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马加是我最喜爱的少数民族诗人之一，这也许因为我也是少数民族的缘故。作为少数民族的诗歌爱好者，我对少数民族诗人有一种偏爱。读吉狄马加的诗歌我产生一种冲动，仿佛自己的血液在不停的奔流。他的诗歌完全跳出了单一民族圈子，站在历史的高度，打量着整个世界、整个人类，从而关注人类生存与发展。以一个少数民族诗人的博大胸怀，在其民族视野里展示了他对世界的真诚关怀。
在不少诗歌评论的文本中，曾经解读到吉狄马加是中国最有资格和世界对话的少数民族诗人。以前我还有些不以为然，持质疑的心态。最近读罢《吉狄马加的诗》中的一些世界题材的诗歌，让我深深地触动。先以他的《安魂与祈祷》为例，该诗的副标题是21世纪一个夜晚的祈祷词，表达了诗人的世界关怀：他在这首诗里为四个人的灵魂而祈祷：印度的圣雄甘地、美国的黑人领袖马丁·路德·金，以色列的和平领袖拉宾和英国的王妃戴安娜，这四个人都是20世纪人类史上有过影响的人物。其中甘地是为民族而抗争的代表；马丁·路德·金是为种族人权平等而被枪杀的黑人民权领袖；拉宾是为中东和平而牺牲的杰出代表；戴安娜是一个无辜而不幸丧生的优秀女性。诗人从人道主义出发，为他们安魂，为他们祈祷，诗里行间透出作者追求和平的不屈精神：“上帝，请允许我/在二十世纪即将过去的时候/为四个人的灵魂而祈祷/因为他们都死于暴力和不幸。”二十世纪虽然已经过去成为历史，但是诗人却选择了该世纪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作为诗歌的书写对象，表达诗人对这四个历史人物的真诚祈祷与热爱和平的强烈愿望，展现出一个真正具有世界文化精神诗人的良知：“上帝，请允许我/为这四个人的灵魂而祈祷/因为他们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把自己的生命和梦想/献给了人类的和平、自由与公正。”吉狄马加的诗歌具有世界关怀，关键就在于其诗歌里不断出现对世界和平与发展的关注。我认为，诗人祈祷和安魂的目的，就是为了警醒人类，希望这类悲剧不再重演。和平与发展是当今世界人类面临的两大主题。真正具有抱负的诗人自然会跳出自己个人的小圈子，将自己的创作置于整个世界的生存和发展之中。而这样的作品才真正地具有世界意义。在当下诗歌大多表现自我丧失写作精神信仰的背景下，不能不说吉狄马加的诗歌有他独特的存在意义。
《献给土著民族的颂歌》是吉狄马加的一首为联合国世界土著年而写的抒情诗。诗人用朴素的语言写出了他对世界土著民族的真挚关怀：“歌颂你/就是歌颂土地/就是歌颂土地上的河流/以及那些数不清的属于人类的居所……”诗人在这首诗里选用了“歌颂你”、“理解你”、“怜悯你”、“抚摸你”、“祝福你”作为每一节诗歌的开首，极为虔诚的心态就表露在读者眼前，从诗中看出了诗人的心境：“歌颂——理解——怜悯——抚摸——祝福”这五个关怀性的词语如现代音乐的五重奏，多声部地表达了诗人的人道主义思想情怀。仅以该诗的第二节为例：“理解你/就是理解生命/就是理解生殖和繁衍的缘由/谁知道有多少不知名种族/曾在这个大地上生活。”在当今种族歧视仍然存在的历史语境景下，诗人对土著居民的歌颂，其实就是呼唤种族平等，同时也是对世界的生存关照与思考：“祝福你/就是祝福玉米，祝福荞麦，祝福土豆/就是祝福那些世界上最古老的粮食/为此我们没有理由不把母亲所给予的生命和梦想/毫不保留地献给人类的和平、自由和公正。”诗人以世界上最常见的玉米、荞麦、土豆等粮食作为诗歌讴歌的对象，其中带有明显的生存象征意义，朴素的语言中包涵着深邃的哲理和深刻的历史沉重感，读后让人心灵由衷地震撼。
吉狄马加的诗歌不仅抒写震惊世界的大题材，同时他也关注世界上的普通人生。他的《欧姬芙的家园》就是献给20世纪最伟大的美国画家的作品。这首诗歌以冷静的语言，抒发了诗人对这位画家的理解和崇敬之情：“或许这是最寂寞的家园/离开尘世是那样的遥远/风吹过荒原的低处，告诉我们/只有一个人在这里等待。”这位伟大的画家在世的时候，也许没有多少人能够理解，就像著名的画家毕加索一样，而诗人在诗歌里抒发了一种由衷的称赞：“你的手是神奇的语言/牛骨和石头被装饰成一道黑门/谁知道在你临终的时候/曼陀罗的叹息是如此沉重。”诗歌作为一种特殊的言说方式，最能够表达诗人的心灵声音：“欧芙姬，一个梦的化身/你的虚无和神秘都是至高无上的/因为现实的存在，从来就没有证明过/一个女人生命的全部。”从这清新而沉重的诗句中，读者完全看到一个诗人讴歌生命的灵魂：一个来自中国少数民族诗人的高尚灵魂，他那属于世界属于人类的灵魂。
诗歌评论家吕进说过，一首优秀诗歌在于生命关怀和生存关怀。同时也在他的《诗，生命意识与使命意识的和谐》里强调“从近年的新创作观察，优秀诗歌总是生命意识与使命意识的和谐。”在吉狄马加的诗歌中不难看出这两个方面的抒写意识：《回望二十一世纪》是一首献给南非的黑人领袖纳尔逊·曼德拉的诗歌。曼氏为了南非的民族自由和国家的独立奋斗了半多个世纪，是20世纪值得尊敬伟大的黑人政治家。诗人选择该题材，实质上就是表达他对人类生命与生存的关怀。诗人从历史的高度审视曼德拉这个伟大的历史人物，抒发自己的情怀：“站在历史的岸边/站在属于精神的高地/我在回望二十一世纪/此时我没有眼泪/欢乐和痛苦都变得陌生/我好像站在另一个空间/在审视人类一段奇特历史。”诗人在抒发自己的感情的同时，以历史事件作为诗歌文本写作的支撑点，摒弃了平常诗歌中空洞的抒情，而是溶历史事件和感情为一炉。20世纪是灾难的一百年，也是文明发展的一百年，诗人立体地再现其历史进程：“其实这一百年/多种族的人类，把文明又一次推向了顶峰/我们都曾在地球的某个角落流下感激的泪水/二十世纪/你让一部分人欢呼和平的时候/却让另一部分人两眼布满仇恨的影子/你让黑人在大街上祈求人权/却让残杀和暴力出现在他们的家中……”在这些诗句中，完全可以看出诗人在不断地反思20世纪人类的生命与生存状态。诗人把自己的思考放置在20世纪的大背景下去展开，体现出一个世界诗人的广阔胸怀：“其实这一百年/战争与和平从未离开过我们/而对暴力的控诉也未曾停止/有人歌唱过自由/也有人献身于民主/但人类经历得最多的还是专制和迫害/其实这一百年/诞生过无数伟大的幻想。”该诗歌表面上是写给南非的黑人领袖曼德拉的，而实际上诗人是书写整个20世纪生存与发展：20世纪是一个多元化的时代，战争与和平并存，生存和痛苦伴生。诗人仿佛在这个世纪里不断穿行，把整个世纪的重大的历史事件用感情追问的这条线索巧妙地连接起来，凸显出诗歌的巨大的张力，以此增强诗歌的艺术感染力。令人称道的是诗人把20世纪拟人化，一连串的“你”的叙述与阐释，让人们在对20世纪的回顾中产生沉重的思索。“你也曾把某个无名者的话语印成真理/你散布过阿道夫·希特勒的法西斯主张/你宣扬过圣雄甘地的非暴力主义/你让社会主义在一些国家获得成功/同时你又让国际工人运动处于低潮……你叫柏林墙在一夜间倒塌/你却又叫车臣人和俄罗斯人产生仇恨/还没有等阿拉伯人和犹太人真正和解/你又在科索沃引发了新危机和冲突。”诗人以深沉的笔调对20世纪进行全方位的反思，表达他对世界和人类发展的无限关心：从艾滋病、遗传工程、信息技术、文化、宗教和自然环境等方面在20世纪状况的描绘与阐述，然后抒发自己的悲悯情怀：“你在欧洲降下了人们渴望已久的冬雪/你却又在哥伦比亚暴雨如注/使一个印第安人的村庄毁灭于山洪……使我们相信每一个民族都是兄弟/可你又让我们因宗教而产生分歧与离异。”“在巴尔干和耶路撒冷互相屠杀/你让高科技移植我们需要的器官/你又让这些器官感受到核武器的恐惧/在纽约人们开心更多的是股市的涨跌/但在非洲饥饿和瘟疫却时刻威胁着人类。”当通过对20世纪的回望之后，诗人有了自己对20世纪的深刻的思考与解读：“是的，二十世纪/当我真的回望你的时候/我才发现你是如此的神秘/你是必然，又是偶然/你仿佛证明的是过去/似乎预示着又是未来/你好像是上帝在无意间/遗失的一把无比的双刃剑。”从吉狄马加的这首诗歌中，非常清楚地看到了他作为一个中国的少数民族诗人对世界和人类的终极关怀。其诗歌完全走出自己单一的民族视野，成为了世界诗歌王国的一枝奇葩。
在当下诗歌主要抒写自我、表现自我的语境里，吉狄马加的诗歌却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其诗歌关心世界的人类生存与发展，给人们提出他自己的思考，真正地开始和世界对话。我以为，这样的诗人才是真正具有责任感的诗人；才是具有世界关怀的诗人。
民族视野里的世界关怀——读彝族诗人吉狄马加的几首世界题材诗歌
作者
向笔群
2010-08-07
原出处：文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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