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冬日的阳光太舒服让人眩晕和慵懒,也许是早晚的寒风太过凛冽让人寂寞和无助,学校开始出现一些让人失望的景象,尽管普九之后硬件上焕然一新,但现在的学校却像一个衣着华丽却灵魂堕落的人一样,学校的风气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校长家的麻将馆开张以后,正副校长连平时上班时间也泡在里面,怪不得之前提出那个的坐班制名存实亡呢。 其他老师也经常在麻将馆里杀得天晕地转,全然不顾学生路过看见的影响。还有的年轻老师在街上酒馆里与人打架,有的年轻老师喝酒后半夜去敲食堂女工宿舍的门。学校的纪律越来越乱,周末很多男生到街边的情人湾里去喝酒打架,还有少数人在学校里偷看女生宿舍。
我也终于明白这个世界并没有真正的净土,再远的远方也没有我要的乌托邦。只要有人心的地方,就有江湖,人还是应该悲观一点,这样才不会失望。只要自己为人行事无愧于心就是了。
很多老教师都有些心灰意冷,学校办公室里,那几个教初三的老师边改作业边抱怨:“这些杂种些,做作业就乱抄乱做,要不是为了那少数几个人,我才懒得改他们的作业。”还说这届初三一个班能考上五个人就不错了。也有极个别老教师实在看不下去,在一次周末例会上,一位老教师用沉痛的语气说了一些批评老师缺乏责任心有课不上、指责校领导管理不力的话。当时会场上很多人都十分尴尬 ,我能感受到那位老教师对他多年多来用心付出的学校现状的失望和痛心。年轻时的他,可能也是一个对教育事业怀着很大理想的热血青年吧。
那天会后,龙姐问我:“你现在还觉得有意义吗?”我说我初一教的那两个班还是不错的。是的,很多孩子们还是很可怜的。他们大冬天里洗头洗脸洗脚都用冷水,周末还要用冻得发红的手洗衣服。因为学校没有开水房。我还听说我初一(二)班班杨撒打、杨贞等不少同学早上5点多就会到教室看书。一次很早的早上我拉肚子,上厕所时我去教室里看到了这幅山区孩子勤奋刻苦的图景。当时与其说是我教育学生,还不如说是学生们教育了我,要知道我当学生时可从来没有这么刻苦过,看书看到半夜两三点倒有,不过看的都是小说。
这些天来,我因为早上起不了,还有过几次早自习和上课没有去,真是惭愧啊。说实话我不赞同学生的方式,我也讨厌像“头悬梁椎刺骨”,“三月不知肉味”之类牺牲健康、否定人正常需求的变态故事,但他们这种求学精神很让我感动,况且他们是要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啊!那天我在黑板上写了 一首古人的诗送给他们: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马岗舜、宋敦旺已经开始在准备教师考试了,学校给他俩还免了一些课,这点倒还做得不错。还有一个来学校听课和复习的叫余勇的人,是马岗舜以前的同学,也在和他们一起复习,住在隔壁宋敦旺寝室。由于我们宿舍有取暖烧水的电热器,还可以听音乐,他们一般都在我们宿舍看书。余勇性子急,和我下象棋时闹过矛盾,但几分钟后他又恢复正常。宋敦旺记性较好,看书时间不多,他经常出去玩,喝酒或者打牌,有时喝酒后回来,会一改平常的玩世不恭,非常诚恳地说一些他读书时不该去混,他最喜欢的一首歌是《从头再来》这样的话。
宋敦旺还特别爱打我电脑里的游戏,之前我在打时他老坐在旁边看和提问,慢慢就学会了。后来我被他问得烦,加上他不停抽烟的熏烤,就把游戏给他玩,他经常会玩到晚上一两点才回隔壁睡觉,满屋子都是他的烟味。他身体瘦弱,还疯狂吸烟。我见他宿舍的床单简直脏得分不出颜色,枕头下还摆着一本外观和内容都很烂的小说,他的眼睛就是因为中学时看这些书看近视的,没想到现在还看。当然宋敦旺也看好的小说,我那本血色浪漫最先就被他借去看,最后我还送给了他。宋敦旺给我推荐过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他说小杨你不知道,我们农村人看这本书特别有感觉。
马岗舜有时候也会去赌上两把,我说他也不听。那些天他十分消沉,有时疯狂地打篮球或是弹吉他发泄郁闷。一天晚上他以前的老同学请客喝酒,半夜时回来连血都吐出来了,第二天从来不睡懒觉的他睡到下午才起来。又一天晚上,他告诉我说:“我近来总是不知道何去何从啊,看不到任何希望,怎么办啊?”
那天晚上马岗舜给我讲了他很多故事:“你不知道我初中的时候学习多么发奋。那时我成绩总是年级前三名,镇上的人都知道我读书厉害。我还拿过县里物理竞赛的二等奖, 当年中考我也上了分数线,可我家里那时很穷,父亲就让我去读师范校,想我快点出来当老师好为家里分忧。我当时多么想读高中再上大学啊,我努力了整整三年。我给父亲说现在中专已经不吃香了,可他就是不听。当时到了师范校,我的心都像死了一样,我觉得自己之前的努力全白费了,那些之前成绩差我一两百分的同学,我还是跟他们一起了,我的大学梦完全破碎了。这是我一辈子永远的遗憾啊。尽管这样,到了师范校我还是很用功,当了班长,很受大家尊敬。当时我非常穷,有的时候吃不上饭,可我还是省钱买了吉他,并交钱报名参加自学考试,拿到了川师大的函授文凭。我回到家乡后, 在小学当了三年的代课老师,现在也还是一样,连考两次都没上,我现在真的太绝望了。我有的时候在想,我是不是该出打工挣钱算了。”
我说:“你还是好好准备这次考试吧。我相信这次你一定能考上的,而且我认为你很适合做老师。如果这次考试还是不行,你再考虑其他的吧。现在很多打工的都很惨,累死累活地干还被别人瞧不起,而且工钱都可能拿不到,过年连回家的钱都没有。何况你这么老实又不适应很多社会上的路数。但你现在这个状态复习是不行的,你一定要有信心啊!我真的好希望你,宋敦望还有余勇你们三个人都考上啊!”
“对了, 你给我讲讲以前这学校是什么样子的吧?我还想听一下你当时读书的时候的故事。我以前听思格说学校有的老师乱打学生,听宋敦旺说他们小学老师让学生给老师上山去背柴火,是这样的吗?”我说。
马岗舜的目光像回到了遥远的从前,过了一会,他静静地说:“那个时候学校没现在这么多建筑,直到我初三时才有的电灯。之前我们上晚自习都是点蜡烛上的。那个时候我数学是邓校长教,他教的还是很好 。还有杨利教过我们语文,他也教得很好。就是英语老师不大负责,老是让我们自己看。对了,那时老王(就是那天会上说真话那老师)是教导主任,他给学生做思想工作做得很好的,那个时候学校纪律也相当好。同学们下课放学这些时间都经常蹲在操场边看书,根本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还有镇上的人对老师都特别尊敬。”
“我很小就帮家里干活了,很早就开始 懂事了。小学时我早上五六点就要起来和爸爸去湖里打鱼,再匆匆扒两口饭到学校上课。中学时没有现在这么多习题和试卷,各科的老师经常把自己找的练习题这些写在黑板上,由于一会要擦黑板, 为了赶时间 ,我常常跑步回家,匆匆扒几口饭又回学校, 最快的话一去一回只要十分钟。我初三的时候全身上下长疮,又没有怎么去治,搞了好几个月才好。那段时间我不能洗澡,睡觉碰着也痛, 上课都是扎马步那样半蹲着上。要说刻苦,现在我们班上的杨撒打这些人,比我那个时候都差远了。” 马岗舜开始有些激动,他喝了一口水,继续说:“现在那些老教师,他们好些人都是把一辈子都献给了学校。现在的校领导都是这次普九的大功臣。”
“我 听别人说起过学校前任的校长,听说他在管理上很认真是吧?”我打断马岗舜的话问他。
“哦,是的。那个校长人特别好 ,他惩罚学生挑粪的话自己也跟在学生后面挑,学生们都很服他。他那年出车祸死的 ,全校学生都哭了。”
听到这里,我说:“要是以前那位校长在位的话,他可能会来听我的课,我对学校有什么建议他可能会乐意听。唉!要是你说的这位校长还活着,他看着自己当年那个学校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不知道好失望。其实学校让该给我们这些新来的老师了解一下它的历史和传统,这学校也有五十来年的历史了吧 ?我在学校迎接普九检查组的展板上看到这里以前升学率还是很高的,文化成绩和篮球水平八十年代时在县里是很有影响力的。我想如果让我们这些年轻老师知道这些,如果学校领导以身作则的话,也许大家会更爱这个学校。工作作风也会改善很多。”
“我再问你,你说现在学生中间还有这个地区这种读书无用论是什么时候流行起来的呢?那些混混学生,包括街上那些二杆子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我继续追问,我想获得这里社会变化的答案。
“应该是九十年代后期吧,泸沽湖被旅游开发之后,一些人靠旅游赚了些钱,还有就是一些出去打工挣了钱或者没挣钱的人,他们都回来说外面多好多好,不用读书直接去打工就行。这里的家长又没什么文化,别人说什么都信。还有以前这里的走婚是很纯洁的,双方都是很重视感情的,根本不是现在这么随便乱来。旅游开发以前,我们这里很穷,但是开发之后我们这里人跟外面学了一些不好的东西。”
“我也这样觉得 ,这里的老人和小孩都很善良淳朴,妇女也很勤劳。但我觉得年轻的一代人好象没有什么追求,很多人思想落后,为人的素质也很低 。唉,不瞒你说,我现在有的时候都有些烦这个地方了,人们整天谈的就是喝酒打架,还有怎么勾兑怎么干女人 。其实我来之前就听说过越穷越偏的地方就越乱,但真的当现实出现时,我还是有些失望。我有些想家了……”
“唉, 马岗舜啊,你这么多年真的太不容易了,凭你的学习成绩和努力,你读了高中应该能考取不错的大学啊!我今天听了你以前刻苦读书的故事,想起我以前是多么幼稚和自以为是,多么不知生活甘苦,我真的感到万分惭愧,我真是不懂得珍惜,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这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 你这么勤奋好学的人却上不了大学,不过大学上不上也没什么了不起,八十年代大学校园那个让我心驰神往的黄金时代早已经远去了,现在很多大学生都是些垃圾,他们极度自私浅薄和势利。他们就知道学那些日本韩国电视剧中的穿着打扮,还在网上到处宣扬怎么爱国怎么反日,要不就是整天去泡网吧打游戏,
或者想怎么摆阔找女生上床,那些女生也特别现实,都坐进了大款的轿车里。唉,你不知道现在有多少有钱人家的子弟在大学里怎么花天酒地,还有好多家里有关系的子弟可以轻松的得到好工作。如果你去了大学,你就会感受到什么叫世态炎凉,你们宿舍的人肯定都会嫌你穷,甚至还包括一些老师,他们根本不会把你当人看的。”
说到这些,我又想到,假如让我和马岗舜换个家庭环境,他是否会更有出息,我是否会被苦难的生活吞噬甚至毁灭?
夜风轻轻地摇曳树梢,溪水在静静流淌,乌云拦住了月亮洒给人间的清辉。那天晚上,我和马岗舜谈了好多好多,然后又陷入了无边黑夜一样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