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本文以阅读《迟到的挽歌》的心理感受作为切入点,结合“自我”的平时阅读经验和体会,从民族学、历史学和诗学的角度试图阐述吉狄马加诗歌的艺术气质内涵及其独特性,认为仅从吉狄马加思想的光芒、语言的魔力,醇正而恒定的诗人的抒情性品质,超脱的生死观的思考和始终如一的注目这三个维度考量,也显示出了吉狄马加诗歌足够的艺术魅力和精神能量,充分体现出它独一无二的艺术特质和卓越的艺术贡献。
关键词:思想光芒 语言魔力 创作定力 抒情性 生死主题
(彝族诗人吉狄马加 图片来自斑马谷文化)
不可否认,吉狄马加的诗歌具有某种厚植于民族传统精神文化下的“超越性”或者说魔力。超越性具体体现在他的思想性、精神世界上,即他的思想性与精神世界让他的诗歌作品具有了某种超越性,而与一般的诗人自然区分开来;他的诗歌独有的魔力则不仅体现了他的思想与精神世界,同时也体现了他的诗歌作品高超的艺术性,比如语言和修辞自身带有的那种张力和深沉、深邃、广博。如果没有了这样的超越性和魔力,吉狄马加的诗也就不成为公认了的吉狄马加的诗。当然,我深信不疑地认为,这一切都源于他所植根于的博大精深的母族文化以及他的人类性视野和自身异于常人的深层思考与体悟,以及将深层思考、体悟和创作实践相结合的身体力行。一言以蔽之,吉狄马加诗歌创作的成功,是他一直在以正确的方式走在正确的路上的结果。每次阅读吉狄马加的诗歌,我都会有一种别样的“诗歌阅读感受”(具体地说是一种“震颤”)穿透我最隐秘而平时轻易不会得到触碰的身心之处,这种感受根本不同于阅读其他诗人,其他“重量级”、著名、当红诗人作品的感受,不是那种简单的愉悦、脑洞大开的快感,不是那种同作者一道“完成”一种高超的语言智力游戏、成功走出或说穿越作者的语言迷宫之后的获得感,也不是那种豁然开朗、恍然大悟般的精神“妙悟”,也不仅仅是思想得到“开光”一般领悟甚至是同作者一道受到“神启”般完成其中语词的“精妙”、艺术表达的“精微”,以及深切感受到博大精深的精神内涵、深邃的思想和精神陶冶给自己带来的有关思想和精神的获得,老实说,我感觉那是一种与吉狄马加作为诗歌“同道”兼同族的彝族二者结合之下产生出来的一种简直是入迷着魔的阅读感受,让人如此透彻地受到心灵的颤动、精神的震撼、震颤和浸礼、滋养。
对于吉狄马加诗歌阅读体验和我所认为的作为诗人的吉狄马加的成就,我曾通过撰写一篇长文《吉狄马加和吉狄马加诗歌:一个时代的民族记忆》进行阐述。而今阅读他的新作(长诗)《迟到的挽歌》,再次让我非常明晰地感受到:吉狄马加的诗歌如茫茫精神暗夜里淬炼着时空冷暖的不灭星光,如茫茫一片蓝色的海天之间一簇沐浴着风雨而涌动着的焰火。概括地说,就是我认为吉狄马加的诗歌可以成为人类茫茫精神星海中一团让人望见“亮光”的涌动着的焰火。并让我再一次确认,作为一个世界性的中国少数民族代表性诗人,我所认为的他和他的诗歌作品的一些特征和成就,除了我在《吉狄马加和吉狄马加诗歌:一个时代的民族记忆》里所写的,其“独一无二”性我以为具体体现在如下三个方面并可以让我在此进行阐述和再阐述:深沉而博大的胸怀下擦燃的思想的光芒、语言的魔力;醇正而恒定的诗人的抒情性品质;天人合一精神追求下关于生与死命题的思考和始终如一的注目。
深沉而博大的胸怀下擦燃的思想的光芒、语言的魔力
在我看来,吉狄马加和吉狄马加的作品,是具有诗歌英雄主义的。何为诗歌英雄主义?我们在准确理解它之前先来看看什么是英雄主义,“英雄主义是指为完成具有重大意义的历史任务而表现出来的英勇、坚强、首创和自我牺牲的精神和行为。其特点是:反映当时的历史潮流和社会正义,敢于克服超出通常程度的困难,主动承担比通常情况下更大的责任。”①?结合“为完成具有重大意义的历史任务而表现出来的英勇、坚强、首创和自我牺牲的精神和行为”“反映当时的历史潮流和社会正义”“主动承担比通常情况下更大的责任”这样的“定义”以及吉狄马加一生的诗歌创作历程和成就及精神追求图谱来看,可以说吉狄马加是具有这样的“英雄本质”“英雄情结”和“英雄行为”的。他在80年代响彻世界、响彻历史的一句“啊,世界,请听我回答:我—是—彝—人”,何其慨而慷,正式拉开了彝族诗歌复兴的序幕,并让彝族诗歌的复兴“开启了彝族诗歌走向世界、把一个古老的诗歌民族带进世界视野里的全新时代”②“真正开始把一个古老的山地民族的伟大文明推到了世界的聚光灯下”③。还有他其它的诗歌创作和所取得的成就,以及近年来创作的一系列史诗性长诗《我,雪豹……》《致马雅可夫斯基》《大河》《裂开的星球》《迟到的挽歌》等,诗人总是“站在历史新起点,表现了对全人类命运的关注和中华民族复兴的自觉”,④一次次“引起了国内外诗坛的广泛关注”⑤……然后,我还想强调的一点是,彝族原本就是一个崇拜英雄的民族,彝族的“德古”⑥“冉阔”⑦等等这样一些生活中司空见惯的词汇本来就是具有强烈感情色彩并经常被长者、族群和彝族传统精神作为正能量的象征进行育人塑性的,吉狄马加作为成长于如此环境并向彝族文化传统深入汲取精神养分的诗人,这样的影响想必是耳濡目染并且深远的。
关于英雄主义思想,在吉狄马加这首作为一个儿子献给父亲的深情怀念之作,作为他借此向养育他成长、作为精神脐带的先辈和民族,向所有正义的生命致以崇高敬意的长诗《迟到的挽歌》里的内容,我们也可见一斑。“那是你的铠甲,除了你还有谁/敢来认领,荣誉和呐喊曾让猛兽陷落”“死亡的方式有千百种,但光荣和羞耻只有两种”“虽然你穿着出行的盛装,但当你开始迅跑/那双赤脚仍然充满了野性强大的力量。”“哦,英雄!我把你的名字隐匿于光中”“就是按照雄鹰和骏马的标准,你也是英雄/你用牙齿咬住了太阳,没有辜负灿烂的光明”“哦,英雄!古老的太阳涌动着神秘的光芒”……这不仅是一首挽歌,更是一首颂扬真善美、传递生命至上理念的赞美诗,“是一个儿子写给一个父亲的,更是写给一个民族的,或者说同样也是写给全人类的”⑧,是一首英雄主义的诗,一首歌颂生命的真善美和伟大、传扬一切顽强向上之正能量的诗。在演讲以及一些文字中,诗人不止一次宣扬、宣讲诗歌的伟大意义和重要作用,认为诗人是一个时代的良知,诗歌是一个民族精神世界的密码,“他的作品始终致力于表现人类命运的深度”⑨。在吉狄马加看来,诗歌是传递真善美和正能量的最佳途径之一。
吉狄马加的诗歌,无一不闪耀着思想的光芒。这一首《迟到的挽歌》,映射着对于生与死、黑暗与光明、肉体与灵魂、真实与虚无、永恒与短暂的辩证思考的光芒,是具象与幻象、时间与空间等多重手法与思想的奏鸣、人生哲学思考的艺术性展现。思想的深度和精神的宽广度自然拔高了诗歌艺术的质量成色和高度。
必须承认,语言是具有魔力的,语言可以使一个人“生”(在精神上绝处逢生),也可以使一个人“死”(在“魔咒”中使人痛不欲生)。只是语言的魔力的表现形式,可以是“众口铄金”,可以是可畏人言,也可以是诗的语言或诗的语言一般的语言,还可以是催眠师般的语言魔术、诅咒师的语言魔方。语言的魔力的层级由语言的“精致度”“密度”和“连绵度”几个方面联合作用下所达到的层级而决定。三寸不烂之舌的游说,军队出征前的演讲,誓师大会上的动员,道与释,巫术,咒语,仪式,思想,安魂曲,莫不与语言有关,或者说,它们无一不是建立在语言的基础上的。
语言的魔力,不仅在如上所说之处展露无遗,还在如彝族的送魂经、丧礼上各种仪式中体现得淋漓尽致。熟悉彝族葬礼的人都知道,作为告慰亡灵、抚慰亲属的最佳形式最有效方法,是彝族人在葬礼上特别是“寿终正寝”之人(寿终正寝何尝不是一种生命永逝的遗憾?)的葬礼上会举行繁复的告别仪式,包括边哭边细数死者一生的喜怒哀乐和苦难史、功绩史并且或许哭诉上三天三夜也不会重复一句的“哭丧”,包括每两人分成一组按主客身份进行“对辩”、具有一定表演性质和挑逗对方之性质的比赛——“瓦子嘞”⑩,包括面朝一方排列成一队集体念诵送魂指路经时的“固玛嘎玛”11,等等,无不是以语言作为工具告别亡灵的方式。关于这样的语言活动,在我看来,它最大的意义在于集体分散和转移注意力,以达到驱散、转移和冲淡“死亡”给人带来的哀伤、给家属带来的哀痛及心理阴影、心理创伤之目的。语言是驱赶、驱散人内心的哀伤和孤独之类的一剂良药(孤独本身就是缺乏语言的伴随的具体体现)。彝族丧礼上所有有关于语言的仪式差不多都是指向这样的原始、原初的“死几纳几”“死几纳莎”12之意义和目的,并且早已经形成了一整套的伦理体系、语言体系和仪式体系。(在此意义层面上来分析,彝族“毕摩”“苏尼”13这些神职人员的存在意义,也是抚慰人类心灵的,也是“生死主题”之介入者。)如果深入讨论这一系列的体系,则是三天三夜也未必能够讨论得完的。在这一系列的体系中,还有一个值得在这里一提的习俗是,当相关亲戚因某种原因未能参加葬礼时,则会在之后的日子里来到家属家中进行迟到的吊唁,以此来尽到自己宽慰家属的“义务”,在彝语上称为“死确”14。并且这样的“迟到的吊唁”时间基本上不受限制,短则几天之内,长则数月或者更长甚至若干年后都是可以的。但起码的一点,是可以只象征性地拿点物质的东西前去,不过得准备有“几箩筐”安慰亡灵亲属的语言,否则是无效的、适得其反的。
(彝族诗人吉狄马加 图片来自中国诗歌网)
这就是语言具有“抚慰生死”之魔力的一些例证。
而我觉得,诗歌或诗歌语言,在很多时候就具有类似的“魔力”。我从不怀疑诗歌是具有抚慰心灵的功能的,并且诗歌一开始是神职人员的一种“专利”,古老宗教式仪式中的重要支撑部分。
《迟到的挽歌》作为一首悼念父亲的迟来的挽歌和一首回顾父亲“光辉的一生”、颂扬生命至高无上的赞美诗、颂词,甚至也算是一曲安魂曲,同时艺术化地“详叙”了父亲生前和去世的一些特别的过程和场面,而在阅读中,我们在诗歌作品的语词上、意境上、节奏上、长度上等等方面很容易地感受到它类似于“送魂指路经”一般的韵味——那绵长而具有魔力一般的语词,它本身简直就是一部“经书”,念之读之,那种好似向冥冥中不断念念有词而连绵不绝的念诵给我们带来全身心的肃穆,让我们深入感受语言自身那种摄人心魄一般的魔力:
“当摇篮的幻影从天空坠落
一片鹰的羽毛覆盖了时间,此刻你的思想
渐渐地变白,以从未体验过的抽空蜉蝣于
群山和河流之上。
你的身体已经朝左曲腿而睡
与你的祖先一样,古老的死亡吹响了返程
那是万物的牛角号,仍然是重复过的
成千上万次,只是这一次更像是晨曲。
光是唯一的使者,那些道路再不通往
异地,只引导你的山羊爬上那些悲戚的陡坡
那些守卫恒久的刺猬,没有喊你的名字
但另一半丢失的自由却被惊恐洗劫
这是最后的接受,诸神与人将完成最后的仪式。
不要走错了地方,不是所有的路都可以走”
……
而这,又何尝不是作者念念有词“念颂”出来或者让我们念念有词“念诵”出来的、向天而吟的一曲迟来的、与父亲亡灵进行“最后的”道别的“送魂经”呢?!
醇正而恒定的诗人的抒情性品质
在当今之中国诗歌界,吉狄马加是最有“定力”的一个诗歌创作者。
何出此言?一是:众所周知,新中国以来,中国诗歌的发展高峰与影响力不是一成不变的,却是起伏不定,而在轰轰烈烈的伟大80年代以后,诗歌之潮大幅度回落,许多诗人甚至许多功成名就的诗人纷纷“转行”不再弄墨舞笔,或者“转型”丢弃了诗歌写作进行其他文体写作,而吉狄马加,自80年代初开始诗歌创作以来,一直笔耕不辍至今、持续保持了旺盛的创作热情并且成绩斐然;二是:由于受到西学东渐等西方思潮影响,中国作家诗人曾一度唯“西方”马首是瞻,丢弃中国传统而进行意识流、后现代之类的“潮流”写作、实验写作,吉狄马加虽然也学习借鉴西方以往和当下的优秀作家诗人的成功经验,但他一直以来地以中国的、民族的甚至是地域的传统文化作为自己文化精神背景和基座,坚持民族性、现代性、世界性有机自然融合;三是:特别是新世纪以来,更是时兴跨文体、跨文本写作,并且以小说、散文、诗歌等通吃的写作方式为荣,作为诗歌“信徒”,吉狄马加一如既往坚持走在诗歌的大道上,专注于从事诗歌创作和关乎诗歌的活动,文学创作上差不多不是诗歌就是有关于诗歌的演讲稿、评论文之类,即使所从事的行政工作也从不离开文化方面;四是:当下的中国诗歌是以去抒情、叙事话、口语化的写作一统江山,并且当下流行将诗歌、小说、散文等进行杂糅、面团一般糅合的“打破文体限制”写作,而吉狄马加一直以来以饱满的热情、激情和纯正严肃的态度进行诗歌创作,并且一直保持着诗歌固有的“抒情”元素,一以贯之保持着中国诗歌醇正的抒情传统。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中国诗歌界最后的“抒情诗人”。
说到诗歌的抒情性,我一直以为“抒情性”应该是诗歌的基本属性之一,过去如此,现在也应该坚持,虽然它的表现形式可以是外显的,也可以是内在的和隐秘的。当下五花八门的“探索诗”“实验诗”,还有跨文体写作的诗歌,和大行其道的叙事诗、口语诗,我以为不见得能够成为中国诗歌未来的“正途”“大道”。我坚信中国诗歌的出路在于探索出“内里是‘中华美学精神’、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精神和抒情性”这样的路子,而不是彻底否定和丢弃抒情,或者西方化和其它什么化。中国的诗歌为什么越来越不受大众的广泛认可,这里面的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比如精神消费的越发多元化、肤浅化、娱乐化,等等,但是,我认为中国诗歌越来越“面无表情”是一大原因。对此,有人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所缺的是阐述的能力、表达的能力,以及那种写出情感深度的能力。其它创作如此,诗歌创作更是如此,诗歌是触碰情感的那一根弦,不说抒情是诗歌唯一的“天职”,起码也应是它的“天职”之一,这是诗歌区别于其它文体的根本所在。脱离了基本的抒情性、诗歌“里子”里的抒情元素,从某个意义上来说,诗歌就不再是诗歌了,就只是一种分行文字了,就是“四不像”了。抒情原本就是一种人文情怀、生命情怀的体现和载体,将诗歌“去抒情”化就是将诗歌“去温度”化,就是将诗歌“知识化”“复杂化”和“事实化”“客观化”,而后工业化之下的后现代主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知识化”“复杂化”和“事实化”“客观化”,诗歌“去抒情”化就是受后工业化、后现代主义直接影响的结果。而从心理学和美学以及“人性化”等层面来说,这不是大众所喜欢的诗歌“原来的样子”和“本质”,于是乎诗歌越来越走向圈子化也就不难理解了。以为很“现代”的那些口语诗人、叙事诗人、所谓的先锋实验诗人(按张清华等人的观点,当下已不复存在真正的先锋写作15),他们认为“那些把抒情作为最高美学任务的诗人”“他们把人的复杂性完全抹掉了”16甚至认为“抒情者具有一种上帝视角”17,是失真的,是未能进入“复杂”生活的本质和深层的,“在那些抒情诗人的写作中,不能出现反讽、戏剧化和面具化”18。而在我看来,“出现反讽、戏剧化和面具化”,就是当下许多诗人趋之若鹜进行诗歌杂糅、诗歌跨文体写作的真实写照。而深入生活“坚硬的内核”非叙事和口语不能达么?现代社会生活的“复杂性”非得叙事、口语才能抵达?虽然我不否认叙事、口语化和跨文体诗歌写作的探索意义和所取得的一些成就,但我始终认为彻底否定和丢弃诗歌的抒情性,那不是中国诗歌非常正确的道路:没有情感、感受不到鲜活的情感正是这些诗歌的“死穴”,也必将是这些诗歌行之不远的桎梏。
吉狄马加却可谓是中国诗歌界真正意义的最后的抒情诗人,他在坚守着中国诗歌的“正道”和“醇正”,通读他的诗歌作品之后你会发现,他的作品无不或隐秘或明显地是抒情性的。比如《迟到的挽歌》就是,抒情的基调铺满全诗,使其具有了一种撼人心魄的震撼力,并且使其深沉、深情、高远,相关情绪久久回绕,余音不绝,这样的诗歌质地和品相不是一般作者所能建构的。如果有读者说未能从吉狄马加的诗歌和抒情中感受得到如此这般的深沉、深情和震动、震撼,那么我只能说,他绝对一点不了解吉狄马加和吉狄马加身后独特而具有古老文明史的那个民族深厚的文化背景和深远的精神传统。
让我们从倒数第二节的部分诗句和只有一句话的最后一节再次感受一下这首诗歌的抒情性:
“哦,英雄!你已经被抬上了火葬地九层的松柴之上
……
你听见了吧,众人的呼喊从山谷一直传到了湛蓝的高处
这是人类和万物的合唱,所有的蜂巢都倾泻出水晶的音符
那是母语的力量和秘密,唯有它的声音能让一个种族哭泣
……
哦,我们的父亲!你是我们所能命名的全部意义的英雄
你呼吸过,你存在过,你悲伤过,你战斗过,你热爱过
你看见了吧,在那光明涌入的门口,是你穿着盛装的先辈
而我们给你的这场盛典已接近尾声,从此你在另一个世界。”
“哦,英雄!不是别人,是你的儿子为你点燃了最后的火焰。”
天人合一精神追求下关于生与死命题的思考和始终如一的注目
中国的传统文化博大精深,我们很难用一句话来概括,而一些国学泰斗如季羡林就认为中国文化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天人合一。中国文化强调天人合一,这是哲学的、美学的基础和总纲,也是一切中国艺术的基础和总纲。
过去是永恒存在的,未来也是永恒存在的,甚至“当下”也是永恒存在的,所不同的,只是过去的永恒必将属于每一个人,而未来和“当下”的永恒并不属于每一个生命个体,甚至稍纵即逝,这就是永恒的悖论、无奈和遗憾。诗人是最直接地面对和思考精神及肉体的“生死问题”的人。可以说,世界上的所有大诗人,几乎无一不对于肉体的死亡、对于生与死的问题进行经常、特别的关注与抒写。因为这一课题是人类的一个母题,一个终极性的问题。一个成熟的作家,他会把自己的创作置之于“历史的视角”进行观照,艾略特就说过,一个诗人25岁之后的写作一定要带有历史意识。
只要稍稍熟悉吉狄马加诗歌的人都应该会感受到,对于肉体和精神的“生死问题”这个母题,吉狄马加是长期、一贯性的关注并进行抒写:这原本就是诗人的一个价值观的体现,是对于人的尊重和对生命价值的捍卫的体现;同时,这也正体现了他和他作品的严肃性以及他的思考、他的诗歌固有的哲学属性。我曾经在听他作词的那首歌曲《谷克德》,乍一听到那句“生离与死别,总有一天会来到”的歌词时就让我骤然间泪流满面(他之前还写过一首题为《这一天总会来临》的诗)。可以说,这是一个大诗人对于人世间最敏感和心照不宣的事物的最敏锐的观照与回应,也是他对于生与死的问题进行长期、一贯性的关注与抒写中灵感的瞬间暴发,是他思想里蕴含着强烈的生命意识的具体体现。如果你再稍稍有心一些,就可以知道,写作长诗《迟到的挽歌》,或许也是诗人对于生与死的问题进行长期、一贯性的关注与抒写时灵感的又一次集中式暴发。何以见得?你看他在写于较早前的《一种声音——我的创作谈》里如是说:“我写诗,是因为我很早就意识到了死……我写诗,是因为我们在探索生命的意义……我写诗,是因为我的父亲死了,我非常怀念他……”19这是创作谈,并且是“一种声音”——经常萦绕在耳畔的一种声音,这样的语言自然是干货、不带水分的,并非为艺术而艺术出来的东西。只要稍微熟悉吉狄马加诗歌的人,都会发现在吉狄马加的诗歌里,“死”和“死亡”之类,并不是太难找的语词。说实话,对我而言,正是因为吉狄马加对于如此相关主题长期、一贯性的关注和抒写,更加让我肃然起敬和确认他是一个了不起的诗人——在我有限的阅读范围内,吉狄马加是我阅读到的唯一如此恒定和惯常地思考和抒写这一主题的诗人。我想,向虚无索要真实,向短暂索取永恒,向流逝攫取意义,这是所有追求纯粹之精神的大师们的旨归。仅凭这一点,我们也可以明了吉狄马加就是一个严肃的作家、一个思考性的作家、一个深沉的作家。蒋登科也曾如此评论:“吉狄马加诗作体现了生命意识与使命意识,民族精神与人类意识的融合。”20他的作品,都是他致力于思考的大脑和紧贴于大地之上的宽广胸怀相互引爆“共鸣”之后自然发出的声音,都是他站立在自己“厚实”的大地上进行深思并与世界产生广泛而深刻的思想对接之下的产物。
诗人是情感世界的“揭秘者”,是人类隐秘精神世界的挖矿人。所以在“外人”看来,诗人有时候难免巫师一般神秘和“不可理解”。诗人特别是大诗人是对人类较为隐秘而不可言说的事物进行阐述和阐释者;那些伟大的诗人莫不是将人类心照不宣的一些“隐学”变为了“显学”的。在我看来,吉狄马加也是一个不断把人类的“存在”与“死亡”这一对哲学命题推向深入、推向高处,从而使之不断“显学”化的一个严肃性、思考型诗人。
在这样的精神背景下来分析和阅读《迟到的挽歌》,我觉得这是一种“快捷地”深入理解它、理解它的深层内涵的一种方式。而我要说的是,《迟到的挽歌》并未迟到,相反,这说明这是经过了诗人那么多年的“酝酿”和萦绕于胸之后的一次“井喷”,是一首“自然之作”之诗;《迟到的挽歌》并未迟到,因为,对于生命的礼赞,永远是一件至高无上的神圣之事,对于生命的致敬、对于生命的挽歌,词典里永远找不到“迟到”一词、因而永远不存在“迟到”一说。
结语
陈寅恪曾说过这样的话:欧阳修写《新五代史》,用一本书的力量,使得一个时代的风尚,重返醇正。我眼中的吉狄马加,也是一直以本文如上所说的三个维度和自己不断的精神追索、孜孜以求以及不倦的抒写,保持了中国诗歌相关层面和中国诗歌“一个时代风尚”的醇正,或让其重返醇正。
(2020.11.16凌晨初稿,2020.11.21晚定稿)
本文作者:彝族诗人沙辉
本文原载:《山东文学》
① 据网络百度。
② 《吉狄马加和吉狄马加诗歌:一个时代的民族记忆》,《当代文坛》2016年第6期。
③ 《彝族诗歌发展概要》序言:《承续传统,面向未来》;《彝族诗歌发展概要》,四川民族出版社,2020年9月第1版。
④ 叶延滨:《生命之火点燃英雄归来的史诗——读吉狄马加<迟到的挽歌>札记》。
⑤ 叶延滨:《生命之火点燃英雄归来的史诗——读吉狄马加<迟到的挽歌>札记》。
⑥ 德古:彝语,指彝族传统社会中的智者和贤达,是德高望重、具有威望的民间纠纷调解师。
⑦ 冉阔:彝语,即勇敢的人、英雄。
⑧ 叶延滨:《生命之火点燃英雄归来的史诗——读吉狄马加<迟到的挽歌>札记》。
⑨ 叶延滨:《生命之火点燃英雄归来的史诗——读吉狄马加<迟到的挽歌>札记》。
⑩ 瓦子嘞:是彝人“送亡灵”的一种形式。“瓦子”即这一活动的名称;“嘞”是动词,即“举行”“开展”(“瓦子”这一仪式)的意思。
11 “固玛嘎玛”:“固”和“嘎”都是指“路”“路径”,“玛”就是教育、指示;“固玛嘎玛”指为亡灵指点、指示回归祖界的路径,即送魂指路。有时也称为“策格”。
12 “死几纳几”“死几纳莎”:两个词同义。都是告慰亡灵、抚慰亲属之意。
13 毕摩、苏尼:毕摩为彝族原始宗教中的祭司;苏尼为驱鬼师。
14 死确:可以直译为“迟到的奔丧”。这里的“死”即汉语本义的死亡(彝语汉语在“死”的发音和意义是完全一致的),彝语“确”的本义为“破坏”,这里可以理解为“破坏”掉死亡给家属带来的哀痛,即抚慰之意。
15 张清华说:“先锋写作基本上在世纪之交已经终结了”“时代的转换使先锋写作失去了存在的环境和条件”,见他的《“新世纪诗歌20年”的几个关键词》,《文学报》2020年2月27日第2版。
16《作家书讯》2020第8期,《深入坚硬的“内核”,走向“25岁”》。
17《作家书讯》2020第8期,《深入坚硬的“内核”,走向“25岁”》。
18《作家书讯》2020第8期,《深入坚硬的“内核”,走向“25岁”》。
19 《火焰与词语——吉狄马加诗集》,2013年第1版。
20 《民族精神:作为母体与参考》,《当代文坛》1994年第4期。
参考书目:
1.《火焰与词语——吉狄马加诗集》,2013年第1版,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2.《当代文坛》,2016年第6期。
3.《作家书讯》2020年全年各期。
作者简介:
沙辉,彝族,7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凉山州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盐源县作家协会主席。鲁迅文学院第18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学员。在《中国诗歌》《民族文学》《星星》《散文诗》《当代文坛》等发表诗歌和评论作品。著有“心”三部曲诗集《漫游心灵的蓝天》《心的方向》《高于山巅隐于心间》,散文诗集《神灵的跨越》,评论集《给未来以历史的回音》及人物访谈录等作品待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