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其实纳吉并不只是去逮什么野兔。一大早,他一个人往苗寨的方向去了。沿着当年走过的地方,他看到的是依稀的往事,看到的是美娜那浅浅的笑,是美娜婀娜的身影。纳吉找到了当年他和美娜“住”过的地方,那几棵老树还在,只不过早已被疯长的纤藤缠住了身子。他们当年的“床”,像一只鸟窝一样倦缩在高高的树枝上。纳吉的泪水一下子就流了下来,从干涩的眼角里流出泪,那真是有些令人害羞。唉,都这把年纪了……纳吉自言自语地说,然后擦了擦泪,便往苗寨的方向走去。
纳吉对自己的记忆力有些吃惊,十多年过去,他对曾经走过的每一沟一坎都还记忆犹新。尽管有的地方的树木已参天蔽日,有的地方树木早被砍伐一空,夷为平地,但他还是几乎没有走错路线,只要略微停顿一下,他就知道这路该怎么走。
他不知道,自己还没有走到苗寨,就有人注意到他了。他刚走到苗寨路口边上的时候,一下就被树上掉下的黑网给罩住。接着从四面奔过来几个人,嘎嘎地笑着,说,又逮到一个了!
纳吉知道这种网,连老虎都可以逮住,而且越挣扎就缠得越紧,所以他也就不敢动。从那些人的话音来看,这些都是苗寨里的人。这方圆两三百里的地方,人们的口音都差不多,他听得懂。这样,他也就不慌了。
那些人把纳吉弄了出来,就有一条枪抵住了他的后背。其中一个好像是首领的人厉声说道:
你是干什么的?
纳吉说,民兵同志,我是山外杨树村的人。
是真的吗?
纳吉说,如果有假,你们就枪毙我。
那你来干什么?当逃兵呀?
我是按照队里的安排,上黑岭砍树,不料走迷了路,就走到了这里。
什么黑岭,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仙鹤湖旁边的那座最高的山。
仙鹤湖在方圆数百里的地方都很出名,那些人听纳吉这样一说,知道不是撒谎的,便说,跟我们走。
那些人连他叫什么名字都没有问,就把他送到苗寨中间的那个场院里。那个场院,就是纳吉当年和美娜她们一起唱歌跳舞的地方。那里也像杨树村一样,垒起了高高的炉子,柴草烧得浓烟滚滚,他们也在炼钢!
其中一个给他送来一个烧得又煳又硬的苦荞粑,说,看你饿得不轻,你吃了它,跟我们一起炼钢。
纳吉忙说,我还要回去,我们队里的人肯定在找我,要不然他们以为我死了呢!
那人说,在哪里都是干革命工作,都是大炼钢铁,都是向毛主席汇报成绩,你不用回去了。
纳吉说,不行呀,我……
那人说,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如果敢跑,我就当反革命把你打死!
纳吉不再说什么,他的肚里正饥。这苦荞粑冷、硬,握在手里,像是握一块石头。纳吉对这样的生活早已司空见惯,他要了一碗冷水,便一口冷水,一口荞粑地吃了起来。
纳吉吃饱以后,就开始上岗。纳吉对炼炉十分熟悉,不过半天,那些人就很信任他。他和他们说话,主动地给他们劈柴、和泥。纳吉就问他们,知不知道一个叫美娜的女人。那些人说,叫美娜的人可多了,我们这里未嫁的姑娘,大多的名字都叫美娜。纳吉有些失望,便说,她会放蛊呢,十五年前,我曾经和他来过这里。那人说,你可不要乱说,我们这里谁也不会放什么蛊,那是迷信,是邪术,不可信。纳吉还要问,那人就说,你再说,要惹麻烦呢。
纳吉慢慢观察,这些人中,有一个男人,说的是汉话,而且十分流利。纳吉一问,原来这人是枫桥县城里的。纳吉小声地说,你怎么来到这里的?那人说,城里太复杂,要饿死人了。我就只好往这里跑。纳吉说,你想不想走?那人说,我不走,在这里,每天有吃的,听说城里已经开始饿死人了,我回去找死呀!纳吉说,我家里爹都八十多岁了,我怕他会饿死,我还是想走。那人说,看来你是孝子,那我帮你,你走就是。
晚上收了工,纳吉就和那人一起靠在火炉边的柴草上休息。那人说,我呀,爹死妈亡,也没有妻儿,我就在这里不想走了。纳吉说,我要是像你,也不想走了。纳吉和他说起了关于苗寨的很多事。那人就说,我也听说过,苗寨里的能人多呢。会放蛊的女人应该是有的。可我来这里都已经三个多月了,还是没有发现有过这样的事。这些善良的人们,他们只有对付野兽的本事,却没有对付恶人的心肠。纳吉说,你怎么会这样说呀?那人说,苗寨里的人,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大山里,再凶狠的野兽他们都能制服,要是你早来两天,还能吃上虎肉呢。可公社里派来的特派员,要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一点反抗都没有。纳吉说,这样一个时候,谁能反抗?谁敢反抗?那人说,也是,这世道呀!
当天晚上,纳吉就想走。那人说,晚上可不行,你对这些路不熟,更重要的是,他们在每个可以走的地方,都布有陷阱、勒索、毒箭呀什么的,你见不到你爹,你只能去见阎王。纳吉说,那我怎么办呢?那人说,明天我把路给你指好了再说。
到了第二天下午,寨子里的人都到山后去搬砍倒的树,纳吉偷解溲的机会,在那人的指引下,往山沟里面石缝里开始出逃。他跌破了脚,剐破了手,终于在第三天早上,找到回来的路,值得庆幸的是,后面并没有见人追来。
不到半个月,满山遍野都是砍倒的树。那些树在阳光的照耀下像是一个个少女倒在了殉情的崖头。那些树桩,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却流着粘稠的泪。冯小鸭独自一个人,坐在崖前那风中的草丛中,望着天上飘过的朵朵白云发呆,他是在向往未来,他是在想自己的诗人梦什么时候能实现。他想,要当一个诗人,就必须写出好诗,有了很多好诗,再出版一本自己的诗集,那该有多好。那些诗,像这山里的松籽,丢进嘴里一嚼,咯嘣一声,香极了;那诗,像一块糖,总让人舍不得吃,但一旦放进嘴里,那蜜味呀,甜死人了。那些诗,还像什么,还像一只小手,在心里轻轻地挠,轻轻地挠,挠得人心里痒死了……
冯小鸭虽然有爹,但那爹却像是没有一样。那冯五道士整天只是喝闷酒,然后对着密不见隙的白杨树,之乎者也地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他不做饭,不干活,不问冯小鸭的学习和生活。独眼赵四说,姐夫,你这样未免太过分了,小鸭不是你的儿吗?冯五道士说,这年月,我都自身难保了,你让我还管谁!一句话说得独眼赵四干瞪眼。所以冯小鸭自然和孤独没有什么两样,从小就跟着舅舅独眼赵四长大。吃饭东家蹭一顿,西家吃一回,再不就和独眼赵四一起啃火烧洋芋。冯小鸭的生活里,到处都有舅舅的影子,什么都是舅舅上前,什么都是舅舅给他办好。比如读书,舅舅看他年龄渐渐大了,就把他一把从腰后拽了出来,送到大队长老郝面前,说,他郝叔,这孩子可怜,你让他识几个字吧!老郝眯了半天眼,算是同意。一分钱也没有让独眼赵四出。冯小鸭也还算争气,在班上不打架,不争嘴,不贪玩,一心一意读书。但冯小鸭上了初中后,他就有了思想了,他就有了他自己的想法了。
忽然山后传来一声巨响,那巨大的轰鸣,就像是发生在脚下,就像是发生在身边。那样的震耳欲聋,那样的叫人心惊肉跳。冯小鸭一下子跳了起来。他还没有站稳,后面却传来瑟瑟的响声。他以为是蛇,便一个箭步跳开,脸上煞白,说不出话来。不料上来的却是纳吉。纳吉说,怕什么,有我呢!
纳吉尽管是这样说,但他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从方向上来看,传出巨响的地方应该是仙鹤湖,但他想,仙鹤湖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响声呢?冯小鸭说,纳吉叔,这几天你都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到处找你,现在独眼舅舅他们还满山找你呢!纳吉笑笑,说,我去弄吃的去了,你看,我们的“食堂”里,摆着好几只野兔子呢!
派下山去挑粮的卢森,已经下去一个星期,但到现在还没有上来,也没有一点消息。独眼赵四说,卢森这狗日的,是想儿子了。那卢小阳都给他宠坏了。有了儿子,把我们都给忘记了,他是存心想把我们饿死!纳吉连忙制止他说,可别乱说!
粮食没有了,野兔也给这段时间全都打死的打死,逃走的逃走了。周围树上的山葡萄、树下的松菌、地里的地瓜全都给早糟蹋得差不多,纳吉独眼赵四和冯小鸭专门负责伙食,这两天却不能让大家吃饱。纳吉就领着大家在地洞里掏蛇、老鼠、蚂蚁,在蛛网上捉蜘蛛。大家不吃,纳吉说,这可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营养好,味道好。说着,他带头吃了起来。这些东西烧熟了后,味道还是不错的。独眼赵四第二个将那些东西放进嘴里。独眼赵四吃了两口,说,味道不错,味道不错。大家便一个个试着吃了起来。冯小鸭不吃,冯小鸭饿得肚皮贴住了脊梁,还是不吃这些东西。独眼赵四生气了。独眼赵四说,小鸭,这个时候什么最重要?命最重要。冯小鸭哭着说,可我下不了嘴。独眼赵四说,那你闭上眼,你闭上眼就什么都不是了。冯小鸭闭上眼,独眼赵四就往他嘴里塞蜘蛛。冯小鸭哇地一下子吐了出来。独眼赵四一个耳光打了过去,说,冯小鸭,我告诉你,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说着,一只手将冯小鸭的嘴掰开,一只手往他嘴里塞那些东西。
卢森还是没有来。纳吉在心里涌上了一团迷雾,他感觉到了不祥。他想,山下一定出什么事了。
二十三
第四天,山下来了三个人,其中却没有卢森。纳吉一看就知道,这几个人都是公社武装部的,平日也常见面,但从未在一起说过话,喝过酒。他们肩上都扛着枪,有些如临大敌的样子。他们话说得十分简洁,也十分严肃。其中一个自我介绍叫卢福的,要纳吉带着人全部下山。纳吉说,卢森呢,卢森那家伙,都到什么地方去了,让我们饿死呀?那人说,你什么也不要问了,快跟我下山!卢森说,那不砍树了?卢福说,你这个人话怎么这么多?这你就不用管了,赶快跟我们走就是!
纳吉要大家把那些小动物全都吃了。卢福一听,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就抢上前去看他们的火坑。当他看到那一条条叫人唬怕的爬虫时,一下子腿都软了。独眼赵四可不管这些,拴了一个大的蜘蛛递给冯小鸭,就不顾一切地吃了起来。几个武装部的人看大家吃得满嘴流油,一个个脸色发白,毫毛直立。卢福说,怪不得,怪不得你们不想下山呢,原来这里的好东西太多了。独眼赵四递了一只蜥蜴过来,将他吓得倒退了几步。
卢福走在前边,纳吉一行走在中间,而另外两个走在后面的武装部的人,则将枪横横地抱在胸前。纳吉一看就明白果然有事了,但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他说,你们怎么这么辛苦,带个信来不就行了,还亲自来接我们下山?卢福说,这里呀,听说野兽太多,我们不放心呀!冯小鸭说,我们上山来的时候,怎么你们就没有派人送我们呢?这阵子会恁热情?
在路上,他们休息了一下。目前的这种局面,独眼赵四也看出了点眉目,他凑过来小声说,纳吉兄弟,恐怕有些不妙!纳吉点点头,却不作声。独眼赵四说,这一回,恐怕是凶多吉少。纳吉说,可别乱说。独眼赵四说,要不然我们就跑,在这荒天野岭,他们跑不过我们的。纳吉瞪了他一眼,小声而又严厉地说,别乱动。
看到卢福提着裤子往树林里走,纳吉也装作要解溲的样子,朝着卢福走去。卢福原本在一丛野山茶旁边蹲着的,见他走来,脸色大变,连裤子都来不及提,猛地站了起来,说,纳吉,你要干什么!纳吉笑了笑,说,肚里不舒服,蹲一下。说罢,便先蹲了下去。卢福提着的心掉了下来。卢福说,纳吉,这段时间你们辛苦了。纳吉说,哪里,比起你们来,我们可自由了。卢福说,也是的。纳吉说,是不是山下发生什么事情了?卢福说,当然是有事啦,要不然咋会来请你们,不过,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纳吉说,什么事,这事一定很大,对吗?卢福说,也没有什么,很快你就知道了。
纳吉知道一定是大事,而且很麻烦的事,但他知道不能跑,一跑,事情可能会更复杂。从树林里出来。他伸了个懒腰,笑了一下。独眼赵四看了看他,再看看卢福,两人都很自然,很平静,吊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纳吉一行人刚下山,便被带到公社武装部,没有说一句话,他们就被关在一间小而黑的屋子。那屋子没有窗,闷,只要有一个人放屁,满屋子里臭得无法转身。只有一扇钉有铁皮的门隙里,可以进来一两丝空气。一进门,独眼赵四就嚷起来,卢福!卢福,你狗日是怎么回事?把老子们关在这里吃球!还没有嚷上三遍,就有人过来狠狠地踢了一下门,说,闹什么闹,再闹可就不客气了。纳吉说,你们凭什么关我们,总要有个说法,共产党的天下,难道就没有王法,也没有个是非?那人不说,登登登地走了。纳吉对大家说,你们都不要慌,这事肯定是有原因的,但是,我们要记住的是几点,一是我们上山砍树,是黄特派员的安排;二是我们在山上,没有偷鸡摸狗,也没有欺男霸女;三是我们没有说反动的话,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行为。抓住这三条,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天黑了下来,门开了。打开门的是卢福。卢福说,纳吉你出来。独眼赵四说,你让我们也出来呀,你让我们回家,我们什么也没有犯……卢福说,闭住你的臭嘴,你是想找打呀?你另外那只眼也想闭上?!独眼赵四便不敢作声。纳吉跟在卢福的后面,一步一步来到武装部办公室楼下的一间小屋里。纳吉知道这一间屋子是专门用来审讯犯人的,心一下子提起了老高。
纳吉在卢福的安排下,靠墙坐在审讯桌的对面。纳吉知道自己的顶上。有墨汁写上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粗大的字,纳吉知道自己一定是和一件非常重要的案子有关。果然,一个坐在桌子后穿军装的人将脸抬起来。纳吉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去,那个人很陌生,从来没有见过的,他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然后让他旁边的另一个人给纳吉递烟。纳吉便有些惶恐。
那人弹了一下烟灰,说,我听说你是一个不错的人,党组织正在考察,还想吸收你为中共党员。
纳吉说,是,我已经写过三次入党申请了。
那人说,那就更应该对党忠诚,对党,对人民,要实事求是,不能隐瞒。好好的、忍痛说说你的事,
那人说后半句的时候,声音忽然高了起来,那声音带着钢声,震得纳吉头皮都有些发麻。
那人说,你知道仙鹤湖里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纳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纳闷地说,仙鹤湖到底发生什么了?
那人眼睛逼视着纳吉,大约一分钟左右,才说,仙鹤湖里死人了。
死人了?谁死了?纳吉更是不解。
那人说,卢森死了!
纳吉吓了一跳,想起卢森下山时的那一幅十分不情愿的样子。纳吉说,才五六天时间,他怎么就死了?我当时可是安排他下山挑粮的。
那人说,卢森是不是你杀的?你说,是?还是不是?
纳吉说,我为什么杀他?我和他有什么仇恨?
那人说,三天前,你在干什么,你在什么地方?
纳吉什么事都能说清楚,但三天前的事,他却说不清了。不是他说不清,而是他说了谁也不会相信。那一天晚上的审讯持续到夜间的两点过,才在僵局中结束。纳吉十分被动地在那个笔录本上盖上手印,承认他所谈的话是实话,尽管纳吉根本就看不清那个人在本子上写了些什么。纳吉出来后,便不再和独眼赵四他们关在一起,纳吉知道,独眼赵四等人在这个问题上,一定是无法圆满地给他以回答的。那他就只有等死了。
第二天晚上的审讯继续进行,不过这次审讯并不像是头天夜里的那一场一样和风细雨。纳吉刚一进屋,还没有看清屋里的一切,就被人扑翻,辟头盖脸被一场好打。他先是来不及呼喊,后来是喊不出声来。他的头上、脸上、背上、腿上、胸口上,到处是雨点般的拳头在起落,到处是致命的脚在踢来踢去。他想站起来,可刚一用力人却扑地趴下。他想喊,可嗓子却像是被什么堵住,连气流都流不出来。他眼冒金星,耳朵里发出巨大的轰鸣,最后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