争斗,是由于大凉山那个军事装备较强的丁家阿呷的一部分部队打下来了,他想一统所有大小凉山彝族地区。“咋辣日辣硕”[34],听说他的管辖区连火塘里的柴灰都要征收。
各地方势力又一次空前团结到了一起,他们都是这样——利益所驱。那也是生死存亡的关键,不管是诺伙、土诺、港皆,还是呷西[35],都为此涌现出了许多英雄。
祖父的主子日夜不停派了人荷枪实弹在碉楼上监察,大人小孩和衣而睡随时待命。主子还命人在庄园和大山之间挖了许多战壕,权作万一不敌时向山里转移的最后屏障。并且还让它连通邻近的奴隶主家,以作相互呼应。一天夜里,丁家阿呷的一支部队打来了,女人和小孩就拚命向挖好的战壕和山里跑,男人都留下来抵挡,直打得乌烟瘴气火光冲天。天亮之时祖父他们的主子被迫退进了庄园后面的战壕(牛马等牲畜和重要物资是早就转移进了背后的大山的)。祖父他们一批敢死队最后撤离,等他们步步后撤时天已大亮了,刚升起来的太阳,脸涨得通红,放射出红红的光惊奇的张望着这一切。祖父他们打得兴起,又你来我往抢夺了一段时间的阵地。
打得正酣,若善祖父突然感觉有点饿,就躲在土埂下不慌不忙啃起先前带在身上的荞粑来,还不时地和着吞下一小撮干牛肉面[36]。这时一个诺伙日哈(也是他们一个战场上的头目)见了,就问若善祖父正打得紧张你这是在干什么,他回答说不把肚子喂饱怎么打敌人?你不会看天上那颗太阳吗,离战斗结束还早啊。那日哈头目听了连连说有道理有道理,也学他躲在土埂里吃起自己的食物来。
果然,在他们吃饱休息够之后的猛烈反攻之下,对方有了后退的迹象,他们似乎精神不济了——毕竟打了一夜又半天。正打得处于胶着状态,那个威猛异常的日哈头目突然蹲坐了下来,取下自己头上的头帕一圈圈缠在腰间。若善祖父就问:“日哈苏日[37],您在干啥子哦?”日哈苏日说:“我受伤了,把从肚里掉出来的肠子缠回去再打!”若善祖父想劝他下来疗伤,他已冲出去了。
后来在他们的猛打猛冲和邻近诺伙派兵支援之下,他们夺回了庄园和领地。这场战斗打得若善祖父莫名的异常解气,而不是胆战心惊。
“这是为什么呢?打仗本来是非常可怕的。”若善问。
“谁知道啊,我只是听他这样说。”父亲哪能回答得了这个问题呢。
这场战争的最后结局是,丁家阿呷在远水救不了近渴和地方势力的一致对外、顽强抵抗下,在凉山地区军事力量和野心同步胀大起来的他被挫败了。经别人调停,他退回了自己的地方。
若善的父亲当时还小。他说:“但是那时我们睡觉都要求侧身睡,并且一定要左面朝上。”
“这又为的啥呢?”若善想不明白。
“因为这样,我们即使受到敌人的袭击,也可以保护右手从而进行反击!”
“那个缠回肠子战斗的诺惹 日哈后来死了还是活了?”
“打完那场战就死了,他不痛死也会累死!——后来以最高规格厚葬了他。他的英雄行为人人相传,光照日月……”
十一、祖父离开人世
祖父在“三年大饥荒”溘然长逝。据传,那年代有地方活人吃死人。饥饿的人有气无力“冲”到有烟雾升腾的地方,揭开锅一看,原来正煮着的是人肉。据说毛主席听了不信:不至于如此吧?但合作社长把食物挖洞藏起来倒是真事,并且这些事就在祖父他们那儿经常发生。祖父把每天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口粮(所谓的口粮是水冲的一小撮苞谷面加石磨磨的苞谷核,外加一点野菜的食物),又分一点儿给他长孙。六七十岁的老人哪受得了?就归天了。
他是在夏日的太阳下去世的,在他弥留之即,他举眼一直呆滞地望着天上那颗太阳,那颗曾光照过自己的苦难,光照过自己的辉煌,光照过自己的暮年,以及自己一生的历史和一切的一切的太阳,那颗也还要将继续亘古不变的照耀着自己的子子孙孙千秋万代的生活下去的太阳。突然,他死盯着太阳而正待慢慢闭合的眼睛,骇然看到那光芒四射光辉灿烂的太阳中心竟有一处黑团!他望着,一直地望着,那黑团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大,这时他所看穿的只有一个黑暗的世界!那黑团最后扩散着向他漫过来,包围过来,笼罩过来。他刚想把这些惊人的发现告诉别人,可是来不及了,他彻底的永远的闭合上了眼睛。
他不知道,其实早在他之前的十七世纪,外国(即意大利)有个叫伽利略的科学家,同样让人惊异地发现了一种自然现象——太阳黑子。
每一个生命,走进了都是一部传奇;每一种生命,走进了都是一部可歌可泣的沉沉的厚重历史。更何况是像若善祖父一样悲壮、豪迈而具有厚度和重量的生命存在;更何况是像他的种族一样历经磨难而生生不息、自强不止的民族!
十二、若善的奋斗
若善是在一九八五年十岁的时候才开始念的书。
小学二年级时他被拉回来放了一年的羊子,那时他已经喜欢上了读书上学,很伤心很绝望。多年以后若善写过一首诗,称放羊娃是“以一种生命的代价,培育另一种生命”。那时小学是六年制了,念到六年级,本来上了有助学金的民族中学录取线,但就是不见录用通知。不识字的父亲跑县城奔忙了几天,才知道若善的考分被一个在文教局供职的本乡人偷换给他同若善一个班的侄儿子了。父亲无奈的说:“得了吧,书就念不成了,得不到补助拿什么去读呢。”若善不吃不喝了好几天[39],也偷偷躲在被窝哭了好几天。
后来,父母才勉强把若善送到学校复读了一年——孩子也不是考不起呀,虽然家里很困难,但也不忍心孩子。每一学期要交的书学费弄得评成贫困户的父母够呛。有一件事让若善刻骨铭心,要考试时需要交三元钱考务费,他的父母怎么也回天乏术无能为力,其他同学都交老师了,就因差若善的老师交不了上去。拖了一天又一天,班主任实在按捺不住,批评若善:“你这孩子怎么搞的,明天再不交,全班你负责交校长!”若善恨不得把自己羞于见人的脑壳插进裤裆。第二天一早,若善磨磨蹭蹭自己把自己拖进伯父家院坝,除一个堂哥在堆柴其他人都不在,若善扭扭捏捏说了来意,堂哥简单的一句“我哪来的钱啊”浇灭了若善的一种侥幸心理。无奈之下,最后的出路就是厚着脸皮,去向开商店的幺叔家老大的岳父开口了。当若善嗫嚅着说出意思后,同样的一句“我哪来的钱啊”再次破灭了若善的幻想。满架的货,哪有抽屉里没三元钱的道理?——那意思只有两个字:不借!
若善小学毕业了,他在提心吊胆的等待着民族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因为他的父亲一致明确的告诉他,如果进不了民族中学,就不必再读了,民中不仅是县城学校,教学质量好,父亲的一个重要原因是那里有生活补助,读书有保障。等啊等,若善一边勤奋地凑钱——挖半夏卖,捉一种据说是入药的虫子卖给收购的人。一天,父亲奔波着从县城回来了,正在地里带着弟弟挖半夏的若善丢下活儿赶到家听消息,没想到得到的是天大的失望——本来他是考上了,不过听说他的录取通知书被掉包了——被一个在文教局上班的同乡人调换给他在若善班复读的一个亲戚学生了。真是人生多磨难!那一刻,若善伤心绝望的哭了……
后来,因为觉得可惜了,贫病交加的若善家人还是让若善复读了一年六年级,终于在第二年考取了那所县城学校。也就是说,兜了一圈后的第二年,若善终于高高兴兴满怀希望考进了县城那所属于和培养农村优秀孩子的学校,顺利帮助若善向自己的梦想进发。
终于,当天上那自然行走的白天的太阳和夜晚的月亮月升日落、日升月落地陪伴着若善磕磕绊绊走完这段求学的人生路后,在举国欢庆经历了百年风雨的香港回归祖国怀抱的日子里,若善被培养出来了。终于“百炼成钢”成为一名公职人员之时,蓦然回首,若善才发现许多事情此时已时过境迁,若善才发现许多当年的优秀的同窗好友(都是农村孩子),早已因无缘深造而挥泪回乡,继续继承祖辈的行业“脸朝黄背朝天”去了,自己懵懂又充满辛酸泪的青春年华也正一点点离他越来越远……他张望左右,发现辛劳一生的父亲早已不胜命运之苦油尽灯枯弃他而去;那些倒推十八辈祖宗都是土里刨食的家伙的兄弟姐妹们,无一不捋起袖子挽着裤腿站在泥地里朝着他傻笑……
那一刻,若善哭了。
那一刻,若善看见了天上的那一颗亮晃晃的太阳,看得他头都有点晕起来。哦,亘古的太阳,不老的太阳,经风雨见世面的太阳,古往今来,你囊括和见证了多少地球上的生物的生死轮回、胜败兴衰?你历经了怎样的多少的物也不是人也非的时空转换?你是强健依旧,还是也让岁月在额上刻了几道皱纹?
哦,太阳,一切生灵的生身之父的亘古太阳,你告诉我,那历史的沧桑,那岁月的无情,那人间的冷暖,那公平与不公平的较量,那强者的疯狂弱小的奋力,以及世间的光明与黑暗,生命的鲜活存在与风烟无痕,那历史与记忆以及一切的一切……
如今,若善鲤鱼跳“农”门,如愿以偿,却发现自己背上有着历史的沉重、怀中抱着记忆的厚重,他想面对大山面对长河面对自己大声的庆贺,却发现都被眼里默然夺眶而出的两行热泪所替代……
哦,怎么会是这样,这又是为了什么?天上的太阳,生命的母亲,万事万物的主宰与见证者,请你回答我!
……
那是在公元一九九七年。
是年若善已经二十五岁。
(完)
注释:
[1] 指别人。
[2] 是彝族人用竹枝竹叶捆绑而成的及其简易的扫除用具。
[3]四川方言,旁边的意思。
[4]他们虽然玩得忘了饿,但管事的大人们跟社员评工分打牙祭杀牲口,煮着香飘四野的肉的时候,他们是看到了的,而若善父亲虽然不是管事的,因为是在兄弟家,所以也在了。
[5]也就是若善的“叔伯兄弟”,即堂弟。
[6]彝族吃的肉是坨坨肉,即大块砍好直接煮来吃,也称手抓肉。
[7]那时起码有三分之一的妇女因分娩而离开人世。
[8] 活路,方言,即活儿。
[9] 四川方言,又作要死要死的,即无精打采,生命力不强。
[10]标准的方言,即劈柴的意思。
[11]方言,即这段时间。
[12]彝语,即祖父。
[13]指饭量
[14]惹狄硕夫,彝族传说中半人半神者,力大无穷,也食量惊人。
[15]即若善祖父的第一任妻子
[16]彝族话的音译,即父亲。
[17]这是他的早饭
[18]一个有半斤以上重
[19]即妈妈。
[20]那时的偷和抢都带有报复的意味,没人觉得不光彩,也没道德谴责和约束。很多人也即奴隶娃子甚至没名没姓,就是这样被抢来抢去(也有的是被卖来卖去或抢和卖皆有之)的结果
[21]那时候,犯了错或背叛奴隶主的奴仆潜逃到奴隶主的仇家去寻求庇护是他们常用的一种做法
[22]彝语,即“笑你八辈子祖宗!”
[23]彝语,指跟帮、侍从_
[24]彝族民间德高望重的纠纷的调解者。
[25]彝语,意思是分别了、再见了。
[26]即老婆孩子,也即指家人。
[27]即我来了。
[28]就是指祖先。
[29]彝族男人在前面头顶留的一撮长头发,认为是护佑自己的神灵的居所,故名。
[30]这里是彝族称呼上了点年纪又不知名者的习惯用语,有尊称意味。
[31]邀,在这里作撵解,而不是“请”之意。
[32]他们认为这样可以壮胆,也可以震慑敌人。
[33]若善祖父的彝名
[34]彝语,即征粮征税。
[35]诺伙、土诺、港皆、呷西,此四类皆为彝族奴隶社会“兹”下的依次四个等级。
[36]据说干牛肉面是彝族人特制的一种特别“经饿”(能抵抗饥饿)的食物,它就像吃炒青稞和燕麦面一样和水搅来吃最好。此时祖父因不便,就干吃了。
[37]苏日:彝语,即尊敬的人、长者,这里相当于汉语官场上的“大人”称谓。
[38]即“诺伙之子”之意。
[39]好几天,方言,指很多天。
2009年2月根据多年前的草稿修改补写
2011年1月修改补充一次
2011年9月26日夜又作一定补充
2011年10月7日(国庆假)从早10点到第二天凌晨1:30全天候扩充后完稿
创作手记:
本篇短篇,是我的一种心结的释放。对于我的民族,有着太多的磨难,对于我的先祖,不可否认有着太多的挣扎和苦难。我是它的一脉相承,我有表达他们的生存血泪史的义务,和冲动!我在自己的一首小诗里写道:“我感激祖先,感激他们自己扛走苦难,为我带来幸福”,我的祖先情结,不是一种哗众取宠的标榜,也不是无病呻吟的做作,它是我失眠的痛苦,生命的怜悯,灵魂的感应,幸福的感恩。我在感悟与思考中时常庆幸自己摆脱了那样一种千年苦难轮回之余,觉得有义务记录和回顾民族和祖先的那样一种生存图景,唤起自己和族人(特别是年轻一代)不要忘本(这也是我们一代的父母常告诫我们的一句话啊,而如今却似乎很少听到有人这样教育自己的子女了。是因为我们自身原本就忘记了我们自己姓甚名谁了?),而要继续保持淳朴、善良、勤劳、勇敢、吃苦耐劳等等的优良作风来继往开来的创造生活、享受生活。
如上所述,这篇短篇小说,主要描述我们祖辈们的一种生存际遇和图景,以对表达族人在艰辛中的奋斗与自强,以期反映在丰富多彩的现代生活中特别是对民族的历史、民族的艰辛历程和苦难奋斗的“集体失语”的某种反抗,对此进行一定能力范围内的记录、内省和呼喊。记录一段历史,见证一个民族,作为作者,我赋予这篇短篇的使命,是想通过记录民族的某种生存过程和图景,亦即特定时段特定区域内彝民族的生存方式的记忆,来阐述自己上面所述的感想,仅此而已。所以,在文法上,它也许是不存在主要人物和重点内容的,其次,为了免去平铺直叙带来的阅读和审美疲劳,更为了起到时时突出和强调“那个时代”的荒凉生存记忆,各部分内容之间的安排是交叉错落甚至是有处于“无序”状态的嫌疑的。还有,为了不因太过民族化而影响读者对主题的把握与理解,但又不脱离民族的真实性的历史背景,作者尽量简化太强的民族性背景与语言的描写,比如在文本描述中就采取采用不会产生阅读障碍的诸如“祖父”“外祖父”的词汇而不是彝族话的音译用语,而在人物的语言中则为了追求真实感,尽量采用的是本土本民族化语言。这是一种糅合,一种折中的灵活的做法。敬请留意,不知然否?
而至于里面一再描述的“再婚”“夭折”“死亡”“太阳”,就是为了真实和突出地反映彝民族才于刚刚过去的短短几十年之前结束的生存的艰难和困境;“强悍”“果敢”等元素和场景描写则是彝民族能够坚挺着顽强地发展和顺承下来、并且保留和创造了自己辉煌的历史和文化的某种层面的解读和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