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爹过世的消息,纳金对城里的朋友一个也没有说,而卢小阳也是。爹在离开人世,像是在表明一种什么态度。他对不起爹,他知道爹一生充满苦水,没有过上一天幸福的日子,就是在他纳金有了点小钱以后,也是这样。纳金常常给爹买这样那样,多次要爹进城居住,享受一下城市繁华热闹现代的生活,但爹一动不动,也一言不发。爹是时代的见证,但最终却给时代所丢弃。纳金在这件事情上最操心的是爹的坟地。以前爹在世的时候,对土地十分看重。爹对土地的看重,胜于钱。爹认为有了土地,人就有了依靠,就有了生存的根基。爹在这块土地上奋斗了多少年,最后却以这样一种方式而告别这个人世。纳金想起眼圈就发红。他对不起爹,对不起这块土地。
冯五道士尽管年事已高,走路趔趄,但他还是抹着通红的泪眼赶来。纳金按村里的最高标准,请冯五道士给爹念了经,作了道场,扎了纸人纸马。同时他找来漆匠,让他们给爹的白杨树棺材反复上漆,直到通体明亮、油光可鉴。纳金让冯五道士带上罗盘,在爹的责任地边的那一块凹地上,测了半天。冯五道士现在也是八十有余,形单影只,走路趔趄。他眯着眼,从远山看到近树,从村庄看到脚下,将手里的罗盘调了半天,用手擤了一把清鼻涕往地上一甩,只说了一句,就是它了。纳金便决定了这个地点。这个地点,原本地下褐煤很多,值得开发,原本纳金想在今年年底就破土动工的。但纳金二话没有说,爹能享受这块土地,是爹的福气。纳金心里清楚,这里是爹生前的愿望,他几十年来,就围绕着这块土地转,他太爱这块土地了。再有,这里还和那个叫格兰丁娘娘的墓碑遥遥相对呢。
爹的丧事办得很有些样子。杨树村人倾剿出动,新打的大蛤蟆灶吐着褐煤燃烧出来的滚滚热浪,大肥猪杀了,大袋的米整车地拉来了,大八仙桌从每家的屋端出集中起来了。多年没有用的唢呐被拂去了灰尘,四筒鼓上破了的羊皮也换成了新的。悲壮的哀乐响起,尖锐的唢呐响起,沉闷的鼓声响起。招魂的旗幡在杨树村上空飘扬,成堆的冥钱像黑色的蝴蝶在棺前舞蹈。这是杨树村给死人办事最为热闹的一次,纳吉当年给杨树村其他亡人所举行的送葬仪式,全都得予一遍又一遍的展演。
手里拿着唢呐的老郝说,赵四,你就算了,你跳死了纳金可埋不了你。独眼赵四说,老郝你小不了我几岁,你那唢呐吹得上气不接下气,比哭还难听!老郝说,我就是哭,我就是想哭,我们这一批人,一个个不就是黄土埋到下巴了?独眼赵四说,你是在哭你自己。老郝说,我连你哭,你过过几天好日子了?说着说着,两人都丢下手里的响器,坐在纳吉的棺材前放声大哭起来。
冯五道士为纳吉指路。他手举引魂幡,在纳吉的棺木前摇来晃去,口中念念有词:
向宗师额①氏献酒,
向宗师索氏②献酒,
向书上的保护神献酒,
向书类保护神献酒,。
指路修道路,
向天上的保护神献酒,
向路上的保护神献酒,
……
去世的人呀,
你的田产在乌蒙,
你的父辈在乌蒙,
你就必须在乌蒙,
我做呗耄的,
指你去乌蒙,撵你归乌蒙,
左边红色路,
你要绕开行,
右边月路红,
你要绕道走.
乌蒙地方黄橙橙,
是你的正道
……
(注:①②额索氏为彝族历史第五个时期的代表氏族,是额索氏毕摩流派的始祖,相传其留下多部古彝文经典,被后人尊之为宗师。
冯五道士声音哑了下去,独眼赵四忙递过半茶杯十里荞酒。冯五道士一口喝了,噎得面红耳赤,边声大咳。独眼赵四说,你几辈人没有喝过这酒,就不会小口一点!冯五道士也不理他,接着唱:
去世的人呐,
到马拉益蚩①,
见新旧坛子,
旧坛属祖人,
新坛归你用,
口渴得喝三坛水,
不渴得渴三坛水!
是这样的呀,
过了这地方,
经恒那洛启②,
过麻额洛贾③,
到独补索额④,
到曲吉姆则⑤。
去世的人呐,
民不骗君长,
百姓不骗臣,
人不骗呗耄,
在普天之下,
以信义为本
……
(注①指云南昭通葡萄井;②指云南永善伍寨;③指云南曲靖境内;④指云南曲靖境内;⑤指云南曲靖境内。)
安葬爹后的许多日子里,纳金一个人闷闷不乐。大多时间他都是一个人,愣愣地坐在屋角里发呆。他感到了人生的短暂与无聊。
三个月后,卢小阳等人的处理结果下来了。刘刚、马来、苟村被撤了职,留原单位工作,成了一般的工作人员,出门没有车,吃饭不能签单,也不再有人请他们吃饭、进歌舞厅了。而卢小阳处理最重,被开除了公职。这些名单被纪委的文件和各大媒体公告的时候,人们忍不住就笑了,刘、马、苟、卢、卯,牛、马、狗、驴、猫,不都是一些畜牲吗?人们就点头,作原谅状,说这样的事,真的只有畜牲才做得出来。
纳金深深感到对不起他们,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给每人送去几条烟,说些安慰的话。但那一个个都精神颓废,寡言少语,见了纳金,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弄得纳金很是尴尬,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往外走。
而对于卢小阳,他有另外的打算。
四十八
这天,纳金开着一辆崭新的三菱车,到处找卢小阳。他打电话,卢小阳的手机早已停机。纳金到了卢小阳家,卢小阳家的门怎么也敲不开。纳金就用力打,用脚去踹。那门就吱呀地开了一半,露出一个老人花白的头来说,你轻一点好不好?纳金忙说,对不起……是肖婶呀,小阳哥在家吗?那老人说,你是什么人?纳金说,肖婶,你记不得我了,我是纳金。肖雨儿看了他半天,才说,纳金……纳金……纳金说,肖婶,我找小阳哥,我有事情要给他说。肖婶说,闹离婚了,他们闹离婚了。纳金说,肖婶,你快告诉我,小阳哥去哪里了?肖婶说,一大早提着鱼杆出去啦……
纳金说了谢谢之后,连忙开着车往仙鹤湖奔去。仙鹤湖在枫桥县城的西边,现在修通了粕油路。修通了路,人们到这里游玩就方便得多,来的人也很多的。成了枫桥县城人休闲的好去处。这湖里天然的鱼类很多,当年卢小阳在县委办的时候,曾多次说以后清闲了,最大的愿望就是在仙鹤湖钓一个星期的鱼。当时纳金还笑他,说钓鱼有什么意思呀?卢小阳说,这你就不懂了,修身养性呀!淡泊明志呀!物我两忘呀!
两个小时后,纳金风尘仆仆地赶到那里,远远的就看见卢小阳睡在草地上,鱼杆丢在一边,钩上没有诱饵。看来,卢小阳并没有修什么身养什么性,更别说什么淡泊明志了。想不到,他也会以这样一种结局,来到这样美丽的大自然的怀抱里。
纳金下车,一步步地朝卢小阳走去。卢小阳像是一只懒猫,在阳光下一动不动。纳金说,小阳哥!卢小阳回过头来,看见纳金,两只嘴角往上翘了一下,表示是笑了,示意纳金坐下。纳金给卢小阳递了一支烟,给他点燃。纳金说,小阳哥,想不到我们会跌得这样惨。卢小阳笑笑,有些勉强,并不作声。纳金说,你都是为了我,你一直都是为了我……卢小阳猛吸了一口烟说,这个“我”,是大我。我是想把我们的人搞多,搞强。如果在这件事情上,我们的人很强。强到能处理、化解这件事情的话,我们也不至于会这样。纳金说,卢局长太惨了,我对不起他。卢小阳一下子激动起来,恶狠狠地说,不要说他,你不要说他,他这个人是最糟糕的,要不是他一再要来乡下尝什么鲜,要是他不死,我们会有这个样子吗?纳金,你不知道这个人,我在他身上,花掉很多功夫,很多钱。枫桥县最好的玩处,乌蒙山里最好的吃处,他哪里我没有安排到?纳金说,不过,小阳哥,你要充满信心。这样的事,或许是上天安排。我觉得我们并没有错,我们的这种结果,一定不是必然,而是偶然的。卢小阳说,你让我想想。纳金说,我们还可以发展的,我们还会有把自己的人搞多的那一天!纳金抓住卢小阳的手说,我还有基础。你要相信,我的基础就是你的基础。我还有煤场,还有砖瓦厂,我帐户里还有几十万,我们还可以发展!
卢小阳知道纳金现在的情况。环境保护局已多次对纳金发出通知,要对他的厂尤其是砖瓦厂限期整改。这限期整改,在现在这样一个局势下,其实就是要关他的厂。因为靠纳金目前的经济实力,要将这废气处理好,是无法办到的。县人大、组织部门和纪委也找他谈过话,要他尽快从厂里子脱出来,不能再兼职,也不能再有股份,否则,就要免去他的乡长职务。卢小阳知道纳金在宽慰他,在给他打气,便没有说话。
纳金说,小阳哥,你站起来,你的腰挺起来,我们一起回去,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卢小阳不说话,也没有动。
纳金说,小阳哥,你看我给你带来什么了?
卢小阳还是不说话。
纳金走到车边,上车,启动,朝卢小阳开了过来,然后鸣了鸣喇叭,伸出头说,小阳哥,六缸三菱,正宗的日本产!
卢小阳连头也懒得扬起来。
纳金说,小阳哥,这是我送给你的,你以往不是爱车如命吗?
卢小阳动了一动,但还是没有起来。
纳金叫道,你再不起来,我开过来了!
卢小阳说,你开过来呀!
纳金一轰油门,车像是一只发情的公牛,箭一样的向卢小阳射了过去。纳金一边开车一边叫道,小阳哥,这车提速太快,你再不起来,车子就过来了。
车子的速度真的很快,慌乱中纳金伸出去踩刹车的脚却一下子蹬在了油门上,纳金只听见卢小阳发出嘶声竭力的一声音喊叫后,鲜血如注,瞬间便弥漫了车窗,弥漫了他的双眼。
(全书完)
作者简介:吕翼,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1971年生,当过教师、机关秘书,曾任办事处纪委书记、报社副总编,现系昭通市昭阳区文联主席。目前已在《大家》《青年文学》《青年作家》《边疆文学》《滇池》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有作品入选《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当代彝族作家作品选》《领导科学》。出版有小说集《灵魂游荡村庄》,散文集《雨滴乌蒙》。荣获2020年第十二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骏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