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纳金回到杨树村,对他的两个厂更在乎,投入的时间更多,投入的资金更多,他还把厂作为抵押,在信用社贷了五十万投入在里面。对进厂的路面、环境作了一些改进。这些,当然是得益于卢小阳和他的谈话。纳金还有一个变化,就是进一步使用村里的劳动力。原来他有一种想法,就是多用外地人,外地人没有家务事的影响,整天干活,连吃饭休息睡觉都在厂里,对厂里的贡献更大,本村里的十个小时还没有干完,就想着要回家,就是上班,不到那最后一分钟,不会钻进厂的大门。现在不同了,卢小阳一下子就要了村里的十五个中、青年人。村里的人说,纳金做了好事,这些年轻人放在村里整天没事干,不是偷鸡摸狗,就是打群架,还照那样下去,恐怕还是进牢房的嘴脸。现在好了,纳金做了好事了。纳金救了他们。
纳金不仅如此,还鼓励大家跟他合伙。让村子里有做砖经验的就打砖,有开煤经验的就开煤,然后一并趸给他。他集中在一起,再卖出去。这样村里的人都动起来了,村里的人都开始有了收入。原来对他怨气冲天的人们,一下子对他有了好感。
纳金的做法,自然引起了许队长的不满。那次没有盖到章,许队长暗地里发笑说,纳金呀纳金,你也会有倒在我的汤锅里的时候,不让你脱层皮,我这个当队长的就不是人!许队长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开始潦倒了。土地承包到户后,村里的人再也不去找队长了,大家都整天把头埋在地里,像挖金子一样的卖命。现在大家不需要听许队长的口哨上工和回家了。有时候,早上出门,带了点吃了,一整天都呆在地里。渐渐地,大家将许队长的口哨声音忘记了,甚至将许队长这个人忘记了。十天半月遇上一次许队长,大家都要躬一下腰,说,队长好。等话说完了,腰直了起来,才看到许队长不像是以前那样昂头挺腰,满面红光。而是脸色灰白,目光散乱。于是就说,许队长身体欠佳,多休息休息呀。许队长大多是一声不吭,像是神经有了问题一样,径自走了。
许队长这些年来的工作以指挥人为主,体力活做得少,现在提起锄头来却往往不知往那里搁。许队长的也一样娇养够了,一下地不是嫌太阳光太毒,就是让刀剧一样锋利的苞谷叶片割得脸上毛辣辣的疼。庄稼的肥该施的时候没有施,地里的草长得齐肩深了还没有薅,眼看着别家丰收在即,大担的洋芋、苞谷即将归仓,可自家还一样不是一样,队长老婆生气了,骂许队长无能,一张寡嘴以前只会安排人,现在请个人来做做活都请不了,一双蒿枝棍一样的手,以前只会摸女人,现在连举锄头的力气都没有。许队长说,说人呀,那你呢?我娶你来,不是让你一天只会吃,只会生娃,地不下,猪不喂,别家的女人主家事,我家的女人只会躲懒。婆娘一下子闹了起来,说,你当初是咋个把我骗到手的?如今倒嫌我不行了,碍事了,常言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嫁你倒要给你当牛做马?两人闹得不可开交,晚饭也没有人做。
这天,老郝从纳金的煤场回来。这段时间,他都在帮纳金干活,每天可以拿十元钱,中午还供吃一顿。老郝本来有事做,就是给村里养母猪的人家配种,这下他就将这件事交给儿子去办了。这时,他嘴里正哼着杨树村民歌《打鼓草》里的“送太阳”一段:
太阳偏西坡背黄,
情妹收拾送小郎。
我们歌郎无人送,
齐家打鼓送太阳。
……
太阳落坡阴过林,
唱首山歌贺主人;
唯愿今年庄稼好,
牛驮金来马驮银。
……
这歌被晚风一吹,落在村口的一个人身上。这个人是许队长。好像是许队长早就在那里等着他的。老郝说队长好的时候,已开始离开队长了。许队长说,老郝你站住,我都找你几天了。老郝说,队长……许队长说,老郝,你现在是大忙人了。老郝说,不忙不忙。队长说,你都帮人去了?老郝说,纳金要我去的,我现在呀,切实转换角色,只要能找钱的,我都干。许队长说,你倒好,你开始找钱了。老郝说,一天十块,也不多的。队长,如果你要去,我给纳金说说,他昨天还托我给他找小工呢。许队长说,老郝呀老郝,我是帮人的那种吗?老郝说,对……对不起。许队长说,你没有觉悟。你想过没有,纳金以后就是我们杨树村最大的地主,资本家!而你,曾经是这里的村领导。老郝说,我……许队长说,你要明白,他那样发展,最后还是要被批斗,被枪毙的,这点政治觉悟你应该还会有的。老郝说不出话来。许队长说,那些都是后话,我只是看到你比瞎了眼的赵四还可怜,给你敲个警钟。老郝说,是,是。许队长说,我找你,主要是我地里的苹果树都生虫了,都缺肥了,你明天去给我弄弄。老郝说,可是,明天外村里要来十张卡车装煤,纳金说人不能少。许社长说,我以前是队长,现在好赖还是个村民小组组长,你帮我一天都不行吗?
老郝还是去帮了许队长一天的活。不过他还是有些后悔,这一天又少掉十块钱的收入不说,在许队长手下干活就是不舒心。那一天,他像是在原来的生产队里干活一样,又委屈,又憋闷。他想,在县城读书的儿子有一天能吃上国家饭,穿上国家衣就好了。
四十四
这一段漫长的时间,对于卢小阳来说,是痛苦的,也是令人兴奋的。他那次大难不死,在徐仁才的帮助下,如愿地被公社推荐到工农兵大学读了两年书。毕业后,便被分回枫桥县委办公室工作,成了杨树村走出去的第一个真正的秀才。每天坐在严肃清洁的办公室里,给领导们写那些永远都写不完的讲话稿。有时也和领导们一起开开会,下下乡,或者坐着那些常人只能远远看着咂嘴的高档轿车,在省城住住宾馆,在风景区逗留逗留。在人面前,卢小阳满足了,卢小阳觉得做人的尊严回来了,卢小阳常常满面红光,神采焕发。而只有在人后,在一个人独坐办公室,给领导写材料、值班、打扫卫生空隙时,他才会内心里一百个不满足,一百个有想法。
而现在,他有机会了,他的不满足有机会满足了,他的想法可以有机会实现了。
这是一个阳光洒满乡村的日子,卢小阳一个人驱车来到杨树村。早晨的露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整个杨树林上就有了一种银白的光辉。到处空气清新,到处阳光明媚。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景致,很久很久没有嗅到这样清新的空气,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绿了。卢小阳说不清自己是喜还是悲,自己还年轻的时候,就进了机关,在那样表面平静实则深邃地方,将自己的青春慢慢地稀释、蒸发。在那个地方,自己的红脸巴变成了白脸巴,自己的黑头发却也染上了霜花。自己的性格也由原来的天真、无拘无束而变得深沉世故。原来他走到任何一个地方都想说话,不说话就不舒服,不说话就不高兴,而现在,他即使心里有很多想说的,嘴却张不开,不想说,一张开嘴就发酸,一张开就口苦。
在这样一个早晨,卢小阳看见了杨树村。这是一个久违的村庄,这是一件难以忘怀的往事。卢小阳轻轻地啊了一声,眼眶就有些潮湿了。三个月前,刘明礼书记调到西藏那曲地区任地委书记,算是升级,也算是作为后备干部援藏。那通知来得有些突然,有些让人措手不及。这样,作为秘书的卢小阳,就只好晾在枫桥县委办,眼睁睁地看着刘书记日渐远去。本来在这之前,卢小阳也曾意识到过这样一个问题,在一天下乡调研回来的路上,和书记闲聊,看着刘书记高兴,身边又没有其他人,便提出请书记考虑,要下基层煅炼。刘书记吸了一口烟,那烟从鼻也里长出,像是两团小小的蘑菇,刘书记说想轻松呀?现在还早呢!你看我。都快五十了,还是得为党工作。卢小阳说,我是怕哪天书记您高升了,找不到说话的地方。刘书记就笑了,升什么升,我这把年纪了,还图什么发展?只要把工作做好就是了,个人的荣辱升迁,那是上级组织部门考虑的事,我们不能为自己设计规划呀!卢小阳知道,其实这段时间刘明礼经常跑省城,是在活动自己的事,他的这些话有些言不由衷。但他不好说 ,也不能说。卢小阳只是说,书记,秘书活可是年轻人的事,我在这个岗位上已经十多年了,已经是老秘书了,工作起来,十分吃力。还是让出位置来,给年轻人来干。刘书记说,你的心情我理解,以后有机会,我会考虑的。现在你还是要给我干好。卢小阳忙说,那是,那是。但这事仅过了两个月,刘书记就走了,省委组织部下来宣布的那天,刘明礼单独找了卢小阳谈了话,刘书记说,小阳,对不起你,我原想在部门上腾出个好位置给你,现在看来只是一句空话了,你这些年来的工作我心里都有数,我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但我心里清楚。我这次走得很突然,你的情况,我会和新来的书记交换意见的。
刘书记走了,新来的书记的工作方法跟原来的刘书记又有所不同。对于卢小阳来说,最根本的不同,还在于新书记对卢小阳不感兴趣。他谈工作的时候不要卢小阳在场,他下乡的时候,也常常不通知卢小阳。就是办公室卫生的处理,只要书记在,他都不让卢小阳动手。他说,小阳,不用,不用,我会做的。这其实就是在冷落他卢小阳,不放心他卢小阳,就是不让卢小阳做事。卢小阳就整天地闲着。人是一个怪,忙的时候怕忙,总想着有一天能轻松下来,过一过正常人的生活,而一旦在那样忙碌的岗位上,一下子变得轻松、没有事做的时候,心里却像是猫在抓一样让人感觉到毛躁和不实在。这个时候,部门和基层来找书记汇报工作,对卢小阳也有些爱理不理。机关里的同事,一个个对政治都敏感得不行,都是人精,当年时时在看卢小阳的脸色行事,在他的面前垂头顺眼,而现在不同了,遇上他,都在鼻子里吹气,都在脸上挂着冷笑。卢小阳深刻地体会到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感慨。卢小阳失落,这样的失落建立在这样一个大的背景之下,于是就真的想出来了。他不想再在县委办工作,看别人的眼色,受别人的冷遇。
卢小阳在三个月后走出了那道他走了多年的大门。通过严格的组织考查、部门推荐和常委会的研究,他被任命为政策研究室的副主任。分管组织的王副书记和他谈话的时候说,小卢,组织这是用人所长,你笔头子硬,对政策研究得深,到了那里,就可以大展鸿图,可以更多地为县委作出参谋决策。卢小阳想的是迎头给王副书记一口唾液,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默默地退出了王副书记的办公室。过了一个月,他才到政研室报到上班,上班的第一天,他意外的没有让吴刚讥笑他。吴刚说,你来得正好,县里抽人组成村级换届领导组,到各乡村指导换届工作。我已经给你报了名,不过,到什么地方你自己选。卢小阳想了想,说,就杨树村吧。
现在,卢小阳终于离开了这样一个地方,他被安排在政策研究室县副职的岗位上。那个岗位,其实是牛脖子上的耷拉皮,是聋聋的耳朵,配相的,有它没它一个样。一年到头,领导难得去看一次,工作上也没有什么具体可做的,对于一个还在温饱线上挣扎的小县,那单位的确没啥地位,没啥可研究的。上班的第一天,他就被主任安排到杨树村,参加村级换届选举的指导工作。主任原是个从枫桥县一个乡镇上来的,姓吴,叫吴刚,和月亮上那个砍树人姓名一样。刚调任政研室主任的那一天,吴刚就在县委办公室里骂骂咧咧,说他是倒了霉的了,县委是在放弃他。卢小阳说,这是重用你的,你还这样不高兴呀?吴刚说,什么鸡巴重用!这个位置是四大闲的脚趾头。卢小阳说,什么四大闲呀?吴刚说,你还不知道呀?大款的老婆领导的钱,太监的鸡巴调研员,我连调研员都不是,当然就只能称是四大闲的脚趾头了。卢小阳内心笑了一下,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他说,其实政策研究室还是很重要的,是县委的耳朵和眼睛,是为县委的决策作用的。吴刚说,决策个鸡巴,你是县委办的红人,和我说这些大话有什么作用。卢小阳假装上卫生间,不动声色地离开办公室。想不到现在,卢小阳也有这样一天,来到了政研室,当了吴刚的手下。现在,他就只能算是个四大闲的副脚趾头了。
政研室虽是个正科级单位,但多年来,连张吉普车也没有。卢小阳从乡企局那里借了一张微型车,就下了杨树村。
远远看去,杨树村还是一片葱茏,但卢小阳的车子进入杨树村后,却发现那只是一个外表。现在的杨树村,家家户户都开始烧砖瓦,家家户户就着门前屋后的空地,都建了大大小小的火窑子。这些火窑子五天一次,不断地燃大火,不断地吐出青色的烟雾,不断地取出一堆一堆的砖头瓦片。有的人家烧冶炼铅锌的罐子。烧制品不断地出炉,不断地涌向枫桥县以外的村庄和城市。砖瓦窑里散发着一种熏人的气息,以蘑菇一样的姿态升入天空。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在碧绿的杨树叶间游来荡去,抚摸它,污染它,于是,杨树叶开始憔悴、枯黄。卢小阳看到杨树村的这个样子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整个枫桥县的政治环境和人文气候。他想,枫桥,不就是这个样子吗,不就是被一些人在污染它吗?同时,他也在奇怪自己为什么以前就没有这样的感觉,而现在却居然会想到这些。他叹了一口气,在心里暗地里说了一句:人啊!
作为工作组组长的卢小阳进驻杨树村,给了纳金当上了主心骨。按照乡里的意图,杨树村的村长候选人是老郝。老郝在这个岗位上干了多年,工作上虽不出众,但一般对乡里的话从来都是言听计从。村里公定粮的上缴,基础建设费用的摊派,计划生育结扎数的完成,从来没有在乡里的倒数。老郝好,老郝的口碑在杨树村里不错,推他出来选举,一般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这件事的确定,是在卢小阳进入杨树村之前,乡里就报给了县委组织部备案的。卢小阳看到乡长黄秋递给他的名单时,心里便格登了一下。不过,从卢小阳脸上,并没有表露出什么来。卢小阳只是在第二天的筹备会上发了个言,其中就说到民主集中制的问题,说还是要广泛征求群众的意见,选举要顺应民意,根据上级对选举的要求,要再提出一至二个候选人来陪选。黄乡长对这件事并没有更多的思考,说,提一个两个都行,那就让下面酝酿酝酿吧!
第三天,酝酿的结果上来了,第一还是老郝,排列第二的是独眼赵四,第三的是纳金。乡长黄秋将那结果看了一眼,递过来给卢小阳说,这个赵四,能干什么,是在闹事笑话呀!卢小阳说,这样不就更好,陪选的,如果让一个太优秀的人来,我们的工作肯定是不好摆平的。黄秋是黄革命的小儿子,当年黄革命被判刑后,对组织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解决小儿子的工作问题。那个时候,一个人的工作,领导批张纸条就可以的。黄秋在乡上干了些年,因当年黄革命当年的一些故友暗中使力,便一下子被选上了乡长这个位置。
卢小阳在杨树村里的时候,并不和纳金往来。只有回到家里的时候,卢小阳才会提起电话,给纳金说上几句什么。纳金有些火了,说,小阳哥,我看你做事,就是有些贼精精的,说起话来,是驮马放屁,吞吞吞吐吐。这些天,你让我在底下做的这些工作,实在没有意思。卢小阳说,那你就来我这里一下。纳金说,现在?卢小阳说,现在。纳金说,我的砖要出窑了,忙不过来。卢小阳说,停下,立即就来!
在卢小阳屋里,卢小阳半天不说话,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纳金说,你可不要再沉默了,你的沉默让我害怕。卢小阳说,纳金,你要努力,你要发展。一个人,单从钱的方面去发展,其实是没有更多意义的。纳金说,那要怎么?有钱能使鬼推磨呀!卢小阳说,你不是有过连队长都不给你盖章的事吗?纳金说,你要说的,我明白了。卢小阳说,你还不明白。在杨树村,你我弟兄,亲比骨肉。我问你,我是傻的吗?纳金说,你傻了,我们连话都不会说了。卢小阳说,你也不傻。可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为什么这样艰难?我们为什么生活得这样艰难?纳金说不出话来。卢小阳说,我们缺少的是一个群体,一帮弟兄。我们以前有过,但那些都是些酒肉朋友。当我的环境发生变化的时候,谁也不会伸出一只手来拉一把,帮一下。纳金看着卢小阳。卢小阳说,要不然,我就不会是这样一个样子了。如果有人帮我,甚至是正确看待我的能力,那现在至少可以是个副县长。再不,也可以是个乡镇的党委书记。可是,我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年,写过无数的讲话稿,倒过无数的茶水,到头来,连个乡镇的正职也没有给我。
纳金说,是呀,我原以为刘书记会让你做点事情的……
卢小阳说,我给你说一个事,一个伟人的事。一九三九年,在延安,在毛泽东的窑洞里。纳金说,你要给我说的是一个革命故事,一个老掉牙的传统教育。我不想听,我真的不想听,你让我从杨树村赶到这里来,说的就是这?卢小阳说,坐下,你站起来干什么!你听好。这件事关乎着你的发展。
卢小阳说……毛泽东把当时还是团中央宣传部长的胡耀邦叫了来,问他说,什么叫做军事?你说,这话该怎么回答?纳金一脸的茫然。卢小阳说,对于这个问题,胡耀邦是慎重的。他说,主席,我……毛泽东不等他说完,就说,你也别急着回答我,你回去好好想想,一个星期以后再回答。胡耀邦回到窑洞,翻了很多书,作了很多的思考,在一个星期之后,他到了毛泽东那里,引以据典,讲《孙子兵法》,讲《三国演义》,讲了很多,讲得很深入,很好。但毛主席打断了他的话,说你说复杂了,把简单的事复杂化了。胡耀邦说,那应该怎么表达呀?主席大手一挥,说,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这就叫军事嘛!走还是为了打,再找机会能打过你再打嘛!纳金说,真是精辟,这是个大家都可以感觉的问题,但却都总结不出来。卢小阳说,是呀,你想想,我们现在面临的村级选举,不就是这样一个问题吗?我们面对的困难很多。纳金说,那我们就只有撤退了?卢小阳说,打了没有?纳金说,没有。卢小阳说,打不赢我们再走。更何况,现在我们要有赢的充分准备。我所讲的这个故事,还没有完。纳金说,那你接着说。卢小阳说,主席讲完了,说,耀邦,以后仗打完了,我们的工作将转入另外一个时期,但革命永远都是没有止境的。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什么叫做政治?胡耀邦想想,说主席,让我想想。主席说,你一个星期后再来回答我。胡耀邦一个星期以后,到了毛主席的窑洞,引用了马克思、列宁的很多经典,下了定义,阐述了其重要意义,同样也说了很多。毛主席又说,耀邦,你说的还是复杂了,我认为还是两句话,叫做把我们的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这就是政治嘛。纳金说,小阳哥……卢小阳说,我们在很多时候吃亏,工作上推不开,主要就是我们的人不多,关键的时候,没有人给你出谋划策,没有人给你独挡一面,甚至没有人给你通风报信。卢小阳说,没有一个群体,没有一种机动的办事方法,永远成不了大器。我们的父辈,作过很多努力,但最后都失败了。就是因为他们的势力太弱,最终被时代、被政治所湮没。纳金说,小阳哥,我明白了。
纳吉很久没有在村子里出现了,这次纳金用两轮车推着爹爹出现在村口的白杨树和阳光交叠的光影里的时候,大家都很意外。老郝说,纳吉叔,你一出现,村里就会发生变化的。你要告诉我们什么呀?纳吉不说话,脸上浮现出一团红晕,幕布一样的眼帘后那双眼珠,不时地浮现了一下,闪烁着深沉的光。独眼赵四赶着羊从家里出来,看到了纳吉,说纳吉叔,你还活着,我以为你死了,再也见不着你了。纳金正要说什么,老郝接过话道,纳吉叔是我们村里的福星,怎么能死呢!要死你去死呀!蹲在墙角的人都笑了起来。纳金说,爹好久没有见大家了,是想你们,来看看你们,还有,需要做什么事,你们都给我说,老郝叔,你家的王智,说好高中一毕业就到我那里上班的,为什么还不来呀?老郝说,这儿子翅膀毛硬了,说打死他也不在杨树村,这不,考上大学,读书去了。纳金说,好,好,我们杨树村又有一个大学生了。如果没有学费。就给我说一声,谁家没有个紧缺的时候。老郝连连说谢。纳金又回过头来说,赵四叔,你都快六十了,还放什么羊,这次村选,你我都是候选人呢。赵四说,就是就是,如果我选上了,我这羊就不放了。老郝说,那就赶来杀了,好好犒劳犒劳村里的人。独眼赵四说,杀什么杀,你别看这些都是畜牲,可它们都比有的人还有灵性,还懂善恶好坏。它们呐,是我的老伴,是我的儿女,也是我的朋友!
纳金推着车,慢慢地走。到了村口的高处,纳金停了下来。纳金将车子转了一个方向,爹就可以看到了整个村子的全貌。杨树村和过去的几十年岁月一样,整个村庄全都掩映在密不透风的杨树林里。不过,现在村里在时时地冒着青灰的烟雾,袅袅而起,不衰不竭。那些白杨树,也没有了往日的深绿,有些发白,有些发软,有些憔悴。纳吉对这样的村庄感受实在太深,他内心里收藏的东西太多,他想说的太多,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摆了摆手,闭上了眼睛。纳金知道爹要回去了。
纳金说,爹,我就想听你说一句话,我就想听你喊一声,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还沉默不语?
纳吉不说话,一脸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