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其实真实的情况,只有黄革命一人清楚。那天,卢森汗流浃背地赶到杨树村,他并没有先回家,而是在公社武装部办公室找到黄革命。汗没有擦一把,他就开始说山上这几天砍树的情况,说大家干活的情况,说大家都没有粮的情况。这些都是纳吉一条一条教过他的。卢森说这些的时候,黄革命并没有在意,只说了一句哦,便不再作声。黄革命当时是在看一本书,一本封面被报纸包住的书。黄革命看了一页,又看一页。最后他将书合上说,卢森。卢森在寂静中被人一喊,连忙站了起来说,我在,我在。黄革命说,你说,这世间有没有风水?卢森不知道黄革命为什么会一下子问出这个问题,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便说,有……好像没有。黄革命盯住他说,到底有,还是没有?卢森说,听老辈人说有,但我们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不兴那个,所以可能就没有。黄革命皱了皱眉头,背着手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丧着脸说,白痴!等于没有答。
黄革命是在考虑另外一个问题。
黄革命原叫黄福贵,家是贫农,原在杨树村也是一个外姓人家。单门独户,常受人欺负,种的地没有大片的,住的房没有大间的,说话是不敢放声的,就是家里的鸡丢失,也不敢在村里大声音喝叫。解放那年,黄福贵十七岁,已经过了读书的年龄,但村里办起了扫盲班,他便有幸被安排在学校里上夜校读书。他勤奋,识字多。在那一个时候,他就知道,福贵这个名字太俗,不积极,不革命,要取一个适合于形势发展和他当前工作的名字。想了几天,他决定就用革命这个名字,直截了当,不屈不挠,让别人一听他的名字就知道他的决心和勇气。果然不出所料,改了名字之后,仅半年他就当上了队里的会计,一年后当上了村文书,以后的发展如日中天,他贫家出生,根正苗红,又入了党,走到哪里红到哪里。有了小小的官衔,他就常常往来于县委机关,常常出入于大干快上的田间地头,常常出席万人大会。不管走到哪里,排队他打头,干事他流汗,喊起口号来他声音最大。大跃进的前一年,他从公社的武装部长升任为特派员。他办事干脆,说话利索,铁得下心,下得了手,也受得委屈,吃得气。就是在公社里,有什么事办不妥,大家就都会说,走,找黄革命去,没有他拍不了板的。但也有他不顺利的时候,就在他当武装部长的那一年,一天夜里到邻村去抓一个反革命,走到一个村子边,被一只恶狗从后面袭来,小腿肚上被撕掉一块肉,在家里坐了三个月才勉强可以行走。可是据当时跟在身边的卢福讲,那里根本就没有村子,更不用说是狗。那里本来就是一块坟地,当年曾经埋过一个被疯狗咬死的女人。黄革命腿伤还没有好,接着刚满九岁的大儿子在上学路上爬公社的电杆。那电杆是公社照明用电的支杆,一根高高的白杨树栽在那里。那屁儿子和同学们打赌,谁爬上去谁就当杨子荣,爬得最差的就当座山雕。第一个没有爬上去,儿子是第二个爬。儿子爬上去的那一刻,高兴得要不得,一手抓住电线,一手在空中挥舞。火花闪烁,白杨树杆訇然倒地,儿子跌了下来。电线断了,儿子命被保住了,可是却被截了一只手。只有第二个儿子黄秋好一点,喜欢读书,但黄秋性格古怪,办事固执,认死理,说不定哪天会发生什么。
事情并没有完,一天晚上,六十多岁的母亲和媳妇闹了别扭,没有点松明就上楼睡觉。不想刚上楼,一脚踩空就从木楼上掉下来,跌断了三根肋骨。半年后,母亲下床了,但却做不了活,整天就只能靠着墙编草席。而在工作上,黄革命自从当上特派员后,工作就一直没有多大的变化,有时还很被动。原因很容易找到,就是徐仁才区长和他水火不相容。他的每次表态,徐区长都要否定。他的每项工作刚在会上一安排,徐区长就要指责他。弄得他很是日火,但又没有办法。徐区长比他大呀!比他说话管用呀!
黄革命回到家里,跛脚的母亲将门紧紧关闭,他怎么也打不开,他急出了汗,以为母亲又出什么麻烦事情了。情急之中,他抓住院墙外的白杨树干就往上爬。刚到院墙顶上,就看见窗格子里冒出一阵阵浓烟,黄革命一惊,什么也不顾,一步跳下,破门而入。
屋里的情况让他有些啼笑皆非。母亲佝偻着身体,面对堂屋正中,双膝跪地,口中呜呜地说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她面前的火盆里,熊熊燃烧着一叠叠的纸钱。听到黄革命进来的响声,母亲一阵惊恐,一下子跌在了火里。黄革命奔了过来,一把将她提起。母亲回头一看,原来是儿子,一下子不高兴了,说福贵,你吓了我一跳。说着又跪了下去。黄革命再一把将母亲提起,说妈,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搞封建迷信活动!母亲生气了,一翻身,坐在了地上不肯起来。母亲说,福贵,你这憨儿子,你知不知道,我向上天祷告,请菩萨保佑你步步高升。我这是为了你,为了我们这个家呀!黄革命说,什么家不家的,你这样是害我们家呢!母亲说,儿呀,你年轻,你不懂,你想一想,我们家里为什么就出这些坏事!黄革命说,怎么了?母亲说,你腿不明不白地被狗咬,儿子好好的小手又被电烧废掉,我又从楼上跌下来,现在站不起,坐不稳,这是家屋不顺呀,你想过没有?黄革命说,那……母亲说,我昨天躲开人去找了冯五道士,人家一卦下去,就看出了个明白,我们家近年是犯了红煞!黄革命说,什么红煞?母亲说,红运来猛了,坐不稳,就犯红煞。黄革命说那……母亲说,冯五道士给了我一尊佛,要我早烧香,晚叩头,我都做了。另外,他还要你看看你爹的坟地,看埋在龙脉上没有。要有先人埋在好的位置,儿孙才会发,才会旺。你现在了不起,出头了,可是,还是要注意呀!
母亲的这些话,让黄革命觉得很冒火。但过后一想,他觉得母亲说的又很对。是呀,除了家里的不顺外,自己的发展也的确还有问题。自从兼任公社党委书记的徐区长下台后,这个位置就一直空着。黄革命早在很久以前,就考虑过这样一个位置的,多次跑县委会,多次主动向县委班子的领导汇报工作,从副职到正职,从常委到办公室主任,处处都做了工作,而且有的领导也暗示说在这件事情上可以帮他,可是新来的县委林书记对他一直是不冷不热,不置可否。为此他伤了不少脑筋。黄革命也曾把历代帝王将相的发迹史找来看过,其中几乎每一本书里都要讲这些英豪家居的环境和祖先坟墓的风水。什么三面环山,什么二龙戏珠,什么美女晒羞等等,他也曾将父亲的坟看过,但什么也没有看出。本来村里的冯五道士在这一方面他很有些研究的,但他不敢去找,他也曾听说纳吉早年曾从过这方面的师,但他更不能在他面前提。他怕这些人在关键的时候卖掉他。他想呀想的,把头都想大了,把心都操碎了。
前几天他再一次到县委林书记那里汇报工作。听林书记说,他从平原地区来到这高原上的枫桥县任职,半年过去了,还对枫桥县的气候还不适应。刚入秋就打抖打颤,冷得不行。腿上的风湿就犯。原来是要天气变化身体才会犯病的,可现在天天都在痛。林书记说的时候,嘴 上还咝咝地吸着冷气。县委机关里的人,都把林书记的事当成了大事,有的找医生,有的寻偏方,有的上山剥杜仲皮,有的下金沙江捞乌龟王八。但就是没法将林书记的问题从根本上解决。黄革命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时机,但他一时想不出一种特别的方法,让林书记对他刮目相看。
卢森的到来,使他为之一振。他想起上次他和卢森、独眼赵四一起在仙鹤湖打鹤的事。那次的鹤肉早已变成厕所里的粪便,但一部分好的鹤皮鹤毛,还整张整张地在家里楼上的土墙上晾着。他曾经用手摸过那些鹤毛,温润柔软,感觉的确非同一般。当时他就曾想用这些鹤皮做一床被褥,但被老婆杨轻巧推开了。杨轻巧说,拿远点,拿远点,自从吃了你的鹤肉,我半夜里还听见鹤哭,整天嘴里都在起泡,呼出的气人们都说有腥味,别再做缺德事了。黄革命笑笑,也没有当回事,现在再一次想起,如果用这些羽毛做成被褥作礼物,送给怯寒怕冷的林书记,恐怕全世界都没有第二个。想到这里,他为自己的聪明而感到高兴,不禁唱起了小调儿。
那些跑调的曲儿让卢森感到意外,但心里也高兴。卢森说,特派员,我的那两匹马……黄革命望着他笑,说,看你急的,那事儿过两天办不就得了。卢森听到这话,仿佛看到他的两头枣红马向他跑来,用那长脸在他的身上蹭来蹭去,那蹄子叩地的声音是那样的悦耳,不禁也高兴了起来。黄革命说,不过你今天可要和我一起上仙鹤湖。卢森对上次的事还记忆犹新,嘴唇都有些颤抖。卢森说,黄……黄特派员……我怕,我……黄革命说,怕什么,革命战士连敌人都不怕的,连命都可以不要,去一回仙鹤湖就咋个了?卢森说,我……我头疼,你不知道,那次下来后,我就一直头痛,皮肤也痛,在梦中也感觉到有人在撕我的皮。黄革命说,你还要你的马吗?你头疼,你皮肤痛,就是把那两头马还给你,你也一定是养不好的……卢森忙说,我……我不是那意思,我……我一定会把马养好的,你不知道,我做梦都在想我的那两匹马……黄革命笑了,黄革命说,对呀,跟着我好好干,不会错的。卢森说,还……还有,我儿子卢小阳都快高中毕业了,请你推荐一下,让他进进工农兵大学。黄革命说,小阳那狗日的,我见过,不错,的确不错。
卢森没有挑成粮,也顾不得山上的人还饿着肚皮,当天就跟着黄革命上了仙鹤湖。但他想不到的是,这一次上仙鹤湖,竟然会丢了他的命。
黄革命和卢森背着两支火药枪赶到仙鹤湖时,已是午后。阳光温暖地照耀着湖面,以至于荡漾的冬水中,桔红色的湖面流光溢彩。黄革命选择的地点在上一次的对岸。黄革命说,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会有记忆的,换个地点,可能会更好些。卢森说,你可别说,你一说我就怕。你怕什么你怕?有我呢,你看!黄革命拍拍肩上的枪,说,任何鬼怪都怕这东西。接着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小片红纸,撕了一半递给卢森,要他贴在眼皮上。卢森说,是女人的经血么?黄革命说,什么经血不经血,我才不用那东西,这是火炮纸,鬼怕火炮。
装药的时候,黄革命往卢森枪管里装了以往两倍以上的火药和铁沙,还用木棍塞了又塞。卢森说特派员,太多了,怕不安全。黄革命说,怕什么,你这只枪,可是咱全公社最好的枪,不仅做工精细,铸铁的质量也是一流的。卢森犹豫着说,那也不能装这么多呀!黄革命有些不耐烦了,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守旧,我们手里的枪都只能放一枪,而且是同时放,要是放第二枪,鹤都飞走了,只能打空气!所以一枪就要到位!卢森便不好再说什么。
他们装药,各自寻找一个最佳的位置,卧倒。卢森的手抖动得厉害,几次都把枪管指向天空。黄革命说,你打天呀?黄革命把他的枪管摆正,用一个土坷垃压住说,你不要动,你只消听我的口令,然后扣动扳机就行,听见了吗?卢森颤抖着声音说,听见了,听见了。
湖面上还是像往常一样平静,平静得让人有些骇怕。那些不知名的鸟儿,三只两只地在水面上嬉戏。卢森说,特派员,可以开枪了!黄革命说,别忙,等一下,我们要的是黑颈鹤。卢森一听,头都大了。过了一会,只听得天空中喝喝的几声音鸟叫,黄革命高兴而压抑地说,稳住,一定要稳住,它们来了。
那些鸟儿在水面上停了下来。黄革命一数,整整三十二只。黄革命说,我数一二三,数到三的时候,我们一齐开枪。卢森说,你可要数快一点呀!
黄革命小声音地数:一,二……
黄革命的三还没有喊出口,突然一声天崩地裂的声响在身边炸开。他感觉到有无数的雨点飞到了身上,一阵恶腥弥漫了他的鼻孔。黄革命回过头看去,满眼都被糊住。他努力地用手将脸上的堆积物拭下一看,却是满手的血汁和肉末。
他定睛看去,卢森身体躺在地上,头却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惊呆了。卢森的头被爆裂的火药枪炸飞了。
二十五
纳吉被送往劳教所关了三个月后。在那三个月里,黄革命曾多次安排人找到纳吉,要他承认,卢森是和他在一起打鸟,自己的枪爆炸死掉的。如果那样,不出一个月,就没有他的事了,而且可以让他在大队里任个大队长或者文书,同时可以转为预备党员。纳吉不承认,纳吉知道这莫须有的事,自己一旦承认,事情可能会更糟糕。纳吉猜测,这背后还隐藏有更大更多的不为人知的事情。他想,既然是共产党领导,就一定有个天理,自己一定会有出头之日。面对拳打脚踢,面对各种诱惑,面对每天送来一次的落满耗子屎的苞谷饭和监所里的恶臭、寒冷,他咬着牙,不承认,不点头,甚至不说话。
一天,那个武装部的卢福,讨好地对着他低低耳语,说,你一定要坚持住,徐区长在帮你说话了。
几天后,纳吉被莫名其妙地放了出来。纳吉出来的时候,天上的太阳放着热烈的光。地上腾腾地冒着早春的热气,那种早春的气息,一下子让纳吉泪流满面。几个月没有见到太阳的纳吉,一下子跪在了空空的旷野里,两手紧紧地抓住泥土,一点儿也不肯放开。这时,有人在他身边蹲了下来,用手去梳理他凌乱而长的头发。一袭长发飘过他污脏的额头,一缕馨香沁入了他喘息不均的鼻息。
他抬起头,他呆了。
面前的那个人,是个女人。那双眼他曾经见过,那张脸他曾经吻过,那双手他曾经牵过。这个人,离开他已经是几十年的时间,现在又回来了;这个人,本以为是在茫茫人海中消失,却突然一下子出现。但这个人,是在纳吉的生活出现了尴尬的时候,一下子就出现了,那样突然,那样的叫人没有准备。
纳吉的嘴唇在嚅动:美娜……
美娜笑了,那种笑是从一些细小的皱纹里流出来的。那种笑很浅,但浅得明朗,浅得让人相信。那种笑在一个男人的心中是久违的,珍贵的,是多年来纳吉所期待的。纳吉做梦都在想呀……
纳吉说,美娜……
美娜还是笑。她牵起纳吉的手,放在嘴唇边,轻轻地咂了一下,那种轻,那种柔,让一个大男人的心都碎了、化了。他一把将美娜抱在怀里,紧紧的,久久的。
按照故事的常规和生活的逻辑,美娜应该从此和这个叫做纳吉的人在一起。一起下田,一起上山,一起清扫院子,饲养家畜,一起睡觉,以至于一起发生一些小小的不愉快,闹些矛盾,然后再和好。在这样的日子里一起落了牙,白了发,或先或后的落了气,被儿孙、被村庄里的人将他们装在白杨树做成的棺木里,埋在阴湿的土里……但是,这个叫做美娜的女人,并不是故事发展中的那种女人。她来看纳吉,还给纳吉带来了一个刚满一岁的孩子。
在纳吉的小屋里,美娜住了三天。三天里,他们极尽缠绵,梦乡国里,他们死去过很多次。
最后一天的晚上,美娜说,他是个男孩子。你就把他当作你的亲生儿子,让他长大,给他生活的自由。
纳吉吃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他有些不明白她的做法。美娜亲了他的额头一下,说,我要走了。
那女人在暗夜里望着他笑了一下,说,不过我们有缘,我们还会见面的。
纳吉伸手去握,其实手里什么也没有。他两手空空。他不知道美娜从什么地方来,也不知道她从什么地方去。
一声孩子的啼哭,宣告他们又一种生活的开始。
二十六
又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杨树村里家家户户尽生儿子。大约是村人对前些年的事情还记忆犹新,村里的年轻夫妇就像在拾捡珍宝一样,生了一个还生第二个,生了第二个还生第三个。有的人家,一长串的儿子站在一起,居然有九个的,有十个的。一个个儿子长长短短地树在面前,让人想起的是家里饲养的小猪,总是在那里叽叽喳喳,追去逐来,让人心烦。特别是在吃饭的时候,只见整个屋子里都是人头在动,那一张张鲜红的嘴,永远也填不满。煮一大水锅洋芋,大的儿子捞上两个就跑,小的赶过来,锅里已经空了,就哭,就骂:狗杂种,给我一个,我都饿死了。这样的情况,说也说不住,管也管不了。大队长老郝经常在会下对那些有了上顿无下顿、找他要救济粮的人说,生得起就养得起,你来找我吃球,我在这里都抓雪吃了。你看你看,我昨天才到民政办领回的一车粮,今早上连哄雀子的都没有了。但是人们还是找他,任他骂,还得陪笑,还得递烟,不找他不行,总不能让孩子一生下来就饿死呀!
一遇到这事,老郝总是要日娘捣爷地骂上一阵。因为几乎每天他到村公所,都会有人笑嘻嘻地从院后的白杨树脚转了出来,给他陪笑,给他递烟,那种杨树村产的大叶子兰花烟被裹得齐齐整整,比大指姆还粗,腰上箍了一条红纸。老郝不接,老郝知道这样的人是要来干什么了,老郝就知道自己的部下又多了个毛孩子。他不接,那人也不恼,将烟卷儿塞在他的耳背上。老郝说,不要不要,你这烟谁吃得起!那人就说,不吃咋办?不吃咋办?好歹也是条人命,你老郝总要让我把这事解决了。老郝打开办公室的门,一边用鸡毛掸掸桌上的灰尘,一边对在屁股后面乱窜的那人说,别生了,你还生什么生,供销社的杨轻巧说了,她一年要发出三千斤红糖,每生一个孩子发三斤,你算算,全国一年要生多少人!那人说,那你不是又多了一个部下了,你随便吆喝一声,我们杨树村也比葫芦村的人多,去年春耕时放田水,我们杨树村不是靠人多取胜的吗?上公定粮的时候,我们村多上了三万斤公粮,还提前他们三天完成,这是吹牛皮的吗?不是也给你撑了面子!老郝说,面子是面子,可这人再生,饿死了咋办?空着肚皮,还讲什么面子!那人就说,这不是毛主席说的,人定胜天,有了人不就有了一切吗?老郝笑了,说,那倒是。但老郝急,急的是每到秋天分粮的时候,集中在那不大的院子里,黑压压的,一张张等待粮食去填补的嘴张得火瓢一样的怕人,是填不满的深洞,一双双眼睛盯得人心寒。骂又骂不怕,打又不能打,问题也一时解决不了。老郝一想起来,就怄人,又恶心又痛心。
老郝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开始填卡,老郝说,名字?那人说,纳金。老郝说,什么拿金拿银,我问的是名字!那人说,是叫这,孩子就叫这个名字。老郝说,性别?那人说,是男的。老郝一跺脚说,唉呀,怎么又是个男的,你俩口子做事的时候为什么不向着点?生个女的,给我做儿媳妇不行吗?偏要生男的?杨树村恐怕要成光棍村了。你老婆叫啥来着?芳草。老郝说,都是些花呀草的,难听死了,那你叫什么?那人说,纳吉。老郝一下子抬起头来,说纳吉,你狗日的,你老婆不是死了吗?什么时候又给你生了个孩子?纳吉叹了口气说,不瞒你说,我这孩子是捡来的。老郝说,现在吃的都没有了,你还捡啥孩子!纳吉说,我这个人,要再找一个,难了,捡儿防老,那一天脚一翘短命了,总要有一个来捧捧灵牌子呀!老郝说,你是名人,听说你的手艺很好。纳吉从袖口里伸出一个红布包来,说,我暗地里给你捏了个人儿,送你,不知你喜不喜欢。老郝打开一看,乐了,好!好!这不是我是谁?这不是我是谁?昂着头,叉着腰,披着衣,高高的鼻子,深陷的眼睛……嘿嘿!纳吉说,我找时间再给你你儿子郝青捏一个,不像你就揍我。老郝说,算了算了,你可别用这泥来糟蹋我那儿子了。我昨天才领他去县城里照相,那相,可不是你这泥人儿可比的。纳吉说,就是就是,那小郝青,才三岁,就有些与众不同,我听说的,是神童,数数可以数到一千,写字能写好几段毛主席语录。老郝就嘿嘿嘿地笑了。
老郝接着给纳吉开单,不过这次开的不是一份而是两份。老郝说,你要知道,我这种做法叫做以权谋私,优亲厚友。你分开买,第一天买一份,第三天再去买一份,省得让供销社那帮娘儿们知道,麻烦。还有,你不能让别人知道你老婆死了。都死了,还买什么红糖!买给死人吃!纳吉连连说是。老郝拍了拍纳吉的肩,叹了口气说,不过,你可要争口气,大男人,养个儿子不容易!
那个纳金,在苦难的生活里慢慢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