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开始上了几天课,在教学上我几乎一下子就适应了。考虑到那些新来的老师都是在其他学校经过一年半年的代课实习才上岗,我对自己的能力还是很满意的。孩子们都很喜欢我,因为我说一口流利普通话,因为我是从大城市来的,因为我很爱开玩笑,因为我上课很轻松活泼,因为我爱讲故事,因为我作业少,因为我不打骂他们,还因为我爱音乐会弹吉他……
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向学生宣布了我的教学理念和规矩: 在我的课上可以睡觉可以看课外书可以发呆,只要别影响他人就行,老师的课你们不爱听一定程度上是老师的原因,我绝对不会打骂学生也不会布置太多的作业。不管你们家庭贫穷还是富有,不管你相貌美丽还是丑陋,我都一视同仁。我会尽量使我的课生动有趣,我注重独立的思考和活跃的思维,语文课永远没有标准答案,你们不要迷信老师迷信书本更不要做分数的奴隶,希望大家不要死记笔记,敢于思考和提问。另外,私下来我们是朋友,人格上平等,你们有什么困难有什心事都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力帮助等等。
我还告诉他们美国人对教育的定义是让受教育者学会幸福地生活 。不管这些山区的孩子们能不能够理解我说的这些话,我在之后的所有时间中,一直在朝着自己那天的话努力。是的,我是个理想主义者,是个有爱心的人,是个活得很真实的人,但我绝对不是徐本禹那样伟大的人,我只是在做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只是为了人生不留下遗憾,只是短暂地体会一下奉献的快乐和高尚的境界而已。现在,我想自己做一回让人感动的好老师。
说实话我对应试教育深恶痛绝,但我必须和它找到一个平衡点。我总不能让我的学生得到快乐而失去分数吧?实际在我这半年的教学中,这个矛盾始终困扰着我,我总是在内容不变的情况下,在讲授形式上下功夫, 尽量用生动通俗的语言,尽量联系身边的例子,尽量深入浅出,想方设法调动孩子们的兴趣和想象力,我还会不时地给渗透一些人生哲理进去,因为我希望我能够对他们的人生产生积极的影响。我希望自己不仅传授知识,还能让他们拥有美丽的心灵、快乐的青春。
总的来说我的快乐学习法很受学生欢迎,但他们的一些问题是我始料不及的。来之前我听说这里孩子基础很差,但实际情况比我想象中还要差,他们的作业作文错别字连篇,把我改得累极了。基本文理都不通,甚至自己创造一些词语和句法,让我又好气又好笑。我感觉自己不是来支教,而是来扫盲的了,但这样的话我的价值在哪里呢?
另外就是这里的孩子太腼腆,很多初一的学生连见了老师面都吓得把头低着,更别说上课回答问题了。我点名提问时很多人都是扭扭捏捏,声音比蚊子还轻。听校长说,起码要到初二学生才会养成举手发言的习惯。为此我花了很大努力,专门用了一节课的时间让他们一个一个轮流上台发言,先从简单的开始,比如每人上台讲自己最喜欢的一首歌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喜欢它?到后来是全班罚站,每人举手回答问题了才能坐下,只到几十个人都坐下为止。 在我的鼓励和激将法之下,不到半个月,我的课堂上出现大家踊跃举手发言,老师没点到的同学还会不高兴的局面。传统填鸭式教学的毒害终于被我战胜了,学生们上课的姿势也从过去的“埋头苦干,眉头紧锁”到现在的“昂首挺胸,目放光彩”。
上课给我最大的体会是快乐,一种付出的快乐,表达的快乐,被别人需要和喜欢的快乐。有几件事我记忆犹新,一件是上宗璞《紫藤萝瀑布》这课介绍文革背景时,我不自觉地被当年的悲剧气氛所笼罩,我告诉孩子们,那是一个暗无天日的野蛮时代,是流氓和阴谋家的黄金时代,是有知识有人格的人的恐怖时代,如果现在就是文革时期,你们所有人就可以殴打我,侮辱我甚至害死我。
当时中国有好多好多最优秀的人被中国人自己害死了,像我们之后要学的课文《济南的冬天》的作者老舍先生,就因为不堪忍受学生的侮辱而投湖自尽了。还有张志新,我看过她的照片,那么美丽恬静的脸孔,据说她还非常喜欢小提琴,可最后却被割喉而死,真不知道那些刽子手们怎么下得了手!……学生们天真的脸被我讲的内容惊呆了,他们也许从来没想到现在我们推崇的知识文化竟然能给人带来杀身之祸,从来没想到过在祖国的历史中曾经有这么多的罪恶和惨剧。我带着孩子们为文革期间的被害的那么多民族的精英默哀了2分钟,我真的没想到在那一刻,他们脸上也会出现与年龄不相符合的悲悯。
第二件事是上生物课时我把马岗舜的复读机带到教室,把自己很喜欢的罗大佑《恋曲1990》通过很破旧的磁带和复读机喇叭教给了平时上课状态最好的2班孩子们。写在黑板上的歌词也让他们抄了下来,一节课的时间里,听着几十个可爱的孩子用他们天生好嗓子演绎出我喜欢的歌,那种感觉实在美妙。泸沽湖中学有个规矩,每次上课前学生可以合唱一首歌,可能因为文化单调,娱乐项目少的原因,这里的人都比较喜欢音乐,而且有很多好嗓子。我的学生们也不例外,他们还很喜欢把歌词抄在笔记本上互相欣赏。
但是学生会唱的歌曲特别是好歌曲很少很少,而在他们有限的歌库里主要有之前提到的摩梭音乐,还很喜欢唱一个叫南彝组合的《错过的风景》,《金耳环银耳环》 ;另外就是 《你到底爱谁》,《丁香花》,《老鼠爱大米》,《两只蝴蝶》等这类通过网络红遍大江南北的歌。其中像《老鼠爱大米》这样的歌我认为俗不可耐,便以权谋私,禁止在我的课上唱。
现在好的流行歌曲真的太少了,音像店里放的音乐很多都歌词不通,除了乱七八糟的喊叫外什么也没有。现代的录音配乐技术是越来越发达了,可真正能感动心灵的音乐却越来越少。有的时候我真的很怀念古代,唐朝宋朝的流行歌曲都是那些诗人词客作的词呢,哪像现在这些新新人类这样糟践汉语。
我想教给孩子们一些好歌,让他们回忆自己少年时光时,脑海里萦绕的不是快餐一样的音乐垃圾。希望那些优美的歌词和旋律也能培养他们对语文的热爱,对艺术和生活的热爱。陀斯妥耶夫斯基不是说过吗?——美拯救人类。
要说不辛苦那是假的,当老师才没几天,我的嗓子便有些吃不消,后来才渐渐由麻木到适应。
下面介绍一下我的生活,早上我吃食堂,中午和晚上在校长家里吃。早上只有馒头和包子,要多难吃有多难吃,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另外的两顿饭挺好的,校长老婆做的菜很好吃。刚开始我还不好意思吃多了,后来胃口越来越好,索性流氓到底不顾吃相了。其实本来就是我的伙食嘛,学校的生活费并没有发给我,早上那顿是让食堂记帐的。周末我还可以去刘伟那里打牙祭。
在校长家住了一周左右,终于搬进了空出来的宿舍,有了自己的小床和木桌子,而且是和马岗舜一起住,这太好了。马岗舜非常能干,寝室房间本来没有任何插座,他把灯泡换成了300 瓦的(因为这里电不足,300瓦的效果只相当于100瓦),还在电灯那里接装了一个分荷器,再用线很长的接线板把电流分出来,我们就可以用热得快、台灯、录音机这些玩意儿了。就跟以前我在大学宿舍里为了夜里看球偷电一样,当时还挨了个临时处分,那300元的罚款我躲到毕业也没有交,哈哈哈!
马岗舜挺喜欢音乐的,他带了很多磁带,有一些经典流行歌曲,也有少数民族的音乐。他还有一支笛子一根儿萧,这些马岗舜都会,他说自己还会二胡呢。他把吉他也带来了,非常破旧,我现在都还记得他背着那把破吉他悠然自得边走边唱的样子,不过他的嗓子跟我一样,唱歌并不怎么样。上帝对人并不公平,我们都这么热爱音乐,却没有这方面的天赋,这多让人痛苦无奈啊。晚上他总喜欢在复读机里放上一盘磁带,在宁静的夜晚,在婉转的音乐中,我觉得简陋的宿舍一下子变得特别温馨。我们躺在自己的床上,看会书或说说学校,说说当地的故事(一般是他讲我听),就睡觉了。
而在早上,我常常被马岗舜嘣嘣咚咚的响声吵醒,睡眼迷糊地看去,他正在屋里打拳踢腿呢 !那情景让我想起《挪威的森林》里主人公渡边那个叫“敢死队”的室友。马岗舜还会使一使双截棍,挺娴熟的,而且他还练过气功,只是差点闹了个经脉错乱,走火入魔的境地。我问他怎么成为武术发烧友的,他说小时候这里汉族人会被欺负,所以就自己才开始习武。他对河南电视台的《武林风》节目情有独衷,每期必看,还梦想自己有朝一日上去一显身手。而像李小龙、成龙、李连杰这些人的电影自然是他的最爱。还有一部叫拳霸还是什么名字的泰拳电影,马岗舜说他看了20多遍了还津津有味,而我后来看一遍就有些受不了, 那些镜头太残忍了。
任何时候只要说起武术马岗舜就热情异常,他给我演示如何出拳有力,讲他怎么绑着沙袋在从家里到镇上的公路上跑一个来回,怎么拴着铁链练习弹跳,怎么夜里一个人在夜空注视下重复着出拳踢腿。他还说武术怎么提高了他在篮球场上的身体能力,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解怎么在篮下和人对抗时借力打力,怎么使“千斤坠”保持平衡。他还给我设计练武方案:“你踢足球的人,步伐特别快,移动很灵敏,但弹跳和上肢力量需要增强,这样吧,我那铁链你绑在脚上原地起跳,每天早上起来我带你练习……”
马岗舜的计划我只心动了几个小时便放弃,我讨厌早起,我觉得早上人的身体机理刚从睡眠中苏醒就去生拉硬拽并不好。不过我喜欢听马岗舜讲他的武艺故事和体会,他的战斗并不多,最经典的一次是在 街上酒吧里一人与五个寻衅的流氓肉搏,三人被直接放翻在地,两人被打跑,放翻的三人中伤得最重的一个养了大半年才好。
我们宿舍这一排平房有一半房间住的女生,一半就是单身老师。这次学校分来了7位年轻老师,他们大部分都是盐源县城的人,除了一位是在四川宜宾读的本科,大部分都是西昌师专的校友。5男2女,其中有一男一女是汉族,剩下的为彝族。这些老师们对我都比较友善,但老爱开我和两位女老师的玩笑,语言也缺乏新意,耳朵都出老茧了他们还乐此不疲,挺烦的。搞得我一度都不敢去女老师宿舍串门了。
有个身材较胖的体育老师叫米忠林,大家一般叫他老米或阿里,我想是因为他是学摔跤的,喜欢拳王阿里吧。他也会弹吉他。他给我弹了山鹰组合的《朋友》和前山鹰成员奥杰阿格的《异国他乡》,这是我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彝族人身上的音乐气质,感受到这个古老而又神秘民族浑厚的嗓音和深沉绵长的情感。这两首歌旋律都很简单但却富有韵味,前者是用彝语唱的,后者中间有一段很精彩的SOLO,这是老米最爱炫耀的部分,另外他还会陈琳《爱就爱了》的前奏,但除此之外他就什么歌也不会弹了。老米说以前山鹰组合的歌曲他几乎全部会弹,但后来全部忘了,现在他对吉他已找不到当年的激情了。
除了马岗舜,学校又来了一个代课老师,因为他戴眼镜,所以我倍觉亲切。这人叫宋敦旺,他的父亲曾是学校老师,听说是很有本事的一个大好人,后来因为别人的排挤和心情的郁闷,长期借酒消丑,突然一天竟然失去了生命。但宋敦旺的性格和父亲不大一样,他特别爱说话,也爱串门,我们很快就熟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