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几乎在老厅长神思飞驰的同时,在春南站附近豪华的四星级南国大酒店里,有一个人正在吞 云吐雾。他坐在宽大的橙色高级皮沙发里,左手指间夹着一支正在燃烧的香烟,烟灰缸旁已 空了一盒精装的三五牌烟,紧靠的另一盒也只剩下三分之一,长长的马脸略显倦意,微皱的 浓眉上,三条长皱纹更明显了,豪华的单人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门口挂着“请勿打扰”的 牌子。这个颇有“大亨”风度的人是谁呢?
正是马文才,不过此刻他叫马文,他于两天前与马彪一起来到春城,隔壁住的正是马彪,登记名是“马虎”。
当他们下榻于南国大酒店之后,马文才就暗暗说道:“柚木行动开始了!”
他和马彪此行正是去完成“林叔”等人布置的“进货”计划。指标是2000公斤四号海浴因, 以及价值2000万元的玉石。整个行动代号为“柚木行动”。已通过“金三角”密电取得了关 系。
此刻,他仍在沉思中。
他没有去找春城的同学和朋友。
当年他不得已退学回家时,很多老师和同学都为他惋惜,他也曾经悲观失望过。年届而立依 然一事无成,又碰上这样大的起落,尽管他历经坎坷,也不禁黯然神伤。不过,这只是一时 的事,他知道只有一往无前的顽强地生活下去,生活之路才会不断向前延伸。因此,当初他 回家时,虽然砚山县政府根据他的情况给予安排工作的照顾,但他为了更好的照料家里,谢 绝了这个机会,而是深信能以他的勇气、勤劳和智慧把生意做好,并辅导弟妹考上他们理想 中的大学。
当时,他家在临街有两间铺子,凭着他的精明和勤劳,小有收获,但起色不大。虽然他念过 书,但没有那种书呆子气。经常与那些做生意的人接触,不免慢慢地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 他遇到一帮商人,也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赚了些钱,居然对他不屑一顾。还有一些人用拙劣 的手段暗地倒腾枪枝弹药,却极少被抓起来,他有些疑惑了。
后来的一些事加快了他价值观的彻底转变。
1985年,他因一些业务到春城,顺便去找几个在校时处得比较好的同学。他们大多成了家, 有几个还在不同的单位里混上了一些实惠的位置,不过没有几个是满足的。原来他以为自己 因做生意,可能远离了“书生”形象,没想到这几位比他还去之甚远,他们注重的只是“实 惠”——是他们所理解的那种“实实在在”的物质上的实惠。他不禁有些愕然了——中国的 知识分子传统的价值观里,一向注重“书卷气”,这种“书卷气”说得明白些多少带有“书 生”的意味,而且,应该是有那么一点“清雅脱俗”的。在春城这样一个本省的经济文化中 心,应该说这几位是最能保持这种传统的价值观的,可这位昔日在学校论坛上商谈阔论的老 同学,显然把那些东西“虚化”了。他甚至以为,自己是不适应社会了。
后来,他又来过几次,有几位那里他就没有再去,因为他替男主人那不真心的热情难受,也 为女主人那戒备的神情担心——他知道,从健康的角度来讲,身心的不愉快,不轻松是有损 于健康的。
再后来,他就不去拜访什么人了,除了办事,他就到处逛逛街景,然后呆在饭店中休息。
有一次,他准备创办一个乡镇企业——农副产品加工厂。他写好了论证报告,层层上报,最 后是经费问题卡住了,全部要他自筹。他去找在春城某分行当处长的同学,希望他能给他想 想办法,这个老同学答应贷给他50万元,但有个要求,要按他划定的规模来生产,并且贷款 的10%要返给他。销路怎么办?他提出疑问,因为生产规模已十倍于他原来的预算。这位老 同学满口答应为他打开销路。于是,他按照这同学的要求,扩大了生产规模,并在所贷款项 中给他返回了五万。可是,还没有等他生产出产品,这位老同学已定居海外,事先并没给他 任何招呼。到他来找他打开销路时,人影无踪,这下他可赔得够呛,因市场滞销,产品积压 ,他一下负债累累。后来,他从其他同学中了解到,这个同学其实早有出国打算,只是经费 不足,因此推迟。
另一个同学,在政府某厅任副处长,一副自大自负、目中无人的派头。不过据说他深得某领 导赏识,因为他在他的领导面前一向都是谦虚谨慎的小学生,而对下属则他是什么都懂的百 科全书。对上,他是有令必行,唯命是从,而对下属则只能是他说了算,他从来都不佩服那 些知识比他多的人,但他深敬那些职务哪怕只是高他半截的人。尽管他那些下属对他只是嗤 之以鼻,但据说他很快就将升任处长了。
还有几个整天在机关里喝茶看报,时而批阅个把文件,却大叫其苦,经常对他抱怨“分配不 公”,似乎国家的钱都被他这类“个体户”赚来了。他想,这几位一年到头除了喝了十五公 斤茶外没干出什么有价值的事来,却领着近三千元的工资,不知道他们所抱怨的“分配不公 ”是说他们得的多了还是少了,根据这几位仁兄的看法,自然是认为他们得的太少了。—— 这世道真他妈“不公”呀!他不禁有些愤然。
另有几位当教书匠的同学则沉缅于研究老子、庄子,或去研究西方哲学,倒是没有过多的牢 骚,大概他们也有“牢骚太多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的胸襟吧。其中几个还童心不泯, 常有一帮得意门生到家中阔论高谈,滔滔不绝地谈论那些他们似懂非懂的问题。这些年轻人 喜欢危言耸听,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什么“上帝死了!”“存在即合理”等概念;还 有那些小聪明的男生向那些喜欢自作聪敏的女孩提出的怪问题:“如果上帝是万能的,请问 他能不能造一块他抬不动的石头?”“一个人能不能同时踏进一条河流?”“飞矢是动还是 不动?”……诸如此类,无论他们持哪一种观点,他们都会旁征博引地来证实自己的观点是 对的——这些年轻人真是自私得可笑,真实得可爱。
想到教书匠家中那些象牙塔里的年轻人,他的心不免有些隐隐作痛。他想起了自己的大学生 活。
在年轻一点的一代人中,有谁能像他们这一代人那样体会到“解放”这个词的真正涵义呢? 恢复高考制度后,他们这些“老三届”真是欣喜若狂,很多人幸运地走进了高等学府的大门 ,尽管他们中不少人已成家,或经历坎坷,但深藏其中的热血并没有冷却,而且还不时会沸 腾起来。当时的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热情讴歌“科学的春天”到来了,很多的同学能把这 篇文章倒背如流。在他组织的某大学首届诗朗诵大赛中,一个身材娇小美丽的女生将莱蒙托 夫的长诗《恶魔》朗诵得如泣如诉,催人泪下,在由他发起策划、与其他高校学生会联合举 办的“春城大学生首届联欢晚会”上,更是人才辈出,很多同学朗诵自己创作的诗歌,演唱 自己作曲的歌,演出自己编导的舞蹈或小品……精选节目中,几乎都是学生自己创作的,大 多赶上或超过专业水平,这些人中已大多都成了小有名气的作家、诗人或歌唱家,这与他们 的生活经历和人生经验的底蕴是分不开的。
在那次联欢晚会上,他认识了某艺术学院音乐系的高材生高翔。高翔那时才二十出头,他那 高亢激起、深沉宏亮的高音振人心魄、荡气回肠,深深地打动了参加晚会的每一个人。
晚会结束时,由他这个总导演用匹克吉他给大家弹唱了美国乡村歌曲《故乡之路》。他那模 仿地道的美国英语,深情、舒缓的男中音,加上潇洒豪迈的风度,一曲终了,雷呜般的掌声 经久不息……
也许是惺惺相惜,晚会一结束,他和高翔一握手,就彼此喜欢上对方了。他的豪迈刚烈深沉 大度,和高翔的热忱奔放、才华横溢,使双方都觉得很投缘,他们成了至交。
在他退学回家时,高翔专门在一个清真饭店里为他饯行。分别时他祝福高翔好友高原的云雀 高高飞翔,毕业后他听到高翔留学意大利罗马专攻美声唱法,回来后在澜城音乐学院任教。 他们已经有很多年没见面了。
想到高翔,他不禁想起另一个人来,这人年纪虽轻,但热忱质朴方面很像高翔。所不同的是 这个小伙子似乎有一种异乎异常的意志力,这使他突然奇怪地感到有点可怕。在他传奇般的 生涯中,他还没有怕过什么。可是这小伙子很奇怪,他虽然没有与他有多深的交往,但他觉 得这个小伙子身上似乎深藏着一点什么,使他竟然觉得可怕。为什么他从遥远的北方来这么 远的小地方工作呢?这种事虽不多,但近几年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现在的大学生分配越来越 难,北方来南方是不足为怪的。那么,是碰巧他也是回族吗?也不是,给回族地区分配个回族学生去工作,可以说是合情合理的——对!文章就出在这“合情合理”上,人们往往容易 忽略了“合情合理”的现象,而事情又总是容易坏在那些被忽略的环节上。
马文才感慨万千,人生的机遇真是荒唐无稽啊,他们这一代人,曾经多么忠诚狂热,而如今 红黄黑各条道上都有作为他们这一代人的“行路人”。在他的同龄人中,他也碰到过一些“ 愚顽不化”的人,他们仍然坚持着少年时的信仰,默默地顽强地实践着他们不渝的价值观, 令他都有些肃然起敬,但同时他也有点可怜他们——他们也许不知道,那些身处高位的“公 仆”几次宴会就可将他们这些不要命工作的奉献挥霍殆尽。还有一些人,权欲熏心利欲熏心 ,俨然把国家的企业当作自己的私有财产,扶植亲信打击异己,不是盛行“有权不用,过期 作废”么?有时他也实在搞不清楚:玩弄权术的政客与卖弄色相的妓女到底有什么不同?因 此,当他与林恩一伙同流合污时,他并不觉得惶然,反而看作这是他们的一种生存方式、一 种“事业”。尤其就他这个人本身说来,从事此并非为那些暴利所吸引,而是彻底虚无失望 之后产生的一种报复感,报复谁呢——他不知道。也许是精力过剩吧,他觉得这种行当很适 合于他。他组织进的海洛因已达数千公斤。虽然他未曾到过“金三角”,但“金三角”方面 也都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物了。他从来不亲自带毒品,而只是去完成环节:组织进货、调 动运输网络。他组织了一个有效的运输网,那些亲自带货的人从来不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 他是这个运输网络核心的核心,即使带货的人偶而失手,离他这个策划组织者至少还有三层 的外围组织。
他知道一些人的冒险侥幸心理:他们认为偷偷干一次就洗手不干,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坐享其 成。但怎么可能呢?有的蠢货一次就被淘汰了,等待他们的是死刑或无期徒刑;有的一次成 功了,你不用去找他,他自己也会找上门来,金钱的吸引力并不亚于海洛因的毒。因此,他 这个网络基本上都能有效地运转。
在他这种冒险生涯中,他还没有感到过恐惧,因为他彻底的虚无主义使他对自己的生命在某 种程度上说只当是游戏的一个环节。盈利几百万,可以把一些爱财如命的蠢货逼疯或逗狂, 可他却只是一笑置之。他出色导演着并以残酷的心情玩赏人间丑恶的表演,并在人们的绝望 或狂喜中去挑选他的“优秀演员”。导演魔鬼的人是什么?——恶魔?他忽然觉得有些憎恨 ,那个娇小美丽的影子在他心中引起了些轻微振颤,怎么会想到“恶魔”呢?他认为他不可 能是这样一个形象,他毕竟还追求那些不可多汲的真挚友情;他虽然为许多人赚取了上千万 元钱,但他认为自己从不贪财,还可以说是“超然钱外”的。
他很赞赏“金三角”的那些“同道”,他像他们中许多人一样,虽然经营此道,但没有染上 丝毫的毒瘾。他从心里看不起那些沉缅于毒瘾中的行尸走肉,虽然他靠这样一些人来赚取巨 额利润,但他认为这些意志薄弱,道德沦丧的家伙只配加速灭亡。他从不打算尝试这些白粉 ,但他并不难理解这些人会着魔般去吸食这玩意——魔鬼总附身于那些意志薄弱,精神空虚 的人。马彪有轻微的毒瘾,因此,他对他的看法不像其他人那么肯定,他肯定他的勇气、枪 法和忠心,但他认为他办不了大事。当年他在缅甸惨败的教训之一就是有几个同伙意志力太 差,猛狮带绵羊,不败只能靠幸运!那么,今天活动在平远街的这伙由他指导的武装呢?他 认为不过是一伙亡命之徒、一群乌合之众。他知道这些人除了为钱卖命之外,没有更多的内 容,因此不免有些意兴萧索之感。
可是,一个影子又袭上他的心头——这个马龙究竟是什么来头呢?
十四
平远镇党委办公室分来一个年轻的大学生,名叫马龙,回族,毕业于中央民族学院历史系。 据说他主动要求来云南工作,并希望研究民族习俗、历史等,被分配在砚山县民委,根据有 关政策及他本人的要求,他将在基层——平远镇工作三年。
马龙报到后,立即投入了紧张的工作当中,而且经常下乡调研。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已 跑遍了平远镇十个行政村,并根据他调研的结果,对几个山区村的经济发展呈交了书面计划 ,深得县委有关领导的肯定。有的计划已在实施当中,如山区的兴修水利及作物布局等,并 在壮族、苗族村寨中扶植了几个药材种植示范户。
由于他工作热情主动,加之他为人热忱忠恳,很快消除了人地生疏引起的隔阂。尽管一些地 方势力不断作祟,但他基本上还是打开了工作局面。年轻的同事发现他宿舍的灯光总是很晚 才熄,他说在研究一些民族习俗和历史,进展很慢,而一大早,他就起来锻炼身体。以豪爽 耿直的性格,他很快在当地交了一帮朋友,有平远中学的老师、学生,平远街上的摊贩、山 里的村民等,到周未或赶集时,这些人喜欢到他那里去坐坐,喝上一杯茶聊聊。
他有时也到平远中学去和老师、学生们打打球。一些学生也常到他那里去请教一些问题。其 中有一个叫纳彩芸的女生去得比较勤,马龙很欣赏这个勤学好问的女同学,回想到与她的认 识,就不禁有一种哑然的温馨。
一年前,马龙到砚山县去报到,根据有关人员的安排,他由玉溪——通海——建水——开远 一线到达砚山。
在通海,他游览了秀山。秀山位于通海县城南隅。南宋开禧元年大理国主段氏在此初建启祥 宫,之后,元代高僧东岩又主持建立了辉宏壮丽的涌金寺,成为滇南著名古刹,后又建了清 凉寺,明清时期又相继建起了万寿台、普光寺、紫光阁等寺宇,寺庙楼宇掩映于山上万绿丛 中。山上白石莒宫、清潭小溪,林木葱茏,曲径通幽。在盛夏季节,城中炎热沉闷,而山上 则微风习习,泉水清纯甘冽。登临涌金寺绝顶处,俯视通海县成廓、眺望杞麓湖,山色湖光 ,相映如画,令人心旷神怡。山中各种花草、蕨类苔藓、红黄蓝绿、交相辉映,宛如点彩派 大师笔不浓重艳丽的名画,而高大的乔木,枝叶繁茂,华盖亭,果然不愧“秀甲滇南、冠冕 南州”之美称。
通海县城规模不大,使马龙印象最深的是大街小巷到处都有卖匕首的人。晚上,他走在街上 散步,突然,一个人迎面走来,在他面前停下,哗的一下从衣服内抽出一把两尺多的短剑, “格要剑?”说着已将剑尖指了过来。“不!不要!”马龙边说边往后退了两步,转身便走 。那人还在后边吆喝着:“是宝剑呢!削铁如泥!”“留着自个儿用吧!”他回了一句。
越往南走,气候越炎热,到了建水,这里的炎热程度已超过北京了,远不像春城那样凉快。
但建水这小城很有它自己的特色。
建水是滇南的历史文化名城,在元朝泰定二年即在城西北隅建起了文庙。明清两代又仿山东 曲阜孔庙进行扩建,形成占有地114亩的规模。明朝时叫做建水移设临安府。城西5公里处的 双龙桥,建于清朝,由乾隆时期的三孔和道光年间建成的4孔连起来合称17桥,该桥是1956 年定的全省第一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建水坝子属于间断热的低海拔坝区,这里物产丰富。盛夏时节,满街都是石榴,绿皮的甜石 榴、红皮的酸石榴,个大饱满,扒开的果里,白中带红的籽粒晶莹剔透,像一颗颗耀眼的琥 珀、珍珠,看着是那样的可爱,使人不忍吃,甜的甘甜如饴,酸的酸甜可口,马龙还从来没 有吃到过这样色香味绝佳的上乘水果。还有红红绿绿的辣椒、火红的西红柿、白色的莲花白 、嫩绿的各色香菜,以及叶形椭圆、色泽葱郁的东洋菜,看得马龙目不暇接,有些东西他根 本叫不出名来。
在城的一边,还保存有建水人称“小天安门”的城楼。高大的城墙上,楼宇飞翘,静中寓动 。楼的正面有“雄镇东南”四个苍劲古朴、板正雄浑的大字。另一侧有“飞露流云”四个行 草书就的大字、亮丽遒劲、恣肆飞动。
马龙在建水停留了1天,其间,他去参观了燕子洞。
燕子洞位于建水东20公里,处于群山环抱的峡谷间,洞内外有成千上万只燕子飞来飞去。洞 旁林木繁多,下得洞底,清凉了许多。
洞底有河流经,可以行船。游船上多是年轻人,船行河中,缓缓前进,讲解员介绍着沿岸景 点。河流两边的钟乳石形态万化千变,光怪陆离,洞顶不时传来燕子的呢喃,几个游客在兴 奋地谈论着:
“哇,好壮观!”
“啊,那是什么?”
“咦!怎么看不见燕窝呢?”一个游客打着手电筒在寻找。
“听说燕窝是琼浆筑成呢!”
“呀!我尝到了燕窝!”一个女孩惊喜地叫,紧接着又说:“怎么是苦的呀?”
拿着手电的游客将光打到她的舌头上,“哈哈哈,你们看,她的‘燕窝’是什么,是‘燕屎 ’吧?”旁边几个人一看也跟着笑起来。
“呸!”那女孩忙往外吐,要了水漱口。
……
船行到尽头时,河水轰然鸣响,游客们上了岸,发现是一个小坝,通过小坝发电来供洞内照 明,河流通过小坝后流进更深的洞里去了。
小坝的岸上,是一个空间的洞内厅,布置着一间舞厅,舞厅旁有灯光喷泉,舞厅里放着轻漫 的舞曲。经过舞厅走入上层的洞壁,随角度的不同又是另一番景象,钟乳石经过千万年的变 迁,形成了一件件精巧的雕塑,但一切又是那样浑然天成,没有丝毫雕琢的痕迹,大自然的 造化真是神工鬼斧,超妙绝然。
第二天早晨,马龙上了建水开向开远的班车。
天气晴朗,空气清新。
车出建水,只见朝阳中的群山,山头披着金色的霞光,平缓的山坡与坝区交接处,轻雾流岗 ,将坝区周围的小村庄掩映在一片淡淡的云雾中,若隐若现,确有一番飞露流云的意味。
客车隆隆东行。
突然,车门口传来一阵吵骂声。
原来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胡子在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大胡子在争吵,两个人面红耳赤地在叫骂 着什么,旁边站着几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惶恐地挤在一边。
眼看就要打起来了,马龙冲上前去劝架。
只见小胡子嗖的一声拔出一把匕首,马龙忙搂住他的肩说:“兄弟,使不得!算啦!快收起 来!”并对大胡子说:
“不要吵了,出门在外,相互让着点算啦!”
小胡子居然听话地将刀子收了起来。
这时,司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将车停了下来。大胡子又大骂。起来,小胡子也站了起来 叫骂。那大胡子突然弯腰在地上捡了一块东西就打将过来,小胡子将头一偏,正巧打在了站 在后面的马龙的太阳帽上,随着旁边女孩子一声:“啊!”的尖叫,东西已滑落地上。
“咦?怎么不疼?”马龙暗自问道,一看之下,不禁哑然失笑,是一块大西瓜皮!而那尖叫 的女孩则在用手扣着眼睛,脸色苍白,瑟瑟发抖。马龙轻轻对她说:
“别怕!没事了,你看。”
女孩一看,不禁羞红了脸,苍白的脸一下红到耳根,秀丽的脸庞顿时娇艳如花。
马龙不由得怦然心跳,这时,车已开动了,他马上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到开远,他渐感到气氛不太正常,居然有人半公开的贩卖海洛因——当地人叫“药”,曾有 好几个人拉着他问:
“小兄弟,要不要‘药’?”
“大哥,想买点‘药’吗?我这里的价格最便宜的啦!”
砚山县。
民委的同志热情地接待了他。
在他下乡之前,砚山县委的领导还专门找他谈了话:“小马呀,你主动要求到基层去工作, 我们是很支持的,也很赞赏。年轻人嘛,下去锻炼锻炼好。不过你看,平远地区形势复杂, 工作难以开展,是不是到别的地方去呢?”
“不能呀,我已听说那一带的大致情况,民族众多,分布广泛、很有典型性,这符合我的研 究项目。况且我也是回族,争取能够开展一些工作,主要还得靠领导和同志们支持帮助。”
县委领导赞许地点点头:
“你去也好,不过工作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主要是要搞好团结,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 ,多与民委的同志联系,也可以给我们反映。你年纪轻轻,个人的安全要多加注意!”
马龙没有在民委呆多长时间,很快就到平远镇党委办公室去报到。
条件是艰苦的,只有一间狭小的宿舍,方便的是机关里有专门的回族食堂。他领了一张木床 、一套桌椅和一个简易书架,将宿舍安置起来,终于能勉强安下身,他也就满意了。
基层的工作千头万绪,难度很大,还有存在于这一带的特殊的原因,气氛总是显得沉闷。他 到了之后,不巧又是连绵的阴雨,机关里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他不禁有些沉重和阴郁,怎 么打开工作局面呢?
这天是赶集的日子。集市快散了,他在街上漫无目标地转悠。很多的人,很多的景象,都是 他所不熟悉和难以接受的。好些粗野的叫喊,放肆的大哭,使他这个还带着学生气的毕业生 难以认同。知识意识到肩负的担子,才多少有些释然。
小镇虽然繁华,但更多的是叫骂和哀叹,已失去了往日曾有过的开怀大笑和友好的招呼。机 关里的同事对他摇摇头:“乡下的小镇就是这样嘛,没办法。”
集上,行人已渐渐散去。
阴郁的心情,沉重的步履,马龙低头在集上踱步。
“嗨——!”突然,耳边响起一声亲切的呼唤,他抬起头,眼睛不由得一亮。
眼前的一个亭亭玉立女孩,一袭纯白耀眼的连衣裙,红扑扑的脸上两只大眼睛含着笑意,小 巧的微翘的嘴角旁两个小酒窝也甜甜地在笑,两手捧着一本书,抱在胸前,在这样的环境中 ,仿佛是一种美丽的梦幻。马龙还没有回过神来——
“不认识我啦?”女孩又笑问道。
“啊——你是车上那个被西瓜吓晕的女孩!”马龙想起来了。
“谁吓晕呀?你才吓晕呢!你在这干嘛?”女孩声音既温柔又悦耳,仿佛燕子的呢喃。
“你猜猜看,对了,你又怎么会在这里?”马龙对她在这里的出现同样感到疑惑。
“我本来就在这里嘛。我猜猜看,嗯——你是暑假来这里玩的吧?”女孩显然把他当作在校 的学生了。
“哦,你猜得不对,我是分配到这里来的。”遇到这个女孩,马龙心情顿时好起来。有意跟 他开开玩笑。
“真的?那么你是刚分配来的大学生。可是怎么会来这里呢?你是北京人吧?”
“不是,我是来这里工作的,就在镇党委办公室。你有空来玩吧。”
“好的,再见!”女孩说完,缓缓离去。
马龙回到宿舍,心情很兴奋,给家里写了封信,由于工作上的需要,信是通过省里有关人员 转的。然后,又按规定的格式,给省里写了一个报告,大致述说了一下报到以来的情况,并 草拟了下一步的工作计划。写完,思路也清晰了,拿起来看了两遍,觉得满意了,点起火柴 将计划烧到撮箕里。看表,已是深夜十二点了,洗了脚,靠到床上,拿起彝族史诗《洪水泛 滥》翻阅起来。
可是,翻过几页之后,他却什么也没有记住,一个影子跳到他的脑海里。
嗯,真想不到在这里会遇上她,她是谁呢?看来是个中学生。
他觉得滇南人讲话比春城人讲的难听憧,尤其,女的讲话更难听懂,声调极像唱歌,他得请 他们讲慢一些才能听清楚。没想到,在这里碰上的这个女孩,普通话发音标准,而有点特别 的南方味,非但没有减少她语音的动听,反而更增添了一种别致的情趣。
马龙又想起厅长的嘱托,边防总队总队长及其他有关领导的安排。从近一段时间来看,问题 是很严重的。平远公安局同志压力很大,而自己的身份又无法公开,也不好直接与他们联系 。这不,连名字和履历都用新的,得适应新的身份。这对他这个警官大学的毕业生来说不是 问题,况且他兴趣广泛,勤奋好学。做到符合新的履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最根本的问 题是从理论走向实践,完全没有纸上谈兵的功夫,而是需要脚踏实地的工作作风和一丝不苟 的工作态度,并且需要的是一种使命感与责任感以及与此相应的献身精神。
怎么去调查犯罪分子的罪证呢?
下乡!这是个好办法。在基层工作的同志经常都下乡。人在基层,接触和碰到的多半都是实 事,本来基层就是解决实际问题的地放。
这一带的犯罪分子似乎有恃无恐,他们都不完全隐藏他们的劣迹恶行。难就难在掌握他们具 体的罪证,尤其是幕后操纵者首恶分子的罪证;这些家伙隐蔽得很深。至于那些贪婪的暴发 户,则充分印证了“最贪婪的人是最愚蠢的人”这个道理,他们居然明目张胆地背着枪在街 上晃来荡去,看来,人性的自我膨胀欲在这些人身上特别突出。他们通过去摧毁别人的尊严 来满足自己的欲望。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呢?其实不过是他们内心自私狭小,自卑的一种 极端表现——盲目狂妄、骄横自贪。这种膨胀最终只有一个结果——爆炸了他们自己,污染 了文明世界。
在人类的生存史上,正义与邪恶始终是一对主要矛盾。正义的力量承认和肯定绝大多数人生 存的价值观,肯定人生是一个积极的过程,犹如自然界的万物,只要有生长的合适条件,能 完成自然赋予万物的美丽的生命历程。清澈的河流,峻逸的山川,茁壮的幼苗,怒放的鲜花 ……自然、健康的总是积极的、美好的。而邪恶势力总是否认多数人的生存权利,自身狭小 的利欲在他们心目中比宇宙还大,他们从来没有顾及更多人的生死;文明,对这些人来说, 不是修养,而是一个幌子,一个浮饰虚荣的招牌;自大的盲目使他们在毁灭人类的同时,自 行堕落到了魔鬼的怀抱里;他们有时以神灵蒙人,可是在他们的心目中,从来没有过神明, 有的只是欲望——各种邪恶的,疯狂的欲望,埋葬他们的也正是这种欲望。
马龙浮想连翩。显然,他对有些问题的看法还不成熟。但他对自己的信念坚定不移。
第二天一早,他向书记谈了自己希望下乡看看的想法,书记连声说:
“好!好!你有这个想法很好!前段时间考虑到你刚来,先让你休息休息,熟悉熟悉情况。
这样吧,过两天,你和老李就到一苗族村寨去看看。”
马龙和老李走在山间小路上。
盛夏酷暑,山下,连穿着衣衫都觉得热。山上则凉快多了,甚至还微微有些凉意,得加上外 衣。
老李是一个40多岁的村干部,朴实热情。他知道马龙走不惯这样的山路,因此很耐心地关照 他慢慢走。他们要去的苗族村寨离镇政府有40多公里,不通公路。他们走了3个多小时还在 半山腰上。
两人边走边谈,很快就熟悉起来了。
老李很喜欢这个能吃苦的年轻人。现在许多年轻人总是尽量逃避下乡,而他却主动要求下乡 。况且,这个年轻人不像那些刚毕业出来的大学生那样趾高气扬,不知天高地厚,而是虚心 诚恳很尊重他们这班泥腿子干部。
翻过几个山头,树林渐渐浓密,地上的红土已被厚厚的腐软覆盖。高大的恩茅松是这些山林 的主人,低矮的灌木下是各种小草。山林里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气息。
山高林密,山野空旷,但时时有鸟雀的欢叫在林间响彻,给这渺无人烟的旷野传递着生命的 信息。
山与水总是以人的心境而变化。如果你内心喜悦,即使是灰蒙蒙的雨天,也会变得别致可爱 。如果你心情忧郁,那么,风和日丽,阳光灿烂也会觉得惨白刺眼。
此刻老李似乎有些沉重,默默地走着。忽然,一阵凄凉哀婉的芦笙声音传过来,在这苍茫茫 的山野间,好似发自遥远苍穹的深处。乐音如泣如诉,时断时续,萧瑟苍凉,回转往复。仿 佛在诉说着一个幽远古老的传说,又仿佛向上苍倾诉人间的孤独与苦难。
走在前面的老李不由得叹了一声。
“老李,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么?”马龙不解地问道。
“你到那里一看就知道了唉!”
转过一个山坳口,看到了对面山顶下零零落落住着的七八户人家。
“小马,你看,我们今天就到那个村子。”
离村子还有半里多,老李从林中捡起两根棍子,递给马龙一根,“接着!”马龙把棍子接到 手上,还没问用来干什么,就听见一阵狗叫声传来,转眼间,三四条狗已窜到了眼前。
两人边用棍子挡着边往前走,老李已放开喉咙喊道:
“陶老倌,还不出来招呼你这些宝贝!”
“哈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从一间破屋子传了出来。跟着走出一个老人。大声吆喝着: “原来是你这个老宝贝来了。要招呼,要招呼!大黑,阿黄,还不走开,你们的老宝贝也 不认识了!”
那些狗听到主人的吆喝,让到一边去了。
老李已来到主人跟前,看他的岁数有五十多岁,脸上爬满了皱纹,纵横交错,头发多半白了 ,两鬓霜雪,身板结实,神情开朗,打满补钉的衣服上沾满了油污,袖子和裤筒上还漏了两 个洞。他看着马龙:
“哈,老李,你是带儿子来相亲吧,来得好!来得好!我们这苗寨虽然穷,可漂亮的大姑娘 还是有的,这次你们多住几天吧,慢慢相哈哈哈……”
老李忙对他说道:“陶老倌不要乱耍贫嘴,这是县民委的小马同志,在我们那蹲点。这次跟 我来你们这里看看。”又转身对小马:“小马,山里人爱开玩笑,你别在意,这位大叔叫陶 万里,今晚我们就住到他家。”
马龙忙说:“没关系,没关系。”
三个人走过一片包谷地,来到房屋前。房子由三间组成,没有围墙。院场连着旁边的菜地, 中间的房子半截土墙外有一些茅草,显然已有些岁月,房顶上长着厚厚的茅草,有几处旧的 地方长着一层厚厚的碧绿的苔藓。也许是防备夏天多雨,好几处是刚用新茅草补过的,木椽 子新旧相间,有些旧椽已朽了,房间只是用木板粗略隔成三部分,中间部分即是堂屋,旁边 两侧的房子是用木头搭起来的,上层放上些干草杂物。牛圈,猪圈和羊圈。房子后面即是山林。
陶万里将两人一直领到堂屋里,一个大灶占了房间的三分之一,有层东西“呼”地一下飞起 来,原来是成百上千只苍蝇,满屋子乱飞。
灶前是一个大大的火塘,火塘两头垒了两块砖、砖上架着两条钢筋、上面放着一只黑黑的烧 水壶,火塘中的木柴还在燃着。
三人一走进屋,陶万里就从地下挪过两只草墩让两人坐下,并随手将火凑上,坐在了半截木 头上。从火塘边摸出一个塑料袋,抓出一把草烟丝,递给老李,又从衣袋里摸出一根瘪了半 边的金沙江香烟递给马龙,马龙忙摆摆手:“不会不会,谢谢大叔。”
马龙从书包中拿出毛巾,对老人说:“陶大叔,请借脸盆用用。”
“哦,想洗脸等一下水开了再洗,洗热水吧,你们走了一天走累了,担心会着凉的。”陶老 人说道。
这时走进两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看到两个人,叫了声:
“李叔来啦!”说完躲到一边去了。
老人吩咐道:“桃花、杏花,给李叔和这位大哥倒个洗脸水。”
两个女孩应了一声,不一会就在两人面前放了一个盛满温水的黑乎乎的盆。
老李说:“小马你先洗吧。”
马龙还想让一下,老李拉着他的手说:“快趁热洗吧。”
天气将晚,桃花和杏花已做好了饭菜。这时从外面走回一个男孩,赶着一群牛、羊和猪。老 李走出去叫道:
“阿四有没有把羊留在山上?”
“没有。李叔来啦。”男孩回道。
饭桌是一张篾桌,就摆在火塘旁,老人的老伴也回来了,老李问道:“老大、老二、老三呢 ?”
“去守那帮狗崽。哼!那群狗崽前两天把下村老七家的两头牛和十头羊抢走了,还扬言,谁 去要打死谁,天不长眼了!”老人愤愤然说道。
“老头子,快请这两位同志吃饭,提那些事干什么!”老大娘说道。“啊,对,不提这些, 老李、小马同志,来来来,坐下吃饭。”
说罢将两人让到桌旁,给碗里添了米饭,而其他人碗里则是包谷饭,饭桌上摆着一小盘牛干 巴,两个大土碗里盛着炒土豆,酸咸菜,一个盆里放着青菜汤,几个小孩低着头吃饭,老人 给老李倒了半碗酒,又将大部分牛干巴扒到马龙碗里,对两人说:“将就点吃吧,山里没有 什么东西,小马同志,你不要客气。”
吃过晚饭,没等老李开口,老人已说道:“说正经的,你们两个这次下来有什么事吗?需要 我做些什么?”
“我们正是为老七家丢牛羊的事来,想去具体了解一下,看看能不能解决,”老李说。“唉 一!”老人长叹一声,“你们也不用去了,我知道你们管不了的,我们的开山炮(一种大力 火药枪)也唬不住他们,你们两根棍子怎么对付他们的机枪、冲锋枪?我知道你们的难处。 这几天,附近几个村寨已组织起来了,轮流在山寨周围路口把守,在这大山上,那帮混蛋也 不敢怎么样。等会我把情况向你们讲一下算了。”
老李苦笑道:“也只好这样。”
原来,前两天老七家的小孩到山下去放羊牛,结果被几个年轻人将两头牛和10只羊强行赶了 去,这些人是双枪女霸王马芳的手下,一旦被他们抢走的东西,通常都是有去无回。这样的 事在这一带是习以为常了,镇党委和政府呢,反映不上来自然就无法管,反映上来了也只能 下去了解一下情况,要想解决是不可能的。附近的老百姓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也将火药枪 、弩箭集中起来,成立了上千人的联防队,昼夜放哨换着在山寨周围巡逻。因老李常下乡, 也深得老百姓的信任,否则他们早就被堵在山腰下了。
老人忽然向马龙问道:
“小马同志,你是大地方来的,你说说看国家怎么会让这帮人发着昧心财,还到处坑害人? 国家到底管不管?”
马龙说道:“大叔,我也不是什么大地方来的,只是在京城读了几年书。您说的这些事情; 上级主管部门可能还不太清楚,或许是一时管不过来吧。但我想,国家是不允许这些人胡作 非为的。不是有句老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么,国家肯定会管的。 ”
“对,我也想国家是不会不管的,这些人迟早要得到报应,”老人说道。接着又问:
“小马同志,你说你老家也是山区,你们那里生活过得好吧?”
“也谈不上多好,比以前是好了些,不饿不冻,算是过得去吧。”
“那也比我们这里过得好啊,对了,老李,陶老五家的救济款有没有批呀?他家去年收成不 好,正等着钱买粮吃啊。他老八都上不起学了,下个学期就不去念书了,唉一!”老人又是 一声长叹。
“我们回去再想办法帮他解决吧,这个时候正是青黄不接,一定帮他解决一点。六天后正是 赶集,你叫他来一趟吧。”老李说。
第二天,他们到附近几个村寨转了转。很多人家的境况比陶万里家还清贫,尤其是一些烈士 家属。主要劳动力在对越自卫还击战中牺牲了,留下老弱病残,真是不忍目睹,在山上这个 季节包谷还没有开花。顿顿青菜面糊将人变得黄皮寡瘦,这些穷苦的人都在忍饥挨饿。小马 虽然是经过专门训练的人,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第四天,他们告别陶万里老人。几天相处,使马龙对这个开朗乐观的老人很有好感,看到马 龙调查回来心情沉重,老人还宽慰他说:“山里人,苦惯了,大家相互帮着点,还是活得下 去的,小伙子,不用担心。”而老人对马龙同样的有好感,他觉得马龙这个年轻人很实在, 山里人就喜欢实在人。
“大叔,多保重,赶集时到我那里来玩。”
“陶老倌,有空下来玩。”
“两位慢慢走,老宝贝。你可要走慢一点啊,小马同志走不惯呢!”
回到镇里,马龙已疲惫不堪,但他还是写好了调查报告,才休息。
第二天上午,开会研究老李和马龙关于山区特困户救济问题的调查结果。因主要的几个负责 人意见分歧定不下来,最后在老李的坚持下,同意给十几户烈属救济款但一时还没有落实。 马龙首次参加会议,也不好说什么,会后,他问老李:“老李,陶老五家的救济款怎么办? ”
傍晚,马龙漫步在镇政府外面的田间小道上。
虽然,在山上那几天他的调查取得一定的进展,可调查的结果也使他感到问题更加严重。
田野的空气格外清新,使他沉重的心情稍有缓解。
转过一个小丘,青青草地上掠起一朵红云。“嗨!你怎么擅闯禁区,到我的领土上来啦?你 怎么骗人?前两天我去找你怎么找不到?”原来正是被西瓜皮吓晕的女孩,一身火红的连衣 裙外披一件白夹克裳,正在草地上复习功课,旁边不远处是平远中学。
“啊,对不起,你究竟需要我回答哪个问题呢?”
那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又抬起头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真的是到这里工作吗? ”
“我叫马龙,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去找谁呢?蒙我的吧?”
“骗人是小狗!明明去找过你,你到哪里去啦?”
“我前两天跟老李下乡去了,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你猜猜看?”。
“噢,名字也可以猜?你总不叫什么阿花啊,小草之类吧?”
“纳彩芸!”
“对,归纳的纳,彩色的彩,芸啊是草头下面一个云彩的云,记住了吧?”
“哦,纳彩芸,好名字!好名字!你是这儿的学生吧?”马龙指着平远中学的方向问道。
“是啦,你来我们学校玩吧,听说今年还分来几个大学生呢!”
“还不开学你们就上课啦?”马龙指着草地上的一堆书问。
“哪儿的话!离开学还有十多天呢。我家就在旁边,你看那就是我家!纳彩芸指着学校与政 府之间的一栋房子。
“哦,你家离我们不远。”
“就是哎!可以向你请教几个问题吗?”说着已拿出一本书来。是海淀区出的高考复习指导 丛书语文。
“《红与黑》的作者是谁?”
“你这是考我呀?”
“不——是!我真的记不得,快告诉我。”
“法国作家司汤达。”
“……《人间词话》的作者是谁?”
“清朝王国维。”
“他好像提到一个人生三种境界,是哪三个境界?”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 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澜珊处。你现在是在哪个境界?”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大概就是这第二种境界吧。”
“哎,你倒真的有点憔悴呢,你好像很多愁善感?”她从他眼帘深处发现了隐藏的忧郁,在 他平醉的眼神衬托下更显一种淡淡的凄惋,可是不细看还很难发现。
“可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多愁善感!”
“谁是小孩子?你不要倚少卖老!譬如说你明明是年轻人,偏要充老,这就不叫倚老卖老, 而叫倚少卖老。明白了吧”?她狡猾地一笑,把头歪向一边,可亲的脸庞更加动人。
“你怎么就走了?还有好多问题呢。”
“改天吧,再见!”
马龙一笑,转身走了。
田野里留下纳彩芸一个人。她叹了口气,坐下来,拿起一本书翻翻。放下,又拿一本书回翻 ,放下。
最后她恼火地“哼”了一声,双手托着下巴,出神地望着天边不断变幻的云彩……
平远街的集市尽管偷盗的现象很着普遍,可是人群依然拥挤不堪。
马龙坐在办公室里,等着协助老李发救济款。
十点钟左右,摸进来一个中年人,背着一个背篓,衣服破旧不堪,在门口望望,问道:“同 志,老李在吗?”
“老李有人找您!”马龙向隔壁叫道。“哦,陶老五,你来啦,来来来来,先坐一下。”老 李的声音已响起来。
马龙跑出来一看,老李已出来招呼陶老五了。马龙泡了杯茶给陶老五,陶老五马上站起来双 手接过,老李说道:“这位是民委的小马同志,小马,这就是陶老五。”
“老李,我家的救济款落实了吧?”
“啊,落实了,落实了,批给你八十块钱,你先拿去缓过这一段时间再说吧。”老李说着递 给陶老五一个牛皮纸信封,陶老五颤抖着双手接过,嘴里不住道谢,将信封小心翼翼地放到 内衣口袋里。
陶老五走后,马龙疑惑地问道:“老李,陶老五的救济款真的落实了?”
“唉!落实什么,可是他家已揭不开锅了,我先给他接济点吧!”
马龙的喉咙有些发热,他知道老李的家境并不宽裕,老李的家在山区,也只是勉强能维持温 饱而已,基层的工作真不容易啊。
下午集市快散时,马龙出去到集市上走走,远远看见一个人蹲在墙边,旁边放着一个空空的 背篓。走近一看,正是陶老五,他正愁眉苦脸的哀声叹气。
“咦?陶大叔,你怎么没有去买粮食呀?”马龙上前问道。
“唉——!我真是命苦啊,今天一到集上,买粮的地方人多,我想挤进去买,结果等挤到前 面的时候,一摸钱,没啦,唉,叫我怎么办?”
“哦——?怎么会这么糟糕呢?”马龙也感到难办,这鬼地方怎么乱到这种程度,这些小偷 别人的救济款都偷,简直可恨!
可是,不能再去麻烦老李了。
马龙摸一摸,还好带着钱,他掏了出来一共有三十元,用双手递给陶老五,说:“大叔你先 拿去买粮食吃吧,先度过这两天再想办法。”
“不行不行!怎么能拿你的钱呢?小马同志,快收起来吧。”陶老五连忙摆手。
“嗯,这样吧,你先拿去买粮,算我借给你,等过一些时间,你有了钱,再还我,好吧?” “这怎么行呢?这怎么行呢?”陶老五还犹豫不决。“别客气了,大叔,算我借给你!”
“好吧,那可太谢谢你了,小马同志。”陶老五迟疑地接过钱,迈着蹒跚的步伐向粮店走去 。
马龙沉思着,走向田野。
水稻才刚刚扬花,玉米已开始长出带红胡须的小苞,地上田野中那些漂亮的小洋楼,他想到 那些山里人。
真是天壤之别啊,隔了这么一段距离,生活水平的差异是如此之大。
是什么原因呢?一些领导一开口就是“历史的,具体的原因”等等,仿佛有这个充足的理由 ,那些不公正的现象也就合理了。在当今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很多农村的面貌发生了根本的 变化,如天津的大邱庄,近一点的玉溪市郊,大理市郊等地农村,老百姓真正靠勤劳致富, 不说达到小康水平,但也远远超过了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艰难生活。而在相当一部分山区,交 通、自然条件等因素限制的确很难发展,但最主要的是很多朴实的老百姓养成了依靠国家, 依靠政府的习惯。在我们为人民服务为宗旨的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国家和政府人民有依靠感和 信赖感,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很可喜的事情,而且,在国家需要人民做出牺牲的时候,人民 是毫无保留的,像那些山区里的烈士家属,为保卫祖国,他们献出了宝贵的儿子,年轻的丈 夫,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可是个别地方领导干部,没有为他们朴实的人民设想解决温饱问题 的方法,而是将心思用在权与利之间的角逐,而人民依然老老实实地相信他们,等待着他们 的照顾,这简直是一种悲剧啊。
他又想到老李,这个在基层默默无闻,踏踏实实工作着的泥腿子干部。大部分时间都忙在调 查和解决问题中,真的是一头老黄牛的形象,在这里,这样的干部未免太少了!从这次下乡 的情况切身体会到,他身上的很多东西是值得学习的。
晚上八点多钟,马龙正在收听新闻节目。
“咚!咚!咚!”门口响起轻微的敲门声。
“请进!”
“咚!咚!咚!”仍是轻轻的敲门声,马龙站起来去开门。
“哦,是你纳彩芸,请进!”马龙说着靠到门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纳彩芸边进去边指着旁边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孩,说道:“这位是我同学,李丽,十八 李,美丽大方的丽,这位是马龙,马虎的马,龙腾虎跃的龙。”说着冲马龙一笑。
“欢迎!欢迎!请坐吧。”马龙指着床说。狭小的屋子,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书桌旁一 个简易的书架上摆了十多本有关西南少数民族的专著,还有《约翰?克利斯朵夫》《飘》《 悲惨世界》《红楼梦》等几套中外名著以及一些民族政策法规学习资料,书桌上摆着一个不 大的收录机,还有台灯,一本打开的英语书,几本信笺。
“没有打扰你吧?”纳彩芸打量着屋子,向马龙问道。
“没有,没有。”马龙边给两人倒水,边说着话:“你们功课很紧吧?你们两个都是学文科 吗?”
“是啊,你呢?”她的一头短发罩着微红的圆脸,一双真诚的大眼睛认真得可爱,说话时两 手捧着茶杯。
“我们是同行啊,我也是学文科的,历史专业”,马龙说道。
“你说我们考什么学校好?”纳彩芸问。
“很难说什么学校最好,关键看你们的兴趣啦,说说看你们打算考什么学校?”
“我想考北京外国语学院。”纳彩芸说。
“我想考南京大学,想学中文。”李丽说。
“好嘛,只要你们努力去争取,选择自己喜爱的专业去学,总会成功的。”
“可是分配会不会难呢?听说中文系的毕业生不好分配呀”,李丽说道。
“我认为专业与分配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在大学里,还可以进一步拓宽自己的视野,多学一 些知识,你们现在还是不必考虑那么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