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纳吉走出院子的时候,背后的枪就不见了。那个搞记录的年轻人领着他,将他送到老街后的砖瓦厂办公室,找到那个双手黑泥的五十多岁的老汉,说,秦大爷,你要的人,又有一个合格的了。然后回过头来,对纳吉说,我叫刘明礼,你父亲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有什么事,就只管找我好了。
纳吉回到家里,母亲也已悬梁自尽。在那一片荒凉之中,在父母的坟前,纳吉放声大哭,哭得死去活来。
纳吉在杨树村的砖厂开始上班。本来,在他是想离开这个地方,到另外的陌生的、没有往事的地方去生活,到有美娜的地方去生活。在那在他只要有一块地,有美娜,他就幸福了,他就可以过上一生一世了。这块土地伤透了他的心,这块土地让他恨多于爱。但徐区长要他留下来。徐区长说,杨树村是一个多好的村庄,我都留下来了,我都想在这个地方做点事,你为什么还要走呢?你为什么就可以走了呢?还有什么地方能够让你感动,让你为它努力呢?在这里,我给你做媒,找个媳妇,生一帮娃。那有多好!是徐区长最后的那句话让纳吉动了心,他想了想,还是留了下来。不过他提出了一个要求,他是要徐仁才分给他土地,他只想要土地。为了土地他牺牲了很多,为了土地他梦寐以求。但徐仁才再一次否定了他,说在砖厂条件要好一些,那里只管上班,有食堂,有住宿,纳吉这样的单身汉在这里是最理想的了,如果实在想要土地的话,以后分一点给他就是,这没有什么难的。
在砖厂,谁也不知道纳吉的身世。厂里面很多的青壮年,都是陌生的面孔。大家都来自于五湖四海,一样的互相不知道,互相不了解,互相的有着距离。其中也有两个是杨树村本地人,小时也曾在一起放过羊,撵过山,捉过鸟,但事隔多年,人的形容已变,谁也记不起谁了。大家一样的劳动,一样的吃饭和休息。他们在上班时,铆足了劲,最大限度地和泥和搬运。下了班则大声地说话,唱山歌,回忆往事,想笑就笑,想哭就放开哭上一阵,或者在公社的场院里去看看露天电影。生活的乐趣,多呐。
在这样的环境里,纳吉只有沉默着,因为哀伤,也因为自己不能言说的身世。他不动声色,小心翼翼。他把精力全都集中在了对砖瓦的烧制过程中。刚进厂里,他对一切都还陌生,像他这样的人,不识字,也没有什么人缘,在厂里就只能是出苦力。他参加每一池泥土的搅和,每一块砖的制作,每一窑砖的烧制。他不马虎,不怕吃苦,不怕受累。就是有一小块砖做歪了,做塌了,他都要重新返工。干完活,吃完饭,没有剿匪任务,批斗会也没有开了,夜间电影也转移了别的村庄的时候,当别人都去打牌、贴胡子、对山歌、守着火炉子吹牛谈天的时候,他就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将白天精选出来的一小团泥土,从衣兜里拿出,和得精细,揉得粘连,再一一地做成小猫小狗。他做得那样的投入,那样的有造型。他把那些东西当成是生命的再生。看着它们一个个有了生命,一个个渐渐地鲜活,他的泪水就出来了。后来,他就捏泥人儿。那些泥人儿,从他的记忆深处走了出来,面目狰狞,神色恐怖,叫人害怕。做好一个泥人,他就把他放在床头上,慢慢地看,细细地看,一看,那些故事又来了。
这一个,龇着胡子,衣着拉沓。纳吉对他的印象是最深的。纳吉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发根胀痛,毛孔发紧,虚汗直流。纳吉第一次赶尸,就遇见了这样一个人。这人是湖南人,跑江湖至少也有十年时间。十年里,以贩烟土生意为主,赚到不少钱,但也有风险,不小心这一次栽在了乌蒙山的棒客(即土匪)手里。被这里的棒客黑吃黑给弄掉了。他没有妻子,只有一个年逾七十的老娘。老娘早在他十年前离家奔生计的时候,就知道这一天迟早是会来的,所以每次出门,老娘都要给他说,要他无论如何也要回家。这次他回家了,在回家的路上,纳吉对他的印象深着呢。一般死了的人,都听赶尸师傅的话,让走就走。可是他居然不听话,别的鬼都上路了,有他还在后面磨磨蹭蹭。还是师傅用赶尸鞭醮了清油,在空中打了三个响,他才屁颠屁颠地跟在了后面。师傅说,你是怕见你的老娘,我知道,可是你总不能永远都在这里做流浪鬼,那样你娘会死不瞑目的。那死鬼做了个鬼脸,居然还有一脸的惭愧,一脸的泪水,此后一直到家乡,他都十分乖巧,不再淘气。
第二个,是一个书生,从四川来,驴背上坐的不是人,是一捆厚厚的书卷。书童在前面拉着驴,他在后面拉着驴的尾巴。从四川到云南,再要赶到京城,需要三个月的时间。书生早就出来了,一个月走了不到四分之一的路程。而包里的盘缠早就用完。像这样的路,书童跟着书生已经走了三次。这是第四次。书童早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暗自里咕噜,要是自己去考,恐怕早就考上了,跟着这样的主子,原只望主子中举,飞黄腾达,想不到现在却越来越倒霉,再过三天,就只要讨饭的命了,还考什么举!就在乌蒙山里的一个小客栈里,书童趁天还不亮,书生还在入睡,将那一袋书推倒在了畜厩里,牵着驴走了。书生没有办法,守着那一袋书哭,哭来哭去,居然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纳吉见到他的时候,看到的是一脸的皮比纸还薄,寡黄中透着擦过粉的痕迹。
第三个,是个女的。那些年头,一个十八岁的弱女子,要在外面跑江湖似乎还少见,魂落异乡那是必然的事了。女孩是个耍杂技的,不小心从十余丈的高空中失足跌下,头骨破裂而死。班主心好,出重金请冯师傅送她回家。冯师傅刚接到这一桩事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思想准备,不大愿意。冯师傅说,女人呀,煞气重,而未婚女子更是非比寻常,更何况她是凶上死呀!但主人家出了高价,师傅也就接了这样的活。师傅其实什么都不怕,他说很多话,其实都是围绕着钱转,最终的落脚点都是钱。只要有钱,有足够的钱,就什么都不怕,不想这女的没少跟师傅淘气,叫她走她偏要停,叫她停她偏要东摇西晃。有时还要挠首弄姿,和其他男尸眉来眼去。还是师傅肩上那只猫起了监督的作用。那女孩子一不安分,猫就发出凄厉的叫声,将她的魂收了回来。
……
这样的人,纳吉做了,又把它揉了,揉成一团烂泥,然后再从窗隙里扔了出去。
他对泥土的认真,让秦大爷看在眼里。秦大爷把他叫了去,和他一起吹牛,和他睡一个铺,吸一锅烟。纳吉内心里明着呐,他知道秦大爷是在看他,是在了解他。他对秦大爷更是小心翼翼,说话做事,有礼有节,滴水不漏。不久,秦大爷把他调到火炉房。火炉房是整个制砖过程中最为关键的地方。把他调在这里,是对他的重用。在这里,他就不用再赤着脚在泥池里去和泥,用不着再将那泥砖一码一码地叠放在背上,在泥窑、晒场和火炉子间疲于奔命。在烧砖的过程中,火的大小,时间的长短,煤炭的好坏,对于砖的质量都十分重要。纳吉暗暗地地揣摸这些,一边虚心向秦大爷请教。
他将泥土赋予了性命和呼吸。他在把主要工作做好之后,还不忘做他的那些泥人儿。在别人没有注意的情况下,他把那些泥人儿做好,放在火炉子里猛烧,打磨,然后再上釉。多年后,他成了整个乌蒙山区最有名的窑匠。他的一生充满了传奇。人们提起他来,真的是赞不绝口。说他当年用泥巴捏造的鸟儿会飞、枪炮会响、狗会汪汪,经他亲手烧制的埙能同时吹出几种不同的音律,说他用红泥做的女人还会暗送秋波、风情万种呢。他纳吉做的可是独活、绝活,别人种苞谷、洋芋、豆麦、白菜的泥土,别人用来筑墙、砌沟、垫路的泥土,别人看着就恶心的泥土,红的土、白的土、灰的土,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的泥土,经过他的手,就会变成令人叫绝的泥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