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地狱无门
十三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纳吉也快三十岁了。当年进砖厂里的人都已陆陆续续地结婚生子。原来一堆一伙住工棚的人也越来越少,最后就只有纳吉一个人,在空荡荡的破工棚里了。而纳吉,除了睡觉,大部分时间都守在劳动的工地上。一天傍晚,砖厂的工人们都已经下班走了,只有纳吉一个人还守在砖窑子,揣摸砖坯的堆放。那砖窑子里面浓烟滚滚,而窑子四周的泥土上却长着青青的野草,开着两三朵金色的蒲公英花。纳吉的眼眶有些湿润,有些伤感。
后面传来秦老汉沙哑的声音,秦老汉常常在纳吉孤独的时候、一个人的时候来到纳吉的身边。秦老汉说,纳吉纳吉,一整天地守着这个滚烫的窑子,这窑子能给你生儿育女?能给你养老送终?纳吉笑。秦老汉说,你不要笑,你那笑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纳吉说,我年轻,多做点没有什么不可以……秦老汉说,你还年轻?都三十多岁的人了,你还年轻?我呀。刚十六岁那年,就和女人困觉了……
纳吉张张口,想说什么。秦老汉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要和我说这些,你应该有一个妻子,有一帮孩子才对。
秦老汉一口酒下肚,话就开始多了。秦老汉说,小纳吉呀,你也不小了。你是该考虑一下个人的事了。
纳吉说,……我……我一个人无亲无故……
秦老汉说,嗨,我是谁,我做你的长辈不可以呀?我就看得起你这个小伙子。
纳吉说,可……
秦老汉有些急了,说,你看我那妞,要脸蛋是脸蛋,腰身是腰身,屁股是屁股,要是换了别人,三驮绸缎我都不让他看一眼。
纳吉说,我……
秦老汉说,我那妞也不容易,妈死得早,我又当爹又当娘,把她拉扯大……
纳吉还是说,我……
秦老汉说,我说呀,你别我我我的了,你那小鸡肚肠我清楚,你是以为你在砖厂有了这份工作,看不起我们秦月。可我们秦月虽是农村人,但她有田、有地、有一片一片的白杨树,天阴下雨饿不死庄稼人!
纳吉的心里动了一下,眉毛往上挑了一挑,但他对这事还是不置可否。在砖厂的这段时间里,他觉得自己有些飘浮,有些落寞,有些没有根的感觉,特别是在工作之余,他一个人走在杨树村村庄外的田野里,看到草芽在吱吱地生长,看到白菜在地里舒缓地卷心,看稻谷在摇摇曳曳地抽穗,心里就痒痒的,疼疼的。那种感觉无休止的,无节制的,在他心里迭来荡去。他想,要是自己也有一块土地该多好呀!
没有人的午后,纳吉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小屋里捏泥人儿。那泥团在他的手上变幻莫测,有时,他将那泥拉成一根长条,做成了锄头的形状,有时他又把它摊成一张薄饼,一片肥沃的绿地就呈现了出来。那泥团就有了精神,有了性格,有了筋骨。那泥在纳吉的手上,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佩戴耳环,眉清目秀,微微露出的两只虎牙略显夸张和佻皮,身上穿着绣有大片田畴、犁铧、蕨草、鸡眼睛等图案的衣服。
哎呀,太漂亮了!是我吗?是我吗?秦老汉的女儿秦月从背后伸手来夺。纳吉一让,秦月伸出的手一下子握空,身子却倒在了纳吉身上。秦月趁势倒在纳吉身上赖着,两只温柔的小拳头,一下一下地敲着他的背:
你欺负我!你欺负我!
温润的软语,温柔的小拳头,无疑是一种爱情的引火线。纳吉回过身来,一抱将秦月紧紧箍住。纳吉浑身发抖,心跳加快,语无伦次。
不过,秦月却哭了。秦月哭的时候,目光刚从那掉在地上的小泥人身上回了过来。
纳吉说,你为什么哭?是我欺负你了吗?
秦月说,你心里没有我,你做的小人儿不是我,你做了好多的小人儿,可没有一个是我。
纳吉说,……没,没有的事……
话虽然这样说,可美娜的形象还是挥之不去。美娜在纳吉心里成了一道风景,一个梦想。在和秦月结婚后的许多日子里,他常常在无边的暗夜里醒来,清熬熬地一直守望到天亮。
纳吉娶亲的佳期,是秦老汉请杨树村街上的最有学问的冯怀生冯五道士择过的。冯怀生现已四十多岁,早年学富五车,懂得四书五经。刚从上海读书回来,便被枫桥国民党县党部聘为秘书。后遇解放,徐区长让人做过几次工作,让他在思想上除旧迎新,帮区里做点事。但其脑子里还有些解不开的疙瘩。一听到要给共产党做事,就摇头不干。冯怀生空怀一腔热情,看形势发展日趋紧迫,日渐萎靡。他既不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也不像街上的那些人,躲躲藏藏地做些小生意。他钻研风水、易经,日积月累,自成一家,便很让人看重。但他性格古怪,从不轻易给人做事。那天秦老汉递给他一只箍了红纸的叶子烟时,冯怀生说,你别找我。秦老汉说,我不找你找谁?在杨树村谁还端得起这个盘子?冯怀生说,我是说……秦老汉说,红包我是要给你的,你看纳吉他们两人儿,好得不行的。冯怀生说,这婚期是一定要看的?秦老汉说,不看?不看我来找你干什么?冯怀生犹豫再三,反复揣摩,开出了一张单递给秦老汉。不过,他没有要秦老汉的红包,只是到秦老汉家喝了一回酒。他和秦老汉小时候常在一起玩,常常一起上山放羊,下河捉鱼。这件事不做,他难为人的。
纳吉按寨子里彝族的风俗,请厂里拉砖的牛车将秦月从杨树村的家里迎到了厂里。秦月被人簇拥着从车上下来,四周立刻响起了噼噼啪啪、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其间夹杂着村人们高声的笑闹和泡桐唢呐呜啦呜啦的欢叫。秦月顶的是半透明的红绸,从里面可以看到人们的脚步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浮动。秦月像个木偶,在别人的牵引下,跨过小溪,走过场院,穿堂入室,最后在堂屋的乩坛前停了下来。感觉中像是执事主婚的老人执了火把,在秦月的头上转了三圈,一边转,一边口中念念有词:燎野毛,燎野毛。旁边就有人说,野毛被燎,人就乖巧了。秦月一下子羞红了脸,心里暗道,纳吉呀纳吉,我是你的人了,还燎什么野毛!幸好,在盖头的掩饰下,谁也看不见的。接着,就是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共入洞房了。徐区长也从区上赶来祝贺他们。徐区长用疲惫的手举着一大土碗酒说,干,干杯!祝你们早生贵子,百年合好!
龙凤吉日,十分难得的好期。新房里的床铺也是请村里早些年十年生了十胎男孩的张大婶塞的脚。张大婶还在绣有龙凤的新被四角,塞上四颗又大又红的枣子。纳吉在娶亲前三天,就每天用烧酒吞服师傅当年传下的生子秘方。盖头还没揭开,纳吉就一把将秦月搂在了怀里。纳吉伸出的手是颤抖的,庄重的,秦月的微笑是娇羞的,纯粹的。四目相对,双方的瞳孔里就多了个可爱的人。纳吉的两只手就开始动了起来。秦月说,又来了。纳吉说,我等不得了。秦月说,外面这么多的人,你敢!纳吉就一下子停了下来。秦月得意地笑了一下。
夜深人静。在外面送走了前来祝贺的客人,纳吉回到屋里。这时,秦老汉也早回到他的小屋的楼里,将以往大声而空旷的咳嗽压得低低的,大口大口地咂着叶子烟。春霄一刻值千金。纳吉伸出两只手,轻轻地,像托重物一样,将秦月头上的盖头往上掀起。
纳吉看到的是一张娇艳无比的脸。那张来自于秦月作为母性深处的含着春色、含着阳光、含着女人肌肤弹性而光泽的脸,一下子跌进了纳吉眼帘深处。红盖头落在了地上,纳吉痴呆了。
秦月眼里的纳吉,是一个头戴青蓝色包头、身穿黑色窄袖高领花边衣、外披黑色察尔瓦、鼻梁高挑、身材英武的小伙子。秦月和纳吉在一起多时,耳鬓厮磨、相拥相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纳吉穿上彝家服装的样子。秦月两眼含春,十分动人。纳吉说秦月秦月,我爱你。
秦月说,是一辈子吗?是一辈子。纳吉说。
十四
秦月怀上后,纳吉整天合不拢嘴。纳吉一改以往单身汉的懒散洗衣服,劈柴,不会做的现在会了,不想做的现在也做了。不长的时间,还学会做煮饭做菜。他不仅做家务,还,起早睡晚,在秦月的那一块地里辛勤地劳动:他将那生硬的土疙瘩打碎,将凸凹不平的地面整平,种菜,浇水,施肥。还从远处砍来刺柯,将四周围住,以防野猪野兔对庄稼的糟蹋。秦月已经四个月的身孕。身体失却了往日袅娜的样子,略显臃肿。秦月常常是一手摸着一天比一天大的小腹,一手擦着纳吉头上的汗,心疼而又骄傲地说,纳吉,你辛苦了。
一天,纳吉去厂里给炉火加煤。再过两天,又一炉砖要出炉了。这炉砖十分重要,徐区长还亲自来看过两次,据说是要用来修杨树村最大的一个会场。这个会场要用来开大会、搞阶级斗争。所以纳吉花在上面的功夫很多,不敢有一丝的马虎松懈。秦月整天的事,就是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忽然她想起纳吉以前曾经捏成过好多的泥人,还进过窑,上过釉,装在一只红土箱子里面。纳吉从不轻易示人,就是秦月,他也是不给看的。秦月狡黠地笑了,那只红木箱子放在柜子的高处,秦月伸了伸手,勉强可以够到,但要打开,还是十分吃力的。秦月就端了个木凳放在下边,抬起脚站了上去,伸出了手。就在那一瞬时,秦月感到肚子发紧、生疼,有些天旋地转的感觉。她腿一软,从凳子上掉了下来。
纳吉得到这一个消息的时候,脑海里闪现的第一个情景就是当年美娜给自己说过的话。他不知道,在冥冥的天际,还会有什么样的一种东西在安排着自己的来路。
秦月被送进了区里的医院,通过用药后,病情有些缓解。对病情的调理并非是一朝一夕的事。但纳吉认为,人世间再艰难的事,都有解决的办法的。秦月这个时候对一切都不知道,秦月在睡梦中,与病魔作着艰苦的斗争。秦月在看不清昼夜的时光里,作着沧桑间的沉浮梦。那梦里有纳吉穿着彝人的服饰,端着羊角,羊角里盛着他终日离不开的米酒,笑着朝她走来。纳吉那笑,黑黑的,深深的,一起一跌的,叫人迷醉,令人向往。秦月知道纳吉的无拘无束,但她也深知他内心的痛苦。他就是想要个孩子,纳吉是想孩子想疯了的。有时候,纳吉在街上站着半天都不会动一下,他准是看见街上的小孩子,在父母身边快活的样子。纳吉纳吉,你是为你自己的快乐而快乐吗?秦月问这话的时候,就是想看看纳吉心里想的是什么。可纳吉根本不说一句话。纳吉只是笑。秦月知道纳吉在最痛苦的时候也是一副笑脸。
这天,在秦老汉的催促下,纳吉穿过几个深深的巷子,问过几个坐在门槛前磨牙的老人,才在一条小街深处找到那个被称作冯五道士的老人。冯五道士坐在一张高大的脱了木漆但干干净净的太师椅上,人就小得令人可笑。冯五道士抬起头,从厚而大的眼镜后面射出一道光来。冯五道士说,纳吉,你找我干什么?春节你都不贴对联的,在外你又没有亲人。纳吉说,我想请你看的是,秦月怀上了。冯五道士说,你妻子怀上了,跟我有什么关系!纳吉说,你是叔,我叫你冯五叔的。冯五道士脸上有些挂不住,说,你是封住我的嘴,让我别说你。纳吉说,你识字多,我只是想请你看看,这女人生孩子是怎么回事?冯五道士摇了摇头,说说什么呀,这些年还是少说为好。纳吉说,这里没有外人,更何况这些话和政治没有关系呀!
冯五道士想了想说,我给你说说张仲景。纳吉说,你别说张仲景,你就说我媳妇。冯五道士摆摆手,闭了眼说,仲景的《妇人规》里说,阴阳者,一分为二也。纳吉不明白,他看着冯五道士。冯五道士说,仲景在《经脉诸脏病因》里说,女人以血为主,血旺则经调而子嗣,身体之盛衰,无不主肇端于此。故妇人之病,当以经血为先。纳吉一下子流下了泪,秦月真是可怜,为自己生儿,付出的太多了。纳吉想,秦月,如果可以,我就替你生,生三个、五个都可以。冯五道士说,纳吉,你怎么啦?你为什么要流泪?纳吉说,没有没有,你之乎者也的弄半天,我听不懂。我走了。冯五道土追出门来说,你让她来吧。
当秦月把右手伸给冯五道士时,他连看都没有看。他说,我知道你的病情。顿了一下他说,我知道要怎样为你医治。再顿了一下他说,你们都不要拿这样的眼光看我,你们以为我是乱哄人的吧。如果是这样,你们走就是。
我们没有。纳吉说,我们想要一个孩子都想疯狂了。我们希望他平平安安地降生。这孩子不仅是我个人的。你不知道我们杨树村,人人都在盼望有这样的一个人出现,他至少代表了我们的下一代人的。冯五道士说,杨树村是个不错的村子。当年我父亲就是在这里打冤家认识我母亲的。我母亲的美丽和父亲的英勇年少当然是天配一双。想来,这样的故事一定是还在那样的村里上演,只是我已经老了,对村子的印象有些淡漠。纳吉说,你多年就坐在这样一张桌子的后面。连窗外飞过的燕子或雪花都没有看它一眼。冯五道士说,我相信缘。纳吉说是的,但是我不知道这样的一种融合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幸福还是一种不幸。冯五道士笑了,他站起来,从木柜里取出几样药,和在了一起,递给了纳吉说,你拿回去,夫妻两每人三包,吃三个疗程。
纳吉和秦月回到了家,纳吉按照冯五道士的交待,将药煎了,热腾腾地递在秦月的嘴边。秦月说,纳吉,我们会好吗?纳吉点点头说,你是坚强的,你要相信冯五道士医术,我们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秦月将药汤一饮而尽。
纳吉从那只红木箱子里小心地取出一个红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一个泥孩赫然出现在面前。小泥孩子翘首抬足,天真可爱,十分顽皮的样子。两条胖乎乎的小腿之间,小鸡鸡朝气蓬勃。秦月一看,就知道这是纳吉的绝活,纳吉是在这上面化了功夫的。这泥孩的精巧的造型、手法的高明、用刀的精致,还有在煅烧过程中的用火,都是相当的考究的。纳吉什么话也没有说,可纳吉这比什么话都更有力量。那是一种何等巧妙的期盼、鼓励和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