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黄色,草海那茂密又青翠的绿草,还有湖畔、路边、山间或白或红的野花在不经意间,都好象突然消失了。萧瑟的寒风开始出现了。由绿变黄的草海地区,还能感到一抹深沉凝重的诗意,而在镇上街道附近,那些收割掉玉米的土地里如今只剩下粗砺的被阳光晒得发硬的厚土,马路边的柳树也凋零了嫩枝。天地间开始有了一些萧索的意境 ,泸沽湖的深秋终于来了。秋天是属于收获属于成熟的,在这个异乡的秋天,我能收获什么呢?
普九顺利结束之后,学校对老师的工作进行了些调整。我终于不再教生物,而是教初二(二)班的历史。之前的生物课我很多时候都是和宋敦旺换着地理上的 ,地理毕竟还是我高中念文科时认真学了的。
杨利老师,也就是摩梭名叫杨翁机的初一(一) 班班主任,被换去教初三复读班了。初一(一) 班的学生知道消息后,全班趴在桌子上呜呜地放声痛哭,还有少数几个暴烈一点的男生在骂街。当时我在隔壁的二班上晚自习。我停止了讲课,去一班窗前看了看那些孩子,然后又回到二班教室,我给学生说,这是很正常很美好的师生情感,我理解一 班孩子,也敬佩他们的杨利老师,孩子们的舍不得和伤心正说明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老师。说到这里时,我突然想到,在这学期末,我离开时孩子们会不会哭呢。如果不哭,那说明他们对我没什么感情,如果哭的话,我又不想让他们伤心。唉,这以后的故事会怎样呢?我还是别想了,越想越显得煽情和矫情。
我教的那个初二(二)班原来是学校每个老师都讨厌的烂班。在给他们上课之后,我才发现以前的让我头痛的初一(三)班和他们比根本是小巫见大巫。初二(二)班上课可能只有不超过十个人在听讲,其他的打扑克、做怪像、乱接嘴、哗众取宠、吃零食、吐口水的什么都有,还有少数女生也很不知羞耻。]我把他们称为野兽,但这不是我的原创,伊拉斯谟不是说过吗:人之所以为人,就因为人具有理性。从前的人生活在森林之中,他们的所作所为没有法律作指导,仅仅受其自然的需求和欲望的支配,其群体内部绝无秩序可言;因此,与其将他们看成人,不如把他们当做野兽。
而教的历史内容又是中国近代史清末民国初年这一段,反正中国内忧外患,各种势力集团你方唱罢我登台,好一个乱字了得。除了邹容,秋瑾这些爱国青年的故事,没有什么值得激动的东西。不仅索然无味,还让人感到无奈沉重。
此外,中学的历史教材上很多套话假话,很多死板的条条框框。说实话教参上很多问题的答案我自己都不明白,我始终觉得历史是有很多解释途径。不可能是像万能公式一样的诸如“资产阶级的妥协性”这样的话能够盖棺定论的。中学历史教材里还很缺乏对自己的反思和批判,也缺乏对“敌人”正确的评价。比如义和团太平天国的乱杀无辜和野蛮、洋人带来西方文明的好处、还有胡适先生伟大的思想和人格、以及三年自然灾害的主要原因这些都通通不提。我觉得这是对学生自由思想的扼杀,对他们智商和人格的捉弄!
我在初二(二)班只认真上过两节课便失去了激情,这简直是一帮野兽,我没有必要对野兽布道,况且我的嗓子也吃不消。我连和他们开玩笑,连讽刺那些捣蛋学生的兴致都逐渐失去。在一节课上,我第一次打了两个学生,是用书敲的脑袋,用力并不重。我说过我不打学生,但对野兽来说就不一定了。要不是和初一(二)班学生的感情,我真的有可能撒包袱走人,我受不 了那些比刘禅后主还要轻浮无情的混帐表情。
可有的时候,我还是想发掘他们身上人的一面。一次上课前,学生们照例唱歌,他们唱的丁香花,在那一刻,我还能看到很多人脸上的善良天真。我想,他们如果能多唱点好歌,多听点好歌,也许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们,还给他们说我的眼中没有好学生和坏学生之分,人因为生长的环境和经历的事情不同才会变好变坏。“成佛成魔,一念之间”。不知道学生听了有什么感受,反正没过多久教室又一片乱麻……
总之在初二(二)班我时常感到失望和可悲,他们越是得意我越感到可悲。生气倒是不多,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有时候他们在台下得意地打闹,我就在讲台上笑着看他们,我看了十几分钟也看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开心而不会觉得无聊?我每周有他们两节课和一节晚自习,时间也不多,我找不到多少好法子来转变他们。要我给他们听音乐,我不愿意,因为不出意外他们很可能会在听音乐的时候捣蛋破坏气氛,他们的荒芜的心灵、轻浮的笑容是对音乐的侮辱。我不是电影《防牛班的春天》里那个化腐朽为神奇的音乐老师,我没有他那么大的本事。而且那也只是一部电影。
初一(三)班的纪律倒是好了很多,这让我很高兴。(三)班还转来了一个叫沙士伟的新同学,眼睛大大的,很爱笑,上课听讲的表情很可爱,回答问题也很不错。有一天写作文, 题目是我的母亲。他用非常工整的字迹写到:他家在大山 ,父亲在外地打工。他们妹妹都在离家很远的地方上学。家里就是母亲一人劳作,每天早上他来到教室读书时,就会想到母亲现在正在田间种地,太阳慢慢升起,灼热的阳光开始烤着母亲的背脊,汗水便滴到了土地上……
然后他又回忆以前假期的时候,自己在玩,老见母亲出门去干活,他便问,妈妈,你不困吗?怎么不休息啊?母亲说 ,傻孩子,妈妈不干活,哪有钱让你和妹妹念书啊?孩子,你在学校要念好书,学好文化,不要再像母亲一样整天干活……在作文的最后,沙士伟写到:这就是我的母亲,虽然我的母亲没有文化,长得也不漂亮,但她是我心中最美丽最可爱的人!
看到这薄薄的一页纸上,这未经雕饰的句子描绘出的朴素情感,我的眼眶湿润了。
从那次同学们的作文,以及我对当地的观察了解来看,在这个美丽但贫穷的地方,很多母亲的命运是比较悲惨的。她们不仅有繁重的劳动,还有很多子女需要抚育照顾,尤其是摩梭女人。此外,很多没出息的男人都爱喝酒发酒疯,或是把家里的钱交给赌桌。更有的还乱发脾气打骂老婆。初一(二)班有个叫杨桂花的女孩,她的父亲就是这样,家里什么事情都不管,还要打她妈妈。她给同学说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将来当警察, 好把父亲抓起来。还有一个叫喇高佐的女生,她在一次介绍自己的作文中写到:“尽管我的父亲还在人世,但在我心里他根本就不存在 。每当我我看到别的孩子放学有父亲来接,我的眼泪就会忍不住掉下来……” 喇高佐是个美丽柔弱的女生,她能写出这么狠的话来,说明他父亲的不负责对她心理造成多大的伤害和残缺。
摩梭人“男不娶,女不嫁”的走婚习俗里,在这个“无父无母的国度”里,父亲是没有抚养子女的义务的,虽然当地很多摩梭家庭还是夫妻同住共同抚养子女,还有一些都领了结婚证的,可是像喇高佐父亲这般做法的也有不少。父爱的缺失也许是浪漫神秘的走婚习俗的最大的缺点吧。
在一节初二(二)班的晚自习上,我把沙士伟的作文给“野兽”们读了出来。全班第一次安静了下来,很多人难过地埋下了头,有的轻轻抽搐、有的若有所思,目光中流露出忏悔……抡起板斧乱砍人的李逵都还那么孝敬母亲呢,更别说他们这些硬要装坏蛋的孩子了。我说:“我想班上很多同学的母亲跟作文中那位母亲一样勤劳善良,她们辛辛苦苦劳动挣钱,为的是让子女能够到学校好好读书有个出息,可你们很多同学整天去影响别人学习,你们不觉得这很罪恶吗?你们想过那些被你们影响的同学的妈妈的感受吗?”……
那天我给学生们说了很多话,然后坐在了教室的最后面,次日一位老师惊奇地说“野兽班”昨晚居然一点也没有闹,我告诉她时她才恍然大悟。不过在那晚之后,初二(二)班的纪律好了一点,那晚的事情也给我很大启发和安慰,我想要是给我一年的时间,我一定能让他们大大的变样。精诚所至,再顽固坚硬的金石也能开化一点点吧。
学校图书馆在迎接完检查之后,根本就没有对学生开放。只有老师才可以去借书来看,我以个人的名义去借了70多本书,里面有文学名著、名人传记、百科知识、励志书还有笑话书等等。我把它们发给了初一(二)班的学生,还有的借给了三班学生。我为什么不给三班学人手一册呢?因为他们的卫生习惯等方面太差,不少学生的课本都是有又破又烂,我担心他们很多人不会爱惜图书,所以我让他们要借书的学生自己来我宿舍登记借阅。我想会来的都是爱看书的人,爱看书的人是会爱惜书的。
丢了钱的我开始过起了清贫的生活,好久没有出去喝酒,我甚至一度困窘得想在大街上卖唱。我用粉笔在宿舍门口写上了一副没有横批的对联:“幽居捧书卷抚琴弦且当诗意修炼,推门眺远山望蓝天又见孩子的脸”。可惜没过几天字迹就掉了。
其实我也没那么超然绝尘,在宿舍我经常打电脑三国游戏,用孟获都统一了中国。边打游戏边听音乐,挺享受的。马岗舜也很快喜欢上了许巍,他特别喜欢那首《每一刻都是崭新的》。我则发现许巍两首特别好的新歌,《光明之门》和《喝茶去》。《光明之门》的歌词仿佛就是我当时心理状况的写照:
“我经过这生活,还是生活经过我。有时候我糊涂,有时候妄想明白。只因为有梦想,还是梦想拥有我。有时候的温暖,有时候的苍凉……曾骄傲的心,初次感到渺小,学会了祈祷,向这广阔世界,有一道门在我心里敞开……”
我也给初一(二)班的孩子们放了我选出的许巍的歌,他们都觉得好听,特别喜欢《蓝莲花》。歌词有些古代山水诗味道和禅意的《喝茶去》我则结合当时的一篇叫做《山中访友》的课文学习。文学和音乐相得益彰,珠联璧合。可是由于时间不够,一首他们也没有完整地学会。我也没有勉强,因为我发现比起许巍,他们在听校园民谣时更加快乐。《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蜗牛与黄鹂鸟》,《童年》这样的歌曲才是符合他们这个花一般年纪的心态的。
为了庆祝普九成功,学校还组织老师去离这里6个小时车程的丽江玩了一趟。至于车费吃住等等用度,都是学校掏的钱,至于哪里来的钱,我先以为是普九工作剩余的经费,后来又听说是从信用社借的钱。对于学校的财政状况,我实在搞不懂。学校的办公室桌椅沙发有的都比较高级,但又听说那些都是上面直接买的。老师的工资是上面直接发的,学校自己的资金并不多,但不多的话怎么敢去丽江玩呢?还借钱去玩?
我是第二次到丽江了。上次是两年多前的大一暑假,我用实习挣的一千多元钱独自去川西旅行,从稻城到中甸再经过丽江到达攀枝花,再从那里搭火车回学校开学报到。不过那次在丽江只停留了半小时,现在才有机会进入到古城里。当时我和马岗舜在古城里瞎转,我们可能是当晚古城里最穷的游客了,两人身上加起来才一百多元。他在好多买葫芦丝的店里停留,像安徒生笔下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看着那些他所不能承受的价格标签。离开乐器店,走在四方街的青石板路上,走在游客们的欢声笑语中,走在古城里一间间酒吧的丝竹萦绕和灯红酒绿间,我的心情却不和时宜地黯然起来:自己连送朋友一个葫芦丝的钱都没有! 我正在想这个的时候,马岗舜突然说,“兄弟,我送你一件礼物吧,你看看那些便宜点的工艺品,喜欢什么告诉我”。我说不用不用,你没多少钱,但我当时心里好感动。那心情就跟黄蓉扮成小乞丐时,郭靖把宝马慷慨赠与一般。
在丽江还见到了几个泸沽湖中学出去在丽江打工的美女,应该说是出去之后才变成美女的,因为打扮的原因。她们请老师们去酒吧茶楼好几个地方喝酒唱歌,我像几百年没见过女人一样,在他们面前说了一些傻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