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凉子者——朦胧的红衬衫
作者
阿凉子者
2015-08-05
原出处:彝族人网 彝诗馆
木板盖顶的四合院“吱呀”一声被推开,跟着跳进来轻捷灵敏的宝贝独生女阿罩,吓得正套拴母猪准备出门配种的阿爸愣住了。
“阿爸,你看!”随着女儿喜滋滋的叫声,拉莫大叔眯起眼睛,手搭“凉棚”一看,只见从县城赶集归来的女儿不买彝家古有的银戒指,不买山姑羡慕的百褶裙,却穿回来了一件几乎可以见着肉皮的半透明的红衬衫。并且,为了讨得阿爸的夸赞,阿罩还特意在他的面前伸展胸臂旋转起欢乐的芭蕾舞。 眉宇紧蹙满面酸意的拉莫大叔开始朝着女儿抡起了拳头。但岩鹰寨上的人都晓得,他是不会朝着女儿揍下拳头的。因为野菜充饥的公共食堂,史无前例的“批资堵路”先后夺去了他四个亲人的性命,最终留下这个一根独根苗,谁要喊他去打自己的阿罩,除非他将自己手杆先砍掉。这样,拉莫大叔只是举着拳头,绕着那根横在院坝的猪槽,与嘻哈躲闪的女儿周旋着。忽然,只见阿罩“哎哟”一声趔趄起来。拉莫住足定神一看,原来,阿罩那双穿胶鞋的脚板,也给换上了一双洁白的皮鞋,鞋跟上面那高高的墩儿呵,尖得就象栏里关着的牯牛角。阿罩的趔趄,就是这儿引起的。
追打,害怕女儿栽跟斗;不打,女儿周身上下让他这当阿爸的忍受不了。于是,他老人家站在原地,挥舞拳头暴跳起来,这一跳不要紧,脚绊在手中的牵猪麻绳上,让他拉莫来了个仰面朝天,跌倒在槽头,让屎一般滴猪潲糊满了他那个干瘪的屁股。当他哭笑不得挣扎起来的时候,红花般的女儿已经飞出门外,在那盲目乐观的母狗毛浊的跟追下,不知去向哪里了。拉莫只好悻悻地拍揩掉屁股上的潲,重新套着身边的母猪。
拉莫大叔虽说家住远离县城的边山岩鹰寨,但在高中毕业的女儿阿罩的科学指点下,他是全县有名的养猪专业户。就在他家四合院里,有肥头大耳的架子猪,有肚宽嘴短的内江猪,还有恰似染过的本地黄……对于它们,拉莫大叔都来个分类关养,严密管理;对于良种交配这样的事,拉莫更是仔细把关,绝对不让那些口吐白沫的臊猪崽做出那种儿子扒母亲,孙孙扒婆婆的伤天害理的违禁事。大叔常讲,如果让猪乱混事,十几年后,生下的小猪,恐怕只有家猪一半大。所以,三天两头,只要天一亮,拉莫大叔就会肩搭粮袋手牵母猪奔走在岩鹰寨的山路上。因为彝家有个规矩,谁要拉着母猪前来配种,那么,首先得为公猪的主人献上一升粮。但做这种牵猪配种的买卖,寨上那些很讲面子的青年人是不得干的,唯有拉莫大叔这样的乐意,并且早已习惯成自然,甚至还有几分神气。也难怪,因为这些年,上至县长,下起乡长都在他拉莫的火塘边上吃过砣砣肉,喝过碗碗酒。那些写报纸的人也少不了三天两头来到他家里,举着手中那架闪亮的机器,对着他家壁头的奖状,对着每栏滚圆的肥猪“咔嚓嚓”拍照个没完。所有这些,常常变成拉莫大叔梦中的美景。一觉醒来,他的腿更勤,手更快了。美中不足的只是那些拍照写书人中的姑娘们穿的半透明的,甚至可以看见胸边勒了一条白布的衬衫。因为在年近六十的拉莫大叔心目中,这种打扮是丑的。更让他伤脑筋的是她们刚一走,女儿阿罩也要扭着他这当阿爸的,非给她购买一件不可。但他还是拒绝了。也难怪,拉莫大叔是这岩鹰寨上德高望重的老人,他必须拥有这么一副严肃的面孔和不易轻率的性格。但只要一进岩鹰寨,谁都免不了在那些悄悄私语的姑娘小伙们口里知道拉莫大叔年轻时候的浪漫史……
拉莫这个名字,彝语便是野狼的意思。是谁给青春时代的竹笛手的大叔取的这个名字呢?
传说当时的拉莫是个欢快活泼的“锅庄”舞蹈手,每当晚霞满天的黄昏,寨旁燃起熊熊篝火的时候,“锅庄”舞圈里,吹笛领舞的,常常是这招惹姑娘迷醉的拉莫。
有一天早晨,拉莫发现寨里的姑娘们全都背着空箩筐,钻进林子里去了。于是,他也扛起木犁,佯装犁地的样子,悄悄梭进林子,拨开树枝一看,只见姑娘们正在跳箩筐舞哩!
箩筐舞是彝寨一种富有迷信色彩的简易舞。往往是这样:正值青春妙龄的彝家少女们,在首先约定好的密林深处集聚后,全都脱下身上的衣裙,裸着身子围成圈,然后抬进一个被套着彩裙的倒立的箩筐,叫每个裸身少女把手伸展进来,托起箩筐的边口,随着其中一位裸身姑娘的轻声歌吟,朝上弹起套彩裙的箩。这样弹呀唱的反复多次后,如果箩筐朝谁的方向倒去,说明谁将会凶多吉少,于是赶回家悄悄告诉阿妈后,杀鸡宰羊敬菩萨……
跳箩筐舞的姑娘中,有位美丽娟秀的阿姑,她就是拉莫日追夜梦的二表妹。此刻,见到阳光下的表妹那身白嫩嫩的丰腴肌肤和醉人的线条,恶作剧的拉莫象风一般地叫了起来:
“阿呗呗!——美女就算我的二表妹!”大家一听拉莫的声音,都慌忙地逃进了密林,唯有这个二表妹,穿好裙后跟着追,把拉莫追得遍山地逃,终于,拉莫一不小心踩空跌进沟,就被逮住了。
“该遭鬼逮的,你不象人,简直像一条拉莫!”二表妹这样使劲地捏着,这样轻轻地打着。拉莫却取出腰间的竹笛旋着圈儿,漫不经心地说道:
“二表妹,拉莫是吃人的呵,你不怕吗?”
“你,你……”娇昵的二表妹又一次抡起了娇滴滴的拳,但扑空了,连人带拳,全被搂进拉莫的胸怀……夜幕降临了,月亮升起了。还没看见二表妹影子,这位美丽的姑娘真被“狼”“叼”走了,此时“叼”人的“狼”躲在哪儿?月夜寨边柏杨树下的姐妹们看不见,只听见在她们曾经跳过箩筐舞的地方,传来啦莫那管优美的笛音;伴随笛音哼歌的,正是他的二表妹,也就是后来阿罩的阿妈。所以,拉莫大叔的名字,是他女儿阿罩的阿妈给取的。起初有人这样喊,他还顿足翻脸的,但后来人人都这样叫,连刚娶进寨的新媳妇都也叫起了“拉莫舅舅”。大叔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拉莫大叔家的房背后,就是他的表弟沙马大叔家。这下,正在院棚下修理小拖拉机的儿子沙马拉且闻听犬吠声,起来扶着院墙伸头一看,只见飞蝶一般的阿罩,在他最害怕的母狗毛浊的尾随下,直朝林子里奔去。此时拉且那热乎乎的心呵,才不留在这堆冷冰冰的零件上哩!追求阿罩的急切使他赶忙脱下那件油渍渍的工作服,跑进屋里扛上斧,装作找柴的样子,也跟着钻进密林。
只要一进找柴的林山,岩鹰寨的姑娘总爱哼唱这样一首歌:
要想聆听美好的声音,
你就等那五月的布谷;
要想寻找爱美的姑娘,
请到咱岩鹰寨上来。
……
岩鹰寨的姑娘虽然人材很一般,但每颗心眼都爱美。比如,谁家丫妹买了点戒指耳环什么的,她们个个都会吐着羡慕的舌头,争先恐后抢着看,就象一束刚开出的蓓蕾上,聚了一群采香的蝴蝶。现在,看见穿起红衬衫的阿罩的到来,真象斑鸠群里飞进一只美丽的锦鸡,大家那种羡慕劲儿呵,谱歌献舞的人也难表达。
寻着飘来欢歌笑语的方向,猫着腰儿的拉且悄悄拨开一丛矮杆松一看,秀美动情的阿罩正在发表自己的演说:
“……里头的肚子饱了,外头的穿着也该美。你们才不知道,那甘拉寨的姑娘们,人人都穿着我这么一件,多提劲呀!”阿罩说得有声有色,象是谷米满柜的甘拉寨上那群衣着时髦的男女青年真的站在她眼前一样。
在岩鹰寨上的姐妹中,阿罩算是美丽的一个,爱看电影的小伙子们还悄悄给她取了一个“大凉山上杨丽坤”的名字,说来也巧,她的仪容相貌,全都近似《五朵金花》里的杨丽坤。特别是那双盈满情意的明眸和那洁得雪白,露得适度的秀牙,总象一块无形的磁石,吸引着小伙子们贪婪的眼睛。但对于阿罩身上的美好,不该使用那些“温柔、娇媚、婀娜”之类的词语。没擦香粉,没抹口红,她是一株山间溪旁普普通通的惹人逗爱的小花草。生长在这哺育她的牛羊咩哞的绿野,温暖的阳光,充足的雨露,使着美丽的小山花,跃跃欲飞,挣扎在母亲岩鹰山的怀抱里。这种山的性格,山的气质,山的色彩,唯独山的女儿阿罩才具有。
这个山的姑娘虽说无处不象杨丽坤,但人家杨丽坤只有导演一指点,马上就会进入镜头中的角色,逼真活现地与阿朋喜心相爱在蝴蝶泉边上,而阿罩呢,假设谁家小伙向她吐句求爱的情语,她的脸腮就先红,并且象只怕被主人捉住的小鸽,矜持地闪在另一边。这种遭遇,拉且算碰得最多。
“七个阿姑在一起,其中一个被狼叼了谁都没发觉。”这是山里人对姑娘碰在一块时,那种忘形谈笑的形容。这样,在众姑娘们的欢笑声中,多情的阿罩甜蜜地谈着如何请来县文化馆的老师教跳交谊舞,如何让每个姑娘都来个穿着大改观。这时,旁边坐着的依果大神就嗔责起来了。她是阿罩的姨妈。 看着姐姐的早逝,她把阿罩看成了自己亲生的女儿,因此,她做起酸溜溜的表情。指着侄女套起乳罩耸得好看的胸脯说:
“再穿新,也不能穿你这种。奶子臂膀都清楚的,这叫啥衣服!”
“姨妈,这叫八十年代朦胧的红衬衫!”
“什么‘朦胧’!净说的鬼才能懂得话!”
“阿婶,诗人就能懂!”这是旁边一位个儿不高但生得乖上加巧的,外号叫作“喜鹊”的姑娘说的话,她和阿罩、拉且都是同班毕业的高中生。不料,小喜鹊的话倒使依果大婶很入耳,她“啪”地一声拍着巴掌说:
“小喜鹊说得对,只有死人才能解释这件伤风败俗的红衬衫,露起个活鲜鲜的奶子,你这阿罩是提着耗子引家猫——故意逗那些小伙子来摸哟!”
“摸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阿罩忍不住嬉笑反驳道,“当初你的奶子不也让姨爹七摸八摸的,结果怎样?”
“结果被摸成了婚,生下了一大窝崽崽,哈哈哈!——”小喜鹊这么一帮腔,哭笑不得的依果大婶真难为情了,于是,她抡起拳头,真的想爬起屁股想“揍”人了,好在小喜鹊抢先发令,让众姑娘齐哄而上,将大婶压在最底下,直到她答应给每个姑娘打件朦胧的红衬衫,才把她放开。
“姨妈,我倒想给你了解一样东西。”
阿罩扶起大婶,拍去她的身上的灰尘说。大婶这时也锁着眉宇问:
“又是啥东西?”
“我和拉且哥早就商量好了,咱岩鹰寨马上就办文化站,到时,咱要编它几个有咱彝家风味的舞蹈……”
“这跟我有设么关系!”大婶故意拉长眼皮。
“我是说,你常讲的咱彝家姐妹跳的那个‘箩筐舞蹈’……”
“什么,你已经露起半节奶子还不过瘾,还要跳光屁股的箩筐舞啊?!”对面前的侄女,依果大婶开始认真起来了。
“噯,这有什么不行的。”旁边的小喜鹊,对众姑娘们丢了一个诡秘的眼色,众姑娘们在小喜鹊的唆使下,如同一群小蜂儿,扑向阿罩……终于,寡不敌众的阿罩被脱掉那件朦胧的红衬衫,连最后拿到小小的“防线”——雪白的乳罩也给剥去了。逗得姑娘们捧腹地笑。但有一个人,别说蹬跳,连站都站不稳了。着就是躲在矮杆松里窥察已久的拉且。他“通”一声跌在脚边的松林里。这可不要紧,倒楣的是听见响声的毛浊跃起爪朝前扑来,并且,眼尖的阿罩已看见慌乱的拉且。
忽然看见身后不远处,摆着几个姑娘丢的大箩筐,拉且急中生智,“嗖”地一下躲进了筐下面。
聪慧的阿罩跑在最前头,来在拉且躲着的箩筐边,赶忙唤住毛浊,故意指着另一个方向说:
“哎你们看,偷看咱们的朝那边跑了,快追呀!”当她看见姑娘们朝着自己所指的方向追去时,这才朝着箩筐猛飞一脚,将狼狈的拉且连人带筐踢滚下来。好在陡坡上的矮松杆,变成天然的“菩萨”,保佑着套着拉且的箩筐,顺势慢慢往下梭,直到沟边才算脱了险。拉且他真的感激阿罩,虽说箩筐的篾片划出他身上脸上几道小血印,但考验情郎的彝家阿妹们,有时还放恶狗来要人哩!所以,方才阿罩的行动,对于有心求爱的拉且来说,胜过甜蜜一时的蜂糖。
“阿爸银行存的那么多钱,不够你买一件看不见肉皮的衣裳吗?!”夜晚的火塘边,吧嗒兰花烟的拉莫大叔这样嗔责着女儿。“……唉,穿件透明的衣,露个胸臂,有啥好看,简直丑透顶了!”
“可不知是谁,当初想偷看姑娘的裸臂,差点被狗咬死,嘻嘻!”女儿嘻哈的奚落话,点着了父亲拉莫的致命处,他张着个大嘴,变成哑巴了,过来好一阵,拉莫大叔才抬起烟斗,指着正梳头的阿罩的鼻头说:
“你,你这叫什么体统?”
“这叫时代在飞跃,思想封建可不行!”
“飞跃飞跃,你就把身上穿的花衣彩裙全给我脱下,和那些没衣没裤的山雀一块飞好了!”
“这么晚了还朝哪儿飞呀?”这是拉莫他表弟沙马的声音。饭后来这鳏夫表哥家里串串门,是这齉鼻表弟的家常便饭了。阿罩赶忙把头发盘在头上热情为舅舅让坐。拉莫只是淡淡地一呶嘴说:
“上坐吧,可别伴着锅庄了。”拉莫对待表弟的这一种冷漠,是有它的前因的。就是阿罩、拉且、小喜鹊他们这些年轻人从县中学毕业回乡后,沙马做梦都想让阿罩变成他的儿子啦且媳妇。但自从去年发生那件事后,拉且只敢把他那架小拖拉机当成形影不离的“妻子”。所以,有关儿子婚姻方面的事情,只好由他这当阿爸的动嘴了。但,每每沙马大叔说干了嘴皮,最后见到的,只是拉莫大叔摇摆的脑袋。表兄弟俩有时争得口里飞出的唾沫星子都溅满了对方的脸板。好在脸胖眼小的沙马忍得住性子,赶忙收敛嘴眼,又往身上裹紧黑色的披毡,缩回脖颈,象寒天蹲在坎上的耸毛老乌鸦,任随拉莫的贬骂。到后来,拉莫口干了,舌燥了,腮酸了,也就又要取出身后柜里的包谷酒,你敬我喝,一块儿痛饮起来。
现在,沙马刚在火塘旁边坐下,就对阿罩说:
“孩子,老人摆谈,老腔老调的没听头,快去睡觉吧。”
阿罩刚被打发去入睡,沙马就在拉莫面前表起儿子的功来了:
“嗨,表哥,汉家的俗语真不假:‘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阿罩这孩子一穿起这身红衬衫,简直象只红蝴蝶了!难怪她到我们家玩的时候,拉且总是给她讲买这样还看,穿那样时髦的!……”
“什么?买这件伤风败俗的衣裳是你拉且出的馊主意?!”拉莫说着就朝表弟耸起了暴满皱纹的额头。沙马一看不对头,便马上改口说:
“不不,我是说,阿罩捧着那本《养猪手册》前来求教的时候,拉且总是为她比比划划,说这猪品种好,那猪品种孬的。嘿嘿!”沙马知道表哥拉莫对于选用猪种和饲养增膘之类的探讨,倒是满有兴趣的。为了讨好表哥那颗固执的心,神不知鬼不觉地为儿娶得他的宝贝心肝小阿罩,他趁此机会,挖空心思,主动进攻了:
“我说表哥呀,一群黑压压的猪,变成黄灿灿的金子,把你万元富人捧上天堂”窥见拉莫抽动了一下尖瘦的眉宇,沙马又接着说,“美中不足的只是你和阿罩少了一架运送毛猪的拖拉机了。这个么,我倒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拉莫问。
“把阿罩和拉且配成对儿……”
“什么?!”
“不不不,”见到对方眯起了眼睛,沙马又慌忙改口说,“我是讲,你虽然卖猪进了钱,但为了给母猪配良种,每年至少也得舍去几百斤粮,倒不如去一趟甘拉寨上那个使用机器的配种站,回来自己也学着办一个。那,不单自己方便,进的钱也更多了。”
“什么?机器也能?……”
“能!”沙马象是亲子操作过似地说:“有天路过那里的时候,我去看了一下,只需一根削成猪形状的木头和一张猪皮就成了。”
这种新鲜事,拉莫大叔才知道。要是对发展养猪有利益,就是天上的星星,他也要问如何采撷的方法。所以,沙马讲的机器的事,拉莫总想掏干浊水见个底。后来,沙马也讲了,而且讲得绘声绘色。买个机器拉莫全不怕,顶多甩个千把块钱嘛,最麻烦的是那根木头,要削成猪的形状,要套猪皮呀,削不象,那公猪是有心有眼的,它才不会上当哩。这事,沙马又出主意了,他朝拉莫挪了一下屁股,压低嗓子,神秘地说:
“表哥,别担心,这木头你可以自己充当,到时候,把死猪皮套在你身上,用腿挟住机器,再牵上公猪……”
“呸,馊主意,亏你这齉鼻的说得出口!”
“不不不!我是说……”
“滚!”不由沙马分说,拉莫一把抓起对方的烟斗,硬塞进他的手中,把这不速之客连拉带揪地揪出门外,这才悻悻地回到火塘边。呆立一会儿,气稍稍消减后,他才想起闺房头的宝贝心肝,今晚,我这当爹的,是不是指责多了一点儿?这下子,孩儿该不会是在被窝下面流泪吧?对孩子的担忧使他不自主地朝闺房里走去。
拉莫拉开电灯,轻轻撩起被盖的一角,见到女儿天天的睡脸,这才松了一口气。并从衣柜里面取出阿罩平时穿的一件半旧灯芯绒上衣,作为里衬,衬住阿罩挂在衣架上的那件朦胧红衬衫,举在灯下看了又看,直到见不着光的时候,才将这套新旧搭配的衣裳挂回原处。
拉莫大叔放心地刚要走开,床脚那双高礅的皮鞋映入他的眼帘了,“唉,穿起这么尖得鞋,怕是想变成岩鹰山林的鹿子了,翻山越坎的,万一扭坏了脚,谁愿意来娶一个瘸子媳妇啊!”愁起眉宇的拉莫大叔一想,便毫不犹豫地取下壁头挂的那把锋利的锯子,躬腰抓起这双崭新雪白的高跟鞋……
白天林里众姐妹们对于红衬衫的夸赞和羡慕,以及大家对于岩鹰寨上美好未来的谈论,使在被窝里面做甜梦的阿罩,如象行走在充满芬芳的荞花岭。
不知怎的,此时刻,她刚一醒来,又想起来拉且哥。这是恨他?还是爱他?阿罩说不清。对于一个妙龄少女,身子一旦被人偷看以后,不是打断脚,也得咬掉这野小子的一块皮。但刚步入情爱之春的阿罩不是这样想。她觉得,不管在歌声如涛的火把节,还是路边相遇的情眸里,一个能够得到男哥们多盯几眼的姑娘,那才值得骄傲。“花儿不艳美,彩蝶不飞来。”拉且歌的偷看,不就是小说书上写的那种求爱吗?何况,男人对于意中的女人都是想方设法的!阿罩想着想着,又开始羞涩起来,被双手捂住的脸腮更加发烫了。她晓得,此刻她的白嫩的额头,又要布满了红霞,她痛恨祖先留下这么一个“羞”,他渴望人与人的心,都想月光一样的明朗,爱讲什么就讲什么,美的东西随意挑。
阿罩真的做梦了。她梦见自己已在一座鲜花烂漫的坡上,与拉且举行着婚礼,新郎赠与新娘的,又是一件朦胧的红衬衫,并且新郎亲手将它穿在新娘的身上……不妙的是,在这美好的喜事中出现了老岳父拉莫!他在旁边一颗参天的树上施行了法术,要叫女婿非把这棵树锯掉不可,不成,那就休想娶阿罩。无奈的拉且只好拣起岳父掷下的锯子。
“唰——唰——”大树锯了又复原,复原后又从头锯,锯来锯去总不断。帮着拉锯的阿罩,周身沁出汗水,沁透身上那件朦胧的红衬衫。拉且不忍心,丢下锯子,上前扶起美的湿漉漉的妻,轻轻托起她那有着愁容的此时留下两颗泪水的脸腮。这时的阿罩更清晰地看到,情夫脸颊豆大的汗珠,在阳光的照射下,变成千颗闪烁的星斗,迎她越来越近,也越变越模糊。连同锯子的“唰唰”声,渐渐消隐了。
刚刚醒来的阿罩,挺起圆包包的胸,做完一个长长的伸手懒腰,然后取下朦胧的红衬衫时,感到沉甸甸的,仔细一看,不禁感到可笑。她抽出灯芯绒衣,将红衬衫披在身上,跳下床。拣起皮鞋时,高高的鞋礅已被锯来丢在一边了。这时,小喜鹊乐蹦蹦地进屋来了。她奔到阿罩的床前说:
“呀,太阳都快晒着屁股了还不起床呀?”说着又交代道:“刚才我去背水遇见你阿爸,他说他要去甘拉寨,正午才回来,要你在家料理猪饲草……咦,你怎么哭了?”
“没有啊。”阿罩答道。
“什么?没有?那你眼睛里噙的是水?”听小喜鹊这么一提醒,阿罩才赶忙用手摸摸眼眶,真的,阿罩真的流泪了。
这天晚上,满腹愧疚的拉且辗转反侧老是睡不着。他自悔不该去跟追阿罩,现在可好,求爱不着反倒背起个偷看姑娘裸体的黑锅,这对一个有志气的男子汉来说,是种耻辱的事情。他该怎么样去跟阿罩说清呢?更可怕的是,阿罩把这事告诉她阿爸后,会闹出什么样的后果?
岩鹰寨上有个古老的传说,讲的是捉来正在嬉戏交配的雀鸟,扯下公母两只各自身上的一根羽毛,再去坡上摘来两根相互交错着长得树枝丫,然后跑去老林打来一只公熊,割下生殖器晒干,最后将这几样“神丹灵药”舂成粉,包在一块红布里,找机会悄悄撒在自己所喜爱的姑娘身上,姑娘就会形影不离地追求你,自觉扑进你怀中,和你白头到老死……作为高中生的拉且绝对不会为这个奔跑。但看着开口说不出半句“爱”字的儿子,父亲沙马大叔却去寻找了,并且只花几个月的功夫,就把这些“神丹灵药”全找齐。并且多次催着儿子快施行。拉且当场批驳着父亲的老思想,但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又不敢认定这全是假的。万一是这种民间的魔术显了灵,那,不使用才后悔莫及哩。
终于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拉且喘着这包“灵药”,悄悄梭进拉莫大叔家的院门边,心想阿罩一定会出来在柏杨树下吹叶片,到时,让她刚一跨出院门就碰上,他拉且就会万事大吉了。可是等了许久,连个声音都没听着。拉且灰心了。他开始往回起步了。就在这时,前面本来一个穿百褶裙的姑娘。拉且慌忙缩回身,又在院门边上躲了起来。
来人原来是小喜鹊。她扶住院门想,喊出阿红枣后说:县文工队要来乡下演出,她要阿罩也跟着去看。
“好的,你先走,我跟着就来!”阿罩兴奋地跑进屋里换衣服去了。
没过一会儿,随着一声清脆的干咳,阿罩出来了。于是,他捧着“灵药”的双手开始颤抖起来,眼也花了,心也乱了。突然,只见院门边上出现一个黑影子,拉且赶忙撒去手中的“灵药”。但,迎来的,不是阿罩温柔的情音,而是母狗毛浊的狂吠猛追,吓得毛浊后边的阿罩“啊”的一声跳进了自己的屋里。
拉且呢,被这毛浊撵得团团转,幸亏儿时惯掏喜鹊窝窝的本领使他“嗖”地一声爬上身边的柏杨树。这时,狗的主人拉莫父女俩也出来了。老人一看被追的正是拉且,气得嗷嗷叫:
“好,你就蹲在这树上,再嫁给这条黑母狗!”
“阿爸,你?!……”阿罩拉住了父亲。
“给我回去!”拉莫才不许女儿对这求爱的人有着半点同情哩。于是抡着烟斗,把不时回头瞟望的女儿赶进屋里,关上了房门。
这会儿,被狗围困在树上的拉且,担心的不是再也无法求到阿罩了,而是脚下正在汪汪狂叫的毛浊将会怎样地缠住他不放。因为刚才他所撒去的“灵药”是错落在首先出来的毛浊身上了。于是,软软的双脚不由地从树上滑落下来,跌在地上。接着又被毛浊追出了老远……
第二天,太阳刚出山,拉且来到拉莫家的院子里,被阿罩喂饱肚皮的几百头猪都象一堆冬瓜似地堆积在院坝上面晒太阳。
看见面带愧色的拉且的到来,阿罩心中有底,但她却逗着说:
“拉且哥,你偷了哪家的鸡了?!”
“什么,你不生我的气?!”
“这就看你是捉弄还是痴爱!”阿罩顽皮而又羞涩地说。
“阿罩,同坐这么多年的板凳,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吗?!”激动的拉且赶忙捧住了阿罩的手,见阿罩柔情地低下了头,拉且又下意识地将左掌拐儿轻轻地垂下,又轻轻地压在朦胧红衬衫下阿罩富有弹性的胸前。沉默了许久,阿罩首先抬起羞涩的脸问:
“拉且哥,你不是说要去县上吗?”
“是的,马上就走。”
“你知道吗,县文化馆每天晚上都要教跳交谊舞,我看咱也马上去学!”
“好,好,趁你阿爸不在,马上坐我的车走!”
“好你个拉且!”院门旁边传来了拉莫大叔的怒吼声,牵着母猪肩搭空袋的他已经出现在院门口,看她虎视眈眈的凶眸,简直想要吃人肉。
“拉且哥,快,快跑!”阿罩慌乱地推赶着拉且。拉且又在呼拉拉乱成一堆的猪群中,时左忽右地与拉莫周旋着。
“妄想勾引我的女儿,你才不如一泡猪尿哩!”拉莫说着,又朝拉且猛扑过来,不料被慌乱奔着的猪群绊翻,仰面朝天,跌在一头正在蹶起屁股拉屎撒尿的母猪尾下,糊了一脸的屎尿……
拉且逃跑了。女儿不见了。这几天来,拉莫大叔吃不下饭,喝不进水,就连他时时离不得的兰花烟也象变得苦辣起来。每当安静下来的时候,他自责自问道:“孩子的谈爱有啥不好?当年的你,不也是这样吗?孩子喜欢透明的衣裳,怎么不让她穿呢,如果是坏衣,那么,人民政府制造它干什么?……”拉莫想为自己提出许多的问题,但因女儿的离走,他没心思想,何况,今早听说阿罩跟拉且一起,在县城的文化馆里学跳扭屁股的迪斯科,于是他更坐立不安了。他找来一个半旧的箩筐,抓进一个小猪崽,再把口封扁,把家务事交给姨妹依果后,开始朝着县上去的小路奔波了。
历尽艰辛的爬涉,就在太阳快要落坡的时候,满面汗水的拉莫这才来到县城旁边的游泳池唐边。他刚在这里休息片刻喘口气,忽见前边跑来一群二十出头的大姑娘,在大叔面前十几步远的地方,唰唰脱去衣服和裤子,纵身跳进了游泳池。羞得拉莫用披毡赶忙遮住了眼睛……这是哪村那寨的风俗啊!胯间只勒那么一点红布片,这跟没穿有什么两样。拉莫越想越害羞,最后干脆爬起屁股蒙起脑壳一股劲地跑。
拉莫来到县城一家销售艺术品的小商店门前。热情的销售员,是个彝族姑娘,面对问这问那的拉莫大叔,售货员捧腹地笑着说:
“阿叔,这个,现在的姑娘都喜欢,你看,我不也穿这么一件吗?”售货员说着,有意展着自己的胸臂,靠近了拉莫。
在这明媚的日光灯柱下,售货员的朦胧衬衫下,有隆得诱人,并且隐约可见勒着白布的胸脯,使年迈的拉莫脑中闪现一缕莫名的幻觉,但,古老彝山赋予的德高望重的贵冠使他立刻克制住自己,做出老辈特有的口吻问:
“这样穿,国家喜欢吗?”
“阿叔,如果不喜欢,国家还造它干啥?这叫服饰美呀!”售货员说着,又从身后的艺术品中取出维纳斯的石膏像,介绍道:“这个,叫作艺术美。”拉莫一见,抽搐了几下眉宇,象是怕被触到似地慌忙逃了。
满天的星斗,满城的灯辉。二十多年没进锅县城的拉莫上哪儿找闺女?他揣有上百元的人民币,但馆子在哪儿?买饭应该怎么讲,他全不知道。起先,他满以为一进城就会随便找到常来他家取经的毛猪厂厂长老刘,因此,他就背上这头小猪作为见面礼,可现在,老刘坐在哪盏彩灯下?要问人,县城会有多少个老刘?拉莫大叔无奈何。他背着这只饿得叫唤的小猪,无目的地来到一个彩灯闪烁,乐涛震耳的大厅前。他想跟着走进去,但两位汉家姑娘拦住了他的去路。其中一个伸起巴掌问:
“大叔,你的票呢?”拉莫听不懂,但从手势和气度上可看出,她俩是不让他进去。
“我,我去找我的阿罩啊!”大叔连说好几次,两位美丽的姑娘不单不理睬,甚至关上房门进去了。拉莫只好站着透过玻窗窥望。
彩灯斑斓的辉光,投散在身着朦胧衬衫的姑娘们身上,衬托出一个个苗条细腰,胸脯耸耸的轮廓,把这背背猪崽的老人的眼睛给搅花,并且这花花的厅园忽然变成幻觉,把拉莫的思绪带回了三十多年前他偷看箩筐舞的地方。并且,仿佛早逝的妻子突然地复活,甚至变成那个妙龄的二表妹,裸露身子,在拉莫面前舞着“慢镜头”……啊,目睹现实,拉莫大叔青春回归了。他渐渐感到不该指责女儿的穿着,更渴望自己的阿罩也在这斑斓的彩灯下出现。
说来也巧,没过一会儿,就在乐涛翻滚的快四步中,翩翩舞出了多情的阿罩,她的舞伴正是剽悍的拉且。拉莫大叔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揉了又看,看花了又揉,瞅定不错的时候,首先高喊一声阿罩,接着推门冲进舞厅,心想搂住心爱的女儿。不巧的是,拉莫大叔来势过猛,绊在起舞人的脚上,摔了个脸朝天,头上挂落的丝帕,象跟长长的黑蛇,缠住男女青年们的脚,背上的猪崽跳出破箩筐,正在着喇叭裤的几百双脚中穿窜。阿罩一看是自己的阿爸,惊得用手指塞住嘴,脸也胀红了。
二十天后的一个晚上,拉莫大叔回到家里,女儿阿罩早已甜甜睡着了。他不由地伸手摸摸装有爱儿之心的胸口,然后弯腰捡起被她锯了高跟的那双白皮鞋,走到火塘边,燃起柴禾,呼噜噜地熬起牛胶来。
月下寨边的春虫,为人类奏着自由的催眠曲,塘里闪闪的火光,照耀在口叼烟斗的拉莫大叔那张陷入沉思的脸庞上。没过一会儿,牛胶熬好了,他用一根小柴棒,轻轻挑上一点儿,小心翼翼地糊在走过锯齿的鞋跟上,然后才拎起那颗被锯落的鞋礅,重新粘在那上头。
经过一阵精心的操作,两只鞋礅全部粘好了。拉莫大叔这才放心地将它搁在身后的柜边,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就在当年拉莫偷看箩筐舞的密林处,飘来一管古老而又深沉的笛音。它时断时续,代替了歌唱的夜莺,代替了低吟的春虫,伴和着岩鹰寨人闪耀光珠的湿漉漉的梦……
(于19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