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乌蛮见到白发苍苍的阿妈,想到不是接阿妈去享福而是让阿妈去服务,他就心慌了。他说阿妈跟我进城去吧城里日子比乡下日子好过些。阿妈摇头,他说阿妈我早该接您迸城了,您一 辈子没有进过城。阿妈说:“只要你有出息了,阿妈进城不进城都不要紧。”
“阿妈,是您的小孙孙要出生了,您不想去抱抱?”
阿妈一听满脸堆笑,说:“瞧你这孩子,跟阿妈还玩猫捉老鼠,好,我去。”
阿妈慌慌张张地收东西去了。乌蛮看着一颠一颠欢欣无比的老阿妈,他感到无地自容了。阿 妈来了,带来了山野的特产鸡棕、香菌、核桃和蜂蜜以及瓜褥和尿布。周丽珠对山野的特产 表示了喜爱,却对瓜褥和尿布嗤之以鼻。
“孩子,你不晓得,这瓜褥是南瓜身里抠的丝做的,渗尿,孩子睡在上边不受罪。”阿妈还 说,“尿布就得用破布,软和,不伤小孩子的屁股。”
周丽珠还要撇嘴,岳母说:“你婆婆说得也有道理,能用就用嘛。”
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子。
阿妈抱着孩子亲了又亲,在那嫩嫩的脸上指指点点:“看,鼻子多像他爸。耳朵厚厚的,大 大的,跟他爸小时一模一样。眼睛……”阿妈亲罢孩子,再伺候家人,扫地、做饭、刷碗、 洗尿布……乌蛮心里很不平。他眼见着周丽珠拿腔拿调支使阿妈干这干那,岳母坐在沙发上 傲气十足,阿妈却仆人一样自得其乐,他就窝火。他想阿妈受一辈子苦了,现在又为自己来 受苦,全无道理。他想周丽珠这女人也混帐。让阿妈来照料你就当真拿阿妈当外人?岳母也 操蛋,你是我阿妈她也是阿妈,我阿妈干活,你凭什么就该跷着二郎腿?他却不能发作,唯 一的选择就是挽了袖子帮阿妈干活,阿妈不理解儿子,说去去去忙你的吧,这点活我一个人 足够了。他说,阿妈您腿疼病您不能太劳累。阿妈说看你这孩子,家里添了男孩子阿妈高兴 啊!饭做好了,阿妈喊:“亲家,吃饭啦!丽珠,吃饭吧!”周丽珠母女围好孩子,洗手人 座,阿妈却又回到厨房。乌蛮喊:“阿妈,过来吃呀!”
阿妈说:“先吃吧,火上放着壶,我等着水开了往瓶里倒哩。”
周丽珠母女随便叫了几声,便动筷了。
乌蛮受不了,跑进厨房把阿妈从矮凳上拉起来,喝道:“水开了,叫它烧嘛?过去吃饭!” 阿妈被搀扶着进饭厅,嘴里连说:“这孩子你瞧这孩子,在哪儿吃不一样”。
乌蛮绷着脸把阿妈往椅子上按,阿妈才侧身坐了下来。一大桌菜,阿妈只吃靠近自己的那盘 素菜,那鸡汤她动也不动的。岳母口里说着“吃吃吃,却把菜塞到自己嘴里了。周丽珠夹了 一点儿,皱眉说:“咸死人啦!”
“盐放多了点。”阿妈赶紧赔笑说道。
乌蛮把一块鸡肉夹到阿妈碗里,阿妈连连摆手,说:“我牙口不好。”又把鸡肉放回了菜盘 里。
周丽珠瞅了瞅阿妈夹过的鸡肉,眉头跳了几跳,跳得乌蛮怒火中烧。
等睡下的时候,乌蛮睁着眼盯着朦胧中的周丽珠,说:“我阿妈已经老了。”
“你说什么?”周丽珠明知故问。
“我阿妈这一生吃过多少苦哇。”
周丽珠心不在焉地说,“是吗?”
乌蛮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周丽珠是装聋作哑还是原来就无意伤害阿妈。
添了孩子,本家亲戚都来贺喜。乡里的叔叔、婶婶们坐着客车来了一大群。有的提着一筐鸡 蛋,有的抬着火腿,有的带着山野里的土特产,说一些千篇一律的吉祥话,带着空篮子、空 口袋回乡下去了。
周丽珠很厌恶满身汗酸味的乡下人,尤其讨厌乡下人在屋里乱翻乱看乱吐痰,人刚走,就大 发牢骚:“这是赶街还是看电影?”乌蛮也不满意乡亲们的所为,但话从妻子口出他觉得失 了面子,就说:“甜不甜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他们是来看他们的兄弟侄子孙子的,你不 乐意?”
“无聊!”周丽珠说。
“无聊的是兄弟侄子孙子,有聊也是兄弟侄子孙子。”乌蛮说。
周丽珠说:“我跟你说正经谁听你瞎扯?”
乌蛮说:“我说的是正经话再没有比这更正经的啦!我是他们的兄弟,我的儿子就是他们的 侄子;我是他们的侄子,我的儿子是他们的孙子;我是他们的孙子,我的儿子就是……”
周丽珠尖叫一声,说:“你这家伙今天是怎么啦,你是怎么啦?你怎么跟我这样说话?”
乌蛮说:“不这么说,你说该怎么说话呢?”
周丽珠气极了,扭转脸呼呼喘气。乌蛮眨了眨贼亮的眼睛,阴阴地冷笑。
据乌蛮看来,出人头地,全是给熟人看,尤其是给家乡人看的,那次他接阿妈,小车开到了 村口。他让司机停下,从皮包里拿出香烟,把一个口袋都塞满,跳下车,前边走,让小车像 狗一样在后面缓缓蠕动。乡亲们早就惊动了,男男女女踮着脚朝这边看,他走向乡亲,向男 人们大度地散烟,换回了一张张讨好的笑脸。乌蛮体味着衣锦还乡的滋味,容光焕发和孩子 们胡乱说着什么,飘飘洒洒往前走。烟散了一包又一条,笑脸一张又一张,家门很快就要到 了,他便觉得街道太短了些,他心满意足,在众乡亲的簇拥下走向家门,那天,阿爸腊八拖 着病腿到街上买了一只鸡杀了,炖得香软可口。
门外很热闹,大群的男孩女孩围了汽车喧闹。有身份的乡亲来家坐了,笑容满面地抽烟喝茶 ,向乌蛮听外边的新事,个个都夸他有出息。乌蛮认真而凄然地应着,脑子里混饨不堪,烟 蒂扔了一地。
乌蛮回家后第三天,想去看看退伍回乡后的战友索罗。来到他家里,索罗的弟弟阿雷告诉他 ,索罗失踪了,他们找遍各个山寨都没找着。晚上,乌蛮夜不能寐,索罗的故事像放电影一 样一幕一幕出现在眼前……
四
一缕融融的月色从低矮的房根间幽幽地爬进屋来。邻户狗吠声撞击在寨子前高耸的崖壁上, 回荡出沉闷的声音。
“哟,月亮都出来了,我家的小曲嫫怎么还不拢屋?”彝家老人阿加又习惯地忧虑起来,声 音很轻。
此刻,老人多想抽一口亲手装进烟锅的兰花烟啊!烟的诱惑,像无形的巨手,把他的心抓得 紧紧的。他想起身,使出吃奶的力气,硬是起不来。看来,我这病是不会好了;阎老王在叫 我呢!
在彝山,大年过完,人们都要上山砍柴,准备一年的柴禾。这样,冬闲,其实是冬忙,满山 遍野到处叮叮的砍柴声。
这天,日头遥遥下了山坡,阿雷从路边的树上摘了片树叶,边走边吹起来:
路边树叶多又多,
摘片树叶吹支歌,
东山画眉拢来唱,
西岭凤凰也来和。
树叶歌,传过山,飞过岭,山山岭岭起回音。阿雷的树叶歌刚停,不知怎的,从杨梅树林里 传来了一位姑娘清亮的歌声:
隔山听见金鸡叫。
隔岭听见树叶歌,
哪位阿哥肚才好,
这山唱过那山坡。
噫!这只见树木不见人的依玛山上,竟有姑娘开怀唱歌,不会是曲嫫啊,她们到山箐中守豆 田,要去一个季度,暂时回不来,真奇!会是谁呢?阿雷扯起耳朵仔细听,歌声是那么真切 ,那么清脆,比画眉唱得还好听,比凤凰啼唱还有情。阿雷又惊又喜,清清嗓子,唱了一首 回过去:
从来不见南风起。
为何今日起南风?
从来不见火把花,
为何今日开山中?
杨梅树林里,姑娘的歌声又起:
妹在家中心里忧,
和意出门望水流;
今日无边南风大,
顺风吹落这山头。
山歌唱起了头,就扯不断情丝。月亮从山上探出头来了,阿雷忘了回家,只顾你一首,我一 首地唱下去。唱了好一阵子,阿雷只听得姑娘的歌声很近,却不见姑娘走出林子来。为什么 呢?阿雷想了想,想弄个水落石出,就有意唱了一首过去:
隔山打鸟看不明,
隔山唱歌听不清,
妹有真心拢来唱,
手牵手来心印心。
阿雷想。这下子,姑娘一定会边唱边拢来了。可是。林子里,却传来了这样的歌声:
山中只有藤缠树。
世间哪有树缠藤?
若是阿哥找见妹,
算得世间有心人。
阿雷急了,边唱歌边走进杨梅树林去找姑娘。当阿雷走到这丛树底,姑娘的歌声却从那丛树 里传来,阿雷循声跑到那边,姑娘的歌声又从这边唱起——天快亮了,阿雷连姑娘的影子也 没看到;只听得树梢“啪啪啪”一阵响过后,歌声就消失了。
阿雷无奈,只好拾起斧子,扛上一根干柴回家。这时,一双手蒙住了阿雷的双眼,他用手一 摸,喊了起来:
“曲嫫、曲嫫”。
“哈哈哈,哈哈哈……”
“你什么时候像鬼一样来到我身边的、快告诉我?”
“我是仙女,能驾云。”
这时,他俩听到了远方的打雷声。“曲嫫,我们快回去吧.等会儿要下雨了。”阿雷说着, 拉着她的手就往家跑,雨来得很急,跑出不远,天地之间就织出了白茫茫一片雨雾。路旁有 一个寨子里守庄稼的丫杈棚子,阿雷和曲嫫钻进去,暴雨在丫杈棚子外大声喧哗,他俩互相 听到了对方粗重的喘气声。
丫杈棚子边开始漏雨,淋湿的衣服粘在身上,冰凉潮湿。
“衣服湿了。”曲嫫说。
阿雷安慰道:“湿了穿在身上,一会儿就干了。”
在这哗啦啦的雨声笼罩了一切的野外丫杈棚子里;阿雷第一次产生了男子汉的责任感,他看 曲嫫瑟瑟发抖的身子,就往她身边靠了靠。“我冷,”曲嫫说。阿雷和她几乎同时伸出手, 拥抱在一起,互相暖着身子;曲嫫的脸搁在阿雷的身上,呼出的热气使阿雷的耳垂发烫,他 俩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抱着。当太阳又一次辉煌地钻出来,他和她身上的湿衣服早已干了。
阿雷和曲嫫走出杈棚,曲嫫说:“刚才真冷,现在不冷了。”
“现在太阳出来了。”阿雷咪眼睛看着西边满天的彩霞。
“等我再冷,你就当我的太阳吧!”曲嫫说完,弯腰脱下鞋子,“啪、啪”地踩着积水跑走 了。
阿雷呆了一会儿,脑子一转,笑了,高兴地追她而去……
曲嫫和阿雷登记完后;提着药回来了。
“阿爸!”曲嫫喊。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他俩冲进屋去,只见老人仰面朝天,双目紧闭。
曲嫫扑上去抱住老人僵硬的身躯,头使劲撞击他的脸。她哭不出,说不出,泪眼枯干,只是 茫然地用手反复抚摸阿爸高耸的鼻梁,似乎想把它抚平,又似乎想唤起阿爸的呼吸。然而, 一切都是枉然,老人照旧躺着,无声无息。
曲嫫卟嗵一声跪在阿爸身边,呜呜地哭了起来。
“呜,呜,呜”牛角号吹响了。
“牛角三声,阎王来催。”牛角响过,老人的亲戚牵来了一只公羊,来祭奠老人。他们将拴 羊的绳放在老人手掌上握一会儿,表示这只羊归死者,当他的坐骑,让他骑着到祖先那里报 到。接着将羊杀死,献祭一番。
曲嫫给阿爸做了一锅“斋饭”,捏成12团,用红布包起来,系在阿爸的腰上,据说,阴曹地 府有十二道森严的大门,每道门前有一只恶狗看守,这十二团斋饭,是用来喂这十二只恶狗 的,目的是让死者免遭恶狗咬,顺利通过十二道鬼门关。
老人的尸体停放了三天。寨子里几乎每天都在杀牛宰羊,人们围着火塘吃着砣砣肉和养子粑 粑。在棺材前,曲嫫哭嚎着,一支凄婉徘恻的哀歌使众人泪如雨下。在吊孝的人群中,不少 人唱起了颂赞老人生前为人和赞美老人后人兴旺发达的歌。端着鸡血酒碗的阿华经师在老人 棺材前唱起超魂调,祝愿老人的亡灵,愿他路上通行无阻,顺利到达他要去的地方。
出殡开始了,这是空前的盛典。为了让阿爸的葬礼搞得隆重,曲嫫卖了家中的两条牛和四只 羊。
老人的后人和亲戚们,依着年龄的长幼在门前跪成一长排。由八人抬着棺材走出堂屋,由毕 魔为老人念指路经。八名男子汉手持猎枪,在大门口对天一连鸣放四次,几乎就在同时,数 名吹鼓手一齐鼓劲吹奏大号,与枪声交替合鸣。紧接着,哭灵者一起嚎陶大哭,枪声、号声 、哀哭声、鞭炮声组成一支悲壮的乐曲,在四周久久回荡。这时,棺材从跪在地上的曲嫫和 阿雷的头上慢慢通过。
下葬前,毕魔经师用石灰粉在挖好的塘洞底画上一条龙。
随后,又在塘洞中央挖了一个圆洞,洞中放一个水罐,罐口对着死者的心窝,亲戚们纷纷往 水罐里扔硬币。这就埋下了“富水罐”,表示子孙后代的财富如泉水般源源不断。
下棺后,曲嫫和阿雷披麻戴孝围塘洞转了三圈,边转边向塘中抛土……
阿爸去世后的一个月,曲嫫在全寨子人的踏歌送行声中出嫁了。
“出嫁怎么能穿黑的。”
一路上,阿雷很纳闷,因为在他的想象中,新娘子应该是一身鲜红。
“阿爸说,黑的象征喜庆,也表示吉利,比方说喜鹊……”
他们骑着马来到阿雷家。
阿雷“吁”的一声,一拉缰绳,他的马站着了,曲嫫骑的马和送亲的亲戚们的马停在一个小 院门口。
这所房子是此如此之小,里面只能勉强住四个人。房子十分低矮,木栏杆墙歪歪斜斜,好象 风一吹便要倒塌似的。
房子周围都是刺蓬。这里的彝族人非常喜欢栽刺蓬,它生长在彝家院落边缘,终年忠实地捍 卫着农家房前屋后的瓜果菜蔬,彝家人称誉刺蓬为“绿色围墙”。它从不挑拣泥土的肥瘦, 从不炫耀自己。它的枝干长满了锐利的刺,豺狼也罢,牛马也罢,盗贼也罢,谁胆敢闯入彝 家院落,必然会碰得头破血流,惊恐而逃。
春天来了,彝家院落的瓜果花开了,但,刺蓬却默默地孕育着绿宝石般的花蕾;待到“绿肥 红瘦”春将老,刺蓬的花蕾才迎着艳阳纷纷绽开,一朵朵一簇簇,如白云,在微风中摇摇摆 摆,频频点头;缕缕清香,沁得人如痴如醉。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在路两边排着,小孩居前老人妇女居中汉子们居后,满路的粪堆上墙矮房 上都站着人,黑压压地垛成了两道大墙。
“嗵——嗵——嗵——”,先是一排礼炮响,随着是鼓乐齐奏。牛皮大鼓架在中间,鼓槌头 有鸡蛋大,咚咚咚声同二月的滚地雷,操褪槌的汉子挥动双臂,连带着两肋的肌肉突突直跳 。铜锣像锅盖,铜边如草帽,敲出的声音像秋天的卷地风。
“新郎新娘入洞房!”
“叫阿雷背!”
曲嫫脸一下子臊得通红,趁人不注意,猛地窜出人群,想跑出房子。曲嫫刚一抬脚,胳膊便 被几个人拽住了。
几个汉子把阿雷从屋里簇拥出来,一脸喜气洋洋的阿雷,大大方方地来到曲嫫面前,身子一 弯,就将曲嫫背了起来。曲嫫觉得臀部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托住,胸脯死死地贴在那个石板似 的背梁上,脸上一阵阵发烫,整个心房像那双脚一样提起来,悬着。
参加婚礼的人群早已散去了,那浓烈、呛鼻的烟酒味还聚在屋里。
曲嫫和阿雷刚要入睡,门“啪”的一声开了。曲嫫回头一看,后面站着一个陌生人,穿着一 套旧军装,长着大胡子。
“阿哥!阿哥!”
阿雷的哥哥索罗回家的消息传开了,人们都来凑热闹。
“索罗,你和乌蛮一齐出去当兵,你怎么先回来了,是在部队不好好干?”一个老人问, 索罗看了老人一眼,沉默了。
“阿叔,你怎么不带着红五星回来。”一个小孩问。
“别瞎说!”孩子的妈一个嘴巴打在孩子的脸上。
哇的一声孩子哭了起来。
索罗抱起孩子,向她阿妈说:“大阿姐,这不怪孩子,是我没出息。”
索罗默默坐在一条藤椅上。
大家都看着他,而他却不动声色,冷漠地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说明他已经很累了。
“大哥经过长途跋涉累坏了……”曲嫫哭着说。
乡亲们明白曲膜的话,都各自回家了。
索罗仍坐在那条藤椅上,望着满天的星斗,心里空荡荡的。夜静得像死了一般。
乌蛮和索罗一起当兵,都一起留在机关,那年军事比武,索罗夺得了第一名,破格提了干, 因没有在基层锻炼过,索罗被分到了深山边防站任排长。索罗提干的时候,乌蛮还是机关的 一名新闻报道员。要说进步,乌蛮还没有索罗快。
亚热带滇西边境的冬天。武警深山边防工作站在山头上被云雾遮裹着,像一个婴儿被洁白的 棉絮包扎,从远处无论站在哪一个角度都看不到,只有到军用地图里去寻找。
太阳从东山爬出来,懒洋洋地蹲在山巅上。
“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不起床。”指导员刘军来到排长索罗的床前,“你这个样子,兵都 要带你了。”
“哎哟,头脑昏昏的。”索罗揉揉眼睛,看着站在面前的指导员。
指导员转身出去了。
抽一支烟的功夫,指导员领着卫生员小王来到索罗的床前。
小王手中拿着针,轻声说:“要不要打一针,排长?”
“还是留着你自己打吧。”
其实,索罗并没有病,只是在机关呆久了,刚下基层,还不适应环境。
“指导员,队伍已集合好,请您去讲话。”
进来叫指导员的是副站长马勇。
指导员、马勇、卫生员出去了。索罗也起了床,拿着牙膏、牙刷准备出来洗刷。不想通信员 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
“请排长洗脸。”
“哦,好好。”索罗也不客气。在他眼里一切都是正常的,机关不让呆,我就是要在基层享 享福,不然,就叫老子转业算了,反正,我当兵的目的已经基本达到了。
“通信员,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排长,我叫刘金,四川石棉的,红军抢渡大渡河的那个石棉县,少年英雄赖宁就是我 们的同学……”通信员也注意看着排长那不耐烦的样子,心里一阵阵酸味直冲鼻尖,转身出 去了。
索罗把洗脸水住窗外一倒,又躺在床上,拿出“阿诗玛”燃着烟抽上了。
吃过晚饭,大家在操场上打球。
指导员的妻子赵秀珍带着宝贝女儿也坐在球场边跟着看热闹。她不时地走到操场边,看看山 下那条村公路。
“嫂子,等不得,三十晚可能早上床……”说话的是指导员的同乡,叫孙勇,他是一位老炊 事班长,他跟指导员刘军是同年入伍,都12年的兵龄了。由于他老实肯干,虽然没有像高中 生刘军一样考上军校,可也转了个志愿兵。在这个边防站里,他也是一个老大哥,什么玩笑 ,只要他想开,大家不会怪他。孙勇说来也怪,放他回老家几次,都没有找上个对象。大家 问他,他总是乐呵呵地答曰:“本人生来就是和尚的命,没啥。”
赵秀珍听到孙勇这么说,一巴掌打在孙勇的身上,“老孙,没有一句正经的,还不赶快找一 个,免得你嘴痒。”
孙勇做了个鬼脸,抱起指导员的女儿,说叔叔教你去放鞭炮,走了。
嫂子赵秀珍心里确实有些急,说好的指导员到支队开年终总结会,年三十早上一定到家,可 天都快黑了还不见他的影子。赵秀珍同指导员是高中时候的同学,在老家昌宁县的一个彝族 山区务农养家,每年过春节指导员都回不去,今年她就带着女儿刘丽来到部队过年。一年就 这么一次,他怎能不等得心焦?!
索罗跟着通信员走出饭堂,只见站里那辆北京吉普车已停在操场上了。
“指导员,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是车出了事?”
“没有,是路上有一个边民向我们报告了一个情况,作了进一步落实,所以回来晚了。”
“吃饭没有?指导员。”炊事班长孙勇迎了上来。
“爸爸,爸爸”女儿跳过来,抱住了刘军指导员的脖子,“妈妈,孙叔叔,还有小张、小罗 叔叔给您准备了很多好吃的,我要跟您一块儿吃。”
“好宝宝,你跟妈妈去吃,爸爸还有事。”
“你不是说要跟我一起看电视的嘛?”
“乖,听话。”指导员听到了女儿的话,心里一下子酸了起来,差点流出眼泪。他亲亲女儿 的脸,把女儿递给了妻子赵秀珍。
妻子接过女儿,含着泪,什么也不说,回宿舍去了。
指导员望着妻子,站呆了。
“副站长,你把任务交代一下。”指导员和他一起开会回来的副站长马勇说。
这时,索罗已关了电视,带着队伍走到他们跟前,向指导员报告:“报告,部队已集合完毕 ,请指示。”
“同志们。”
大家“啪”地立正。
“请稍息”。副站长马勇说:“刚才,我们落实了一个情况,今晚有一股走私贩毒分子 要从辖区经过,我们的任务是将他们一网打尽。”
指导员补充说:“排长索罗带一班在85号界碑附近潜伏,我带第二班在丫口潜伏,副站长马 勇带三班在84号界碑附近潜伏。”
乘着黑夜,官兵们都各自进入了潜伏地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毒蛇仍未出洞。
索罗带着一班的同志们分散潜伏在85号界碑旁,这里林深草密,潜伏在这里枯草杆扎得人直 疼,又加上寒风凛冽,战士们个个冻得直发颤。
这时,索罗多么想抽一根烟,可这是围堵罪犯,不能暴露目标,他只好咽着口水。唉,大年 三十晚上,真够倒霉的,要是在支队机关,家家个个放鞭炮,看戏。
索罗看了看旁边的战士,大家都在静静地等待着。
“排长,有情况”。
战士的说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只见前面的树叶在摇动。接着,脚踩着落叶的沙沙响声越来越近。
官兵迅速打暗号,各个潜伏点都紧缩包围圈。
“站住,不许动、你们被包围了。”
官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罪犯。
只见罪犯像受惊的狗,到处乱窜。
官兵们紧迫不放。
一个,两个,三个,共五个罪犯全部被擒获,在罪犯身上当场缴获海洛因1万多克。
指导员回到宿舍己凌晨4时多了,他轻手轻脚走到妻子的床边,借着战士宿舍射进的灯光, 看到妻子熟睡的脸上挂着两滴泪珠。他用手轻轻擦去妻子脸上的泪珠,端了一个椅子,趴在 书桌上睡下了。他不想惊醒妻子的梦,让她们好好地睡一觉吧。
深山边防站查获一起特大贩毒案的消息传出后,支队搞表彰的组织股、搞宣传的宣传股又忙 起来了。政治处主任亲自带工作组来到了深山边防站。
深山边防站指导员刘军接到工作组要来的电话后,及时召开会议,作了布置。
炊事班长孙勇也忙乱了,又是买鸡,又是买肉,把站里的那张老爷车都跑坏了。
站里的文书大笔一挥,写一幅布标,欢迎工作组的到来。
支队政治处主任带着工作组一行四人,当时在机关当新闻报道员的乌蛮也跟着主任风尘仆仆 地来到了深山边防站。
主任一到,马上就召开会议,说明了来意。然后带着工作组到各班宿舍看望战士,到猪圈看 看,菜地转转。这些都是工作组不可少的工作程序,开会、谈心、检查农副业生产情况。
开饭时,主任说:“指导员,不要搞特殊,我们跟战士一同吃。”
指导员说:“老百姓家中来客,都要上几道好菜。再说这些都是部队自己种、自己养的,家 常便饭。”
主任笑了一笑说:“下不为例,这次既然已做了,浪费也可惜。”
就这样,晚上大吃了一顿。司务长一算帐,一共是250元, 250元对于大单位算不了什么, 可对这个小边防站来说,又是战士们一个月的生活费了。这顿饭后,大家又得少吃几顿肉了 。
战士们听着当官的吃喝和欢声笑语,什么也不说,各自回宿舍休息去了。
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一竹竿高的时候,工作组开始分别找人说话,论功评赏。
作为与索罗同乡同年入伍的乌蛮,能为他做点事非常积极,筷子一放下,乌蛮就到宿舍找到 索罗。
“索罗,请您吹吹参加这次堵截的经过,就像平日给我吹牛谈天一样,有啥说啥。”
索罗点上一支红塔山香烟,递给乌蛮,然后,自己也点上一支。口若悬河地介绍了一番,也 把自己的表现具体叙述了一番。
晚上,乌蛮一篇题为《彝山雄鹰》的通讯写成了。
主任找到指导员,也向他了解情况。
指导员从红塔山香烟盒中拿出一支正牌红塔山香烟递给主任,自己却从红塔山香烟包里拿出 一支春城烟抽上。
红塔山1元一支,春城牌0元一支,这是多么大的区别。
指导员介绍说:“这次破获的大案,功劳应归功于支队领导的正确和站党支部决策的果断。 破案中表现较好的是索罗排长,还有副站长、一班战士……”
指导员已多次立过功,他想我再争功,没有多大的意思了,再说这也是本职工作中的事,也 不值得一提。
乌蛮拿着通讯来请指导员审定,指导员看了一遍,提起笔写了几个字:情况属实,同意发稿 。
自从那次分别后,乌蛮再也没有见过索罗,人世沧桑,各奔东西。
山野里的黑夜,星星伴着战士站岗。索罗怎么也睡不着。一个面似木炭一般黑,身材瘦小, 两眼却炯炯有神的军人,一下子在他的脑海里高大起来。唉,我们的指导员真是个好人。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又到了半年一次的查界碑时间。深山边防工作站组成了由索罗排长带 队的10人查界小组。
查界得沿着丛林小道走,深山边防工作站管辖的60公里边防线来回要两天。过去查界当官的 都是骑马,战士步行。现在站里的5匹马,其中有4匹已死了。还有一匹叫山熊的军马,曾因 救过老站长的命,荣立过三等功一次,还先后圆满完成了六次任务,受到过六次嘉奖。所以 ,是有功之臣。如今退役了,还专门有一名战士喂养。
喂养军马的战士谭明强,跟索罗排长处得不错,看看军马膘肥体壮的,就跟排长商议,骑“ 山熊”去查界碑。
一大早,索罗排长来到马圈旁,谭明强把军马牵了出来,打了鞭,军马飞快地跑了起来,真 有一点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劲头。
索罗排长骑上军马,那得意的样子就不用说了。
10名战士在排长的带领下,带着长刀,在丛林中拨开一条条的小路,沿着界碑巡查边界,把 界碑上因风浊雨打,褪色的字,重新用油漆描上。翻山越岭。不知不觉到了辖区终点,另一 段又是另一个边防站所管辖。他们就在大青树下拿出干粮,用军用水壶接来山泉水,吃开了 。
军马“山熊”显得有点气喘。
“谭明强,你的军马是不是不能骑了。”
“排长,没事,前不久,我还骑着它去赶集呢。来回80公里,还驮了50公斤盐巴呢。”
“哦,没有事就好。”
谭明强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红糖、草料喂给“山熊”,“山熊”吃得很起劲。
晚上,官兵们搭起简易的帐篷,伴着星星,燃起了一堆篝火。
官兵们围坐在篝火边吹起牛来。
“现在,大家想的是什么?”
“排长,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当然是真话,吹牛吹牛那里吹那里散,谁也不准打小报告。”
“现在,我最想的是我的妈妈。”
“班长,我不信,恐怕还想别的。”
“放屁,我会说假话。”
“排长,你现在最想什么?”
“说真的,我现在真有点想她。”
“排长,她是谁呀?”一个战士问。
“我听人说,排长在教导大队集训时,有一个漂亮的城市妞追他。”一班长插嘴。
“别翻老帐,那是哪年的老黄历了。”
“不是她是谁呢?”
“跟你想的是一样,青梅竹马的山妹子。”
“哦,没想到,你老家还藏着一个。”
“排长这就像打渔人一样,打不着鱼,也要捞个虾。”
“放你狗屁……”
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山风,天气变冷了,夜深了。官兵们吹着吹着都困了,各自钻到帐篷里 睡着了。
第二天,树隙渗漏下阳光的上午,战士们在山上采了一些兰花,捆成一捆,驮在“山熊”身 上,开始往回走。
“山熊”驮着近百斤的兰花,走得很快。
“排长,骑上去。”
“算了,‘山熊’怕受不了。”
“怕什么,过去它能驮300斤,兰花加你,还不到两百斤。”谭明强说。
“排长,当官不骑马,能算官?要是我,连老婆都要骑在马上。”一个战士说。
“别说了,骑一段路试试看。”
索罗排长骑上军马,谭明强“啪”的一鞭,“山熊”“得、得”地跑起来,力气不减当年。
翻了一个山坡,过了一条山溪,来到离边防站约5公里的地方,“山熊”站着不动。
“驾”的一声,谭明强的皮鞭落在“山熊”的屁股上,“山熊”仍然不动。
“看你这熊样。”谭明强又是一鞭打在“山熊”屁股上。
山熊抬抬脚,仍然不动。
“算了,快到站里了,让它轻松轻松。”排长说着翻身下马。
“山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凭谭明强怎么打,它也不动。
“不好,大家来帮一把。”
战士们你推我拉,把军马拖回了站里。
过了两天,当谭明强去喂草料时,发现山熊躺在圈里,眼角挂着两颗泪珠,离开了它生活了 20年的军营。
算我倒霉。索罗主动写了一个检查交到站党支部。
副站长通过电话,向支队报告了此情况。
军马死了,是索罗骑死的。这个消息在支队机关传开了。
支队党委成员、后勤处长说:“这匹马可是立过功的。”
政治处主任说:“功过分明,索罗一定要处分。”
司令部参谋长说:“你就是再有冤气,也不能发在军马上。”
支队党委大部分人的意见是,将功补过,给索罗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这样,索罗的三等功告吹了。
正所谓福不双至,祸不单行。他到支队参加军事干部集训,那天晚上几个教导队的同学一块 出去晚餐,索罗因得了处分,心里很难受,多喝了几杯,醉了,把枪忘在了酒店。酒醒后去 找时,老板已持枪杀死了一名经常到店里找岔子的税务干部。好在他投案自首,枪未丢,索 罗才得从轻处理,被开除党籍,撤销干部职务,作老战士退伍回乡。就这样,索罗回到彝山 。山上寂寞无聊,为了消谴解闷,索罗迷上了驯鹰狩猎。
一千多年前,我国人民就有了驯鹰狩猎的习俗。
如今,驯鹰狩猎的习俗已属罕见。不过,在无量山中的彝家,仍然保持着这古朴的风俗。尤 其是嘎里寨的彝家人,不知从哪朝哪代起便有了驯鹰的嗜好。
他们养的猎鹰,矫捷雄健,勇猛善猎,可惜还不为外人所知。
索罗就是嘎里寨有名的养“鹰”能手。他驯养的猎鹰有文鹰、武鹰和小鹰三种。
文鹰个子较小,体态矫健,尾巴又长又大,活像一把鹅毛扇。出猎时,用一条尾端分成两段 的小绳子,分别拴住鹰的两只脚(脚杆先用柔软的布条缠住,以免被绳子擦伤,这样鹰飞翔 时就可以保持平衡;如果拴一只脚,鹰就会像风车似地在空中打转。绳子的另一端绕成一个 线团,缚在猎手的左手腕上。当鹌鹑、斑鸠等雀被猎狗从草丛里撵出,扑噜噜飞上天空时, 猎手便用右手把文鹰掷出去,鹰子随即摇响尾翔上的小铃铛,闪电般向雀鸟冲去,两爪抓住 鸟背,弯弯的尖嘴便猛啄鸟儿的头。这时,猎手收拢线团(就像放风筝时收线一般),鹰子 便抓住猎物乖乖地飞了回来,站在猎手左手腕上。
武鹰要比文鹰大得多,体态雄健,凶猛无比。驯熟的武鹰出猎时不用拴绳子,任其追风逐电 、自由翱翔。文鹰一般只能逮麻雀、鹌鹑等鸟儿,而武鹰却能抓野兔、逮田鼠、猎黄鸟。武 鹰狩猎,更是场面壮阔,气势宏大,惊心动魄:先让一猎手驾着武鹰在山顶守候。全寨小伙 子带着猎狗在山林里呼喊、搜索,赶出猎物,人们便嘟嘟吹响牛角号,驾鹰的猎手随即放出 武鹰,它就会不顾一切扑上去,牢牢抓住野兽的两眼。无论是善奔的鹿,还是凶狠的虎豹, 被啄瞎了双眼,只得拼命奔逃,四处乱撞,不久就成了猎手的囊中物。
小鹰色泽比文鹰花一些,个子也小一点,但比文鹰更凶狠敏捷,出猎时更不用拴绳子,挥之 即去,呼之即回。听话极了。
索罗所驯养的鹰,有的是用套子装来的成年的,有的是从鹰巢捉回的幼鹰。
每年七月,是嘎里彝家人捕鹰的季节。
索罗在山坡山、菜园边,选择一片当阳显眼的树丛,在两根树杠之间横架一尺来长的小竹竿 ,竹竿上装一个机关,机关上有一个用小麻绳做的圈套,圈套一端拴在一根弯曲下来的竹尾 上。鹰飞在天上盘旋,伺机捕鼠抓鸡,飞久了,想下来歇歇,偶尔望见树丛那根光溜溜黄澄 澄的小竹竿,便飞上来歇息。
不料,鹰脚刚抓住竹竿,那弯曲下来的竹尾便如绷紧的硬弓突然弹开去,啦的一声挺直起来 ,把圈套接紧,那鹰的两脚便被牢牢套住了。
话又说回来,那鹰子毕竟精灵,不易被套住,然而,索罗的目的是攀援悬崖抓幼鹰。
芒种前,是抓幼鹰的大好时机,因为这时幼鹰刚长出羽毛,小鹰会飞了,就难以抓到了。
饲养幼鹰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鹰嘴刁,天天要吃肉,一时找不到牛肉、瘦肉或鸟肉,索罗就会毫不犹豫地宰鸡喂它们。索 罗还常常到田里挖回黄鳝,用热火灰烤熟,挟干净,再砍成一节节的喂幼鹰。
据说,常喂黄鳝可使幼鹰体魄健壮,羽毛光滑,翅膀有力,飞翔迅捷耐久。
有时抓回来的幼鹰过于细嫩,不会行走,只能时而用两膝站立,两爪举起,好象用手抱着脑 袋一般,样子滑稽极了。
这种鹰雏得关在笼中精心调养,晚上还要用布罩起来,以防蚊虫叮咬。饲养两三个月,幼鹰 羽翼丰满了,索罗就在它的尾翎上系一只小铃铛,在它的两只脚脖子拴上一条麻绳,带到山 林里,教它追捕猎物。不久它就会成为一只追风逐月的出色猎鹰。
驯鹰的方法颇为奇特有趣。
不管是文鹰、武鹰还是小鹰,都采用“饿驯法”。
驯练前几天,开始逐步减食,然后用小麻绳将鹰脚绑住,让它站在一根弓形的鹰棍上。鹰棍 用坚硬的油茶木制作,一端削尖,随时可以插进田里。
驯练时,猎手将鸟肉抛上天空,旋即将鹰掷出,饿慌了的鹰就会发疯似地向鸟肉扑来。一天 驯练数次,不几天它就能迅猛地追捕猎物了。驯练武鹰和小鹰更困难一些。起初也要用细绳 将它们捆住,再“吱吱”地呼唤,同时将绳子收回。训练十天半月,它们一听到“吱吱”叫 唤,就会自动飞回猎人手上。这时即可除去绳子,带上它们自由出猎了。
彝家人驯鹰颇有竞赛意味。谁驯养的猎鹰雄健勇猛,神速善猎,谁就成了众人敬慕的好汉。
索罗是有经验的猎手,往往能根据猎鹰的体形神韵辨别它们的优劣。体态矫健,羽毛光滑, 凶狠,是上乘的猎鹰,一头水牛也换不到。假如一站上鹰棍就蹲下去,或双脚并立不离棍, 不抬头,羽毛蓬松,那就不是好猎鹰了。
近年来,彝家人驯养猎鹰,主要用途不是狩猎,而是用以看守稻田。
山林里鸟雀多,田里的糯谷熟了,鸟雀们常常成群结队窜来,把稻谷糟蹋得不成样子。
这时,索罗他们便带着猎狗,驾着猎鹰来到田头地尾,将鹰棍插在地里,让鹰站在鹰棍上。 若有雀鸟飞来偷吃稻谷,猎人便放出猎鹰,那鹰就摇响尾巴铃上的铃铛,像一支黑色的响箭 朝着它们射去。鸟雀们惊叫着四散飞窜,悻悻地飞回山林里去了。
按彝乡的习惯,立冬前后,人们要把猎鹰放回山林,让它们重新投入大自然的怀抱,这叫放 鹰“回天”。
放鹰前,索罗他们解脱鹰脚上的小麻绳,摘去尾翎上的小铃铛,再切一堆瘦肉让它吃个够, 然后把它抛上天空。
猎鹰往往是飞去不远又飞回,嘎嘎叫着,在主人的木楼顶和果树园四周盘旋,久久不愿离去 。有的猎鹰甚至一连几天在主人的木楼四周翱翔,绕了一圈又一圈。主人狠狠心,不喂它, 也不留它,猎鹰只好五里一徘徊,往山上飞去了。
索罗爱鹰,鹰也眷恋索罗。在彝家,人与鹰有着深厚的感情……
从那一天起,猎鹰好汉索罗开始了愉快的生活。朋友们都争先恐后地邀请索罗去家里作客。
他每天提着猎鹰笼,到别人家里吃饭,顺便带点野味去。人家是用怎样的菜肴请他啊,这不 是“种啥吃啥”——不是什么穷苦的母亲骗骗孩子肚子的索菜汤、韭菜和苦养饭,而是名符 其实的大酒大肉大碗饭。甚至那些穷苦的人,他们也是既然请人家作客,就要想办法不让自 己丢脸。他们作好准备,尽其所有款待索罗,好象在给他上供。“请到我家来,兄弟”到处 都这样邀请他。
“来,让我们来它个一醉方休!”
索罗和亲人们就是这样饮酒,这样高兴。
索罗回来后,挑起了整个家里的重担,总是没日没夜干活。阿雷这个小白脸,本来就是个怕 干劳动的人,就靠一张嘴哄骗天下,就像山里说的“红肉白肉逗人爱,蜂蜜擦嘴吃不愁。” 这回大哥回来,他便有了依靠。
当黑暗中传来甜蜜的对话时,一切似乎都已过去,又似乎刚刚开始。
“阿雷,你以后会对我好吗?”
“不对你好,怎么会等你五年;我的小羔羊,我和阿哥都会好好待你的。”
“雷哥,我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你将来不会打我、骂我、欺负我吧?”
“我连踩死个蚂蚁都不忍心,还会打你不成。我哥也是个老实人,他不会让你去干重活累活 的,你是我哥俩的眼睛珠……”
粗粗的喘息……
细细的呻吟……
像一座巍巍的大山发出深沉的回音,像一条姗姗的小河激起轻盈的浪花。山上唱着一首千年 万年的歌。河里哼起一支没头没尾的曲……
她担心他会转身入睡。
他巴不得她再聊几句话。
她想起童年时阿爸讲过的一个真实的笑话。
据说还是红军长征过云南的时候,国民党军队围剿过她的家乡,寨子里人害怕,全部躲到山 洞里去了。因为没有追击到红军,国民党军队恼羞成怒,当官的下令在寨子里洗劫一天。谁 也不会想到,当第二天彝家人回到自己家中时,竟没有丢失一件东西。
“怎么回事?是不是当兵的发了善心?”阿雷诧异地问。
“我不说,你这辈子也猜不到。因为我们寨子实在太穷了,家家几乎都是床上没席子,屋里 没门板,几代人盖的被子和唯一的铁锅早已在逃难的时候藏起来了。”
阿雷笑了笑,没发出声音。他也讲了一个真实的笑话。
那是文革时期在批斗地富反坏右的大会上,上台的富农是几个成了家的男人,有两个穿着短 裤,他一打听,原来他们的裤子都临时让自己的老婆穿了……
“这里真这么穷?”曲嫫苦涩地笑了笑问。
“唉,你不要看我到你们山寨那神气的样子,其实我也是穷山窝里的伙子。我们这里不仅是 穷,而且还懒。春天把种子撒下去,就再不管它,静等着秋天收,收多少,填饱肚子就成; 不愿让孩子念书,怕把脑子弄糊涂了;不愿意出远门,怕磨鞋底……过去是这样,现在依然 如此。你刚来了看不惯,时间长了,照样一天到晚躺着,阿哥会苦米给我们吃的,娶你欠下 的钱,阿哥会挣来还的。”说着话,阿雷伸手去摸曲嫫的胸脯。
曲嫫翻了一个身,确确实实感到凉,身子凉,心里也凉。她开始想起自己给阿爸说过的话, 不是讲这里分了责任田后,家家都是〖LM〗〖LM〗万元户吗?看来这话里边水分不少,自己 一开始是看到了不少新鲜、惊奇、令人羡慕的地方,可是转来转去,是不是转了个大圆圈呢 ?
“曲嫫,你在想什么?想阿爸了?”
“我想,家里该养头猪。”
“唔……我跟阿哥商量商量。”
“再养一群鸡。”
“明天一早我就跟阿哥说。”
“还有,这院子里先想办法装上扇院门。”
“只要阿哥同意,这事不难。”
“什么都是阿哥阿哥,你自己长着脑袋,长着手,就不拿个主意?你摸摸裤裆底,看那东西 还在不在?”
阿雷低着头没有答话。
第二天,曲嫫早早起来,打扫了院子,跟着阿哥做熟了早点。
阿雷躺在床上,喘着粗气。曲嫫连喊两声都没有应声,忙过去摸摸额头,烫手热。
曲嫫知道是昨晚凉着了。
索罗一看弟弟不起,心里嘀咕:“瞧这小子,一夜下来就不行了,狗屎。”
吃午饭时候,阿雷还是没力气起床吃饭,他真的病倒了。
当天,曲嫫和阿哥把阿雷送进了乡医院。
阿雷在乡医院的抢救室里昏迷了三天三夜,曲嫫在床边守了三天三夜。
“你是病人的家属?”医生问。
“是的。”曲嫫说。
医生摘下挂在木架上的输液瓶子说:“准备后事吧。你们挣两文钱不容易,别再花冤枉钱了 。”
曲嫫愣了一下,猛地拽住医生央求道:“医生医生,可不能停药呀,我们不怕花钱,我们能 凑来钱……”
看看曲嫫一颗颗像断线珠子的泪,医生叹口气,又挂上一瓶葡萄糖。
第四天头上,不知烧着哪柱香,阿雷的眼睁开了,脸色也好多了。曲嫫喂了两勺鸡蛋汤,阿 雷也咽了,脸颊舒展开了,也有了点精神。曲嫫把医生叫到一边,医生说继续治下去,阿雷 的病可能治好,但以后他不能再搞“那事”了。
曲嫫的心像泼了一瓢冷水。
阿雷的病治了一年,痊愈了,可家里却欠下了一屁股债。
索罗起早贪黑,养鸡喂猪,把田地里活也干得一样是一样的。收入不断增加,不到一年就把 一屁股的债还了一半。看着阿哥那越来越驼下去的背,曲嫫跟阿雷说:“虎狼都有个心胸, 我们该好好关心一下阿哥,这样下去非把他累死不可。”
阿雷默默地点了点头。
又是一个夜晚。
阿雷又在笨手笨脚地铺被褥,曲嫫抢上前去一把推开他:“我来吧。”
阿雷提着油壶,往油灯碗里添了些油,然后转身往外走。
“你去哪儿?”曲模以女性先天的细腻和妻子的敏感觉察出阿雷的神情有些异样。
“唔,……我出去一下。”
“天都黑了,该睡觉了,还出去干什么?”曲嫫嗔怪地说罢,脸上又扑上一朵红云。
“唔,……我今晚不在家里睡。”
阿雷吃力地从牙缝里道出几个字,“我和几个伙子去守秋,晚上野猪多,不守庄稼,阿哥一 年就白辛苦了。”
“守秋?”曲嫫不解地打量了一下阿雷,又羞涩地垂下头,“我一个人在家, 有些害怕……”
“不怕,有阿哥在呢!”
“有阿哥?我也怕。”
“就一晚上,闭闭眼就过去了。”
阿雷说完,轻手轻脚地走出了门。
夜,显得那样的深,无边元沿,充满了神秘缥缈,不可捉摸的气氛。
四周静寂得出奇。
油灯耗尽了油,照例一亮后失去了光辉。
曲嫫脱掉外衣,钻入那个充满异性气味的被窝,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想到这个陌生的村庄,她想起自己出生的彝山和儿时嬉耍的伙伴。
她想阿爸,每到这样夜晚,躺在阿爸温暖的怀抱里,似睡非睡地听着阿爸流着泪唱那首彝族 古歌:
“小娃娃。
敲瓦渣。
敲到外婆家;
外婆给个荞粑粑,
走走又匝匝。
问你阿妈可在家。
在家在家。
她渐渐有些睡意,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大脑开始下坠,渐渐进入了梦乡……
屋门吱的一声,仿佛被推开了。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近床前,尽管没有灯,曲膜还是看清了床 前站着一个粗壮的男人,上身仅穿着一个小褂,下身却赤裸着一丝不挂……
曲嫫想叫,但胸部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
是梦?不是。
“你出去!”曲嫫憋足劲,发出一声其实是很弱的呐喊。
“别叫,是我。”
壮汉跳上床,往被窝里钻。
“你是谁?怎么能乱来?”曲嫫挣扎着起身。她的神智已完全清醒了,上床的不是阿雷。
“我是你哥,我来陪你睡觉。”索罗双膝不由一软,跪伏在床上。他尽力地将话说得平缓、 温柔。
“阿哥?!”曲嫫那颗惊恐不安的心稍平静了些,借着从窗纸泻来的月光,战战兢兢地打量 了一下,“没错,是索罗。”
“曲嫫,你不要叫,让外人听见不好,你先躺下听我说……”
“我不听。”曲嫫用被子裹住自己半裸着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朝床角缩。“你出去!你再不 出去,我喊人了!”
“我不出去,这是我的家。再说,这也是事先商量好的……”
“我不信!你骗人!你不正经!你想欺负我!你……”
索罗跪着一步步地挪向床角,用恳求的口吻苦苦地说:“我要说出半句假话,明天出去让大 石头砸死!不信,你喊阿弟来,他现在就睡在隔壁。”
“他没去守秋?”曲嫫裹着被子的身体不由一抖。
“守秋?哼!”索罗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难以形容的笑,伸出两手去扯曲嫫的被子,又缩了回 来,跳下床,用拳头使劲地捶着墙壁吼:“阿弟!阿弟!你过来!马上过来!”
门又吱的一声开了,那缕惨淡的月光和一股股凄凉的晚风把阿雷畏畏缩缩的身子送进来,转 眼间又逝去了。
“阿雷!你快说,这是真的吗?”曲嫫也顾不得羞涩,甩掉被子,赤着脚跳下地,用手使劲 地擂着阿雷的胸脯问。
阿雷一声不吭,任曲嫫捶打得没劲了,扑倒在自己怀里,这才轻轻地把她揽住。
没有人说话的黑暗,并不等于死寂。曲嫫低低的抽泣和两兄弟此起彼伏的大喘气声听来十分 清楚。
僵持,令人感到压抑的僵持。
“曲嫫,我想我们该有个后代,我的东西那次病后,就不行了,这是医生说的,我也感觉到 了,只有请哥……”
黑暗中索罗笑了,伸出强有力的双臂,将曲嫫紧紧地抱在怀里。
“不!我不!”曲嫫哭喊着。
“曲嫫!你别哭!别喊!我求求你了!”阿雷手足无措,又去央求索罗:“阿哥,阿哥!要 不今晚上你先别……”
阿弟的话还没有说完,索罗低着头狼狈地走出了门……
天亮了,阿雷走进阿哥住的屋了,发现阿哥不见了,那头鹰也不见了。
“曲嫫,快来,阿哥不见了。”
曲嫫一看,安慰道:“可能为昨夜的事,阿哥出去散散心,说不定他在地里劳动着呢?”
他俩来到地边,问守秋的老人,老人摇摇头说:“没见着,没见着。”
太阳落山了,山里的鸟都飞回窝了,仍不见阿哥的影子。
这下他俩可急了,到处找,硬是不见阿哥。
他们找遍了三山五洼,仍不见索罗的身影,索罗啊,你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