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纳吉在乌蒙山里流浪,三个月后,他遇上了赶尸人冯梦山。
冯梦山说,你要跟我,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胆子大,二是身体好,再就是长得丑一点。纳吉说,我应该是可以的。冯梦山说,你抬起头,看着天上的太阳。纳吉就抬起头,看着天上的太阳。冯梦山说,转动,快速转动。纳吉就看着太阳转了起来。冯梦山说,快,再快,再再快。纳吉转的速度就更快了。冯梦山说,停。纳吉就停了下来。冯梦山说,东。纳吉说指了一下太阳出来的地方。冯梦山说,西。纳吉说指了一下太阳落山的地方。冯梦山说,上。纳吉说跳了一下。冯梦山说,下。纳吉就一屁股坐了下去。冯梦山说,你小子嫩是嫩了点,不过还是不错的。纳吉在心里笑了一下,他的这一本领,当年在杨树村,他和村里的孩子们不止玩过一次,想不到居然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冯梦山让纳吉在黑夜里往坟地里取他白天放下的东西等办法,对纳吉进行考察之后,对纳吉表示满意。但冯梦山说,你首先得跟这些死人。跟他们相处融洽了,才能跟我做事。为了寻找美娜,纳吉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冯梦山说,十年了,来求我要跟我做事的人可真不少,但全都打了退堂鼓,原因你知道。你现在退还来得及。
不退。纳吉咬咬牙说。
当天晚上,冯师傅让纳吉和他一起吃饭。师傅喝酒,本来纳吉以为师傅会让他抿上几口,那样他就可以借酒壮胆,但师傅明明感觉到了纳吉热烈的目光,也看到纳吉格登格登直咽口水样子,但师傅依然是无动于衷。
月上柳梢头。银色而清洁的光辉中,纳吉稍有了一点安慰。冯师傅醉着酒,偏着头,两只脚便长短不齐地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在前边,纳吉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在后面。到了客栈的后院,一间黑森森的低且矮的小屋前,师傅用腰间的钥匙将房门打开。门轴吱呀地响了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那样的突然和清脆。冯师傅说,一共是五个,你要把他们看好,不能放走一个。
门里一片漆黑,像是一片无底的深渊。纳吉腿一软,一跤矮了下去。
冯师傅说,怎么,怕了?
纳吉嘴唇颤抖,说不……不怕。
冯师傅一抬腿,将纳吉一脚踢了进去,并随手拉上门,锁咔嚓一声被挂上了。
纳吉在那一瞬间,仿佛进入了绝望的底谷。
纳吉真不知这会儿自己是在哪里。这里空气奇冷,眼前一片浓黑,黑得糊住了自己的眼睛。他的脸,他的手,他暴露于空气里的每一个部分,接触到的,都仿佛是死者的肌肤。他嘴唇哆嗦,上下牙发出猛烈的叩击,头上的虚汗直往下流。眼里呢,眼里全是一片黑暗。耳朵里则发出轰隆的巨响。纳吉双手抱头,全身弯曲紧缩,四肢发麻,像一只炸干的虾米。
他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纳吉醒了过来。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将眼光从手指缝里偷偷地放出去。破旧的门隙里,透进了一丝朝霞。
纳吉终于过了这一关,走出了第一步,开始了他的赶尸历程。在此后的很多时间里,冯师傅还教给他很多赶尸过程中随时都用上的三十六种本领。如:画符,用朱笔在黄纸上画既像字又像画的东西,用以避邪;能左右死尸的站立功、行走功、转弯功、下坡功、过桥功、哑狗功、还魂功……纳吉学得很认真,很苦,懂得也很快。
不接触不知道,一接触了,纳吉才发觉,那些死人,有恐怖的一面,但也有善良、值得同情的一面。他和他们在一起,理解他们的痛苦,他们的喜怒哀乐。
赶尸这个行当,做的人不多,但很吃香。就云南这块地方来看,因战乱、经商、行医、求神访仙而来此者不计其数,但也因这里山长水远、环境险恶,大多是有来无回,加之自然灾害、殉情而死者就更是数不胜数。很多人在哪里死了,哪里就是他的坟地,一堆黄土,风流尽掩。能够有亲人出上钱,请赶尸人将尸体运为老家,那已是有厚福的人了。
冯师傅多年来就一直奔忙于乌蒙山区到外面各地的路上。冯师傅走到哪,肩上都蹲着一只猫。那只猫体魄健壮,行为敏捷,头部硕大,两只眼睛泛着蓝而黄的光。拜师的第二天,纳吉和师傅一起到店外的一家火锅店吃饭。纳吉夹了一块鱼头送到猫面前,师傅的筷子在一瞬间就扬了起来,只一下,就将那鱼头打在地上。把纳吉弄得面红耳赤。师傅说,这不属于你的事,你别管。纳吉后来才发现,那只猫是师傅的宝物。师傅走到哪,它都蹲在师傅的肩头。别人不能动,不能摸,不能喂。关于猫的一切生活问题,都由师傅一人料理。那猫在人与鬼间往来,在人界与冥界穿梭,冯师傅的活,靠它呢。
到了夜里,空气还十分潮湿。泥地里到处积满了雨水。天上偶尔的一点星光落在水里,水里的蛙、土裂里的蟋蟀开始鸣叫。师傅说,出发吧。那猫一弓身,箭一样地射到地上。师傅打开门,手执铜锣,口中念念有词。只听猫呜呜地叫了三声,一阵冷风过后,那几具用草绳串住的死尸,披着宽大的黑色尸布,戴着压着黄符的高筒毡帽,缓缓地出了门来。纳吉站在师傅的身后,睁大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们。那五具死尸按个子的高矮,略有参差地走出屋子。师傅说,出发吧。那一排鬼影就随着猫的后面,一跳一跳地走了。
师傅走在前边领路,纳吉在后面断路。师徒俩都按江湖规矩,脚穿草鞋,腰系黑带,头戴青布帽子,怀里揣一包黄符。师傅专捡荒无村庄的道路走,遇到较宽的流淌着水的沟,师傅就停下来,将那些死尸一具一具地搬过河去。后来,师傅才断断续续地教给纳吉一些常识。纳吉才明白,这死尸四肢僵硬,不能弯曲,走路僵直。死尸怕狗,要是村里的狗一叫起来,死尸就会到处狂奔乱躲,难以找回。死尸怕水,水一浸湿,便会訇然倒地,无法扶起。时间上,绝对不能在白天进行,必须等天黑定之后,方可上路。早晨不等鸡叫,不等东方鱼肚子发白,就要赶快找旅店住下。再有,就是不能让人看见,否则看见的人非得被吓死不可。
五年里,纳吉就和师傅一起,昼伏夜行,将这些孤魂野鬼一一送回故土。
五年里,他到处打听美娜的下落。纳吉心里,时时飘浮着美娜的影子。
七
他和师傅赶回了一批尸体,再一次来到乌蒙山里,准备接手又一批生意。那天,师傅又去会他的相好去了。师傅出去的时候,要纳吉留在旅店里不要出来。纳吉不敢出来,尽管他很想回家,他不知道妈现在情况怎么样了,不知道爹爹回来了没有,不知道自己的那头小黄马现在还在不在。但他知道这个时候是唐秃头是最为猖狂的时候。听说他重修了雕楼,召集了兵勇,每天都在操练,准备和红色共党大干一场。同时,为了储备粮食和金钱,到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说,谁要是动了他的土地,谁要是动了他的妻妾,他就和谁拼命,他要和这块土地生死存亡。纳吉知道自己一旦在杨树村出现,就只有死路一条。他就一个人躺在旅店里睡大觉。头睡大了,睡疼了,就坐在床上捏泥人儿。
他手里的那个人,还是美娜。美娜天姿秀色,让人迷醉。这次的美娜,更是风姿绰约、春光无限。这个泥人儿,作为一个少女的泥人儿,该突出的地方更突出了,该收藏的地方,却有些若隐若现。纳吉想,真正的美娜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是谁呀,把我弄成这个样子!纳吉抬起头,却见美娜已经从手里飞出,站在对面,将一头美丽伸了过来。
纳吉说,美,美娜,是你!
美娜从窗的那边飘了进来。纳吉像是迎接久别的情人一样,将两只手伸开。美娜只是把手伸给他。但美娜伸出来的那手上,长满了青色的刺。纳吉的手刚伸了过去,就被那刺剌得痛进了心窝。纳吉脸色大变,冷汗直流,两只眼睛迷惑不解地看着美娜。纳吉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美娜一脸的笑意。那样的笑自天上来而人间无,那笑自心灵来而绝非做作,那笑如蜜汁一样沁在心田而绝非过眼云烟。
美娜不回答他,却说:我漂亮吗?
纳吉为刚才的悸痛而回不过神来。
美娜又说,我不漂亮吗?
纳吉忙点点头,又摇摇头,再点点头,却发觉自己的表达出了毛病。纳吉忙张开口,说,你很美,你真的很美……的确,在杨树村,要和美娜比美的人是没有的。美娜的美,在脸上,在身材间,在歌喉里,在心灵深处。只要她一出现,一举手,一投足,美就流淌了出来。几年前,美娜还在家里的时候,还只有十三岁的时候,就有很多人向她求婚,是因为他们被美娜迷住了,很多人都向美娜求婚,每天躲在美娜的身后流着口水而魂不守舍的人就更多了。他们都是因为爱,他们都是因为太爱美娜的缘故。纳吉不敢,但纳吉曾多次被村子里的青年男人打得遍体鳞伤,原因是他常和美娜在一起。一个小男人常和一个小女人在一起,任何人都可以想象出很多故事的。
美娜说,为什么呀你?
纳吉没有说话。纳吉看着美丽的美娜,咬着牙,呲着嘴,咝咝地吸着冷气。
你不说,我也知道。美娜说。
纳吉还是不作声。
美娜说,我知道你很想,可你做不到。
纳吉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美娜,说,可我偏要做到。纳吉鼓足勇气,将美娜一把抱了起来,美娜在怀里的感觉像鱼,柔软而轻盈。
美娜伸手拦住纳吉伸过来的嘴,说,你别过来,你这样是要付出代价的。
纳吉说,我已经付出了。你看看我的脸、头和手。
美娜说,那不算。还有另一种代价,一种刻骨的代价。
纳吉说,还有什么代价?你是要彩礼吗?你是要十八套嫁妆吗?你是要八抬花轿来抬你,还是要十八匹马来迎你吗?
美娜挣扎着站起来说,你会付出你的一生。
纳吉说,我是要付出我的一生。我会一生地守候着你的。
美娜说,你不要这样,你是一个男人。对于你来说,更重要的是土地,土地,你知道吗?有了土地,你就会拥有一切。你应该为土地付出你的一切。
纳吉说,我需要土地,但我也需要你。
你不知道,美娜说。我们没有缘份。我来的目的,不是想跟你有什么,而是告诉你,我就要嫁人了。
纳吉说,你要嫁人,你要嫁谁呀?
你别问这些,你别管得太宽,这根本上就和你没有关系。美娜一捋长裙,一阵风似的走了。
美娜嫁给了另外的一个人,那是一个姓黄的银匠,从广东来的,在乐马场开银矿。有钱,还有很多的老婆。美娜是第八个。为了美娜,他耗费了整整三驮银子。那些银子,美娜并没有用,而是用来在杨树村的东头,美娜家原来地方,修了一座土地庙,供的是苗家自格鸟(阴间的地方之王)的泥像。
纳吉整整哭了三个晚上。第一晚上,整个杨树村风起云涌,第二晚上,风雨交加,电闪雷鸣,让人骇怕,第三天早上起来,村子里的人一眼就看到了,杨树叶全都失去了水分,整个杨树村上空全是一片金色。冯师傅在外睡不安稳了,气急败坏地回到客栈,才发觉是纳吉在哭。冯师傅说,你哭什么哭,你也配做男人!纳吉不理他,纳吉想,只允许你有心上人吗?
第四晚上,美娜来了。美娜说,纳吉,你这憨猪,你哭什么,你再哭一晚上,整个乌蒙山就要翻天覆地了。纳吉说,我哭我的,你来干什么!美娜说,哭瞎了眼,以后就更找不到媳妇了。纳吉说,那关你什么事!
美娜躺在纳吉的床上,一点点的展开了她的美丽。美娜温润如玉,馨香扑鼻。纳吉扑倒在美娜的身体上的时候,美娜说,纳吉,你可知道,我还是个女儿身。
纳吉像是在听传奇,说,那怎么可能,你不是早已经结婚了?
美娜笑着,可眼里却流下了泪,她说,我可是为了你。
纳吉紧紧地咬住美娜。
美娜说,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我,可是你还是要付出代价。如果你真的要我,你就会真的付出代价,令人骇怕的代价。
纳吉说,我不怕,为了你我什么也不怕。
美娜说,可是这代价很大,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纳吉看着床上美丽的女人,心旌摇动,魂不守舍。
纳吉说,是需要我的头颅吗?
美娜笑着,说,不是。
纳吉说,是要我的手足吗?
美娜说,不是。
纳吉说,是要我的钱财吗?
美娜说,更不是。
纳吉翻起身来,说,那就什么也不是了。纳吉像是一只灵猴,动作敏捷,三下两下,就进去了。纳吉对于女人,是第一次,但对这第一次的心理准备,纳吉数不清有好多个日夜了。纳吉使用出自己的全部力量,全部激情,努力地探寻,努力地扭动。美娜叹了一口气,发出了快活的叫唤,流淌出快活的泪滴。
美娜那声音先是温柔动听,像是山泉清泠的流淌,像是江河在峡谷的涌动。再后来,却像是大地的震动。一时间,乌蒙山上空风起云涌、云彩变幻、树叶飞舞,家家户户打开门,男男女女赤身裸体跑了出来,有的披了棉被,有的抱着孩子,有的还将蓄钱的罐子紧紧搂在怀里,生怕别人抢了去。这样的情景持续到美娜最后的一声大叫。那叫声音尖锐而有力,像是一把刀,在柔软细嫩的豆腐间划过。而紧接着,纳吉的哀叫则像一头殉情的公牛,粗闷的声音在大地的深处滚过,叫人皮肉都有些发麻。
一时间,时间静止了,空气静止了,大地静止了,所有的人都静止了。
纳吉将美娜身下的那一片红挂在了墙上,那血就鲜艳得像是一面旗帜。空气里霎时弥漫出了一种强烈的腥味。纳吉对衣衫不整的美娜说,嫁给我吧美娜,嫁给我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我们一起私奔,我们一起,找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过好生活,我会对你好的。美娜笑了,美娜说,你做梦吧,你吃了第一次还想吃第二次,你有了第二次还想终生拥有。
纳吉说,我要你。
这不可能。美娜说完,就像一片轻盈的彩云,在纳吉眼里飘走了。
多年以后,纳吉回忆起这样的情景,一切还记忆犹新。而每当他回忆起这样的一件事来的时候,纳吉还泪水倾盆。
八
纳吉离开冯师傅,是因为一件特殊的事情已经发生。
冯师傅是湘西叙浦人。冯师傅当年是个穷孩子,每到年底农闲时,就跟着村里人一起到云南、四川一带粮食的主产区讨口。大人孩子男人妇女一群群,背上背一个背篓,手里提一根打狗棍。每到一个村庄就分散开来,敲开一户户篱笆门,说些好听的话,说些祝福的话,说些哀求的话,要大爷大婶给点吃的,其中再编些爹死妈亡火烧房水淹地的谎言,以博得主人公的同情,往他们的娄子里多丢一点东西。到了黄昏,一个个流浪汉从四面八方集中过来,将粮食等讨到的东西交给帮主保管,到了赶集天再将这些粮食就地卖出。有时也会遇上认了真的农户,不但不给粮食还要遭一次痛骂:
你看你呀,年纪轻轻、身体好好的就当上了叫花子!老子的年龄比你大一倍,还面朝黄土背朝天刨土疙瘩!滚,再不滚我的大黄狗可不饶你了!
旁边那狗像听懂了人话,将嘴插在土里,低低地咆哮着,不一会儿,整个村庄一片狗吠。
那就只能赶忙走开,要不然会遭来更大的麻烦。
也有的有幽了他一默,说,伙计,对不起,我也是刚讨口回来,刚讨饭回来,刚要粮回来。都一家人,你总不能贼头上揭墓,你就饶了我吧!
冯师傅本来就对讨饭要粮这样的事十分反感,他有他的自尊心,遇上这样的情况,脸上就挂不住,内心里也时时被痛苦地煎熬。一次,他趁大家不注意,一个人偷偷溜出,往家里走。不料走到半路,就给帮主发觉,叫人将他捉了回来。给了一顿臭打。
帮主说,小杂种,外头养的,不巴家!
冯师傅是在野地里生的。母亲怀他七个月还劳动,一天下地翻土坷垃,不料冯师傅就提前出来了。帮主对这些了如指掌,骂起人来一点也不渗假。
一顿臭打之后,他连跟大伙去村里要饭的资格也没有了,这样的权力也给剥夺了。他被关了一段时间之后,就被安排给帮里干另一样事情:赶尸。
每个冬天,帮里的乞丐都有二三个会死掉。或者冷死,或者饿死,或者病死。丐帮讲义气,团结,人死了,大家也不觉得是件了不起的事,说不定哪一天还会轮了自己的头上。但人死了,总要给家里一个交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是千山万水,也要将尸体运回老家,让家人看看,让家人的心放下来,说,某某终于回家了。冯师傅做的事就是这,他的很多本领就是在那一个时候学成的,胆气,法术,等等。冯师傅学成后,便再一次离开这个丐帮,义无返顾,悄无声息。
赶尸这个行当,说起来令人毛骨悚然,但收入十分可观。冯师傅给主人家要价是高了些,但在这样一个时候,没有哪一家会和他讲价,全家都正沉浸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之中,恨不得马上就见亲人最后的样子,马上就抱着自己的亲人哭上一阵子,根本不会为钱的多少而和他讨价还价。几年下来,冯师傅的钱多了。他在家乡买了田地,修了房屋,还娶了三房老婆。甚至西部的很多客栈里都有冯师傅的相好。每到一个地方,冯师傅洗漱完毕,念了怯阴的咒语,就一头扎进那些女人的被窝。一次,冯师傅醉了酒,对纳吉说,他再干三年,再掐一点钱,再买上两百亩土地,他就不干了,在家养养老,过点衣食无忧的清闲日子。
师傅出事是因为他的那些财产。据说有一种叫做共产党的人,在城市把有钱人的钱拿出来给穷人,在农村则是组织一帮子穷人分有钱人的土地。他们主张的是一夫一妻制,拥有几个老婆的现象,也是不能再维持的。因为在很多地方,没有娶妻的穷汉多着呐。冯师傅家住的那个地方,那一阵子正在闹这样的一些事。还在乌蒙山区的五尺道赶着一帮子死尸昼伏夜出的师傅,听到这样的消息,立即就站不住了,毕竟那些钱是他和死鬼打交道来的血汗钱。
师傅赶回家,正撞在枪口上。那些来路不明的财产,那些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漂亮的婆娘,那些说来让人玄乎、令人难以相信的赶尸的事,更是加重了冯师傅的罪恶。等纳吉按照师傅的吩咐,将那些死尸一一地赶到目的地,和死尸的家人办好交待,赶到师傅家的时候,师傅已经死了。财产、土地全被村民分掉,房屋做了农协会办公的地点,一个个婆娘如鸟雀散。
你找他干什么?村里人迷惑不解地看着这个一事不知的年轻人。当纳吉告知这位好心的村人自己是他的徒弟时,那人小声但充满着焦急地说,你还找他干什么!你说不清楚的!
纳吉转头飞奔,按照那位村人告知的方向,悄悄地来到师傅遇难的地方。师傅面朝黄土、背对青天倒在一个泥坑里。五天的时间,没有一个人来给他的身上盖一铲土,覆一床被。正是炎热季节,师傅全身覆盖了大而绿的苍蝇,那些苍蝇上下翻飞,争来夺去。纳吉将师傅的头翻了过来,身下还蠕动白而硕大的蛆虫,一股恶臭涌了上来,令人作呕。师傅的脸已不是脸、头已不是头,而像是一个巨大破损的野蜂窝,每一个孔里都涌出粘黑浓稠的东西,都在涌动着白色的蛆虫。纳吉心都碎了,虽然在此之前,纳吉对师傅颇多怨言,对师傅见钱心黑的做法很是不满,暗地里不止一遍地以最恶毒的话诅咒师傅。但当师傅以这样一种方式离他而去时,他却一下子难以忍受。纳吉从旁边的地里抱来一块一块的土垡,盖在师傅的身上。他用这些土垡,将师傅埋葬,将坟堆垒了起来。
纳吉说,师傅,师傅,你生前热爱土地,死后还是离不开这些泥土,这下你该瞑目了。
纳吉以额触地,磕了三个头,痛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