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彝族作家英布草心最新力作彝人三部曲之一的小说《第三世界》讲述了鲁从一个小法师一路成长为彝族土王的故事,从鲁一生的荣辱浮沉中照见了三代人之间的爱恨情仇和人事更迭。作家英布草心以彝族丰厚而博大的文化为底蕴,充分汲取彝族民间文学的营养,站在母族文化的根茎之上生发自己丰富的文学想象,在亦真亦幻的情节推进中让一段埋藏在历史深处的民族传说重新抖擞生机,焕发出了别样的艺术魅力。
作家在小说中运用正叙、倒叙、插叙相结合的方式讲故事,以狄查莫伟扎大首领的死亡作为了小说的开端,此时的鲁已经历尽了多年纷飞的战火成长为土王,用凝练的语言交代了鲁成为土王鲁的大致经历,接着倒叙开始回溯鲁的带兵官生涯。从小说的体量上来看,对作为带兵官的鲁的描述占据了相当的比重。小说阅读进行到这一部分的时候最深刻的感触便是英布草心真是个充满着野心的作家,他对带兵官鲁生涯的刻画中让读者看到了荷马史诗的侧影,他是在构建一部伟大的彝族史诗。其中沙加拉太太对应着的海伦,带兵官鲁对应着的奥德修斯,甚至是回家之路上遇到的围困与阻难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始终贯穿其间的“回家”与“在路上”的人生哲学命题,张扬了彝人骨子里那种倔强不屈、野性的生命活力,他们不会沉溺于当下而是要不停地去求索,前行的脚步永不止息。这与中原传统儒家、道家和佛家传达出的的仁义、无为和慈悲等理念截然不同,文本中透出的那种奔突的生命活力,原始的野性生命力在爱情与战争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小说整体以战争为经,以爱情作纬,第三世界里时刻充满着战争但是当这种动荡与讨伐中有了爱的名义就不再让人感到单调的悲凉与血腥的残酷而是透出爽朗、豪迈与真性情。其中潘卡大首领劫走回娘家的沙加拉太太是鲁参与战争的导火索,双方不惜为此鏖战六年。随着小说的深入才发现潘卡大首领与沙加拉太太实则是两情相悦的私奔,到这里读者有了情感转向,潘卡大首领为爱而战的形象变得鲜活起来,他身上增添了为爱不惜一切“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英雄底色。在带兵官鲁与潘卡大首领亲自对阵厮杀过程中二人以情书作为武器相搏,有一种另类又难以言表的美感和冲击力,爱情的至高无上性和神圣感油然而生,而且充分展现出了彝人骨子里既有敢爱敢恨、爱憎分明的豪爽个性又兼具唯美浪漫的情怀。英布草心笔下的战争中没有血流成河与流离失所,也没有阴沉灰冷的色调,直接的战斗场面描写也总是带着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回乡路上遇到的人首蛇身的水妖格布尼则变化多端,带兵官鲁“右手发出的白光”是他出奇制胜的武器,大首领平手中的神牌拥有的看不见的力量等,魔幻的画面里重点突出的不是战争的残酷与苦难,而是在特定历史时期与独特地域背景之下,将彝族民间的神秘气息与独特彝族风情融合在一起,以战争勾勒出彝人永不安于现状的进取姿态和生于忧患的生存意识。战争张扬出的旺盛生命色彩成为现代性社会里平庸混沌的我们眼前的一道彩虹。在《第三世界》里战争成就了英雄,爱情则塑就了英雄们的血肉,刚柔并济的英雄群像打破了传统意义中高大全英雄们不食人间烟火的虚无感。而且作家笔下的英雄人物们不能单纯以圆形人物与扁形人物来界定,每个出场的人物都带有符合自己独特属性的标签,如同一直陪伴着鲁的嘴巴迪莱能言善辩,是鲁的发言人;大首领凯笃每次说话时都会“呲呲”两下;身材魁梧,被戳瞎一只眼睛的勇猛的伊狄;尕日身材苗条,一双闪亮的眼睛背后隐藏着千百年来找不到答案的奥妙经文与突兀神意,“尕日说出的随便一句漫无边际的关于人生哲理的话总正好佐证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目的就是充当生命与梦的挑拨离间者”等等对小人物的描摹中将这一人物标志性的特征或者性格又或者语言不断进行重复,保证了每个人物的活力。尽管这些次要人物的出场时间并不多,但是却因为作家的这种处理手法而抓住了读者的眼球。主人公鲁的名字变化与身份的变化相互契合,从鲁到小法师鲁,到带兵官鲁,到大首领鲁,到土王鲁,到最后卸下了人生所有的重担的老鲁,仅仅从名字就可以将他的荣辱兴衰以及人生起落叙说得恰到好处,而名字的变化也在来回穿插回忆的叙述过程中让叙事时间更加清晰。
小说以主人公鲁的人生作为叙述在时间上的推进线索不疾不徐地铺展开来,按照时序在文本中依次穿插了苏轼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后作《承天寺夜游》、宋江怒杀阎婆惜逼上梁山以及终受招安、岳飞被赐死、许仙与白娘子的爱情,通过这几个人物的简单出场,就以寥寥几笔贯通了第一世界与第三世界的时间,还一下子就撑开了小说宏大的叙事空间。鲁所在的第三世界是虚实相生的存在,而这些作为时间符号出场的或实或虚的人物与之遥相呼应,白娘子与许仙相遇西湖,之后白娘子被困雷公塔,这是虚无缥缈的空间,紧接是宋高宗命令秦桧赐死岳飞,又接续上了一个实在的空间。将鲁的时空系统与平行时间内真实和虚幻的不同空间接续在一起,一方面结构出稳定的时空另一方面又将这种时空进行了一种虚化,使得小说在亦真亦幻之间来回自如地穿行,看出作家对叙事技巧与小说布局上强大的把控能力。此外,许仙与白娘子是一种民间的温软与柔情,岳飞被赐死是南宋朝廷一味地求和苟且偷生,在无形之间与第三世界里频繁的战争与炽烈的爱情产生强烈对比,在小说内部形成巨大张力,折射出彝族磅礴大气的粗犷之美和独属于彝人的精神气质。作家在文本叙事中视域宽广,并没有一味囿于本民族的“自我”表述上。
在充满着诗意、哲理与佛性的思考中,作家很多时候已经跳脱出了本民族的单一视野,以更深广的视界去关怀和探索最普遍的人心人性问题。独具彝族特质的外部环境描述在小说中并没有大篇幅地涉及,伟扎大首领和沙加拉太太前后呼应的葬礼过程中除了假借阿初法师的口吻详细叙述了尼姆搓毕的由来,便没有对丧葬细节进行更为细致地呈现,而是看似随意地对环境进行了轻描淡写,“玉米地里的玉米已经收割完毕。玉米地慈祥地斜躺在那里,光秃秃的,像一位被剃光了头发的老人”这是在葬礼期间生发出去的漫不经心的目光,这种看似随意的环境描摹对肃穆的死亡有一种嘲讽的意味。而“可惜伟扎大首领只能死一次”这里的自由间接体用得十分精彩,叙述的声音完全出自那些个对伟扎大首领之死而亢奋的人,有黑色幽默的效果。“他们在心里面感叹。他们感叹幸福时光的快捷与匆忙”“在沙加拉太太简简单单的葬礼中,土王鲁的二十位年轻漂亮的太太倒是成了葬礼的主角。她们在葬礼中比容貌,比智慧,比口才,比服饰。她们在葬礼中论资排辈,不亦乐乎”,伟扎大首领和沙加拉太太的葬礼成为了众人的欢乐场,死亡没有悲伤只是成了一个打破单调日子的契机,成为了整日里兴味索然的世界里的一粒火种,足以洞见庸庸碌碌的人们在庸常的日子里单薄贫瘠的精神世界,促使读者对人心人性以及精神深度进行重新考量。
《第三世界》借着鲁和周边人物发生的故事来挖掘彝族精神内核,弘扬民族精神力量,作家却并没有刻意去描绘彝族风俗特色,而是很自然地将民间故事、《玛姆》《勒俄》等经书经文融入在小说叙事过程中,在文本构建中自然流露出彝族特质。在访谈中英布草心曾谈及自己深受彝族民间长诗的熏陶,在小说中能看到这种文化熏陶的痕迹,行文多用短句,叙述精简凝练,而且语言中充满着诗意的美感却不乏各种哲理思考,形成了他独特的语言风格和叙述腔调。而且小说叙述上有一种没有被主流意识规约的自由感和奔放感,壮阔雄浑的生命气象以及纵横开合的气势,这些都带给读者新鲜的阅读体验。英布草心潜行于彝族博大而神性的文化土壤中,笔下爱情的纯粹与战争的豪迈都带给读者全新的审美感受,小说高超的叙事技巧和情感投射体现了作家在艺术高度与精神高度上的不懈追求,也让我们看到了少数民族作家在讲述母族文化与表述自我上的不断探索与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