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乌蛮欢快地坐上车前往勐龙边防检查站上任。
太阳一晃一晃地将金灿灿的光波泼洒在陡峭的山峰上,勐龙山披上一件耀眼的紫袍,弯弯曲 曲的公路,一个“之”字连着一个“之”字直通天外,活像一个个的大脚印。看着这一串串 连绵不断的脚印,乌蛮想起这路的过去……
这儿.曾经是古驿道,为滇西要塞,历来就是那些发配边陲的人的必由之路。有史记载的脚 印是从明朝谪边的杨升庵开始的,从那以后,这古道上留下过多少沉重的脚印,这弯弯古道 送走过多少英雄气短的咏叹啊!
明朝著名诗人杨升庵,殿试夺魁之后,凭着一时的意气上书朝庭,洋洋洒洒地陈叙自己的愤 懑与不平,结果遭廷杖,谪戍云南的永昌郡。他投荒30多年,壮怀忧国忧民的满腔热血,结 果报国无门,死于戍所。他当年就是沿着这条路到永昌郡的。
想到这里,乌蛮看见远处山岗里,仿佛走来一位脚穿布鞋的古代诗人,苍凉古道上,两只疲 惫不堪的脚拖起一路尘灰,他迷惘地望着谷底,烟霭之中瘴气弥漫。他又举目望望透迤的群 山,如血的残阳推出一座破败的驿楼……望着这不景气的山河,怎不叫他心生一段悲吟?然 而,一个书生除了望山兴叹,又有什么别的法子?于是,只好留下锁链般的一串脚印。
历史已翻开了新的一页。乌蛮叹了口气,他暗暗庆幸这古道已不是过去的驿道,庆幸自己也 不是当年的杨升庵,他现在是要去走马上任,当一站之长,堂堂的正团职警官。曾几何时, 他只不过是一个为提升干部伤透了脑筋的小小新闻报道员。
想起当机关报道员的时候,乌蛮心里就不是滋味。那年下来几个提升干部名额,他满心欢喜 ,不想欢喜变成了肥皂泡——吹了。他找了支队长,支队长把大胖手往他肩上一拍,用革命 的大道理,说得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不足,只好回宿舍捂着被子哭了一夜。半年后,下来了 一批学驾驶的名额,这回他“先下手为强”,跑到参谋长和后勤处长家打通“关节”,没想 到他又失望了。就在他打好背包准备退伍的时候,干部股长笑咪咪告诉他,明年推荐他参加 考指挥学校。从那以后,他日夜不停、有空就“啃”书本,终于如愿以偿。
进入学校不久,乌蛮发现,他的骄傲失去了。那些出身高贵的同学们,无论语言和行动,都 让他惴惴不安,尤其是气势,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曾想学点时髦的口音装点自己,又 害怕学习过程中的不伦不类——那是比原质的土语更不堪的东西,就只好少言寡语。他以少 言寡语来捍卫他的自尊,来与另一个世界的人们进行无声的对抗。他只有一条路可走了,那 就是把全副精力都投入学习之中,用高分数和优秀的成绩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为了迅速而有效地改变自己低微的处境;乌蛮开始了一个有预谋的行动。
“走走好吗?”一场警民联欢晚会结束时,乌蛮对一位胖姑娘说。
这位胖姑娘叫周丽珠,在群芳争艳的校园里,她显得平庸无奇。由于没有受到男生的袭扰, 她既感到安全,又有一股难以排解的委屈。
“走走吧,多好的天气。”乌蛮又说,乌黑贼亮的眼直视周丽珠。
在联欢会上,周丽珠感到空前的悲哀。在父亲任职的这个城市里,她享受着各方面的优越待 遇,而在这个指挥学校里,她却成了没有羽毛的孔雀。原想同地方联欢会使自己高贵起来, 因为父亲毕竟是这个城市的市长,谁知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同学们,根本没把她这个千金放 在眼里,言词当中,倒颇有讽刺之意。她几度想中途退场,都被一双深沉诚恳的眼睛留住了 。她不知道这双眼睛从哪里来要干什么,但她需要。为了需要,她才坚持到了散场。现在, 眼睛又用温柔亲切的声音邀请她,为了填补空荡荡的内心,为了回报这黑暗寒冷中的一丝柔 光,她答应了。
事情比预料的还要顺利,乌蛮信心增强了。经过明察暗访,他瞄准了周丽珠,并为怎样进攻 进行过多次的模拟演习。他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他是凭着不怕难堪的勇气和小说家的教诲 迈出第一步的。侧目望着羔羊一样企盼着保护的周丽珠,乌蛮发现问题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 复杂。
明月下的校园静谧而迷人。绿荫下的冬青上,点缀着斑驳的碎光。乌蛮和周丽珠慢慢地走着 。一路上,从五号楼到大礼堂,再由大礼堂到阅览室,乌蛮滔滔不绝,向身边的她大吹大擂 他的志向、他的计划和他的不同凡响的事业。渐渐地周丽珠发现,这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入伍 的男兵,原来是一个意志坚强抱负远大的人物。当男兵掐指说出他已发表多少文章时,周丽 珠忽然忆起在报刊上见过“乌蛮”这个名字,好感油然而生。又一大段路走完了,乌蛮不失 时机约周丽珠次日再见,周丽珠答应了。再会的时候,乌蛮大胆地向周丽珠发动全方位的进 攻,声称他早就注意到周丽珠并深深地喜欢上了她了,周丽珠听得又激动又幸福,有着初次 被人爱的甜美。周丽珠把乌蛮打量了又打量,越发觉得小伙子的与众不同,粗硬的头发放肆 地长着,短而有力;坚硬的骨骼托出一张粗旷的脸,很有一种男子气;挺拔的身材和宽阔的 肩膀,让人觉得坚实而可靠。周丽珠动情了,伸手握住了乌蛮那粗硬的大手。
以后的日子里,乌蛮施展了浑身解数,把周丽珠抓住。周丽珠堕入情网,与乌蛮频频地偷偷 约会,并怀着甜蜜与自豪,把乌蛮带给爸爸妈妈看。乌蛮欢喜异常,他知道他的设想和愿望 ,将因周丽珠的结合得以实现。乌蛮坚信农村那句:“靠山吃山,无山自挡”的俗语,现在 ,他有了“靠山”,自然也就成了吃“山”的人了。
小汽车不停地在古道上奔跑,乌蛮望望窗外的景色,第一次从贫瘠的古道上发现了诗意:天 上白云朵朵,坡上牛羊咩咩,葱郁的树木吐出新鲜,茂盛的包谷地绿叶红缨放出喜悦,觉得 这块他诅咒过千百次的红土地竟是这般耐看……
像牛一样劳作的日子已经过去,头顶火球挥汗锄禾的景象也与他无关,他所能体验到的,是 一种曾经奋斗过的悲壮,一种取得成功后的自豪。
乌蛮当然有理由自豪。当他和周丽珠好上以后,周丽珠的爸爸已和总队长沟通为他俩安排了 好去处:蹲机关。乌蛮安在司令部当参谋,周丽珠安在后勤部当助理员。周市长要他先务虚 后务实,“循序渐进”。他还嘱咐他和周丽珠暂时不公开关系,甚至,还不能有密切交往。 乌蛮当然悟得出其中的奥妙,并为能够置身于奥妙之中而窃喜。
乌蛮坐上了副处长的交椅,他在椅子上抽出一支红塔山香烟,脑子随着烟卷往事一幕幕浮现 在眼前:
月亮是天灯,山野是舞场。躲在树丛中的彝家男子瞧够瞧饱女人,还如隔靴搔痒,不痛快, 不舒服,不甘于冷遇,齐齐地拔琴弦,振聋发聩的旋律流了出来,壮夫们也走了出来。所有 的女人全朝音律围过去,圈成一个舞环,任男人捏了手,搂了腰,踩了脚……男女青年在这 短暂的一瞬间变得火烈,被爱的烈火,青春的烈火烧得通体浑热,兀然坠入爱河,语句不成 调,歌声不成调……
他的目光和一位姑娘的目光碰在一起。她眼波清丽纯明,勾人魂魄。他的心被麻绳拴住了, 他害怕她的目光移向他处,“美丽〖LM〗〖LM〗的姑娘啊,你是我最亲爱的马樱花。”
美丽的马樱花开放在腊罗寨,她的名字叫腊姆娜,他俩从小一起到山里采杜鹃花,摘木耳, 捡核桃,一起打歌一起唱,逗得隔壁伙子流口水。腊姆娜高中毕业当了小学民办教师,来说 媒的人差点把家门坎都给踏烂了。可她心里只装着一个人,就是核桃箐的乌蛮,“金银财宝 我不要,只要你阿哥好人才,”许久没有想到她了,那漂亮的脸庞,在上警校之前,他都无 数次地想到她。当他把周丽珠抱在怀里的时候,总想在她那胖乎乎的脸上寻到月亮般的笑脸 ,可终究没有找到。
乌蛮想到这里,眼里也不禁湿起来。
他记得在结婚宴席上,他戴着胸花,牵着浓妆艳抹的周丽珠的手,心里莫名其妙地生出不合 时宜的失落。失落了什么呢?他没有追问,现在,腊姆娜出现了,给了他一个明确的答案。 乌蛮为了这个答案深深地不安。周丽珠那胖乎乎溢着初婚女人特有的光彩的脸,霎时间统治 了大脑。
乌蛮心里十分清楚,他的成功是在于他的背叛。“背叛”,多么可耻的字眼,在这一过程中 ,企图背叛往往被人讥笑,正在背叛往往令人愤慨,而背叛一旦完成,等待他的就是恭维和 羡慕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逻辑呢?乌蛮想象着客人们见到他的笑脸和恭敬,一股难以名状 的滋味涌上心头。他的成功,是靠周丽珠这颗福星的。即使他凭借智慧和诡计争得升迁的机 会,如果没有周市长的巧妙帮助,也极有可能失去功用。所以他应该感谢周家,为周家竭忠 尽力,而不该去想那月亮般的脸庞。
“真该死!”乌蛮用手掐往了微涨的双鬓。
新婚之夜,乌蛮喷着酒气把周丽珠扔到华丽的大床上。周丽珠娇声媚态地支使他刷牙洗擦身 子,他服从了,心里却在恼恨。他想这个胖女人有什么资格娇声媚态呢?我为什么就爱听他 的摆布呢?难道我就不能为所欲为调遣她使唤她吗?在脱衣解带进行神圣而庄严的那一刻时 ,被奴役被支配的感觉更加强烈了。他想她应该在乡下的某一个草丛里,四周弥漫着草青味 儿和牛粪味儿。可是柔和的肉味儿十足的灯光照映的却是锦绣的大床,钻人鼻孔的却是令人 眩晕令人窒息的粉香和脂气。他别扭,他苦涩,他笨拙而怯懦。神圣而庄严的一刻过去了… …
周丽珠怀孕,身体臃肿不堪。她学着电视里的娘们做小儿态,乌蛮想好歹你周丽珠还进过中 专校门怎么净学庸俗不堪的玩艺?转而一想“人非圣贤”,又释然,见怪不怪了。如果周丽 珠不是他乌蛮的老婆,恐怕他连领受这肉麻和可笑的资格都没有哩,现在有了资格,还可以 运用这资格对肉麻和可笑进行评判,还不够吗?乌蛮用理智,尽可能满足周丽珠的所有要求 。当然,在做这些时候,他想得更多是周丽珠肚里胎儿。周丽珠说乌蛮你给我买点葡萄吧, 我想吃。他下班就捎回来一串绿紫可爱的葡萄。周丽珠说乌蛮你摸摸这小家伙在捣乱呢,他 把手伸进周丽珠的衣内,轻轻抚摸那鼓鼓肚皮。周丽珠说乌蛮你这个坏蛋看你把我弄成什么 样了。他就说我是坏蛋我真是个坏蛋真该死。周丽珠说乌蛮你可要爱看我为你受了不少罪。 他就说我……我几次竟没有吐出那个要命的“爱”字。他这才想起,自从与周丽珠认识向周 丽珠进攻以至娶了周丽珠,他好象从来都没有说过“爱”字。他一直偏激地认为“爱”是个 酸掉牙的字眼。是体验是行动而不能用语言来表达。周丽珠对他的吞吞吐吐大为不满,说你 这个坏蛋你为什么不说你爱我?你说呀你快说呀你不说你安的什么心?在周丽珠逼急的时候 ,他突然用力抓紧周丽珠的乳房,俯首在周丽珠身边说了一句非常淫秽的话,气得周丽珠在 他宽阔的前胸又抓又打,他却开心地闭上了眼睛。
周丽珠快到产期了,乌蛮不可能整日陪伴她,岳母也有她的事情干。为了照顾周丽珠及未来 的孩子,经多次商讨,最后向岳母敲定让乌蛮的阿妈来。乌蛮对岳母这种居高临下颇为反感 ,他想你是人之母我阿妈也是人之母凭什么你叫她来她就得来?他觉得他应该说几句大话, 为母亲,为家族,更是为自己挣回点尊严来,可是他终于什么都没有说。他骂自己软蛋没血 性,骂着骂着却坐着小车回家接阿妈去了。
一路上,乌蛮又想珍咪阿妈和腊八阿爸那段寨子里人人都晓得的辛酸往事……
二
澜沧江像一条巨蟒喘着粗气在滇西峡谷中吃力地奔跑。
滚滚的江水,把沧江县分成了两半,靠县城的那半人们叫江里,土地肥沃,多是平坝;江的 另一半自然是江外了,山穷水恶,群山连绵,老天爷把穷困的帽子甩给了生活在那里的江外 人。就因这条江,江里小伙子和江外姑娘近在咫尺,却不能携手并肩。只能以特殊方式相爱 ,用山歌倾吐爱慕思念之情。每天吃过晚饭,就相约到江边那片森林里,隔江和心上人对歌 。“对面的阿哥哟你听我说,阿妹的花衣衫等着你来脱……”唱来唱去,喊歌已不解馋,想 着肌肤之事火辣辣就对山发誓对水发誓:我要你,拴根藤条在大树上,另一头附砣石头抛过 去。对面的阿妹你接着……
今晚,江里的水富镇出了大事。
水富,从字面理解就是江边富裕的地方。一点不假,这里良田仟陌,四面茶园青葱,马路纵 横交错,一条悠悠的小河养肥了稻田茶山。这里又是滇西几个边境县通往昆明的必经之道。 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的自然条件,解放前匪患突出,曾有一个匪首自立为王,成立了“水富 县”。不过好景不长,伪县成立不到两个月,就被进江剿匪的解放军把他的“美梦”粉碎了 。虽然人们过上了富足的日子,但平静的河水中,也会激起风浪。
沙滩上,黑压压围着一大堆人,人越聚越多。眨眼功夫;整个沙滩火光闪闪;人头攒动。
苍穹像只烧红了的大锅,倒扣在人们头上,身子热得冒油,胸部闷得发慌。
镇长李官急匆匆赶到,分开人群,喘着粗气:“珍咪!珍咪,你吃错药啦?胡说些啥!”
从江外嫁到江里水富镇的珍咪没应声;漠然地望着江面。
李官拴着他的烟锅杆冷峻地说:“珍咪!珍咪婆娘,你当着李家人的面,当着水富镇乡亲父 老的面,说清楚,顺生到底是不是李家老大的骨血?”
珍咪显然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场面,双眼满是惊慌,她听了李官镇长的话后,脸通红地把头 低了下来。
“抬起来,抬起头来回答。多少年了,还没有哪个敢这样给李家头上拉屎!你今晚不讲清楚 ,甭说离婚,回江外,你要敢离开一步,就打断你的腿!”李官咯出一口痰,声音变得更重 更响了。
珍咪仍然垂首站在那里,雷打不动。
“好哇,装哑巴,你想装哑巴我就没办法了。阿利、老大、阿柱、顺生,你们四个来!”李 官那冷森森的目光从珍咪身上移向人群。朝珍咪的丈夫老大和三个伙子喊,“给我把她吊起 来,用家法!”
三个伙子闻唤从人群中走出,老大拎着麻绳和竹板在那里发颤。
“你们敢!”
只见珍咪的阿哥腊八手里摸着一把杀猪刀,横在他们面前。
人们惊呆了。
李官的眼斜瞥了腊八一下,压低声嗓道:“你这个鸡巴人,妹子做出了见不得人的事你还不 知羞。你还不滚朝一边,不然,连你也一快收拾呢。”
“我跟你们拼了!”
腊八瞪圆了眼睛,锋利的刀刃被火光涂上了一层血红。
“好哇,老子今天要瞧瞧你怎么个拼法!”李官的牙咬得咯咯响,“李家的小伙子们,都一 起上,先用李家的家法教他几招。”
“是,是……”
一群伙子不由分说地朝腊八逼来。
眼看一场搏斗就要开始,腊八哪里是他们“下饭菜”。珍咪突然叫道:“李大叔,放了阿哥 ,我说!”
闹成一窝蜂的人群随着珍咪的“我说”静了下来,人们的目光重又对准了珍咪。她有一种下 了决心后的平静。
“那娃娃是……”珍咪话到嘴边又停住了。说吧,人们会饶我吧?不说,后果更不堪设想。
“珍咪,你在家里说的话你忘啦,有能耐,在李家亲戚们面前讲出来!”李大妈平时心软, 可这时她也气急了。
“阿妈,是你们逼我讲的,我只好得罪了,那娃娃是腊八的。”
“什么!”
珍咪的话像平地落了个响雷,把人们的心给炸了个底朝天。
“乱伦,畜牲……”
所有的人都震惊至极地望着珍咪。
再也不需要隐瞒。珍咪心静如水地讲起不愿讲的往事……
那是个天空瓦蓝、阳光毒热,水牛屎落到地上马上变成干粪的夏天。
水富镇李家村的李笑老俩口锄了一阵包谷地里的杂草,汗流夹背,肚子也唱起了“空城计” 。于是,老俩口锄头一丢,坐在田埂上,铺开芭蕉叶,打开水壶盖,准备吃包着肉心子的麦粑。
李笑拿起麦粑,李大妈忽然说道:“有人!”
李笑闻声扭回脸一瞧,不知道什么时候,三个外来人已站在他们身后,眼睛盯着芭蕉叶上的 麦子粑粑。
“大妈,给我们吃点粑粑行吗?”
说话的是个姑娘,中等身材,白色包头下露出两辫长发,上身穿着蓝色弯襟长衣,黑褂子, 胸前装饰着一个针线荷包:下身穿漂蓝色大统裤,腰系方块三边绣花围腰,绿色腰带;脚穿 一双破露出两指头的绣花布鞋;脸有些黄瘦,可眉眼挺秀气,怪耐看的。一看这身打扮,李 大妈就晓得她是从江外那边过来逃荒的。姑娘的身后是一个老太婆,身子很弱,喘息声很重 。左边站的是一个穿着麻布短褂的小伙子,黄皮寡瘦,身子怕冷似的怄着,手指如鸡爪一样 干枯弯曲,两眼无神,显出病态。
李大妈打量了他们一遍后,伸手把芭蕉叶上的一块粑粑递给姑娘:“吃吧,拿去吃吧。”
姑娘接过粑粑,向李大妈鞠了一个躬,把粑粑分成三份,最小的一份留给自己。老太婆抹抹 嘴,抬眼看着李大妈说,“阿表妹,瞧你是个好人,我们是那边逃荒出来的,我们没去处了 ,想求你帮个忙。”
李大妈一听有人当面夸她,心里乐滋滋的,瞧了一眼老伴,说:“我们这里虽然是‘学大寨 先进村’,可家家锅里也没好东西可煮,纸糊灯笼外面光呀。”
“求阿表妹给我闺女找个人家,让我们一家三口有个落脚的地方。”
“哦,找个人家。”李大妈有些意外。
“是的。”那姑娘挺大方的,“大妈,就是找人家做媳妇,我今年二十刚出头,叫珍咪,做 饭、喂猪、打草鞋,编竹器,下地干活,样样都行。”
李笑听懂了,他看了一眼老伴。
李大妈在那里沉思,片刻李大妈又问:“你找人家有些啥条件?”
“没啥,山鸽子找窝,只要男人家里有吃的,能让我阿妈和阿哥住下,有饭吃就行。”珍咪 卷着自己的辫稍,声音很低,随后又补了一句:“稍有点钱能给阿哥瞧瞧病。”阿妈和阿哥 站在一边,抬头望着天上的白云飘来飘去。
“你们先坐在这儿等着。”
李大妈一看这姑娘,心里就有谱了,他绕山绕水也说了自己的心里话,“我说,死老公,你 还记得古人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肥水不流外人田。”
“死老婆,你说到我的心窝里,我瞧那姑娘生得多俏,又不花一分钱,只是管她妈和阿哥 吃饭,添个人添双筷,这便宜你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好,就给我家老大。”
“不过,得小心点,她终究是江外婆娘,听人家讲江外人对婚姻很不认真,想住在一起就住 在一起,想分手就分手,别过了门没几天,就跑了,可不坑了我家老大。”
老大是李笑夫妻的一棵独苗。二老视若掌上明珠,江里的人把心爱的独苗都叫“老大”。
李笑点着一锅烟沉默了一会儿.安慰老伴道:“天上的雨,人间的嘴。前些年,老李家、王 麻子家的儿子还不是娶了江外婆娘,一个个还是老老实实在着,把家料理得好好的。俗话说 买匹好马,不如讨个江外婆,你说是不是呀?”
“好罢,就这样定吧。”
“死老公,我说这样吧,我先把他们领回家,你去给老队长李官说一下。”
李笑点点头抬起锄头走了。
李大妈走过来,笑眯乐和地把他们带回家了。
水富镇就座落在李家村,换句话说,李家村是公社所在地。这地方有一条街,街上除了猪屎 牛粪多以外,最多就是墙上贴的大字报和大标语。这里的人挺“革命”的,村里来了个陌生 人,他们就要议论半天,有的说会不会是蒋帮派来的特务,有的说会不会是中央大人物装扮 成穷人来了解民情,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后结果,大家还是听老队长李官的。原因 是剿匪那阵子李官戴着大红花去过北京,见过毛主席。据说毛主席还亲自奖给他三八式步枪 呢。是不是毛主席亲自奖给无法考证。反正那支步枪是那次从北京领奖背回来的。还有那张 人多得像蚂蚁一样,自己都看不清自己在集体照中的位置,与毛主席、周总理等党和国家领 导人合影的照片。李官把这张照片包了三层红布藏在箱子底,不是平常的人所能看到的。为 了不让街上的人引起注意,李大妈他俩轻手轻脚地走,一句话也不说,很快走过了街,来到 了家中。
一盏煤油马灯在梨树上晃荡,把李家在院子里吃饭的影子摇来摆去。
李笑的老大不像往日吃饭时那样大口吞咽,而是小心翼翼悄无声息目光像猫一样不时溜过碗 边向珍咪身上一探,又慌慌地缩回。他满心喜欢这个漂亮的江外姑娘。
今晚这顿饭,吃得很香。
晚饭后,李官衔着烟袋进了院子。他边吧嗒着抽烟边瞧珍咪他们三人大声说:“好嘛,李家 村添人总是桩好事,一个村子能招引外地凤凰,说明李家村风水好,祖宗们选这块地是选对 了。”
全家起来让坐,李笑跑进屋里从枕头下翻出了舍不得抽的金沙江香烟,塞给李官说,“他大 叔,麻烦你啦。”
珍咪扶着阿哥,来到李官面前,“大叔,他是我哥。叫腊八。”
“什么,叫喇叭?”
“不是喇叭,是腊八,我是腊月初八生的,寨子里都叫我腊八。”腊八说着向李官鞠了一躬 。
“好,好,好,喇叭,喇叭,这回老哥家不用吹喇叭。”
李官的一番笑话,引起了满屋的笑声。
“老大哪,人家姑娘瞧得上你,这是你的福气。你今后可得对人家好一点。”
“这还用你老说嘛。”老大道。
“这就好。珍咪哪,你既然飞到李家村,今后李家就是你的窝,你们三人户口这就算报上了 ,今后挣工分吃饭就行。”
“多谢大叔的关心。”
李官又点燃一根金沙江香烟,吸了一口后说:“随乡入俗,新事新办,瓦雀吃谷子看伴,明 天,老大、珍咪去罗黑那里领个红本本,我也同去。”
“他大叔,你怪辛苦,叫闺女去就得了,怎好再劳你大驾。”珍咪妈说。
“老婶子,你不懂,罗黑那小子,官不大脾气不小,我不出马,他会刁难的。”
果然不出所料,老大和珍咪一踏进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罗黑办公室,就碰了一鼻子灰,“结婚 等不得天黑。急什么,下星期一再来!”
“嘿,对谁说话,阶级敌人。怎个那么凶。你瞧瞧你的茶缸上那几个字。”李官说着走进 了罗黑办公室。
罗黑不自在地瞧一眼茶缸上“为人民服务”的红字,对李官说:“好吧,看在你老革命的面 子上,我来个慢事快办,快刀斩乱麻。”
“你叫什么名字?”罗黑问。
“我叫老大。”
“不是问你,李老大,哪个晓不得。我是问那位女同志。”
珍咪一直含羞地低着头,老大用手拐了她一下,暗示罗黑正向她问话。
“我叫珍咪。”
珍咪抬头的那一瞬间,罗黑惊呆了,哪里来的天仙,如此美丽动人!他盯着,眼睛就不动了 。
李官用烟锅杆敲了一下桌子。罗黑才回过神来,连声说:“哦,多好的姓名哪,猫咪,猫咪 ,多好听的名字。”
“不是猫咪,是珍咪。”李官提醒道。
“你们就这样结婚,这样成为夫妻?”罗黑色胆乱心,他多么不愿让他俩结婚,这样的仙女 ,为什么不属于我,而属于一个公社社员?
“珍咪同志,你今年几岁啦?”罗黑问。
“21岁。”
“21岁就结婚?”
“哎呀,珍咪的年龄都超过婚姻法规定的年龄了。你这不是无话找话嘛。”李官插嘴道。
“不!不!老李呀,养娃娃不使气,隔壁大妈挣出屁,你别急嘛,我这是按法律程序来,婚 姻事大,马虎不得。”
“好吧,反正今天办不成婚姻大事,我们决不离开此地。”
在他们的死磨硬扯下,罗黑极不情愿地给老大和珍咪办了结婚证。
婚事办得很简单。
那天晚上,李笑把藏了一年的腊肉煮了,蒸了一箩饭,打了两斤包谷酒,另加几个素菜,请 了李官和几个亲戚长老,摆了两桌。
晚上,来了一大群乡亲,给老大和珍咪闹新房。这一带乱房兴的是“武乱”,乱得越凶越好 ,这叫“不乱不发”“不闹不喜”,越乱家越发,越闹越兴旺。这个村平时男女之间本没啥 规矩,这会儿就更没规矩了。他们想出了“狮子滚绣球”、“双龙抱柱”等绝招,弄得新郎 新娘上气不接下气。十几双人辣辣的眼睛盯着新郎新娘的动作,个个看得如醉如痴。
“闹房”的人终于走了。
今晚,李笑和腊八同住一个房间。
李笑听见有脚步声向他们住的房间响来,他以为是老伴来了,门推开了才发现是珍咪。
“珍咪,怎么没睡,瞧那群伙子没规矩,把你弄成这样了。”
珍咪理了理蓬乱的头发,慢慢走进屋,先看了一下闭眼躺下的腊八,尔后弯腰把床下腊八脱 下的草鞋摆正,这才转过来轻声对公公笑说:“阿爸,麻烦你夜里多照顾些,他身子有病。 ”
李笑应了一声,她才慢慢挪动脚步走出了屋。
这一夜李笑睡得很死,忙了一天是够累的。半夜里,一种持续低沉的声音不断来搅扰他的睡 眠,最终把李笑从梦的深处扯出来,醒来后他才辨出,那声音很像是人口里噙着什么东西对 发出的呜咽,而且声音来自旁边腊八的床上。
“腊八,身子不舒服?”李笑半梦半醒的问了一句。
“没啥,我在做梦。”
“哦,没病就好,好好睡吧。”
腊八含混地哼一声,翻过身才沉沉地睡去了……
李笑家的里里外外,珍咪一律承担了下来。上山打柴,找猪菜,打甘蔗叶,无一不是她做。 一天,珍咪和村里一帮姐妹上山找柴,阿英正找柴,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低头一看,啊! 鸡棕,小伞似的青鸡棕像白瓦房似的,一朵盖住一朵,白茫茫一大片,阿英禁不住一阵惊喜 ,赶紧叫:“珍咪姐,珍咪姐。”
珍咪却不知了去向。她慌忙拔下鸡棕用牛筋草串起。再找珍咪,仍没找到。这里横着一棵棵 几围粗的大树,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想爬过大树,但抬头一看,大树的树身横躺着,三个阿 英接起来也无法攀过去,她只好一棵棵绕过去,可是绕过一棵树得三四分钟,阿英心急如焚 。当她喘息着绕来绕去寻找了半天,看见珍咪一个人孤零零坐在一棵大树背后,一手抓紧胸 口。阿英想,莫非她病了。赶紧走过去,只见她泪流满面,看着江那边。江那边,一条弯弯 曲曲的羊肠小路在古森林中若隐若现,一直伸向灰蒙蒙的高山,和天连在一起。
“珍咪姐,你想家了。”
她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
“你家在哪里?”
“山那面,从那条小路一直往上,从天亮走到晌午,就能爬到山顶,从山顶翻下去,再翻三 架连接坡,就到家了。”
“有那么远?”阿英惊得瞪大眼睛。阿英看到她身后己砍好一捆柴,“姐,我们走吧,这里 会有青竹标的。那种蛇太可怕了,和青草一模一样,毒得很。”
“不怕,你陪我坐一小会儿,我心口疼得厉害。”
姑娘们找够了柴,都找鸡棕去了。只有珍咪和阿英没去。
大家找够了鸡棕实在没法拿了,想到回家。珍咪面前摆着五颜六色的鸡棕菌子。没想到这里 山水和家乡一样,肥腴的鸡棕骨朵、大簇大簇的黄树窝青树窝清香扑鼻,还有木耳、白生、 青头菌、红菌、奶浆菌、鸡油菌、牛肝菌应有尽有,煞是可爱。但这并未减轻她的疼痛。她 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刷白,大家急急将她送回家,阿英和姐妹们把自己找的鸡棕分 了一些给珍咪,柴也帮她挑了回去。
这一夜,她没有睡着。
老大跑三公里路,把一个中医请到家中给珍咪看病,老中医一切脉,笑着说:“恭喜,恭喜 ,珍咪有喜啦。”
珍咪怀孕后,不像村里的其他媳妇们,自豪地腆着肚子在街上逛,大声地同人说笑,好象唯 恐别人不知道她是会下蛋的母鸡似的。珍咪怀了孕,脸上原本就不多的笑容却根绝了,她平 时说话很少,总是默默地干活。
不久,珍咪给李家生下一个小男娃娃。公公婆婆满心欢喜,老大也是笑眯眯逗儿子玩。
李官给老大的儿子取了个名叫“旺顺”,意思是希望李家“风调雨顺,兴旺发达”。
珍咪心肠好,对公公婆婆比对自己的阿妈还好,从来不高腔大嗓,每顿做好饭,总是先给公 公婆婆盛了端上,再给阿妈、腊八和小儿旺顺端。她常给婆婆洗脚、洗头、换衣服。李大妈 也极爱自己的儿媳,挣着虚弱的身子常帮儿媳干活。珍咪最放心不下的还是腊八,腊八阿哥 的冷暖饥渴起坐睡眠全在她心上。什么时候加衣服、减衣服,什么时候该喝水、吃药,什么 时间起床、睡下,她完全记着。大概是她与老大蜜月后,她就开始四处找医生给阿哥治病。 老大有时给她点钱扯块花布做衣裳,她也总把这钱给腊八治病。后来在镇医院,医生确诊说 腊八患的是类风湿,全家人听说后都神色一暗,都对治好腊八的病失去了信心,但珍咪依旧 在农闲时专治这种病。那神医不告诉配方,只用秘方泡过的药酒让珍咪带回家给腊八喝,每 瓶药酒三元六角钱,说是“有福有禄三元六”。珍咪不知往返了多少趟去买药酒,每次前去 ,丈夫总是东凑西借,把钱弄齐给她。腊八就靠喝这种药酒,病渐渐转轻,面孔开始红润, 夜间睡觉不再哼关节疼了,早先弯曲的指关节,也慢慢伸直了。
按说随着类风湿的见轻,他应该快活高兴才对,可他平日脸上就有的阴云,这时反倒越来越 厚了。
李官见腊八的病轻了,便派他一个能挣工分的轻活:看庄稼。
小旺顺长到两岁时,家里人把他放在腊八身边,让他照看庄稼时边看护外甥。这样全家人都 腾出身子,下地干活挣工分。
腊八脸上的愁云越来越密,他呆呆坐在地边核桃树下,一呆半天,双眼发直,一动不动地盯 着小旺顺。有时他会紧紧抱起旺顺哇哇大哭起来,吓得小旺顺也跟着他哭起来。
有几次,被珍咪看见了,她也躲在角落暗暗地流泪。
晚饭后;珍咪刷了锅;洗了碗,喂了猪,再把小旺顺哄睡之后,对丈夫说:“老大,我陪阿 哥去村边走走,免得他一坐那里只想自己的病。”丈夫听了这话,觉得有道理,点头应允许 :“去吧,”珍咪和腊八有时在村边要走到很晚才回来,老大对此也从不埋怨,他总是揽着 旺顺先睡了。
不久,珍咪又开始呕吐,李大妈心里明白,儿媳又怀孕了。
晚上,李笑做了个梦,梦见天女撒花,其中一朵飞进了李家院心里。醒来后,他说:“珍咪 ,这回肯定是生个女的。”
李笑没有猜对,珍咪仍生了儿。他把烟锅往鞋底一磕,给男孩取个名叫:“顺生。”
自从珍咪生了顺生,腊八的脸呈现出了笑容,他对顺生异乎寻常地喜欢,常把他放在自己的 双腿上颠着玩,直把顺生颠得咯咯乱笑。他到村边头看护庄稼,也把顺生背在身上,还编毛 毛狗给他玩。
全家人看见做舅舅的如此喜欢外甥,也都很高兴。
澜沧江畔的春雨,没有润物细无声的温柔。却带上了澜沧江的性格色彩,她用银色的长鞭抽 打着屋脊,“砂、砂、砂”时轻、时重。伴着春雨,阳雀又叫了。它站在村旁那棵最高的核 桃树上,鸣唱着春的旋律。
李官从县城开会回来,说北京有四条害虫,被捉住关起来了,这几年庄稼人吃不饱穿不暖就 是这四条“害虫”在作怪。他说四条害虫叫“王、张、江、姚”。他还说,中央要把田地分 给大家,责任到户,还要搞乡镇企业,走“小康”道路。
一年又一年,农村日子越变越好。江外那边的人背着山货来逛县城,过去来这里讨过饭的那 几个羊皮客。也拖着山羊要跟水富镇的农民换拖拉机。江外那边来的几个老表,带着珍咪阿 爸的信钻进李家,跟珍咪和腊八一吹就是半天,他们带来的香菇、木耳、蜂蜜、贝母、天麻 ,李笑老俩口很喜欢吃。李笑吸一口烟,笑一下,跟彝山来的老表亲戚怪谈得拢呢。
要说富,先富起来的还是水富镇。他们办起了一个茶厂,由当了镇长的李官推荐,李老大当 了首任厂长。
当了厂长,老大真成了大忙人。他开初一般是每月末回来往几天又走,后来每两个月回来一 次住一夜就走。珍咪理解丈夫,支持丈夫,从不埋怨他,只是自己默默把家务做好,把公公 婆婆和孩子侍候好。家里十几亩地她硬是咬牙种了下去。
这年秋天老天爷开了眼;给了个“通收”年景,这里人叫“样样收”。珍咪庄稼活干得好, 产量比一般人家都高,稻谷共收得一万多斤,卖罢公粮卖大白豆卖核桃,加上卖茶叶的钱, 珍咪手里起码攥有万把块钱。那天老大从厂里回来,晚饭后她叫住腊八说:“阿哥,你来帮 个忙!”腊八随她走进她和老大的睡屋,她带了笑说:“我和孩子他爸商量了,他在厂里挣 的钱由他积存起来,以备将来急用;我在家种田挣的钱由我保管,供全家吃饭穿衣和日后孩 子上学用,两人谁也不同谁要钱。你替我们把这个意思写在纸上,算个凭据。”
腊八看他们俩都笑谈论这桩事,以为不过是个儿戏,便就笑着为他们写了张字据,一式两份 ,让他们各自签了名。他作为见证人也签了字,尔后交给他们一人一份。
丰收后,一般人都去赶个闲街凑热闹,在家相聚一起打个扑克寻快活,静静享受丰收年景带 来的舒服,但珍咪却又想了个挣钱的新主意:让腊八帮她在山墙旁边搭了个席棚,她去街上 买来了几斤散装白酒,拿出自家种的葵花籽和茶叶,开了小馆子,没料开张之后生意还真兴 隆,本村和邻村的人平日没有个玩的地方,如今竟都涌了来,珍咪又买来台球、象棋、扑克 牌,有钱的买杯酒约上几个人打台球玩,没钱的要杯茶坐在那儿下棋玩牌。腊八负责烧茶水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出门人越来越少,来小馆热闹的人就越来越多。这时,珍咪又煮汤元 卖,一些打台球下棋的到了吃饭时便不回家,两碗热汤元一下肚,劲又来了,继续玩。
到了春节前,每天晚上结帐收入在四十几块钱以上。
过春节的时候,珍咪用她挣的钱,给李笑老俩口、阿妈、腊八、老大以及两个娃娃,都买了 礼物,或是一双皮鞋或是一套衣服或是几包糖。还特别买了两条红塔山和一瓶五粮液给镇长 李官送了去。全家人都欢喜得闭不拢嘴,李官也持着胡子说:“嗯,珍咪这个江外婆娘真能 干!”
当上了镇党委书记的罗黑早就对珍咪垂涎三尺。但终没有恰当的时机。近几天听茶厂人说, 老大去了广州,十天半月回不来,他心理暗自高兴。心想,凭手中职权不愁弄不到手。
他没到结婚年龄就凭手中的职权和水富东村的阿香结了婚。阿香长得端庄秀丽,粗细轻重各 种活拿得起,放得下,就是没生孩子。这使他在外面更野了。在家动不动就发牛脾气,砸锅 摔碗,闹得鸡犬不宁。他妈去喂鸡,他说说,别喂它,那是只不会生蛋的母鸡。给猪喂食, 他骂:不下儿的烂母猪,你好意思吃吗?他常借故打骂妻子,企图让她先提出离婚。可妻子 信守好女不嫁二夫的封建法规,终不提出。她认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罗黑再也按奈不下去了,就以和妻子长期以来感情不合,没有孩子为由向县里提出离婚。善 良的阿香则觉自己使他绝后,这是过失,心里也过意不去。因为他也是一根独苗。就这样, 她和他终于办了离婚手续。
珍咪吃过晚饭,看看日头还没落山,拿起皮条,去找柴。她穿过甘蔗地,向江边那片森林走去。
没想到被一只两脚的野兽跟上了。
罗黑吃了饭从家出来,准备到镇上去。看见珍咪去找柴,心想是个难得的机会,便折回去, 梳洗打扮起来。找出那套开会时穿的西装,洒上刺鼻的花露水,再到镜子前照了又照,梳了 个小分头,觉得不妥,当今姑娘最恨这种发式,毁去,找出发油,抠出一团儿往头上一抹, 梳了个转转头,一撮撮头发从耳朵上方转出来,直指眼角。对!这样时髦、神气!打扮停当 ,便飘飘然出了村,再猫着腰钻进甘蔗地那条小路,生怕甘蔗叶损坏了他精心设计的发型。
珍咪很麻利地砍够了柴,看看天色还早,她便坐下来,望着这条隔断她和阿爸的江。
那边树下沙滩上,一对孔雀开屏。夕阳照射出孔雀尾上美丽的小月亮。他没有想到,澜沧江 边会有这样美。过去,为了讨生活往返澜沧江,根本没有心思去欣赏江边的美景。现在,珍 咪过上了好日子,自然就有情欣赏澜沧江美景。
罗黑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躲在她身后,用那双贼溜溜的小眼睛盯着她。她一点儿都没有觉察。 他暗暗警告自己,一定不能轻举妄动,对珍咪这种婆娘,要得到她的身,首先要得到她的心 ,但他是条吃屎的狗就改不了吃屎的性。看着珍咪袅娜的身影,他曾几次想扑上去。理智又 使他缩回了魔爪。
珍咪站起来欲走。
“珍咪小妹,砍柴啊!”
在这宁静的森林里,这声音来得太突然了,她一惊后,理智又使她很快清醒过来,定了定神 ,说:“是啊,你来干什么呢?”
“我,我来找点鸡棕。”罗黑支支吾吾地说。
“这个季节有鸡棕吗?”她显然怀疑。再看他那打扮举止,哪像是找鸡棕的,真令人生厌。
他却故作多情地说:“随便走走,你单独到这里来。不害怕吗?这地方是有老熊的。”
“我可是捡着没熊的地方去。”说着,珍咪背起柴就要走。
罗黑急忙上前拦住,说:“珍咪小妹,我跟你有话说,等等吧。”
“边走边说吧。”她头也不回。
“忙什么,我帮你背。”说着拽下她肩上的柴,贪婪地摸了她前胸一把。珍咪两颊排红,正 色道:“请放尊重点,我走了,你找你的鸡棕去吧!”
“我,我实在是有事想跟你谈谈。”罗黑说着便坐到柴捆上。
珍咪只好站着听他说。
“听说你是中学生,到我们这里委屈你了,恕我们对你关心不够。”
珍咪一声不吭地听着他讲。
“唉,上次你们登记结婚,不是我,你们办得成吗,你是黑人黑户,那边来的,我都统统不 准在本镇安家,可对你,就不一样,”他顿了顿,瞟了珍咪一眼,看她认真听着,来了劲。 接着说道:“珍咪,你聪明能干,人又长得漂亮,给水富镇添了不少光彩,我要代表全镇人 民感谢你。”
珍咪生气道:“你堂堂一个镇的书记,原来要跟我说这些。”说着去抽柴,但柴捆被死死压 在他屁股下。
“别急,别着急,坐下来谈吧。”
她依然站着。
“事情是这样的,镇里那个管计划生育的婆娘,文化低,工作不认真,我想把她辞退了。你 一来,我就觉得你挺合适的,你如果同意,明天就来报到。”
“那合适吗?”
“怎么不舒适,你不知道,这儿山高皇帝远,上到书记、县长,下到每个村民,无一不是听 我的。你只管放心好了。”
珍咪早就看出罗黑的用心,说:“谢谢你,我没有那福气,我该走了。”
“这就走吗?”罗黑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
“你还要我怎么样?”
罗黑站起来说:“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为了你我离婚了,求你答应我一件事,离开老大 那个日浓包,跟我结婚。”
珍咪此时怒不可遏:“做你的黄梁美梦去吧。”
说着拔腿就走。
“珍咪,我给你说,老大早就对你变心了。昨天又带着他的女秘书、情人翠翠去广州了。他 们这些厂长老板、谁不在外边打野鸡放炮?”罗黑边说边追了上来。
珍咪越听越冒火,愤怒道:“不准你乱说!”
罗黑上前一步,挡住珍咪去路:“不信你问问茶厂的人,他们都看见老大在去县城路边的“ 三陪”店,搂着女人喝酒。珍咪,你年纪轻轻的,观念也该更新了。男人打野鸡,你也可以 尝点野味嘛。再说,我也实在太爱你了,你要不同意和我结婚,只要和我……”此时的镇党 委书记,语无伦次,眼里充满着淫光,不顾一切地逼向珍咪,珍咪咬紧牙步步后退。罗黑饿 狼扑食般猛扑过来,死死抱住了珍咪,他伸出魔爪,在珍咪身上乱摸。珍咪身单力薄,敌不 过他,决心拼一死也不让这恶狼得逞。她腾出一只手,准备来个海底捞月,让这个一贯残害 妇女的恶棍得到应有的惩罚。
正当这时候,只听一声“罗黑,你干什么?”这与其说是救了珍咪,倒不如说是便宜了一个 恶棍。这一声断喝吓得罗黑像泄了气的皮球,尿湿了裤裆,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落荒而逃。
珍咪回头一看,“腊八哥。”
只见腊八拄着拐杖,两条裤腿沾满了泥巴,昂首挺着。珍咪忍不住泪如雨下,一头扑进腊八 的怀中……。
澜沧江水,七涨、八跌、九澄清。那就是七月涨潮,八月落潮,九月就清澈透明了。它的颜 色也不断更新,有时红、有时绿、有时黄。江里江外的人,终于发现一个神秘的奥秘。当庄 稼树木茂盛,长得郁郁葱葱时,江水由黄变绿、当豆麦变黄,接近收获时,江水由绿变黄。
这一天,珍咪来到地里,匆忙找了一篮猪菜。耳边隆隆的巨响,引得她不得不向江边望去。 那里,便是彝家伙子捞板筒子,拉大剁锯的地方。啊!江水又涨潮了。江那边,只看见汹涌 的波涛拍打在江坎岩石上,飞溅起数丈高的冲一水柱。珍咪看着,思潮随波涛翻腾起伏,她 想梳理一下连日来的纷乱思绪,总也理不清个头。给阿爸的长信寄出去了十多天了,他们大 概收到了吧。她本来想用自己赚来的钱盖一间房子,把阿爸和阿公两位老人也接来,现在惹 怒了罗黑,不要说接两个老人,恐怕连老大那位厂长的位置都会动摇,毕竟罗黑是这里的土 皇帝啊!这一年来,老大也不挨家,跟着他的小王提成了业务部主任,像罗黑说的,老大还 带着女秘书小翠三天两头往广州跑,流言蜚语不时传到她的耳里,把她的心绞成了一团乱麻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老大会变成这样了呢?……
不知什么时候,腊八一拐一拐来到了珍咪面前,“珍咪,你的信。”
珍咪抬起头,腊八手里果然有一封信。珍咪接过信,是父亲写来的。他说他和阿公想他们都 想哭,想疯了,他们盼望早一天团圆。珍咪看完信,只是双眼望着对岸发呆。
“珍咪,我们一道走走好吧。”她顺从的站起身,默默的跟在腊八身后,他们谁也不说话, 只是无言地沿着江边小路走,习习的江风梳理着他们的头发,也梳理他们各自纷乱的思绪。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木然地、机械地走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想家了吗?”腊八突然冒出一句。
“嗯……”
“你不是已经决定留下来了吗?”
“那是过去,我……”她的鼻子酸酸的。
腊八不敢继续往下问了。
不知不觉中,他们来到了摆籽河。这里,江水翻卷起一座座山峰似的巨浪,巨浪一个接一个 ,山峰此起彼伏,发出巨大的呼啸声,非常壮观。一条小河从这里流入澜沧江。河水清澈见 底。每年中秋节过后,一条条大鱼浴着月光从江中游到这条河的浅水里摆籽。一条挨着一条 ,像排队一样。
“其实,人一生下来的第一声就是啼哭,生活中有欢笑也有眼泪,有欢乐也有忧愁。但我希 望欢笑多眼泪少,你说呢?”
珍咪赞同的点点头。
他俩在一棵长满白生的树身上坐下来。
“咔嚓”的一声脆响,两人慌忙抬头。珍咪身边的大树上,一只毛茸茸的大黑熊,正掰了小 腿粗的树权在搭铺呢。腊八慌忙招手,珍咪吓得不顾一切的跑过去,一头扑进腊八怀里,哆 哆嗦嗦不敢吭声。腊八心急如焚,生怕被老熊瞅见,手无寸铁的他俩怎么也是它的下饭菜了 。他拉着珍咪就跑,跌跌爬爬来到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幸亏老熊没发现他俩,悬在嗓子眼 的一颗心才落了下去。等醒过神来,珍咪就止不住地哭了。腊八揽着她的双肩说:“吓坏了 吧?好妹子,别哭了,那笨家伙没看见我俩。”珍咪竭力抑制眼泪,倒在腊八怀里,“亲爱 的,别叫我妹妹,快抱紧我。”腊八流着眼泪紧紧地把珍咪搂在怀里……
他们的确不是兄妹,他们是一对恋人。
腊八自幼失去了父母双亲,但在全村人的关心下,他吃百家饭,穿百家衣,还读完了高中。 回穷山村后,他当了民办老师。他只有一条心,读书育人报答乡亲的恩情。一群群农家娃娃 学了知识长了翅膀飞出了山外成了有用之才,他心里就乐滋滋,无论再苦他也愿意。他还用 自己本来不多的补贴给那些上不起学的孩子交学杂费,使这些孩子也能坐在教室跟大家一起 读书,培育孩子成了他的精神寄托。
宿舍对面。那棵大青树下,新近摆了个凉粉小摊,腊八常去吃凉粉。他总觉得那凉粉摊有一 股诱人的魅力,使他上完课就情不自禁地往那儿挪步。
这魅力,细细想来,与其说是那凉粉的鲜美香味,还不如说是卖凉粉的姑娘。
腊八吃凉粉的时候,她就坐在他的对面。圆圆的脸蛋,柳叶似的眼眉,长长的发辫。他不知 为什么,吃着碗里的凉粉,却不自觉地端详起她来:要是能和她成一家,该多好啊!
“喂,来两碗!”粗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抬起头来,眼前立着一瘦一胖的小伙子 。
“好的,请坐吧!”她含着笑,招呼着新来的客人。
“瞧,看清了吧,那双眼睛!”瘦条个儿说。
“嘻,她好象看上了我,你看那股亲热劲!”胖子说。
“流里流气!”腊八听着两位不速之客的议论,不由产生了厌恶,暗暗地骂一句。
她把两碗凉粉放在那两人面前,不失热情地招呼:“吃吧,要不要加点辣椒?”
“哟,好白嫩的手……”瘦条个儿故作惊叹,闪动着一双淫邪的眼睛。
“不用了,不用了,有你陪着,比放什么都有味!”
“同志!请不要开玩笑……”姑娘含嗔带笑地说。
“噢,不不不,不是开玩笑……”两人说着两三下就把凉粉吃完了。胖子站起来拍拍姑娘肩 膀说:“明天,我俩再来,美女蛇。”
两人大摇大摆地走了。
“喂,你们还没给钱哪?”
瘦子返回来指着姑娘鼻子骂道:“你瞎眼了,我们是‘文化大革命’工作队,我们不割你的 ‘资本主义尾巴’就算便宜你了,还要什么钱?”
“我不管你是什么工作队,反正吃饭给钱这是天经地义。”
“胖子,来,把这条美女蛇带回部队去,参加学习班。”
眼看两人要来抓姑娘,腊八不知哪来的勇气,将凉粉碗往地下一摔。也许是慑于腊八这肌肉 遍身的块头。两个人边吵边骂,溜走了。腊八掏出一张一元的钱,塞给她作为砸碎饭碗的补 偿。她摇了摇头,没有接钱,只说了声:“看不出,你真好!”
“姑娘你贵姓?”
“叫我珍咪就是。”
她收起摊子走了,再也没有来卖了。听说工作队一进村,自留地没收了,还砍各家各户种的 果树,卖凉粉更不允许了。
珍咪没有再来,腊八的心静不下来,整日茶饭不思。一天,吃过午饭,一年级的学习委员段 平来送作业本,他突然问了一句:“段平,你晓得珍咪吗?”段平随口答道:“珍咪是我家 表姐。”
自从出现了段平这个表弟,每天看见这个娃娃,腊八就像看见了珍咪。终于,他鼓起勇气给 她写了一封信,请段平交给珍咪。每天上课,他都有意看看段平带来了什么,三天过去了还 是没有回音。他渐渐心恢意冷起来,后悔自己做事太鲁莽了。正在他心酸度日的时候,段平 带来一双鞋垫。他高兴极了,在江外,姑娘要是答应了,就会送一双鞋垫来。
腊八按当地风俗,请老教师马东山作媒,提着酒、粮,抱着一支公鸡,来拜见未来的岳父岳 母。两位老人觉得自家姑娘能嫁给一个有知识的伙子很高兴,当即收下了他们送来的定亲礼 品。
腊八和珍咪这对相思鸟,飞拢在一棵树上。
没有想到,问话的男孩是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儿子,这话传到他老子那里还了得!第二天一早 ,腊八就被民兵押到了公社,不仅民办老师当不成,又戴上了一项“现行反革命”的帽子; 到处游斗批判,还在水牢里关了一个月。
放回村后不久,腊八就得了那种浑身关节变形的疼痛的病。贫困落后的彝山,人们听说腊八 关节变形,都传闻他得了麻疯病。为治病,腊八卖了自己所有的值钱的东西。半年过去了, 病仍未好转,大队支书听说腊八得了麻疯病,劝他出走,不能把全大队都传染上。腊八一横 心,拿了一根绳甩到树枝上,就被正好起来的珍咪发现了,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大哭,“你 要死,我也不活了。”
腊八看着哭成泪人的珍咪,他的心软了。
“你不要我死,让我怎么活?”
“好腊八,我有个主意,不晓得你愿不愿意?”
“你讲出来,我听听。”
“你要先点头,我才讲。”
“好嘛。”腊八点了点头。
“我们到江里去,不过,从此我们得变成兄妹。”
“不,我死也不愿!”腊八跪在地上呜呜哭起来。
珍咪看了腊八那伤心的样子,没有继续说下去。
过了一段时间,腊八的病情加重了。阿妈坐在床边劝道:“腊八,这样拖下去,别说珍咪受 不了,连我们全家都受不了,你年纪轻轻的,到江里,找个富裕的人家,把你的病治好…… ”
“阿妈,让我死了算了,我不想拖累你们全家了。”
“腊八,好孩子,阿妈不是这个意思。”
屋漏偏遭连夜雨,阿公病倒了。俗话说“人穷不怕就怕病”。阿爸也拍着桌子说:“你们到 江里讨生活去,阿公的病有我管,不然,怎办?”
于是,珍咪又去劝说腊八。当夜,阿妈因饿饭得了水肿病睡倒了。
“好吧,我死倒也罢,可阿妈不能。珍咪,我愿跟你去江里,做你的阿哥,你要能把阿妈救 活,你就是嫁人我也不怪你。”
腊八说着拉了珍咪一把,“快,叫我阿哥。”
“腊八哥,你真好。”
那天晚上,阿爸举着火把,把珍咪、腊八和阿妈送到了江边,叫醒划竹筏的老人,把他们一 个个扶上了竹筏,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珍咪知道阿爸是不忍心让他们看见他伤心的眼 泪。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村边田坝里,每片禾苗上都闪耀着晶莹的露珠,仿佛在尽情拥抱着太 阳的光辉。村中那棵古老的桂花树上,黄灿灿的花朵从碧绿的叶缝中闪闪发光。“桂花香十 里”,只一棵桂花树,就使整个李家村的空间都充溢着醉人的芳香。
桂花树下,早围坐了一群编草帽的姑娘。令人惊奇的是,她们都换上了各种花色的新衣裳, 远远望去,似乎是围着桂花树种植的一盆盆玉兰、玫瑰、牡丹……
老大忙累了,玩腻了,回家来清闲清闲,哄哄老婆,抱抱孩子。信步走到桂花树下,想给老 婆一个惊喜,没想到老婆不在其中。
“老大想老婆啦?”一个姑娘开玩笑道。
“老大怎个不把女秘书带回家?”
老大一听伸出手在那个刁酸刻薄的姑娘屁股上捏了一把,她痛得直叫,“不敢,不敢再说了 。”
其实,老大是带了女秘回来的,到村口他觉得不妥,就叫司机把女秘书送回去了,自己下车 步行回家。
腊八见他回来,破例地对他点头笑笑。自从老大与珍咪结婚以来,腊八的目光从来就没有朝 他直视过,更不用说朝他笑了。在老大面前,腊八从来都是面色阴沉,低头而过,所以这一 笑使他感到意外。
晚上,珍咪做了一桌子好菜,都是江外风味。什么三夹鸡棕、金钱茄合、云腿穿鸡翅、花生 酥、韭菜炒麻雀等。特别是火烤猪肉,外脆内嫩,香辣可口。老大有些奇怪,平时老婆很节 约;即使他回家也是两晕两素,就问珍咪:“好老婆,非年非节,随便吃点算了,再说,我 在外面吃酒腻了,想吃点素菜淡饭,你可咋花钱买这么多好吃的给我?”
珍咪笑着反问:“当媳妇的,丈夫好不容易回家,不应该做几个好菜吃吗?”
“说的也是。”老大笑眯眯地说!“谢谢你,我的好老婆。”
吃饭的时候,珍咪给全家人都敬了酒。直到吃喝将毕时,她才声调微颤地开了口:“今晚, 全家人都在,我把心窝里藏了几年的东西掏出来,请你们多多原谅!”
“啥事?”李大妈见珍咪态度如此庄重,不知是何缘故,忙问。
在坐的人都一怔,用目光去问老大,老大也懵懵地摇头。
“阿爸,阿妈,我想跟旺顺他爸离婚”。珍咪突然说出这句,就低了头。
“什么,跟老大离婚!”
惊奇的目光中,一片静寂。一个菜盘里的汤汁溢出来,沿着桌沿往下滴,滴嗒声大得惊人。
“小羊吃奶双膝跪,乌鸦找食报娘恩。这理我懂,阿爸、阿妈、旺顺他爸,你们一家的恩情 我终生不会忘记,日后,我会报答的!”
一家人都还呆在那儿,都没有作出反应,李笑原准备擦了火柴点烟,如今火柴就捏在手里; 老伴正在用左手撩鬓边的那抹白发。此刻,那缕白发还停在她的指间;腊八和阿妈,你瞧瞧 我,我看看你,很不自在。老大呆得最厉害,眼睁得极大,身子稍稍后倾,手抓住椅子扶手 ,那模样极像是突然看见脚前就是深渊泥塘。
“珍咪,这到底为啥?”李大妈最先从呆怔中清醒过来,呻吟着叫。
“阿妈,原谅我,我想老家啦,我想回家。”
你胡说!李笑这时跳了起来:“你是因为有了钱,想要甩开我们,你这个负心人,你……”
老大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他想,可能是自己做的事被老婆发现了,所以,他无话可说,纸 包不住火呵!
珍咪低头默默听着公公的骂语,待公公歇气的当儿,又轻声说,“离婚后,我一样都不要, 东西和我赚的钱全部留给你们,旺顺跟他爸,顺生跟着我。”
“老大,你听听,你老婆说什么鬼话,还不起来揍她,你这个日脓包。”李笑盯着老大。这 时,老大猛地向珍咪身边蹿去,抢起拳头朝珍咪脸上打了一拳,腊八见状,急忙上前死死抱 住了老大。
珍咪没作一点反抗,珍咪只抬手抹抹嘴角的血,又低声说:“我晓得这会伤你们的心,可强 扭的瓜不甜,这个理,你们该懂吧。”
“当初你不是自愿跟老大结婚吗?难道是我们逼你?”
“阿爸、阿妈、旺顺爸,请你们原谅我……”
“哎,悔不当初呀。”李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现在你翅膀硬了,要飞了。你真要走,孩 子一个也不准带走,他俩是李家的后代!”
“阿妈,两个孩子总该让我带走一个吧,我是他妈呀。”珍咪一听慌了,跪下来求李大妈, “阿妈,你也是女人,可怜可怜我吧,一个孩子不在身边怎么活呀?”
李大妈说了声:“可怜,我够可怜你了。”说完闭上了眼睛,任珍咪在那里哭求。
见婆婆一直不应声,珍咪慢慢停止了哭求,抹了抹眼泪,仿佛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开口低声 说:“阿妈,既然你们这样逼我,我只有把实情说给你了,顺生不是你们李家的骨血!”
“什么?你说什么?”李大妈象遇见鬼一般,后退几步。
“阿妈,难道你就一直没有细看过,旺顺和顺生的脸根本不一样?”珍咪说着,眼泪又流了 出来,“我晓得这会伤你们的心,可这是你们逼我说出来的呀。”
“天哪——”李大妈捂着脸跑了出去,迈步踉踉跄跄,她被这陡然而来的羞辱气懵了。
“烂婆娘,我要打死你!”老大听了珍咪的话,眼睛血红,挣脱了腊八,向珍咪扑去。珍咪 慌忙一闪,老大扑了个空。
李笑一看老大要玩命了,忙喊着:“老婆,快去叫李官他们来。”
李大妈跑着去喊李官他们去了。
这时,珍咪的阿妈喊了一声:“珍咪,腊八,快跑吧。”于是,他们拿起早已 准备好的包裹,撒腿就往江边跑去。
“阿妈,阿妈,……”两个孩子也哭着追了出来。
珍咪听到孩子哭喊声,停住了脚步。
“快跑,要是被李家的人追上,我们就没命了,离婚事回老家再说。”
“腊八,孩子在追我们呢。”
这时,腊八和阿妈也停住了脚步。
哐、哐、哐……
急骤的锣声响了,这个召集李家村人的信号已经多年不用,今晚突然听到它在村庄上空蹿动 ,竟是那样恐怖……
手电光、火把在闪动,人们朝江边紧紧追来。
江那边划竹筏的老人的儿子被锣声人声惊醒,“怪事,腊八说不是明早才来,是不是出事了 ,我得去瞧瞧。”划筏人这样想着,起了床,划着竹筏朝江里来了。
“大叔,大婶们,腊八不是我的阿哥。”珍咪站在人群中,平静地迎着李官那威严的目光, 把心里话掏了出来:
“我嫁给了老大,村里人和他家待我比亲人还亲,可我的心总是安不下来。我想你们能明白 ,我一看见腊八就心里就难受。他的心比黄连还苦。他眼看自己的女人跟了别人,那是多难 受啊。后来,我看他有想寻死的念头,我的心真受不了,便开始安慰他,亲近他。我那时想 ,老天爷会原谅我这样做的。每次在村边相会,我们都非常害怕,我晓得一旦被发现会是什 么后果!后来,我又想,我要为他生个孩子,万一我先他而死,也好让他老了有个依靠,也 不枉他爱我一场。这样,我就怀了顺生……我那时已经认命,我只想把两个孩子都养育大, 让他们日后去照料我的两个男人就行。我拼命挣钱,就是不想过眼下这种把人心活活撕成两 半的日子。我总想挣了钱后,先给腊八娶个女人,让他带着回江外,可他执死不愿。说实话 ,我爱李家,也不愿离开老大,毕竟我是他明门正娶的媳妇。可我只能有一个选择,老大现 在是个厂长,挨的女人不少,不愁今后的日子。而腊八呢,一个残疾人,我不疼他,谁疼他 ,再说我不走他也带不走顺生……如今,你们既然要执行家法,那也好,免得我再过这种心 撕成两半的日子,你们打死我吧,快快动手呀,镇长,——大叔——”
珍咪哭着猛地跪倒在李官的面前。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了李镇长。
李官却慢慢把眼闭上了,他似乎被珍咪那一大通诉说弄累了,他的手捏紧那根烟锅杆,像要 把它捏碎。
划竹筏的江外伙子撑着竹杆,慢慢将竹筏靠岸,走上沙滩,来到腊八面前低声说:“腊八哥 ,还走不走?”
腊八转过头望了望李官。
珍咪也抬头望着李官。
不知过了多久,李官的眼才重新睁开。他眼中的那股冷酷的威严没有了,浑浊的两只老眸上 罩了一层水汽。他先是抬起那根烟锅杆朝人群挥挥,说道:“都回去吧!”随后缓缓弯腰把 珍咪扶起:“起来吧,孩子,你早该跟大叔说明白了。”
珍咪“哇”一声哭起来。
“别伤心,别哭。”李官转身对李家老俩口,“大哥、大嫂,你们说怎办?”
“唉,生米都煮成了熟饭,还能怎办?你拿个主意吧。”
李官又对老大说:“老大,你的意见呢?”
“我不想再嚼人家吃过的冷馒头,破了的镜子即使修好还是有裂痕,离就离吧。”
李官叹了一口气,对珍咪说:“大叔我不想让你的心撕成两半了,这样吧,你们都回江外去 ,过几天,你来一趟,办了离婚手续,再带走顺生。”
“李大叔,谢谢你!”
“去吧,孩子。”李官说完,转身拄着烟锅杆走了。
“阿爸,阿妈,我对不起你们。”珍咪跪下来叩首。
“孩子,起来吧,俗话说‘生意不成人情在’,我们不怪你。旺顺留下,顺生你们带走。” 李大蚂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珍咪准备向老大告别,老大却扭过身去了。竹筏慢慢向江外那边划去。
“阿妈,阿妈!”两个孩子在江边呼喊着。
“旺顺,听爷爷奶奶的话,过几天,阿妈就来了。”
“阿妈!阿妈!”
“旺顺!…”
澜沧江带着她们的呼唤不停地流去。
回到江外老家后、珍咪和腊八结了婚,顺生也改名为乌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