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历史掌纹间行走的木炭
“从一粒沙子中看到一个世界/从一朵野花里窥见一片天空/你的手心里掌握着无垠/而永恒却贯穿在每个小时中”,著名诗人威廉-布莱克如是说。看来,每个人都是诗人,角色不同,感悟不同。有的人取悦自我,有的人取悦世界。
普驰达岭的现实角色是民族文化学者,但不妨碍他成为一个诗人。尽管每次大家称他诗人时他会笑答:你才是诗人,你们全家都是诗人。
究竟是诗人的称号让人尴尬,还是如今诗歌的境遇让人不堪?即便如此,他的诗作还是不断地在累积,一篇一篇地出现在他的博客上,直至如今集腋成裘,铸就了这册羽翼渐丰的《临水的翅膀》。
这个多年从事民族语言文化研究的彝族汉子,不论长相还是作风,都颇具民族个性。传说北京的彝族人里有两个高鼻子常常在各种聚会上一边喝酒,一边高喊:我们应该干点事情了!一个叫吉克曲布,放下酒杯后他开始在大小凉山的部落村寨奔突,追寻失落的彝族口弦。一个叫普驰达岭,放下酒杯后他开始在南高原的山谷平原中搜寻彝人的传奇。
从云贵高原到大小凉山,普驰达岭在一路的寻找中重温着彝族迁徙路上的风雨离合,翻阅着彝族指路经中的箭痕斧迹。也许是在无数个仰望星空的夜晚,祖先的暗示使他血液中的历史开始不停地浮现于他的掌纹,当他摊开双手将这些文字一一放逐时,诗歌的脉络便在我们的眼前清晰如岩壁上的图腾。
朋友问他,你说你不是诗人,那你是什么?他说:“我是一粒木炭”。
我是彩云之南深山猎人兰花烟头点燃的一粒木炭
我是纳苏毕摩念经作法摇落的那串叫魂的铃声
我是阿普手中传送的那碗香醇的转转酒
我是阿嫫在瓦板房下夜夜缠绵呻吟的歌谣
我是游牧于红土高原上的那枚红透的太阳
其实啊
我是一粒被遗忘在瓦板房墙脚的木炭
需要温暖的人会点燃了我
不需要温暖的人会息灭了我
――《木炭-彝人》(自白)节录
以“一粒木炭”喻遇是诗人多年积淀之后的自我认知,也是多年来对彝族历史文化深层解读与感悟。
落为一粒木炭,诗人或者一个民族经历过火的灼热与辉煌。
五月的呐喊穿透习惯沉默的年轮
内心的寂静像一副巨大的水墨画
把世界的喧嚣高高地挂起
自由的光芒
以缓慢的方式在人间徘徊
鹰鸣如血 低唱的颂词
最终平静地在六月的早晨死去
――《低唱的颂词》节录
在白云居住过的山头
有个叫阿而的罗婺酋长
创造着罗婺部威武的神话
他手中的利剑收割着成片的羊群
他在金沙江两岸亘古纵横
他在高天厚土间游刃行移
他构筑的营盘连接着纳苏部落的血脉
他的声音穿越着重叠的哀牢淌过倔强的河流
引领着英雄的德布德施子裔
一次次越过罗尼山抵达莫木古尔
――《乌鸦停泊在时间的另一端》节录
经历过水的清涤、净化:
再次上路 或开始或结束
迁徙中的旌旗总会以水的姿态
一次次越过昭通垭口
抵达玛纳液池
抵达了玛纳液池
审视归祖之路渐渐冷却
当忽略疼痛与阳光之一刻
所有的生命都将俯身于沉默之间
我也将接承祖训
“阴间水昂贵 渴也喝三口 不渴喝三口”
――《诵词与玛纳液池有关》节录
最后留下的是不张扬但蕴涵厚重,不灼炙足以取暖的精神木炭。
普驰达岭是一个学者型诗人,他把学术理性之笔握在左手,感性诗化的笔握在右手。他用属于他自己的文字讲述方式将一段段历史铺呈于我们眼前,有传说,有牺牲,有生息之地的丰饶和他对本民族深厚的情感。而他的文字,将珍藏于自己心里的那些厚重虔诚地码放在我们面前,让自己抚摩,让别人感慨。而文字最初的意义,也就坦然地由此浮现。
二、潜藏和谐的生活木炭
每个人都是人生舞台上的演员,每句台词都是他们自己的诗歌。普驰达岭这个角色的台词算得上丰富多彩。
他坚强地在彝学研究领域游忍而行而立、而歌而咏,俨然一个优秀的彝族男人形象。他好友,好酒,好美眉。俨然一个风流倜傥的才子。
于是他的角色赋予他更饱满的语言。他从云南禄劝县云龙乡洛尼山下的掌鸠河畔一路走来,来到黄城根下,坚强地突奔于京城高楼与胡同交错的缝隙间行吟。一路灵舞而来,友情、亲情、爱情成为滋养并使得他成熟的土壤。“在突奔的路上依然昂首向前,头顶依然盘着高高的天菩萨”,他用彝族千年传承的敏觉、沉着与坚定,在人生的迁徙旅途一路潜行,一路思考。他始终感恩着故乡的养育,父辈的教诲;他始终感动着爱情的赐予和友情的离聚。他的诗歌处处彰显着对生命细节感悟的独特气质。
在巨大而强势世界文化潮流里,他一边灵活地掌握着现实的脉搏,一边又固执地承接和磨砺着民族文化精髓之脉搏。他的诗歌里交织着对多元文化的揉杂与梳理的奇特镜像。然而作为个体,精神上竭力的思考与现实中的奋力突围,同样令诗人无所适从:“星星闪显着流光岁月,乡音在回归的母语中通透入骨,摇摆在京味胡同深处的大街小巷。雪落的声音已在南高原厚实的版图上模糊着记忆,而离这座千万人蜂拥而至的城市近在咫尺”。故而思考仍在继续,突围仍在继续。所幸彝族血液里天生的豁达与浪漫令普驰达岭活得足够洒脱:“今夜/北国为鹰族举起了不眠之夜/今夜 星星与我们同在/今夜 月亮与我们同在/今夜 我们醉酒当歌/今夜 我们是北京的主人/今夜 我们是地球村的主人/举杯美酒唱山歌/为活着享受阳光的人们干杯/为走入祖界的父母和兄弟干杯”。
既然无所谓永恒,既然无所谓渺小。那么诗歌就不存在取悦的对象是世界还是自我,当普驰达岭用母族的词汇、汉族的文字将自己的哀伤或愉悦郑重地写下时,那仅仅代表着一个彝族男人在用古老的思维和现代的形式幸福地写作着当下境遇。
既然我们幸福地写作着,那么所有的赞赏和批评不也就是人和人之间最真诚的爱护与支持么?
所以你看,普驰达岭豪不谦虚地将自己的文字放在每一个朋友面前,举起一杯酒,大方地昂着头说:“无论如何!感谢你曾经在我的文字上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