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秋天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在场院里。秋风一场场地吹过,从金色的苞谷堆里飞起一浪一浪的灰末儿。纳金和村里的很多男人一道,在场院里翻来复去地翻晒着玉米。今年年辰好,杨树村的玉米丰收,纳吉他们生产队里的粮仓都装满了。原本大家都以为今年可以多分一点到家里,第二年春天就用不着再进山里去借粮,用不着一开春家家户户就上田间地埂剜野菜。但苞谷还没有脱粒,黄革命就带领着其他大队的领导们来这里开了个现场会。他着力表扬了杨树村的工作,最后却提出了一个更大的要求,要杨树村今年上交的公余粮在往年的基础上翻一番。黄革命说,你们都应该明白,我们丰收了,这是党的英明领导,这是国家繁荣富强的象征。但我们有了,就不能忘记国家。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许队长一步冲上前去,紧紧抓住黄革命的衣襟,说,特派员,你行行好,我们的粮上交翻半番,队里就再也没有粮分给群众了,那群众一定会饿死的。黄革命往左右呶了呶嘴,说,反革命,让他进进学习班。左右立即奔出几个人来,三下五除二就给他来了个五花大绑。
黄革命说,队里的事,就由纳吉负责。公余粮,一定要交!
纳吉是一个受过太多苦的人,照理他是不会给生产队长负这个责的。但在这样一个时候,他知道,如果自己推辞,结果可能比许队长还更惨。现在是政治挂帅呀!更何况纳吉有把柄在他黄革命手里。黄革命握着那把柄,就纳吉像放风筝一样丢在天上,一放一紧,轻松自如。
纳吉带着一帮子人,将苞谷脱了粒,送公社的粮管所。但所里经过化验,水分还很重,还不达标。那他们就只好返工,将这些粮食摆在粮管所的大院里摊开晾晒。
纳吉的儿子纳金已有九岁,纳金天生好动,不乏聪颖。纳吉常常把他带在身边,就是现在到粮管所上粮,他也是让儿子在乡中心校里上完课后,来到自己的身边。
纳金刚刚走进粮管所的时候,公社的武装干事卢福也来了。十多年过去,这卢福,还是那个脾气,还是那个性格,还是那个位置。他走到纳吉身边,小声地对着他说了几句话,其他几个社员就看出了纳吉脸上的不平常来。纳吉说,那,我把孩子交待给人看管着行不行?卢福说,这是政治任务,任何人都不能以任何借口来推诿这件事,你是组织上反复考虑过的,黄特派员要你带几个人过去。纳吉便把纳金叫了过来,说,纳金,你到你徐区长爷爷家里,明天我来接你。纳金将书包往背上一甩说,爹,你要到什么地方去?纳吉说,爹还有事,爹有重要的事要做,你不是很听话吗?
纳吉将场院里的粮食看管安排好,叫了身边的几个人,跟着卢福便往公社里跑。夕阳的光渐渐收拢,夜色开始上升。他们在杨树林里穿行。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出奇的宁静。纳吉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伸手摸了摸插在后腰的斧头。纳吉回头看了看后面的几个人,他们的毛发都立了起来,脸出奇的白,眼睛睁得大大的。紧跟在他后面的一个个都将斧头紧紧地攥在手里,身子不住地颤抖。他站住了,回过头说,你们怎么了?
冯小鸭的牙齿敲着梆鼓,说,你,你的肩在打颤呀!
纳吉这才发觉自己也是紧张到了极点。这种紧张来自于他的一种预感。这样的一种预感是多年没有过的,这种前所未有过的紧张,只有在当年冯师傅收留他时,将他一把推进死人堆里时才有过的。
纳吉后面的几个人,按照黄革命的要求挑选出来的“信得过”的五个人,而且这几个人也是生产队里的骨干,其中冯小鸭是年龄最小的。纳吉不知道黄革命的用意,但这时候他分明地感觉到这不是一件好事。他停了下来,看了看手下的这几个人,最后目光落在了冯小鸭的脸上。
你回去吧。
冯小鸭说,纳吉叔,我要和你一起去。
纳吉说,又不是去赛诗。你回去休息一下,好好写两首诗歌,下一轮你一定会获奖。
冯小鸭欲言又止。
纳吉说,就这么定了,有什么事我会通知你的。还有,你看你那样子,没有睡好,又饿得没有肉,连骨头都变小了。
独眼赵四说,纳吉队长,那我也回去了。
纳吉压低声音说,不行!谁去谁留,我说了算。
冯小鸭被留在了黑暗之中。
纳吉一行跟在卢福的背后,来到了公社办公室。这里的院门一改往日任人出进的自由,左右两边都有民兵把守,守门的民兵还持了枪。纳吉让守门人往里通报,过了五分钟,门才打开一条缝。
里面黑鸦鸦地站满了人,这次破例没有一个人是蹲着或者躺下的,这也一改往日开会的局面。纳吉他们刚一进去,会就开始了。这次的会还是黄革命主持,他往日尖声锐气的声音没有了。他用着低沉但十分果断的声音说:
阶级敌人已经疯狂到了极点,我们的红色政权在他们眼里摇摇欲坠。如果不将这些阶级敌人、牛鬼蛇神处理掉,他们就会巅覆我们的政权,就会要我们的命,斗争就是一个你死我活的过程……
纳吉的身上的肉跳了一下,眼前有些发黑。他知道,这一些人其实是近来对黄革命有意见,说了些不该说的话的人,他们中有教师、工人,更多的是农民。
有人小声地问,处理是什么意思?
黄革命一挥手,再往下重重一放,说,咔嚓!就是要他们的头。
台下的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抖,张开的嘴半天没有合拢过来。黄革命看到了这一切,这让他很不高兴。他顿了一顿,说,这是上边的命令,今天晚上谁也不能离开。时间一到,就开始行动,每人负责一人,要他们的命!你们都是经过组织认真考察挑选出来的,不要辜负组织对你们的希望。
黄革命回头对卢福说,这是军区的命令,谁要是不听,谁就只有死路一条,那就怪不得谁了!
黄革命说,行动的过程中,不准打手电筒,不准抽烟,不准咳嗽、出声音,更不准逃走。谁要是违反规定,谁就是同样的下场!
在卢福的带领下,人们依次走出了院门。夜色墨一样的黑,伸手不见五指,但却可以看见每人手里闪着寒光的斧头,可以看到走在队伍后面荷枪实弹、手里刺刀闪着一线令人恐怖的微暗白光的武装民兵。纳吉知道跑不掉的了。他屏住呼吸,紧张地思考着,注视着事态的进展。
走了半个小时,暗夜里河水奔流时发出的嗬嗬的响声越来越重,这样的响声遮天蔽夜,仿佛生命里只有这一种形态存在。凭感觉,纳吉知道是到了金沙江边,眼前,一条白线从天边来,一直延伸到深不见底的峡谷,延伸到无限的土地深处。纳吉一行人按照那些持枪民兵的安排,站住了。接着就有人将一个人推到了纳吉的面前。借着微暗的河里反射的光,纳吉看到那人被反剪着手,头却努力举着。纳吉仔细一看,这不是卢小阳是谁!这卢小阳是养马人卢森的儿子,今年高中毕业在家里等着公社革委会的推荐呢。他不知道卢小阳犯了什么了,这次被列入杀头之列。
纳吉来不及想更多的,就听到有人在说,大家都准备好,听号令立即行动!纳吉双手一下子发起抖来,掌心里全是虚汗,他紧紧地握了握物质斧头,手居然用不出力来。纳吉这一生杀过很多动物。就是秦老汉的十分钟爱的狗阿黑,也在大跃进的时候被他杀了来煮吃了。那时他是为了救命呀。没有那只狗,他、秦老头子,还有徐区长都活不到今天。杀狗时可以闭眼睛,可以忍泪。可是,现在要他杀人,他怎么也下不了手。他的手不发抖才怪。
但是现在容不得他考虑这些。他果断地将那斧头锋利的刃对准卢小阳臂上的绳,他朝左右看了看,两边都黑乎乎的,除了一团人影,什么也看不见。他开始用力,卢小阳大约是感觉到了后面的力量,便开始反抗。纳吉忙贴过身去,凑着卢小阳的耳朵说,我是纳吉,听我的,别动。卢小阳不动了。纳吉开始用力,只两三下,绳索便断开了。这时,后面噼噼啪啪地响起了脚步声。只听黄革命的声音,说,再检查一下,不要有任何失误!纳吉忙紧紧抓住卢小阳的手臂说,别动,老实点!
开始!有人低沉地喝了一声。纳吉听到有人尖锐而惨不忍听的叫声,那种从地狱的门坎边发出的痛苦的声音让纳吉的头毛都立了起来。纳吉高举斧头,暗暗地抬起右脚,拼起全身力气,在挥下斧头的时候,右脚先猛地一踹,只听一声哀叫,卢小阳掉进了江里。
……
二十八
第二天中午,纳吉才得到自由。回到屋里,便一头倒了下去。在纳吉的梦幻里,野鬼们来去自由,行动从容。他们有的没有头,有的没有脚,有的没有眼睛和嘴巴。他们在纳吉的屋子里,或打闹,或行走,或吃东西。同样是鬼,虽然他们都是纳吉认识的人。但他们和当年纳吉跟着冯师傅赶的那些尸来说,更为让人恐怖。他们红着眼,绿着眉,来抓他,追逐他。他就在这样的追逐中,到处躲藏,浑身冒汗。
也不知是过了多少时候,纳吉清醒过来。他睁开第一眼时,就看到了徐仁才。徐仁才往他嘴里喂了半小碗米粥,纳吉终于可以说话了。纳吉说,我是怎么了?徐仁才说,什么也没有,你好好睡一会儿。徐区长没等说完,早已老泪纵横。纳吉抬眼望去,几个月没有光顾过的家里,一片狼藉。纳吉说,区长,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哭?徐仁才说,天变了,天道不成样子了。纳吉说,我想起来了,我做过些什么,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徐仁才说,你别说了,你别说了!三十六条命呐!徐仁才一边说,一边大哭了起来。
徐仁才说,江山是我们打下来的,可那样好的江山交给了这样的人,我们痛心呀,党,你在哪里?敬爱的党,你在干什么呀?
徐仁才抹了一把泪说,我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讨回一个公道!
一个月后,纳吉正在队里场院上帮着收豆。今年的豆由于早期天旱,苗长得不壮。正在开花落荚的时候,又没有薅草,地里的草都盖过了豆柯的头。到收的时候,正遇到那次血腥的屠杀。天上下了整整十天的大雨,粮食全都给捂出了芽。纳吉一边将豆把张开,摆在太阳光底下,一边将落下的豆粒拾起。
许队长领着一个身穿四个兜衣服的人走了过来。许队长那次进了学习班,恰好躲过了那场令人悚骨的政治运动。出了学习班,他还是当他的队长,纳吉就协助他做工作。远远的,隔着两堆豆杆,许队长指着纳吉说,呐,这就是你要找的人。那两个人来到纳吉面前,看了看他,面无表情地说,你就是纳吉?纳吉说是。那人说,你跟我走一趟。
纳吉和那两个人来到了公社的派出所。一到这里,纳吉才发现,来这里的人,不只他一个人,他看到的,大约有十多人。其中有几个是他认识的,有的他不认识。这些人都好像是那天晚上在大队部里出现过的。纳吉心里一下子明白了。自己又卷入了这场杀人的事件中了。
在派出所三天时间里,纳吉被提审过两次。他将自己所知道的,都实打实地说了。当他说到他那天晚上放掉卢小阳时,审问的人说,卢小阳的尸体是没有在,不过,他到底还活着没有,这的确是个问题。也就是说,你要说清楚你的问题,卢小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纳吉说是。
三天后,纳吉和其他人一起被转到枫桥市监狱。两个月后,纳吉才从里面走出来。那一天,狱门上的锁哗的一下打开,纳吉呆滞地看着那个以打人的耳光见长的姓胡的狱官一动也不动。胡狱官喊道,纳吉!纳吉动了一下,胡狱官一大步抢了进来,提着纳吉的领子,将他拽了起来,另一只手张开,一个耳巴就打了过来。纳吉本能地一让,胡狱官的手掌就打在了他的耳朵上。胡狱官发火了,将他搡在地上,一脚踢了过来,你妈日,杀人犯,老子放你你还是这个鸡巴样子。胡狱官骂着,却转身出门,将门哐一下子关住了,恶狠狠地说,你过两天再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