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失语秋声
二十九
十多年过去,对于人来说,一定是会发生很多变化,幼儿可以从讶讶学语长成风姿少年,可以从对事物的一无所知到运筹帷幄。而对于一个村庄来说,这种变化却是那样的微小。微小到只是野地里多长了几棵树,雨水多割出了几条沟,地里多收了几季庄稼,屋顶上又蓬生了些支离的荒草,一些苍老的面也在逐步消失,一些新鲜的面孔在次第涌现。杨树村在风霜里,在雨雪里,在日月轮回里,慢慢地流淌过地老天荒的日子。这样的村子是生涩的,是滞重的,是粘稠的。村子里前些年被砍倒的那些树,全都又不露痕迹地长在家家户户房屋的四周,长在村子的上空,伸起巨大的枝叶,将村庄一片一片地掩盖。
纳吉扛着锄,用手拨拉着路两边地里的荒草刺丛,一步一步走上山冈。站在这个高高的山冈上,回头可以看见整个杨树村秋天那种辽远、迷离、厚重的样子,可以看见薄如蝉翼的天空和剔透飘逸的云。而对着山冈,则可以看到几十年前倒在这块土地上的格兰丁娘娘的坟地。格兰丁的坟堆及坟地四周,长满了青苔和地萝,长满了蓬乱的荆棘和野草,枝柯间,还零星地开放着两三朵野菊。格兰丁原来的墓碑已经不在。当年大跃进时候,修水库没有石头用了,黄福贵带领着一帮人,将这些墓碑全都掀了下来,拉去砌库堤用掉。前几天,纳吉和生产队的人一起在水库边挑水浇地,无意间听到有人说,唉,要是这个外国女人还活着,今年她刚好一百岁!纳吉一听,心里格登了一下,就萌生了要给格兰丁竖碑的想法。等人们收工走了,纳吉回过头来找到了那块石碑,但那质地极好、做工精致的石碑深深嵌在大坝的中间,根本无法取出。纳吉就暗地里仿做了一块石碑,让从县城回来看望妈妈的卢小阳照着原来的字,工工整整地写“人民爱戴的医生”几个字。他要把它竖起来,他要用这种形为来纪念她,让后人记住她。可卢小阳犹豫再三,才说,纳吉叔这……纳吉说,小阳,这会让人很累吗?卢小阳说,不是,是让人为难。纳吉说,你怕写?你不写就算了。卢小阳说,纳吉叔,我写,我写就是了,只是你可千万不能对别人说呀!要不然我的政治前途就完了。卢小阳现在在县委办秘书科工作,一人之下,数人之上,就像刚刚窜叶的小白杨,正旺呢!纳吉笑了一下,将一脸的沧桑笑了出来,说,我呀,我会吗?卢小阳一下子感到自己在纳吉面前的嫩,脸一下子红了。
突然,纳吉的眼睛一亮。格兰丁的坟头,挂着一张小小的图案,那图案上,在鲜红的十字架,有一个老女人双手托着婴儿的绣像。老女人站在丛丛白杨树中间,一轮红日从东冉冉升起,那图案的四周,绣有蕨草、田埂、铧犁、鸡眼睛……纳吉知道是谁来过这里了。一瞬间,那一个个故事像是从梦中游走了出来。放下锄头,伸出手去,纳吉慢慢地摩挲着那坟头上的泥土,那些潮湿的泥土,那些有粘性的泥土,有良心的泥土,有鲜血和生命的泥土。抚摸着,搓揉着,纳吉的心跳动了,血液奔涌了,他的灵感来了,他手中的那些泥慢慢地幻化成了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
格兰丁的坟地里弥漫出一股泥土腥潮的味道。她的坟头上、草地上到处都摆满了纳吉生命里息息相关的泥人。他们或骑着马,或拉着车,或挑着担,或掖着斧,他们的表情,或嬉笑颜开,或神情肃然,或举眉怒目,或垂头沉思。
这些人中,第一个是格兰丁。格兰丁骑着瘦小的乌蒙马,走在五尺道上,走在队伍的前头。五尺道的一边是悬崖和金沙江,而另一边是漫山荆棘。纳吉想,一个女人,一个曾经读过大学,有医士资格的女人,不远万里,来到乌蒙山区这穷乡僻土。她到底是为什么呀?如果她现在还活着,如果她现在还在杨树村,她是否会知道,她是否会明白,即使她制服得了斑疹伤感,也难治服人们的苦痛……
第二个是冯师傅,这么多年过去,冯师傅还在那样的精神,眼神还在像是鹰眼一样尖利。那样的眼神,让人一看就怕。让鬼一看,也就不敢乱走乱跑。
第三个是美娜,美娜还是那个样子,迷人,可爱。她还是穿着那套手绣上蕨草、田埂、鸡眼睛、铧犁、图案的衣裙,她一抬手,宽大的衣袖就飘了起来,她的一举手,一投足,还是让人脸红,让人想入非非。
第四个是冯小鸭,冯小鸭坐在那破窑子边的废铁堆上,诗兴大发,面色潮红,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嘴唇,因癫狂而摇头晃脑……这真是个可爱的孩子。这孩子前几天还在格兰丁的坟前读诗:
忘不了的
是你眼中的泪
映影着云间的月华
昨夜 下了雨
雨丝侵入远山的荒冢
那小小的相思木的树林
遮盖在你坟上的是青色的荫
今晨 天睛了
地萝爬上远山的荒冢
那轻轻的山谷的野风
拂拭在你坟上的是白头的草
……
纳吉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但他感到了一种忧伤和苦痛。冯小鸭这孩子,真是不幸,他的那首诗中的一句“人民公社像枝花”给他带来了不尽的灾难。那首诗歌先是被全乡的赛诗会评为一等奖,但在大会上发奖的时候,黄革命的眉头却皱了一下。黄革命说,人民公社像只花,你们想想,花可是会萎谢的呀!就那样,冯小鸭先是进了学习班。在学习班里,进行了半个月的政治学习,他发了三次言,但他没有一次认错。后来,他就给判了十六年的刑,进了监狱。一时间弄得杨树村的孩子们不敢再在墙上写字,大人们一听到孩子们背书,就十分紧张地捂孩子的嘴。
纳吉捏泥的手突然没有了力气,他叹了一口气,不知如何是好。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回过头无意看着许队长突突突地从家里往生产队的保管室里跑,再往大队跑。当年许队长的爹死的时候,他也没有这样忙过。许队长的爹那个时候拉痢疾,整整拉了半个月。前几天还支撑着下地,支撑着说过一句话,让我下地锄锄草,不在地里动一动我就不舒服。后几天就不行了,整天蜷缩在院墙下的阳光里,一身的屎尿臭弥漫了整个村子。纳吉说,许队长,你送他上医院里看看去,冯五道士的那些草药全都是骗人的,吃了一提篮了还半点作用也不起。许队长说,算了算了,全村人都在饿肚子,他还拉,不知道他是吃了什么。纳吉说,他是你爹。许队长说,是我爹,又不是你爹,你叫什么!一句话弄得纳吉上下不是。不几天,许队长的爹死了,许队长泪没有掉一滴,只说了句,早死早超生呐。
现在许队长在生产队的喇叭里高声叫喊,开会了,开会了!那种急,真的比她爹当年要死还急。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纳吉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知道,又一场运动来了。他怕运动,对运动有些难以理解。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事会屡屡发生,为什么很多人会热衷于这样无聊的事。这样的事,既不能锄地,也不会烧砖,更不长庄稼呀!让纳吉刻骨铭心的是,当年杨树村的那一场小小的运动,让他和美娜背井离乡;后面的运动又让冯师傅身首异地、家破人亡。当然,对于冯师傅而言,他知道他是因为土地的原因,因为自家的财产和穷人的悬殊太大,别人饿死在路上,他却良田千顷、美妾如云;再后来的大跃进,一夜之间就要赶超美国,在瘦土里放卫星,阶级斗争是纲,纲举目张,弄得整个杨树村不得安宁,甚至好多人魂落他乡……他真的想不通,他不知道眼下又要发生什么了。他往四下里看了看,没有人,便连忙扛着锄头往村里走。
村子里到处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有“打倒王张江姚四人帮反党集团!”“深入揭批四人帮的滔天罪行”等等。多日没有声音的高音喇叭里响起了许队长的声音。原来是上面要求要扎实认真开展“三大讲”(即大讲江青反革命集团横行时党受其害、国受其害、身受其害的深仇大恨,大讲同江青反革命集团斗争的经历,大讲同江青反革命集团斗争的体会),揭批江青反革命集团的亲信和黑干将结帮营私,以帮压党,迫害干部,煽动武斗,破坏生产、教育、科研的罪行……许队长在喇叭里要大家把揭批江青反革命集团与揭批林彪反革命集团紧密联系起来,揭批其共同的反革命本质和历史根源,揭批其互相勾结,打着“高举”、“忠于”毛主席的旗帜,推行极左路线,制造大量冤、假、错案的罪行,并进一步清查了与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有牵连的人和事。
这场运动对于很多人来说,是好事。对于纳吉来说,也是一件好事。但纳吉还是很小心,他不说话,不表态,只是到处走走看看,只是竖起耳朵听。他看到有一部分人像是热锅里的蚂蚁。比如黄革命,天天往县委机关跑,比如郝大队长,整天地坐在家里,让才读初二的儿子课都不上,给他写材料。纳吉看到好多平日里受压抑的人,脸上浮现出了笑意,一幅春风得意的样子。比如独眼赵四,比如在杨树村街上给人写字、给人卜卦的冯五道士。特别是那阴不阴、阳不阳的冯五道士,将多日不曾扬起的头迎着天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皱皮的老脸涨得通红,说,天道呀,天道!纳吉说,老冯呀,你不低头写字,却说些我们都听不懂的话?冯五道士笑着,枯枝一样的手指指着他说,纳吉呀纳吉,你不是我们杨树村受苦最多的人呀?你的深仇大恨都给沤熄灭了不是?纳吉说,我……冯五道士说,是杨树村人站起来的时候了,纳吉,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纳吉说,你有依据吗?冯五道士凑过他的耳边说,我夜观天相,慧星消殒,启明星高高升起了。
纳吉多年冰冻的心开始沸腾。特别是动员大会上,他看到县委副书记刘明礼宣读文件时的坚决态度,听到来自于中央的多年来所没有过的另一种声音,一种与以前截然相反的声音。但他觉得奇怪的是,那个黄革命,还在主席台上坐着。黄革命除了有些苍老、疲倦外,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两样。刘副书记在会上讲完后,黄革命接着说话。台下的很多人都在咬牙切齿。黄革命说,这次会议是前所未有的,大家一定要认真领会精神实质,揭批要深入,大讲要彻底,要不顾面子,不怕打击报复。黄革命说,大家要正确看待这次运动,要冷静思考……黄革命讲这些的时候,纳吉心里就像针扎了一样。纳吉抬头看去,四下里,有很多人都在摇头、顿足。他知道,这样的人不下台,杨树村人就永远没有日子过。
纳吉还是决定讲了,纳吉知道这事有阻力,有困难,但他有些义无返顾。纳吉的一生充满苦难,但他更多的是随大流,风就风,雨就雨,任人左右,虽然他也看得见,瞅得准。而这个时候,他是下定决心要说了,这些话对于他来说,是多年来不曾说过的,多年来不想说的,多年来不敢说的。
纳吉下了决心之后,还喝了酒。这酒是苞谷酒,性烈,暴口,一口下去就让人热血沸腾,豪情顿生。纳吉那种高兴劲,在他一生中是不多见的。纳金说,爹,你高兴啥,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有看到你是这样的开心过。纳吉说,儿子,爹要翻身了,爹要扬眉吐气了。纳金说,爹,你翻一下身、吐一口气有什么了不起?值得这样高兴呀?
纳吉在杨树村三大讲办公室里报了名,办公室负责登记的那个戴眼睛的小伙子说,纳吉呀,你要讲,先要理好题纲,理清思路,先给我们讲一遍。纳吉说,我要讲的太多了,四人帮对杨树村祸害太深。纳吉说了个一二三四。那小伙子一听,说,说得好,说得好,你口才不错,思路清晰,精神也把握得好,上台你照这个说就是了。
揭批大会如期举行。那天,第一个上台的是独眼赵四。当主持会议的黄革命刚宣布开始三大讲的时候,一下子就从人群中涌出了很多人。赵四更是情绪激动,他一步跳上台子,指着自己的左眼说,你们看!你们看!你们还有谁是瞎了左眼的,如果你们比我惨,瞎了两只眼,我就让你们讲,我就不讲!黄革命站了起来,正要喝斥,刘明礼副书记说,让他讲,讲他讲,既然是“三大讲”,我们就要让老百姓讲自己最想讲的话,讲深讲透。于是赵四就说了,赵四说的是自己找不到媳妇的苦恼,说的是自己的艰难。下面就笑了,有人说,那就请县委刘副书记送给你一个吧!赵四接着讲,谁也没有听他的,赵四讲了一会,见下面乱了起来,就说,不讲了,不讲了,等你们过上我这一天的时候,等你们都瞎了一只眼的时候,我也不会听你们的。
第二个上台的是肖雨儿。肖雨儿说的是在大跃进时候,她背着刚刚满月的儿子卢小阳参加乡里大炼钢铁,柴火熊熊,烟雾弥天,娃娃饿得哭,但炼钢组长不准喂奶,怕影响生产进度。等到夜里收工,孩子早已饿得奄奄一息。肖雨儿还讲卢森的死。讲卢森在世的时候和村里人如何的结缘,上敬老,下爱小,想不到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了。肖雨儿讲着讲着,就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干脆倒在台子上打滚,一幅痛不欲生的样子,谁看了谁流泪。
肖雨儿讲的这些,台子上坐着的县委刘副书记显然并不满意。他放下手里的茶水杯,轻轻地咳了一声。刘副书记面前放着的扩音器是打开的,扩音器又是挂在场院里最大的那一棵白杨树尖上的。那一声咳,虽然轻柔,但是却让人们吓了一跳。紧挨着刘副书记坐在主席台上的黄革命显然没有听见这一声咳,此时他心里有些气急败坏,但又不敢显山露水,他生怕有半点闪失,这些事一下子罩到自己的头上,他考虑的是如何将这件事化险为夷。刘副书记再一次咳了一下,黄革命这才回过神来,黄革命说,刘副书记是不是有点感冒?刘副书记朝台子下一抬下巴,说,这行吗?这下黄革命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的问题,忙将头递在刘副书记面前的话筒上说,大家注意时间,情绪不要过分激动,这样对身体不好。薛仁,你把她扶下吧。
肖雨儿被两个戴红袖套的人连扶带拖弄了下去。场下一阵骚动。过了一会,另一个走上了场。这次上场的是个学生,很显然这是经过有意安排的,那位戴着红领巾的孩子,用的是普通话,字正腔圆,倒背如流,气宇轩昂,讲的是四人帮的祸国殃民,亿万人民的深仇大恨。刘明礼不住的点头,很满意的样子。
第四个就是纳吉。纳吉不讲这些。苦难对于大家来说,是太多太多了。纳吉上升了一个档次,讲的是黄革命家的情况。纳吉说,大跃进的时候,我和黄革命的父亲黄老虎一道在砖厂里大炼钢铁,黄老虎因为饿,更因为累,一下子倒在炉子边就不再起来,等我发现时,他半边脸都给烧煳了,骨头露了出来……听到这些的时候,黄革命是那样的坦然,在坦然中露出痛苦的表情,再后来是泪水在脸上长长地流了出来。纳吉这时看到的是一动不动的刘副书记,他想,他应该把自己想讲的都讲出来,他要让主宰杨树村命运的人知道,杨树村这样痛苦的根源。于是,他清了清喉说:
……那些过去的事情,真的令人不可想像。黄老虎的儿子黄福贵渐渐长大,他继承了父亲的狠劲,却一步步地做了些别人都不能做的事。他愧对天,愧对地,也愧对他那死去的爹……
纳吉顿了顿,说,比如说,近些年来,我们村里家家户户揭不开锅,一个个饿得头昏眼花、四肢无力、腿脚浮肿,死人的事,在杨树村其实已不是叫人害怕的事。谁家死个把人,那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要是谁家的油锅响了,谁家里三、四月里还有红糖、茶叶,屋梁上还挂有腊肉,那才是大新闻呢。那在我们杨树村里,谁家里有这些呢?
台下的说话声音小了下去。纳吉看到很多人都在听他说,他的兴致就更来了。他说,再有,有人说,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我看,土地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是我的亲爹亲娘。现在,我们的土地全都是生产队的,许队长要我们种洋芋我们就种洋芋,要我们种苞谷我们就种包谷,要我们让他荒着,我们就不敢下一粒种。每家只有一点点自留地,这点地不够种辣椒,不够种葱蒜,种出的白菜吃不了几天,连自家要修一间畜厩、挖个茅坑都没有地。可是,有人家的院子就很大,大到可以在里面养牛、拉车、打蓝球、捉迷藏……这样的人我们杨树村有吗?
这时,整个会场静得很,只有场院上空的杨树叶还在哗啦哗啦地响,只有会场四周密密麻麻的红旗在布布地响。大家都被一个人的讲话吸引住,这还是首次。大家都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干瘦的、年近五十的老人,看着他在台子上昂着头、挺着胸、气吞山河的样子。
纳吉一回身,手往黄革命一指,说,这样的人,只有他!这样的生活,只有他家才有过,他吃的是人民的血汗!不仅如此,他还将茶叶、红糖等东西弄给他老婆杨轻巧去卖!我有一次到四十里外的坪子街赶场时,就看到过!
纳吉说,上级要求要三大讲,全国要批四人帮,我们就来批黄革命,他就是四人帮的爪牙,比四人帮更坏!我们就讲他,我们就批他!
下面的群众跟着喊了起来:
打倒四人帮!打倒黄革命!
……
本来纳吉还要说,他真正要说的,是金沙江事件中血流成河的事,是仙鹤湖里发生的卢森炸死案。那些事件的一手策划,都是黄革命,杀人凶手就是黄革命!这些年来,他忍够了,受够了,沉默够了。这些年来,他有话不能讲,有事不能做,有力不敢用,他太想说了,他想说的太多了,如果给他三天三夜,不,三天三夜不够,如果说给他七天七夜,他会把自己该说的说出来,该喊的喊出来……
但是,他刚一说到那些点滴的事情时,群众就怒不可遏,无法控制。他要再接着说,人们根本就不听。人们开始朝主席台涌,有的扛着树枝,有的提着板凳,有的握着拳头,一阵一阵地往台上涌。黄革命见状不妙,一时不好收场,又怕群众打他,忙拉着刘副书记往后台跑了。
人们将纳吉团团围住,称他是个英雄,说他了不起,像武松一样,敢打虎,不怕邪。人们将他抬起来,学着电影里的镜头,将他抬起来,抛得高高的……
三十
黄革命做梦也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会是这样突然,这样的让他意外。他想不到向来老实巴交的纳吉,逆来顺受的纳吉,吃苦受难像吞草莓一样的纳吉,会在这一个时候,会在四人帮倒台的时候,有这样大的胆子,在这样一个万人大会上来揭批他,来拆他的台。黄革命后悔在这之前没有把工作做深做细,只听了办公室工作人员的一句话,就草率地让他上了台。他知道,纳吉这股气,不是一时的,而是长期积累起来的。长期积累,郁结于心,要么将心烧死,要么将心点燃。纳吉在这样一个重要的会上,将他的政治生涯已置之于死地,应该是积压已久的。本来,在此之前,他就有了些预感。政治风云中的他,对于那些风声雨滴把握还是有些准确的,天已近秋,那股寒意他已敏感地觉察到。他曾经跟老婆杨轻巧说过这样的话:天要冷了。杨轻巧当然不知道这话的含义。
在此之前,对于黄革命来说,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发生过。
黄老婆子死了。黄革命的母亲死之前,曾从木楼上跌下来,摔断了一只腿和两匹肋骨。这对于工作很忙的黄革命来说,是致命的。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在公社召开大会,传达县里的四级干部会议,传达“举旗抓纲学大寨,加快步伐赶昔阳,艰苦奋斗创大业,大学大批促大干”的精神。会议散后,他回到家里,要送母亲到县城的医院治疗。母亲死活不去。母亲看都不看他一眼,说,我这把老骨头,还有什么看场!你还是去干你的革命工作去吧!自从黄革命十多年前打黑颈鹤熬汤,让她吃了之后,她就一直对黄革命不冷不热。她说,是黄革命毁了她的一生清名,是黄革命使她对不起这乌蒙山区里的仙鹤。她说,福贵呀福贵,你才五岁的时候,你爹就死了,是这仙鹤给我做了样子,是这仙鹤让我对你爹忠贞不二,让我把你养大。你打死那么多鹤!你,你太过份了,你竟然煮鹤吃……黄革命说,妈呀,我经常在外,杨轻巧又不管你,你总得自己管好自己,你身体好不了,万事都要求人,怎么行!母亲说,我要谁管?我要谁管?我这把老骨头,早点入土为好!黄革命求了半天,母亲流了半天泪,终于答应看病。但她要的是杨树村街的冯五道士来看。母亲说,你把我的情况告诉他,他就会开药的。黄革命说,看病要太医,是理所当然的事,您老人家找什么冯五道士,他看什么病!让人怎么理解?母亲说,你不想找他,那就让我死。
黄革命想了想,还是找到了冯五道士,不过他没有让冯五道士到家里。他听人说过,母亲当年年轻貌美、风姿绰约的时候,和还是青春年少的冯五道士相爱过。但因为冯五道士家里太穷,连半亩薄地也没有,整天只会摇着一本书,嘴里之乎者也地说些村里人听不懂的话。再就是举着那只淌着墨汁毛笔,在街头的墙上乱写乱画。母亲后来在外公的强迫之下,嫁给了当时家里有土地的爹。爹短命了,被炼钢炉烧了后,冯五道士多次上门求婚,母亲都没有答应。现在他们虽然老了,但黄革命一想起这些事情,始终还是有些尴尬。
黄革命把母亲的事情说了。冯五道士犹豫了一阵,叹了一口气,丧着个脸,拿起了纸笔,半天才写一个字。黄革命说,你能不能快点,你是在磨洋工?冯五道士说,我这是在写字,是在开药,又不是干革命,可以大干快上。黄革命说,你拿什么架子,那是伤呀,那是命呀,你老人家怎么这样糊涂?冯五道士抬起头,从眼镜后射出一道光来,说,哟,看不出来,你还是孝子?你什么时候学好的呀?黄革命说,我知道你是要让我给你恢复工作,可是你当年眼睛被日瞎了,去当什么国民党的县党部书记秘书,你为什么不革命?为什么不参加共产党?不整死你就算是对你好的了!冯五道士说,那你为什么不打倒孙中山?他还是国民党的首领呢!
两人嘴拌了,但药方还是开得一丝不苟。黄革命不仅为母亲用了冯五道士开的药,还另找了几家医生,从不同的角度看了。这当中,冯五道士也作了很多努力。可黄老婆子的脚最终还是没有站起来,腰也不再挺起,整日里躺在床上,哼哼叽叽。
半年后,黄老婆子出了更大的问题。先是眼睛瞎,看不见,手里抓到什么就吃什么,蟑螂、臭虫、蚊蝇、蚂蚁……吃得让人恶心,吃得让人骨头发悚。她有时候几天不吃一顿饭,有时候一顿要吃几大碗,甚至碗里还有饭,她就说,怎么才给我这么一点,你们一家是要把我饿死吗?接着开始摔东西,抓到什么就摔什么,说胡话,用头撞墙,死命地扯头发:铺上的枕头,床下的尿壶,墙上挂着的镰刀……常常给她扔得到处都是。
黄老婆子开始唱歌,唱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唱翻身农奴把歌唱,唱财主是条狠心的狗,干锅煎菜不放油。唱昨晚郎来天已黑,躲在楼下吹木叶。黄老婆子一边唱,一边将粘有大便的被褥举得高高,而或窃窃私语,而或哈哈大笑。有时候她就和人对话,她说,老纳吉,把你的沙锅送一个过来,我们家福贵要煮鹤肉呢!有时她说,卢森,你要管住你那匹马,别让它吃我菜园里的白菜,刚种上,才长出三瓣叶呢!你咋就恁狠心!有时她说,陈巫婆,你这臭婆娘,你说大声点,你说大声点,我老了,听不见,你那羊皮鼓震天响,卦却卜不准!还是让冯五道士来好了!和她说话的那些人,都是死去多年的人,都是些凶死的人。有时她还哭,哭声呜咽,在夜半的杨树村飘来荡去,让人骇怕。独眼赵四见人就挤挤他那只独眼,小声说,你听,黄家要出横事了,黄家要出横事了,黄老太婆都放阴了(放阴:流传在云南乌蒙山区一代的阳间人和到阴间和死去的人对话的一种说法)!
果然没过多久,黄革命的十六岁的大儿子黄春在一次和村里人打赌泅水淹死,二儿子黄夏爬电杆捉鸟,给电烧去了一只胳膊。只有九岁的三儿子黄秋没有出什么问题,杨轻巧吓得不轻,上厕所也要把他带上。整个杨树村里,大家都在暗地里幸灾乐祸。只有冯五道士对这样的事非常热心。冯五道士对黄革命说,革命呀,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该信点东西了。
黄革命说,信什么?
冯五道士说,迷信。
黄革命说,怎么信?
冯五道士说,古人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我看过你家的住房。去年你们家往西边修了一间房,这是非常忌讳的。《论衡·四忌》中说:“讳西益宅,西益宅谓之不祥”。而且,在建房的过程中,我听说你们挖土的时候,挖到了一片滚动的土块,那是太岁呀!黄革命说,你乱说,我抓你去进学习班!冯五道士说,我这一把年纪了,我乱说对我有什么好处,以前你们家顺,我什么也没说。现在,我是看你们家出现了许多对你有影响的事情,我才给你说的。黄革命看着他,却不说话。冯五道士说,我还看过你爹的坟地,那里山形散乱,水流干涸,西北没有阻拦,东南却山梁高耸,阻隔气韵,所以让后人困难重重。黄革命内心一时毛燥火燎,那要怎么办?冯五道士说,解数有二,但其中之一,最妙。黄革命说,你说呀,你口里就像是含着个麻核桃(旧时塞进犯人嘴里不让说话的、状如核桃的麻团)似的。冯五道士说,我看你母亲已不久于人世。你跟我上黑岭去给他看一块福地吧,有些灾祸呀,是一消百消。
黄老婆子终于起不了床,这个时候的她已经是眼瞎得连眼前飞来飞去的蚊蝇也看不到。杨轻巧不管她,二孙子黄夏被电烧了胳膊之后,也懒得管她。黄夏书也懒得读,整天和村里比他小五六岁的孩子斗蟋蟀、捉蝴蝶、撵老鼠。秋收后的田野里老鼠成群。黄夏领着孩子们将在田埂里挖出的老鼠屁眼里塞进生黄豆,将老鼠放了。这老鼠其实只能活到第二天。种子的力量是最大的。夜里,黄豆遇上水,就胀大,将老鼠屁眼抻得大大的。这老鼠将被活生生抻死。再就是将活老鼠身上倒上汽油,点燃,将老鼠放了,让它在无有尽头的田野里疯跑,跑不了,一头栽倒,身上的油燃尽,直到最后变成一块黑炭。独眼赵四从田埂上经过,看到这样的一幕,笑了。他将那只独眼在每一个孩子的脸上来回移动,最后落在了独臂黄夏的脸上。独眼赵四说,黄夏呀黄夏,你真了不起,你真的不愧是黄革命的好儿子!黄夏却不说话,将那只独臂举得高高,只是笑。独眼赵四说,做一桩好事有一桩好事等着,天理不会偏差的!只有黄革命的三儿子黄秋,虽然有些不安分,但每到吃饭的时候,还是会给奶奶端上一点的。
黄老婆子在此前曾经给儿子说过自己的归宿,是要在黑岭从上往下数的第三层山脉中间的一个小平地。母亲从来没有上过黑岭,却对这样一个地方如此熟悉,而且咬死理要去那样的地方,显然在此之前是有人给她出过这样的主意。黄革命在此之前也曾上过几次黑岭,但都是和打猎有关。对于坟地,从来就没有留心过。和冯五道士上了黑岭之后,他的心里终于有了底数,不得不对冯五道士生出几分感激。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黄革命组织公社里的人参加批林批孔的运动,几天没有回来。杨轻巧领着孩子干脆搬到供销社里去住,前段时间,通过黄革命的努力,她终于甩掉农村人的帽子,当上了一名人人羡慕的供销社代销员。杨轻巧高兴呀,在那供销社里,有没有的布匹,别人没有的红糖、茶叶,有别人没有的温暖和荫凉。她去了那里,就不想再回家,不想再看到那个整天胡说乱讲的疯婆子。
黄老婆子先是感到冷,嘴唇发乌,浑身发抖。再后来是热,全身冒汗。她看见整个村庄都燃起了火,每家每户屋子的顶上,都在冒着褐煤燃烧出来的滚滚浓烟,而白杨树林则散发出金色的火苗。她说,福贵,你干什么!福贵,你干什么!但那个举着火把的人却连头也没有回过来一下,固执地一边点火,一边朝前走去。很多人都朝黄老婆子涌了过来,老纳吉、陈巫婆、格兰丁娘娘、卢森……他们伸着烧糊的爪子,睁着惊恐的眼睛,朝着她扑来,一边嚷道:你生了好儿子!你生了好儿子……黄老婆子大叫一声:福贵——!便倒了下去,一命呜呼。
黄革命安排了薛仁等几个公社里的自己的心腹,将母亲装了棺。在最后一颗木钉钉进那白杨树做成的棺材的时候,黄革命流下了两滴清泪。这两滴泪,是给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的母亲的一种怀念和告慰。月黑风高,山路陡峭,八个壮汉将漆黑的棺木高高举起。冯五道士走在前边,一边摇动引魂幡,一边撒买路钱,一边口里还念念有词,为亡人指路。不想刚爬一个陡坎的时候,在后面的薛仁一下子叫起来,不得了不得了,老太婆出来了!大家一下子吓得不行,将棺木丢开,奔得远远的。冯五道士回来一看,原来是那棺木的最后一块,木钉没有钉牢。路途遥远,黄老婆子在里面不安分,两只脚踊来踊去,便将棺木开了个窗,人们一上坡,黄老太婆便从那洞掉了出来。一时,黄革命一时慌了神,一边给大家散烟,一边说,咋办呢!咋办呢!大家都傻了眼。大家说就是就是,要爬到原来确定的黑岭主峰往下数的第三层那个地方,说不定要明天了。冯五道士沉吟了一下,仰天叹了一口气说,天注定,人有何法!是了是了,这里就是她的地方了。
借着渐近的曙光,薛仁大大地喝了一口酒,举起了锄头,带领大家开始挖井。从薛仁铁掀里挥出的土来看,那土有赤、黄、蓝、白、橙五色。冯五道士说,好,好,这是五色土呀,弟兄们,喝口酒,热热身,这可是五色土,出帝王的呀!黄革命煞白的脸转了过来,说谢谢啦谢谢啦。不料坑里薛仁发出一声怪叫,丢下锄头就往外奔。冯五道士说,咋的?薛仁脸色苍白,手舞足蹈。冯五道士一眼看去,却见里面是一具陈腐的棺木。冯五道士说,今天撞到煞星了!
黄革命按照冯五道士的安排,重新换了一个地方,在天亮之前,将母亲草草安葬。但这件事的不顺利,在黄革命的心里长久地形成一个疙瘩,消不掉,也解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